聽書

外面雪花飄飄，鋪天蓋地，仿佛天空有一雙無形的大手，在揮灑著羽毛；又像是曼舞飛揚的柳絮，讓行人瞇縫著眼睛 。聽不到鳥聲，微風(fēng)過處，落雪瑟瑟，灌木窸窣，枝頭樹丫銀裝素裹。原先清晰的附近村莊，看上去影影綽綽，恰似天地間被罩上諾大的紗帳，蒼茫、寂寥。 突然，咚！咚！咚——的鼓聲，從生產(chǎn)隊牛房傳來，猶如轟雷滾滾，石破天驚。聲聲鼓鳴，古老而滄桑，似乎久遠而玄幻；它縈繞在白雪皚皚的村莊的上空，穿過闃寂而深邃的原野， 使人陡感洪荒寥廓又神秘莫測。

鼓聲中，人們接踵而來，男女老少各色人等。有扛大板凳的，有拎小凳子的 ，多數(shù)縮著脖子、攏著襖袖，婦女手里還拿著針線活，也有鄰村的聽到鼓聲趕來的。到門前，人們撣掉頭上的、拍落后背上的雪，跺一跺腳，陸續(xù)進了牛房。約摸聽書人來的差不多了人，這時鼓聲稍緩，節(jié)奏感放慢，鋼板也隨即敲了起來。不一會功夫，說書人開口：天也不早了，人也不少了，大家安靜了，書要開始了。牛房里百十多號人，亂哄哄的場面頓時安靜下來。只聽道：大鼓催，鋼板叮，我慢慢說，你慢慢聽?！扒Ч沤剑⑿蹮o覓，孫仲謀處。舞榭歌臺，風(fēng)流總被雨打風(fēng)吹去”。“想當(dāng)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上回書說到小元帥羅通被屠魯金花設(shè)計擒獲，意欲成親。這回書單表屠魯金花何許人也，哪有這等本事......起關(guān)大多吟詩作對為引子，首先攏住聽書人。

這牛房泥屋六七間，開有兩道雙扇門，留有五個窗洞，窗洞塞上 大半洞稻草，門窗一概朝南。門窗靠檐口處，向外冒著陣陣青煙。當(dāng)門一間屋頂，落雪即化，冒著熱氣。煙與熱氣在房頂交織，迎著飄舞的雪，繚繞升騰向上，然后緩緩散去。進屋見到剛燒過火的一大堆火燼，邊上還有未燃盡的豆梗粗棒，向上飄著絲絲縷縷的煙。鼓聲間隙，偶爾聽到火堆里劈啪的聲響，隨即就聞到一股焦齁的豆香，多少也掩去一些牛糞的味道。這牛屋，房間沒有隔墻，北墻不設(shè)窗洞；中間，從東到西用大石塊和泥坯混合支起的牲口槽，高約七八十公分；槽北面圈拴著十幾頭毛色不一的耕牛，頂西頭一間，還有幾條驢和騾子；槽南面是一條狹長的通道，平時作為堆放草料，并為飼養(yǎng)員飼喂時的通道。這會兒擠滿了人，有的打著麻繩，有的納著底子，有的在縫補衣裳。男人們有的低頭瞇眼，有的吧嘚吧嘚吸著旱煙，有幾位年齡大的長者，拖著一米來長的大煙袋，裝一煙鍋煙末碎屑，用拇指壓壓，劃根洋火一點，那頭的嘴里鼻孔里，就冒出一股青白色的濃煙。老人們相互比較大煙袋，也有一種榮耀感。煙袋的長短，煙嘴的質(zhì)地、大小，如是玉的，還是瑪瑙的，煙鍋是黃銅還是青銅的，煙桿是對葉梅的烏木的，還是純銅或鋁的等。更有講究的，在煙桿上鑲上玉石、瑪瑙、翡翠或琉璃之類，類似“扳指”那種套在煙桿上。有玉石的煙袋，一般是禁止婦女觸碰的。無論煙味牛糞味，還是做手頭的活計，絲毫不妨礙大家聽書的興致。

說書的大鼓就架在火堆旁 。鼓架是由線繩串在一起的三根竹竿，竹竿長八十公分左右，中間用繩扎住，放下成交叉三角形狀，鼓就放在抻起的三角線繩上；鼓槌是用剝皮的柳條，大約五六十公分長，粗壯一頭勒了一彎，用以敲擊鼓皮。鋼板由兩個半月形的鋼片或銅片構(gòu)成，直徑約十公分，操作用左手的食指與小指卡住一片，另一片用大拇指壓在食指上，手腕作一百八十度來回翻轉(zhuǎn)，這樣就發(fā)出“丁當(dāng)”的聲音。挨近一只小方凳，上置一個長滿茶銹的分不清顏色的杯子，地上有一竹篾殼的保溫瓶。說書人端坐架鼓旁，左手持鋼板，右手執(zhí)鼓槌，時說時唱。說時屬于道白，單以鼓聲襯托，唱時則鋼板鼓聲雙雙相和，好似配樂。必要時輔以口技，像風(fēng)、雷、水聲，動物的鳴叫、咆哮、哀鳴，模仿幼童、老者、婦女的聲音等等，無不惟妙惟肖。道白的聲音，忽高忽低，忽快忽慢，時而粗壯力沉，時而細膩慢語，描摹人物景致，栩栩如生。緊張關(guān)口，豁——地站起，鼓槌直指前方，聲音陡提八度，“哪——里走，拿——命過來！”唱書時，忽高亢嘹亮，忽細聲曼妙，時而尖聲高走，時而沉聲低回。加之鼓點的緊敲慢擂和鋼板的快緩“丁當(dāng)”。于是乎，鼓響鑼鳴，電閃雷震，暴風(fēng)驟雨，云開霧散，馬蹄聲聲。什么羅通羅元、秦瓊程咬金、屠魯金花左車輪，赫然就在你的眼前。仿佛如聞其聲，如見其人，如臨其境。更為引人入勝的，把聽眾帶入玄幻的意境，無形的不可抗力在驅(qū)使著你，欲罷不能。卻說道：說時遲那時快，她將手探入萬寶囊內(nèi)，掏出一件寶貝，往天空一拋，只見萬道霞光，千根金索，直奔那賊而去，眨眼功夫?qū)⑵淅α藗€結(jié)實，摔落馬前。這“如意金箍索”的寶貝，確是了得！待如何處置這亂臣賊子，且待我下回分解。

書到此剎關(guān)。有的去屋后茅廁，有的在議論書中的章節(jié)和萬寶囊?；剡^神來，再打量說書人。只見他前額微微冒著熱氣，嘴角掛著少許白沫。穿一棉襖外蒙一件卡灰色對襟褂子，幾只紐扣與紐袢，用布拉條打結(jié)織成，乍一看，倒像幾條春蠶，臥于胸前。下穿一條大腰棉褲，褲管口用二尺長的布帶纏繞，腳踏一雙半新的老頭棉鞋，鞋口處依稀可見手工縫制的白粗布襪子。他欠身接過別人為他遞來的茶杯，有人為他點了根白紙包香煙（本地人自制的）。一邊吸著煙，一邊喝著熱茶，時而跟旁邊人說上兩句閑話。原來是盲人！冬春農(nóng)閑，由一人背著鼓和鼓架領(lǐng)著走村串戶，為十里八村的鄉(xiāng)親說唱大鼓書。什么《響馬傳》、《岳飛傳》、《三俠五義》、《封神榜》等等，撈到哪一部，都能說個一月半載。不過，夏季農(nóng)忙過后，也有請來說書人的。打麥場上，架子鼓一支，咚咚咚！緊敲慢敲，重擊輕擊。只需一袋煙功夫，便會被烏央烏央的 人群圍住。至于報酬，一日三餐，粗茶淡飯，吃飽而已。有的說了三五十天的書，臨走最多僅背半口袋山芋干。閑聊中，方知說書盲人從不識字，一切全靠記憶，而且還有一副數(shù)天白天晚上連續(xù)唱的好嗓子。這等功力，不是一般人能做到。更讓人驚詫，說唱時，語言甜美，合仄押韻，并帶有繪聲繪色的表演。在他的嘴里，什么事都可發(fā)生，什么奇跡都能創(chuàng)造。像是飛沙走石，騰云駕霧，鉆湖入海，遁地?zé)o影等。從他的口中，歷史沒了時空，帝王將相，才子佳人在我們面前復(fù)活。忠臣冤死，你會流淚，奸臣當(dāng)?shù)?，你會切齒，昏君主政，你會生氣難過......聽著聽著，如醉如癡，不由自主緊隨書里的英雄視死如歸。昨晚聽的書，今早那鼓聲，那唱腔，那情境仍在耳邊眼前，那余音時刻縈繞著你，揮之不去。(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如今，已到滿目霜葉的年歲，遙想那物質(zhì)極度匱乏的年代，肚子難以填飽，收音機置辦不起，何談娛樂？ 在那彌漫著煙味牛糞味的牛房，聽著大鼓書，隨說書人酣暢淋漓的演繹，跟古人歡樂而樂，隨古人悲苦而憂，啟蒙了少年時的正義邪惡觀，是多么溫暖溫馨。那拴牛的泥屋連同“斜陽草樹，尋常巷陌”已經(jīng)作古，耕牛在多年前就被農(nóng)機替代。已有很多年頭，聽不到說書人的鼓聲，從此大鼓書會不會銷聲匿跡？算來盲人說書者，已有八十歲上下。不知流落何方，現(xiàn)如今還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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