羑河紀(jì)實一九0

土嬸的黃花菜

文生

天剛麻麻亮，土嬸已醒來，老土也醒了，倆人相繼續(xù)起床。

老土拿起家伙，說要去地里看看，天氣預(yù)報里說這些天還要下大雨，去地里看看有沒有問題，這些年梯田的田梗常被雨水沖毀，玉米苗也出了，得看看長的咋樣，是不是有的地方還得補(bǔ)栽。

土嬸嗯了一聲，說，早點(diǎn)回來。兩人無語，一切有條不紊的忙。(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老土走后，土嬸就忙起自己的事。先是把雞窩里的雞放出來，撒上雞食，在樹上過夜的雞早就飛下來。狗還得等，吃了早飯才有。

院里有一塊小菜地，用柵欄圍著，防止雞們進(jìn)去，里面長著各種小菜，說是小菜，其實都是大路菜，小指種的規(guī)模小，就是這樣，兩口子也吃不完，一些菜經(jīng)過處理后儲備。比如茄子，切成片兒后，過了水后在太陽下曬干；有的用鹽淹起來，比如黃瓜，而有的菜就要經(jīng)過特殊處理，她今天摘的菜就是這樣。

菜地的一角，有一叢長著半人高，蓬蓬的長條葉中抻出一根根的綠高技，技上依次生長著花蕾，下面是黃黃的一寸多長筷子粗的黃花含苞欲放，中間的是花骨朵，上頭還是青青的花梗，二三天摘一回，每次也沒多少。摘那些黃黃的含苞欲放的，這是黃花菜。土嬸把摘下來的黃花菜，放到木板上撒開涼著。

接下來，土嬸從水缸里打來水，到老灶前，把灶上的鍋洗了，倒上水，蓋上蓋，然后坐在灶前，抓起一把麥秸，用打火機(jī)點(diǎn)燃起來塞進(jìn)灶里，接著放進(jìn)碎樹技，壓在燃燒的麥秸上，土灶因此冒起黑煙來，經(jīng)過煙道排出去。不一會兒，碎樹技被點(diǎn)燃，土嬸就往灶里塞進(jìn)粗樹技，這樣火會燃的長久，這時鍋響起來，土嬸放上蒸籠，把黃花菜放在蒸籠上，稍蒸一下就把蒸籠端下來，把蒸好的黃花菜放到木板上撒開涼著，接下來，就往鍋里下小米，粗樹技狐獨(dú)的燃燒，基本上不用管了，可以把小米慢慢熬成粥。

土嬸從屋里拿出白面饃放到蒸籠里，放在鍋上，蓋上蓋餾饃。土嬸這時覺著胳膊有點(diǎn)痛，于是心里有了事。

土嬸種的黃花菜是從山里娘家拿來的，種了好多年了，那一年是她刻骨銘心的一年。

那一年是分地不久后的一個麥?zhǔn)占竟?jié)，老大還小。老土和公公在地里收麥子。他們早上天剛明就到地里割麥子，那時沒有機(jī)器，全憑人工割麥。割上一上午，中午吃的是從家里送來的飯，飯后就在地頭上休息，然后繼續(xù)割半晌麥子，接下來就是把割下來的麥子裝上平車?yán)丶遥湀鍪亲约杭议T前的空場地。

那一天，還年輕的土嬸在家里忙了半天，和婆婆一塊兒做飯，天不明就做，公公和老土吃了早飯去地里割麥，接下來是做中飯，就是烙餅、炒雞蛋、綠豆稀飯和咸菜，飯菜簡單，卻是大夏天在地里干活所必須的：烙餅、炒雞蛋為增加營養(yǎng)，綠豆稀飯為解暑，咸菜為補(bǔ)充流汗失去的鹽份，還有涼開水，飯做好后，烙餅用籠布包著，菜裝在碗里，稀飯裝在罐子里，涼開水裝在瓶子里，分量不輕，裝在兩個藍(lán)子里，用扁擔(dān)擔(dān)起來。年輕的土嬸擔(dān)著擔(dān)子，手牽著大女兒去地里。

在石子路上大女兒跌了一跤，土嬸慌忙放下?lián)?，稀飯和水灑出來一點(diǎn)，餅子和菜沒事。女兒只是嘴角上有點(diǎn)血跡，正在大哭，土嬸邊忙象老輩人一樣，腳跺女兒倒下的地方，嘴里“呸、呸”：叫你壞，叫你壞，俺跺死你。

土嬸和女兒到了地頭上，老土見女兒嘴巴上有血跡，飯菜也灑出了一些，不由分說就打土嬸，說這么小的孩子就讓她在大陽天里跑這么遠(yuǎn)還跌倒流了血。

土嬸說：她非要過來，娘也同意。

老土說：你還嘴硬。老實說，以前是不是和人家談過？

土嬸說：沒有。

老土問：總是和人家見過面吧？

土嬸說：你不也是和別人家見過面？

老土更加暴力：俺看是你還嘴硬還是俺的拳頭硬。老土沒頭沒腦的打，大女兒嚇著哇哇哭，在一邊的公公也是漠然，發(fā)現(xiàn)情況不對已經(jīng)來不及了。只聽土嬸不再喊叫，原來土嬸的胳脯被打折了，痛的昏了過去，老土父子慌了，麥子也不割了，用拉麥的平車把娘倆往鄉(xiāng)衛(wèi)生院拉，鄉(xiāng)衛(wèi)生院簡單處置了一下，說大人還有內(nèi)傷，上去市里的醫(yī)院看吧。老土用平車?yán)翄鹜嗅t(yī)院走，老土的爹把孩子背回家。在市里住了兩天醫(yī)院后，土嬸胳膊夾著護(hù)板回家了，老土到處借錢看傷，家里的麥子是公公一個人收回來的，也少收了不少。又過了兩天，土嬸回到了山里的娘家，表示要和老土離婚。

娘說：好女不嫁二夫。

土嬸說：他把俺打成這樣，再打俺就被打死了。

娘說：女人那有不挨打的？只是他下手太狠了。再說，已經(jīng)有了孩子呢。你看，到處借錢給你看傷呢。

土嬸說：俺又不是嫁不出去。

娘捂住土嬸的嘴說：你不要這樣說，人家知道了，只會說你活該挨打。你在家慢慢養(yǎng)幾天，傷養(yǎng)好了你就回家吧。

土嬸說：這兒才是俺的家。

娘說：別說胡話，那兒才是你的家。過兩天給你做點(diǎn)面饅、干面餅，你就回家。啊，聽話。

老土在家揚(yáng)完了麥子后，帶著新麥做的饅過來。對丈母娘說：娘，俺過來了，你看，新麥子做的饅多好。還有以前家里自己漏的粉條，能做好多皮渣。并沒有一點(diǎn)打了人后的悔意。

娘說：你過來就是，拿東西干啥？

老土說：這不剛收了新麥子么？讓娘嘗嘗。

娘說：好好，進(jìn)屋看看你家里的吧。俺給你做粉湯。

老土說：娘真的對俺好。

土嬸心里氣的不行，對老土沒好臉，老土有點(diǎn)尷尬，說，俺真的沒想到會這樣。

土嬸說：你把俺打壞了，你滿意了吧？

老土說：俺以后注意點(diǎn)。

娘給老土做了燴菜，還做了雞蛋粉湯，湯里面有寸長的菜條子，老土不識，說吃起來有嚼頭。

丈母娘告訴老土：這是黃花菜，院里長著就是，你要是喜歡，撥幾根回家種。你肝火太盛，吃這個敗敗火。對你家里的要好，你打壞了，對你有什么好處？還小聲說這叫宜兒草，吃點(diǎn)會讓你生大胖兒子的，帶回去種吧。

土嬸心中萬股不舍，但還是跟著老土回家了。

土嬸的傷沒好，在家養(yǎng)著，村里有婆娘過來看，說，老土也太毒了些，把人打成這樣。接下來說：那個女人不挨打，打多了才老實。女人就是這命。又說，你要是生了兒子就好了。

土嬸心想這和婆婆的話一樣。婆婆老是說，俺兒子下煤窯，四塊骨頭夾一塊肉掙錢把把你娶過來，不是讓你斷俺家后的。老土結(jié)婚前下過煤窯。

土嬸說：生兒生女決定權(quán)在你兒子身上。

婆婆說：明明是你不中用，還要說俺兒子，俺看你就是欠打。

傷筯動骨一百天，傷好了后，已是秋天。之后老土還經(jīng)常打她，土嬸能忍就忍，娘家沒人，回娘家沒用，娘還得討好他，回家也讓娘擔(dān)心。要是娘家兄弟多，不用動手打，只要幾個人在家里吃幾天大戶，公婆就老實了。那時，家里糧食夠吃，但大魚大肉還是招待不起的。

直到土嬸生了兒子后，處境才好了點(diǎn)，但還免不了挨打。

后來，有一天，家里的菜刀銹了，以前在水缸口上磨幾下對付的用，菜刀也因此豁口處處。這日又挨了老土的打，土嬸還的做飯，心中有氣的土嬸就在缸沿上磨刀，不覺就磨了老好長時間。

老土聽嚯嚯的磨刀聲時間長了，心里有點(diǎn)怕，問：你干啥嘞？

土嬸說：不啥地，磨刀呀。

老土說：別磨了。

土嬸說：刀不快了，多磨磨。

老土說：你老磨，讓俺心里發(fā)毛。

土嬸說：刀快了才好使。

老土慌了，說：你，你別做傻事。

土嬸說：誰做傻事誰知道。免子急了也咬人。

就這么一回偶然的事，老土以后收斂了不少。以后又分了家，雖然還少不了吵鬧，但基本上不動手了。后來孩子都大了，大女兒嫁了，兒子在城里，小女兒遠(yuǎn)嫁，都不在身邊了，相依為命了，老土變得對土嬸有點(diǎn)言聽計從了。

老土喜吃黃花菜但不喜種黃花菜，說那到底不是菜，不能和菜一塊種，但土嬸堅持種，說這給孩子們種的，特別是給女兒們種的。盡管兒媳婦不待見她，但作為女人，兒媳婦也需要。

土嬸沒文化，但也知道黃花菜就是金針菜，也叫宜兒草、益母草、忘憂草。這黃花菜能解郁悶，化解困苦生活帶來的憂傷。鄉(xiāng)下的女人們，多少年來就是在自我麻醉中過來的。土嬸也知道黃花菜還有解濕熱、涼血的作用，和它藥組合后能治肝火盛、乳汁缺乏、月經(jīng)不調(diào)，而這，是千百年來婦女因自己的遭遇而?；贾?。

多年的媳婦熬成婆，但到土嬸當(dāng)婆婆時，即是不敢大聲對兒媳婦說話。兒媳婦一開始就要求自己過小日子，說很多矛盾都是一大家子住在一塊兒鬧的。兒媳婦一不順心，就以離婚要挾，兒子也就唯唯喏喏了。土嬸也沒辦法，只好拼命好討好兒媳婦。她不能象一些強(qiáng)勢的婆婆說，離就離，娘再給你找一個。現(xiàn)在娶親不容易，為了給兒子娶媳婦，她和老土半條命快沒了。現(xiàn)在和過去不一樣了，她年輕時，離婚還是丟人的事，現(xiàn)在，離婚就象喝水一樣。而且，兒媳婦也不比兒子少掙。將心比心，她不也是要求女兒們一結(jié)婚就自己過小日子嗎。

大門咣哐了一下，狗沒有叫，老土回來了。

土嬸問：地啥嘞？

老土說：還中，有的玉米沒長好，得補(bǔ)種一下。紅薯長的也中，今年能多打點(diǎn)紅薯就好了。紅薯多了，多漏粉條，多做皮渣。

土嬸又想起那年嫁過來時，老娘說，你可以常吃紅薯做的皮渣了。

土嬸說：飯早好了，吃飯吧。

老土說：又摘了黃花菜？

土嬸說：給孩子們做的。也有你的。

老土說：做湯時多放點(diǎn)。

土嬸說：這東西不能多吃。做飯時還得好好洗洗、泡泡。

土嬸沒有多少文化。不知道黃花菜是萱草的一種，萱草又名諼草，諼就是忘的意思?！对娊?jīng)·?萱草》："焉得諼草，言樹之背"。諼草，讓人忘憂；背，北堂也，指母親住的地方。古人多吟詠萱草：“喚作忘憂草，相看萬事休。若教花有語，郤解使人愁?！薄岸趴的苌?，萱草解忘憂?！惫艜r游子要遠(yuǎn)行時，會先在北堂種萱草，希望減輕母親對孩子的思念，忘卻煩憂?！拜娌萆秒A，游子行天涯；慈母倚堂門，不見萱草花?！?/p>

土嬸不知道的是，娘種的黃花菜，是土嬸年輕時認(rèn)識的，她也中意，只因家里太窮，最終沒有得到娘認(rèn)可的他，在遠(yuǎn)走他鄉(xiāng)之前給娘種的。她嫁過去過的并不好，娘也因此心情不好，他也只能如此讓她們娘倆面對生活。

羑河紀(jì)實系列均為原創(chuàng)

2020年7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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