羑河紀實之一四二

老村長

文生

老村長老了，常陷入沉默，他是一個有復雜經(jīng)歷的老農(nóng)民。

前一陣子，老村長謝絕了老伙伴們讓他重新出山的建議。

老伙伴們說：現(xiàn)在村里搞的半死不活的，你年輕的闖勁兒那里去了？(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老村長說；總比胡來強。俺七十多了，落伍了，連門也看不成了。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想法。年輕人出去打工，村里就老年的小孩子在生活，村里能把老年人、小孩和窮人照顧好就中了……

老伙伴們說：村里窮就是沒集體企業(yè)。

老村長說；辦一個賠一個，算了。也就是把地租給人家鬧幾個錢，好歹能支付村干部的補助……

老村長在同代人中，有幸書讀到高中，家里的意思是讓他繼續(xù)考學，到城里坐辦公室。那時村里有文化的人不多，一個高小畢業(yè)生在村里當人才用，能當上村干部、會計、記工員、小學教師等，勝過強勞力。雖然困難年城里人也一樣需挖野菜過日子，但人們還是認為城里的日子好。

“文革”一起，老村長在城里批斗老師時看熱鬧，沒動手，沒有能當上“紅衛(wèi)兵”，為了能當上“紅衛(wèi)兵”，年輕的他回老家，領著村里一批年輕人，說要遵守偉大領袖的指示干革命，殺到大隊部，把當時的大隊支書和大隊長捆起來批斗，批他們沒有階級性，主張階級斗爭熄滅論，走修正主義道路，搞“三自一包”，是劉鄧的爪牙。

斗罷回到家，他和一批小將們受到各自家長的訓斥。老村長不服氣，他老爹就把他捆在樹上，狠狠用樹枝打。老村長硬是不吭聲，他老爹打累了，說：你服不服？

老村長咬牙：不服！

他老爹說：他們是你的叔伯呀！你也下得了手？

老村長說：什么叔伯？是階級敵人！他們，在村里說一不二，又搞三自一包……

他老爹說：你呀，一個小免崽子，不懂事，欠打……

老村長心里雖然不服，但老爹的話，多少聽進去了，也就沒有再做出過火的行為，比如有小學同學鼓動老村長他們把村干部押到城里批斗，老村長抬出：“要文斗不要武斗”……

后來老村長上不成學了，受到?jīng)_擊的教師們或被趕到老家，或到居委搞衛(wèi)生、掏大糞勞動改造，或在家里閉門思過，“反思”自己過去“放的毒”，學校停了課，老村長只好回到農(nóng)村，在地里欺負土坎坷。

老村長很快就成為“三結合”中的年輕人，以前的村干部大多成為他的手下……

村里的老干部們心中不服，但也沒有辦法，這是偉大領袖發(fā)動的，是一劫，誰也逃不了。老村長批斗過他們，他們皮肉之苦吃的不算多，比起鄰村要好多了。心情寬的想，換一個人不知會咋樣，這小子還算寬厚。心窄的想，你小子等著，總有一天要收拾你！俺以前只有自己捆別人批別人，現(xiàn)在那能咽下這口氣！

老村長在村里負責宣傳，每日宣傳“就是好，就是好”之類，不久就成了村里的副大隊長，很快年紀輕輕的就娶上了自己看上的媳婦。家里因為他到城里上學，早被掏空了，按實情說媳婦是難的，但是時代風云使老村長官運、情運雙豐收……

后來老村長帶領大家投入到水利建設中，因為鄉(xiāng)里、城里有他的初、高中同學，他去鄉(xiāng)里、城里找同學敘“革命友誼”，這些同學本身和家長或多或少有能量，能讓一些物資向村里多少傾斜，村里的水利興建起來。受到?jīng)_擊的又被“三結合”進去的原大隊長對他說：能讓村里得到實惠，俺受批斗也值了！你好好干，把村里的水利搞上來。

大干水利時開始氣氛還行，后來就變慢了。

原大隊長說：這就是氣，三竭而枯，這是正?，F(xiàn)象，你不用焦急。

老村長說：不焦急不行呀，東西就這么多，你不用別人就用了。

原大隊長說：那你就把人組織起來，把氣提起來……

老村長于是用革命加蠻力讓人們加快干活。這時才明白才爹說的，在農(nóng)村，干部就得說一不二，不然許多工作沒法做，但也很容易變得霸道……

村里的水利設施建起來了，生產(chǎn)條件好多了，可老村長也得罪了更多的人，一些人記恨他。

到林禿子被老天爺從天上甩到地下后，老村長被打成了林禿子的爪牙，被免了職務，當然也少不了被批斗，然后老老實實的地里干活。老婆也鬧離婚，不是孩子多的話，真的就離了。

過了一陣子，老村長又成為村里的干部，還升為大隊長。原來上面搞起甄別，老村長沒有什么大錯，也有村里的老干部說他的好話，主要是“農(nóng)業(yè)學大寨”運動興起，大搞人造平原，急需有能力的人出來組織大會戰(zhàn)，這可不是在會上能大聲念批斗稿子的人能辦到的，而老村長在修水利時顯示了自己的能力，于是解放了，帶罪立功。

有人就不高興了，去上面告狀：他這樣的人走錯了路，應該永遠不得翻身呀，啥還高升了？

可是公社里的干部也沒辦法，世事風云難料。上面喜好場面，就讓他們?nèi)ケ砻婀ぷ髯龅暮玫挠^察。上面喜歡貨真價實的，就讓他們?nèi)タ磳嵏蓜攀?、有實效現(xiàn)場，只能讓老村長們出來領著大家干。

老村長并不是盲目的造大田，而是讓山上的坡地改成梯田……

后來老村長默許村里的各個生產(chǎn)隊私下里把一些活包給個人干……

再后來，老村長又被打成是“四人幫”的打手，停了職，不久又恢復了職務。村里一大堆事，不是誰上去就能收拾的。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羑河兩岸的村，和全國一樣，把地分了，老村長覺著這就是以前的“三自一包”，這下子他才明白了他老爹的認識，于是他真心實意地向原來的老大隊長道歉。

老大隊長說：算了，你也被折騰了幾回，關鍵還是你為村里做了實事。

后來，老村長想去城里高中班主任老師的墳前吊唁，表達自己的悔意，但老師的后人不愿見他。他理解，盡管當時他沒有動手。班主任當年受到?jīng)_擊后下放到農(nóng)村，后來回到城里，但孩子們的學習畢竟因回到農(nóng)村被耽誤了。

當村里搞選舉村主任時，作為大隊長的他，也是候選人之一，雖然有不少不贊同的票，最后還是當選了，村里的大多數(shù)人也知道大隊長是實干人，這就是他被人們稱為老村長的由來……

再后來，重新選舉時，老村長落選了，因為他在家族中地位不算高，過去的歷史被翻出來，說他是三種人，還說他在臺上時，對家族的人照顧不夠。老村長不是圣人，事實上他對家族里的人在當兵、當教師、上學方面照顧不少，但機會就那么多，不可能讓人人都滿意，因此沒有得到家族的支持。村里的水利年久失修，澆地用水不方便，本來是多方面矛盾導致不能及時維修所致，可是被人強加到是他以前帶隊時沒有修好，加上老村長也沒有自己的嫡系……

老村長在村里呆不下去了，于是跟著遠房親戚出去打工，從做小工做起，慢慢成為一個大工，因為有組織能力，有時還能包小工程當工頭，當工頭雖然能多掙，但是錢實在難在拿回來。在采用一次極端辦法：讓住過監(jiān)獄的一個民工把出獄證拿到老板面前威脅拿回錢后，老村長就安于做一個大工。孩子們也陸續(xù)到外面打工并成了家。老村長沒什么負擔后，年紀也大了，就找個了看門的工作。

村里人知道老村長在外面看門，嘆息。村里幾十年的村干部如此，讓村人覺著沒面子。有人找到他，說當年的突擊隊長不應該如此。老村長笑笑，說：大城里的老干部還看門呢，他連干部也算不上。

九十年代，各地亂收稅、亂攤派導致“三農(nóng)”危機，這時村里為收各種稅和攤派，組織了小分隊，凡不交錢的，就扒門、抬家伙、關禁閉……，大家怨聲滿天，以前恨老村長的人，覺著老村長他們那會兒是算是好的，那時的突擊隊、小分隊是為了搶種搶收、維護集體財產(chǎn)，現(xiàn)在……

于是村里有人找看門的老村長，鼓動他重新竟選村長。老村長謝絕了：他以前得罪了不少人……

村人說：現(xiàn)在老人們念你的好，年輕人在外不回來，你要是參選，老人們積極投票，肯定能成?，F(xiàn)在的干部也不象話，和學大寨時的你沒法比，全然忘記了他們在“學大寨”背地里痛罵老村長的作為。

老村長說：俺老了，上面要年輕化。沒什么大的問題，就還選他吧。除非實在不象話……

村人問：為啥？

老村長說：干的好，當然要繼續(xù)選；讓人失望的，權當豬喂肥了，再吃還是那個吃想，要是選個瘦豬上來……

老村長是有想法的，把村里的集體產(chǎn)業(yè)收上來，以集體收入頂一些稅收和攤派，多少減輕村人的一些負擔。但是呢，多年的干部生涯告訴他，這會得罪一些人，這些人私下活動，會找他的麻煩，他不怕。只是“三農(nóng)”危機的根子在于收稅費，說句老實話，他就是上去了，集體產(chǎn)業(yè)不多，頂不了什么事，也只能組織小分隊去各家各戶強行收稅費，因此心情大灰。

接下來，村里有點能耐的、有點本事都到城里了；村里的小年輕，都想法到城里打工。村里的干部后續(xù)無人：你干啥都會得罪人，干啥也得用錢，但村里沒有錢，于是村里的事半死不活。

老村長想，村長雖然不是干部，但也是個豆包，別拿豆包不當干糧，村長選好了，農(nóng)村能安穩(wěn)。有的村里，住過監(jiān)獄的人，經(jīng)過活動，搞小恩小惠，憑家族勢力，也能當選村長，作威作福，這讓他不解……

農(nóng)村不再收稅費后，老村長認為“三農(nóng)”危機只是得到緩解，并沒有解除，村里的事，還是沒錢辦，留在農(nóng)村的，很多人生活困難……

老村長想，以前，憑革命、憑造反、憑家族?，F(xiàn)在，憑建成小康和諧社會。上面也派人下來幫助建設新農(nóng)村，幫助窮人脫貧，也解決了許多問題，但是村子要真正發(fā)展起來，還要靠資源得到充分釋放，特別是人。

面對新形勢，老村長有心無力，看法有點消極，可心里真心是希望村子能發(fā)展起來。新興的網(wǎng)絡能使資源得到進一步的配置，可上網(wǎng)，他不大會用。

新的形勢，只能希望于在新時代成長的新一代。

老村長身上，有太多的時代印記。

羑河紀實系列均為原創(chuàng)

2019年7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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