羑河紀實之八十七

小學老師

文生

上世紀七十年代中期，我在老家石林黑塔村念小學，當時的鄉(xiāng)村學?；旧鲜歉鱾€村子自己辦的，老師也是從村里有點文化中的人中選擇的，但是鄉(xiāng)村老師的流動性很大，因此教過我們的小學老師不少。

現(xiàn)在的鄉(xiāng)村老師是因為在鄉(xiāng)下生活條件差、待遇低、升職難而流動性大，那時的鄉(xiāng)村老師流動性大多是因政策原因。運動一來，村干部就更迭一次，隨之小學老師也更換一批，我們差不多是一年更換一次班主任老師，很少有老師能從小學一年級一直到帶畢業(yè)班的，學生們是這一年好不容易適應了這個老師，接著下一年是適應那一個老師，有的老師只帶某一個年級。

當時小學是五年制的，小學念下來，班主任就有五六個，我還記著他們：李景山、李斗生、李水遠、馬新全、李志亮、李運保。這些老師中，帶我們長的一二年，短的半年，其中景山老師給我印象很深。(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景山老師個子中等，穿洗的發(fā)白的舊中山服，上衣兜里別的一支鋼筆，這也是當時鄉(xiāng)村老師的普遍打扮，只是他嘴角上有一處傷疤顯眼。

說實在話，這些鄉(xiāng)村老師大多是高小畢業(yè)，個別是初中畢業(yè)，憑著和村干部有這樣那樣的關系，才上了講臺。不過到后來，文憑的要求也越來越高，從小學畢業(yè)到初中畢業(yè)再到高中畢業(yè)，這也是一些老師離開講臺一個原因。

學校里也有女老師，也教過我，只是時間不長，有的只代過幾天課，也就沒什么印象。

和現(xiàn)在中小學女老師占天下不同，那時鄉(xiāng)村學校是男老師的天下。這是因為，在七十年代之前，鄉(xiāng)村里能受到完全小學教育及以上的人不多，大部分還是男的。就是到了七十年代，就我那一班同學來說，不少女同學小學畢業(yè)就不上了，不是她們學習不好，而是她們可以幫家里干活了，家里讓她們回家，同時也是老觀念在作崇:女孩子家識個字就行了。

那時在農村當小學教師也是農村文化人的一條出路。當時農村青年的出路很窄：招工、當兵、當民辦教師，出去打工是不允許的，而這，也得在村里有人才有機會。在學校里教書，太陽曬不著，風吹不著，雨淋不著，帶著一批小孩子依依呀呀的照本宣科，拿著全工分，還有一些補貼，可比在地里干活強多了，很有吸引力，也受人敬重。這樣的觀念一直到上世紀八十年代初還有市場。我的不少高中同學是知道自己是考不上學的，是抱著回村后能當民辦老師，然后經(jīng)過努力轉成公辦老師而上高中的。

有道是出頭的椽子遭風吹，好多人都盯著鄉(xiāng)村老師這個崗位。人要做事不出錯是不可能，再加上當時課本緊跟形勢，很多老師就是因為出了錯和跟形勢緊而下了課。

景山老師講課是很有一套的，家里有不少書，知識面在我們那里算是廣了。講《少年閏土》的課時，就會講到全本的《故鄉(xiāng)》，再講到《祝?！分邢榱稚f魯迅的偉大之一在于把一系列被侮辱和被損害的中國農民第一次當主人公來寫。還收羅好些歌詞，讓小學生們唱，因為他發(fā)現(xiàn)，一些字，正正規(guī)規(guī)的教，費勁，如果用唱的方式，好些字容易讓學生認、讀、寫出來，所以他收集紅歌讓學生唱，《沙家浜》中阿慶嫂之“祭起七星劍，銅壺煮三江……”，《龍江頌》中江水英之“莫教巴山把眼擋……”、“龍江大隊交公糧，該不該？……”，也有“叛徒林彪、孔老二，都是壞東西……”之類。

后來批什么五分加綿羊，有人就說景山老師讓學生成為五分加綿羊，只管學習不看路，讓學生們學了滿口不懂話（普通話），連家訪、學唱歌、搞抓特務的課外活動、帶學生上南崗了解學大寨鞏固田地的方法也要說清楚……。有人存心找麻煩的話，到處都是麻煩，不怕找不到。景山老師教了幾年書，父親不當村干部后，他也下了課臺。

那時鄉(xiāng)村學生一般是八歲上學，我七歲就上了學，是景山老師動員的結果。當時家里怕我上學受欺負，想讓我大一點再上學，可景山老師說，正因為這情況，早點上學好。

景山老師離開學?；氐缴a(chǎn)隊里后，因為有文化，當過隊里的記工員，后來隨隊搞副業(yè)，刻過漏板，就是在薄板上先打上格子，畫上樣子，花、鳥、福、雙喜、向日葵、拖拉機、火車頭什么的，然后用刀在上面刻，刻好后，用于印染土布。那時農村還是土布的天下，人們織布時一般織成白布，很少把各種線配合后織方格布，太費功夫。織好的白坯布染成灰藍黑色，講究一點的，會在上面再染一些花色，作被面、當門簾用，景山老師刻樣板就是為了印這些花色。

景山老師還會寫大字，那會兒上面有什么精神，村里就在沿路的農戶墻上寫大字宣傳，白底紅字，如“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農業(yè)的出路在于機械化”等等，標準的宋體。

記著有一年，公社里過大年搞文化活動，讓各村送書、畫、工藝品等，景山老師憑著畫的孫悟空像拿到了獎。

景山老師離開學校后，還和別的老師聯(lián)系，安排我坐在最前排聽課，因為我的聽力不好。

上世紀八十年代，景山老師外出打工時，會寫大字和畫畫成為一個優(yōu)勢。

上世紀九十年代，景山老師、斗生老師還和我聯(lián)系過，是為了給我介紹對象，這事雖然沒成，可也是老師多年后還記著我這個不成材學生的體現(xiàn)，我很感激他們。

景山老師、斗生老師、新全老師在教師崗位上工作多年，最后還是回到村里和土坷垃打交道。

也有老師奮斗出來了，運保老師因為文章寫的好，到了公社里寫材料，我到公社里上高中時，他到了學校初中部任教，后來聽說回到了村里后又轉到了大胡。志亮老師當過兵，后經(jīng)過培訓，轉正到了城里的學校教書，不過后來因故走了。

也有的老師混的實在有辱為人師表，不提也罷。

上世紀八十年代分責任田后，尤其是打工潮興起后，民辦小學老師就不吃香了，成了窮酸的代名詞，不再是走門子才能得到的位子了。那時，民辦老師一月下來，比公辦老師——師范畢業(yè)生或培訓生的待遇差距太大，生活十分艱難，很多民辦老師因此就走了，早走早適應社會，不走，也會因文憑不符合要求被清退。而這些公辦教師中，有的曾是他們的學生，有的初中畢業(yè)后考上了小師范，二三年后同齡人還在念高中，他們已經(jīng)站在課堂上教書了，在報酬上比他們的老師強的多。

小學老師，經(jīng)驗更重要，他們什么樣的學生娃都見過。在極為困難條件下，使小學代課老師能堅持下來的，是一個畫餅：轉正。先是憑教齡由上面抽選，后來又加上考試。

只是很少有人能轉正，原因是老教師退出后，新的民辦教師教齡不足，考試時又比不過更年輕的人，到全面清退時，只能忍痛離開。不離開也不行了，報酬實在太低，同時學生也越來越少了。以前一個年級一個班，現(xiàn)在兩個或三個年級一個班，套班教書的難度要大的多。而且現(xiàn)在，和許多村一樣，黑塔村凡是有點條件的人家，把孩子送到城里念書。

鄉(xiāng)村民辦老師成為鄉(xiāng)村六零后、七零后這一代鄉(xiāng)村學生心中的記憶，鄉(xiāng)村老師從鄉(xiāng)土中來，大多還是回到地里，命好的話也許能拿到一點補助。

現(xiàn)在有些人說這些鄉(xiāng)村民辦教師文化水平普遍不高，差不多是在誤人弟子，教出來的學生和城里的學生差距很大。其實在那年月，正是他們這一群體的努力，使鄉(xiāng)村數(shù)代人，能受到最基本的教育。鄉(xiāng)村民辦代課老師是中國鄉(xiāng)村能普及中小學教育的主力軍，是象征一個時代的符號。

現(xiàn)在，這些民辦老師已進入人生暮年，大多守在日益凋落的鄉(xiāng)村里，疾病纏身，過著潦倒生活，在默默中細嚼往事。他們的學生，也五十左右了，絕大部分在城里打工，不少是不回來了；留在村里的，生活也是勉強，相逢話不多。

每一代人中都有奉獻者，鄉(xiāng)村小學老師群體是時代的奉獻者，也是我們那一代人心中的痛。

羑河紀實系列均為原創(chuàng)

2018年7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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