羑河紀(jì)實一九九

羑河岸邊說“民”

文生

老明在羑河邊遇到老文，問：聽你說小谷院老早以前是村里的老學(xué)究們搞考證的地方，他們考證出什么呢?

老文說：就是搞清古典文本中字詞的本義和引伸義，也就是訓(xùn)詁、小學(xué)，他們認(rèn)為，少數(shù)民族之所以能入主中原，是因為中原對古典的解讀出了問題，要追本溯源，把每一個字詞的原本意義搞清楚。

老明問：啥樣？(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老文說：很多字詞的音、義搞清楚了，很多古籍能通讀了，這是許多人的功勞，沒聽說咱石林黑塔村小谷院的老輩人考證出什么，或許是歲月久了，人們說不清了吧。

老明問：啥考證的？是不是根據(jù)不同書本上的文字?？?？

老文說：基本上是。俺問你一個事，你知道武大郎賣的是什么嗎？

老明說：沒注意?！端疂G》上說的是炊餅，是不是燒餅？

老文說：不是。告訴你吧，那東西現(xiàn)在叫饅饅，意不意外，驚不驚喜？

老明說：有點意外。為什么會是這樣的呢？

老文說：宋代只要是面做的東西，就稱為餅，饅叫蒸餅，后來為了避皇帝的諱，改叫飲餅，再后來叫蒸饅，接下來叫饅饅。

老明說：原來如此。難怪村里有的老人把饅饅叫蒸饅哩。

老文說：當(dāng)初能做蒸饅的人不多，所以武大郎能租的起兩層小樓的獨院，娶上美女潘金蓮。現(xiàn)在老太太們才會蒸饅，年輕人大多不會了，吃饅靠買。也有人在城里蒸饅饅賣，也買起了樓，娶了媳婦。

老明說：咱們小谷院的先人，考證饅頭的流變？

老文說：俺只是打個比方么?？甲C的是古典文獻(xiàn)中每一個字的來歷。這一段時間我關(guān)注了一下“民”字。你說，民，是什么？

老明說：當(dāng)然指老百姓了。

老文說：這是后來的說法，當(dāng)初可不是這樣。民的最初含義，你肯定想不到，你查查手機(jī)。

老明查手機(jī)。

老文說：你說道說道。

老明大段的念：甲骨文中的民，上部像一只眼睛，下部像針在刺眼睛，致使一目盲，疑即“盲”的本字。西周金文字形與甲骨文大致相同，部分字形眼目之中已沒有瞳孔，突出“民”字為盲目之民。

“民”字為什么要刺一目而“盲”？大概在甲骨文時期，這些 “民”，或許是有罪之人，或者是 “俘虜”，或是貴族的奴隸。郭沫若在《古代研究的自我批判》中說：“民與臣兩個字，在古時候本都是眼目的象形文。臣是豎目，民是橫目而帶刺。古人以目為人體的極重要的表象，每以一目代表全頭部，甚至全身。豎目表示俯首聽命，人埋著頭，從側(cè)面看去眼目是豎立的。橫目則是抗命乎視，故古稱‘橫目之民’，橫目而帶刺，蓋盲其一目以為奴征，故古訓(xùn)云‘民者盲也’?！?/p>

在周代金文里，“民”的字義已隨著社會的發(fā)展逐步引申轉(zhuǎn)借為被統(tǒng)治者統(tǒng)治的“人民、百姓”之意，“民”原來的盲義已失，故另造了“盲”字。自古以來，統(tǒng)冶者都把“民”視作有眼無珠，蒙昧無知，“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后來又產(chǎn)生了“氓”，表示由別處逃竄而來的“民”。

老文說：這是傳統(tǒng)的說法。

老明說：俺想，你前不久說，我國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不大可能存在奴隸制，可能直接從集體勞動過渡個體勞動，就象咱們年輕時經(jīng)歷過的。因此你認(rèn)為“民”指奴隸有點勉強(qiáng)，是不是？

老文說：你繼續(xù)說。

老明說：《詩經(jīng)·大雅·生民》：“厥初生民，時維姜嫄?！?/p>

《左傳·成公十三年》：“民受天地之中以生?！?/p>

《易·系辭下》：“陽，一君而二民，君子之道也。陰，二君而一民，小人之道也。”

《詩經(jīng)·大雅·假樂》：“宜民宜人，受祿于天?！?/p>

……

老文說：甲骨文的民是被刺眼睛，但金文小篆“民”字從尸從氏?！笆币鉃椤吧眢w不動彈”，引申為“不遷徙”?！笆稀币鉃椤皣濉?、“族”?！笆迸c“氏”聯(lián)合起來表示“土著”、“本地常住人口”。這中間的跨度也太大了。我們返回來看“民”。

“民”字在甲骨文中看似像眼睛被刺的人，但也以理解為光明進(jìn)入人的眼睛中。就這個意義上說，民，就是受到陽光照射的人，看到光明的人，也就是受到了上天垂青的人。

老明驚異的表情。

老文繼續(xù)說：“民”是個象形字，甲骨文中有的寫法像草芽，是草萌生的意思，表示對君上的順從。所以“說文”說“民”就是“萌”，也指民眾象小草一樣。俺記著“民”出現(xiàn)在盤庚中，俺也看看手機(jī)，看看盤庚如何說動人的。

老文看了一會兒手機(jī)說：盤庚想遷都，先作動員報告，說“古我先后罔不惟民之承?！薄耙暶窭眠w?！薄半藜昂V敬，恭承民命。用永地于新邑?！睂τ凇懊瘛保P庚先是諄諄勸導(dǎo)，沒有強(qiáng)迫命令，這些“民”可不是今天所說的“民眾”，而是商王朝的貴族，有的說不還是商王的長輩。你想一想，盤庚對這些人講話，自然只能先說好話，然后搬出天神和祖先威脅這些人，要是面對奴隸們、甚至戰(zhàn)俘們，一個至高無上的王，會這樣說話么？

老明說：肯定不會。

老文說：盤庚遷于殷，民不適有居，率吁眾戚出……，貴族不出面，奴隸出面反對，不合理呀！這里，民與眾不同。

所以古書很多地方說的“民”，其實指的是貴族，好多古典中的“民”，只能從這方面理解，這樣，很多關(guān)于“民”的事，就說清楚了。比如《老子》中的許多“民”當(dāng)作貴族、諸侯解才正確，如“不尚賢，使民不爭；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為盜；不見可欲，使民不亂。”對于老百姓，因為有“功成事遂，百姓皆謂‘我自然’”的說法，這也說明民與百姓有異。

《詩經(jīng)》上有“宜民宜人，受祿于天?！薄睹珎鳌罚骸耙嗣褚巳耍税裁?，宜官人也?！闭f明最初人和民是分開的，后來合為一體，也是事實使然。貴族們后來降為皂隸的人越來越多，所以“民”的應(yīng)用范圍就擴(kuò)大了，再后來，任何人都要交稅，所以民就泛指民眾了，因為之前只有貴族才交稅?！懊瘛焙汀叭恕钡慕缦尴艉?，進(jìn)而出現(xiàn)“人民”一詞。

老明說：想不到“民”的古今流變這么復(fù)雜。那，現(xiàn)在的許多說法，如果按本義解釋，比如以民為本，恐怕很難讓人接受……

老文說：要與時俱進(jìn)么，現(xiàn)的民當(dāng)然只能指人民。俺說的是民的古義。

老明說：您的說法有一道理。不過俺還是認(rèn)為“民”自古以來就是指大眾。

老文說：俺剛才說的，只是一家之言，但可以說，這一點連有清一代人也沒能考證清楚，這也可以理解，畢竟他們沒有見過甲骨文。難點在于如何把“民”最初的字形和考證的含義統(tǒng)一起來。對了，剛才說，金文“民”字從尸從氏，如果尸是眼睛的簡化，畢竟“民”一開始就和眼睛不分，那么，民就是氏族的眼睛，也就是氏族的代表，這樣，“民”最初作為貴族的含義就有了合乎邏輯的解釋。畢竟貴族是從代表氏族的人中演化進(jìn)來的。

老明說：那，眼睛下面的東西就不應(yīng)該解釋為箭、陽光什么的，直接解釋為氏族就好了，這可是個更新鮮的說法。

老文說：查查“氏”在的甲骨文象什么？

老明看了會手機(jī)，說：氏的甲骨文應(yīng)該沒有，但金文大篆確實和民相像，只要把上面的一撇換成眼睛就是民了。

老文說：這么說，原來民一開始就是代表氏族，含有大家的意思。

老明說：你把一個字弄清楚了，一定有成就感。

老文說：要真正把這其中的源流搞清楚，還有很多工作要做，因為這和傳統(tǒng)的解讀有很大的差別，還有俺連你還不能說服。做好了，頂?shù)纳喜┦空撐牧恕?/p>

老明說：你就這么說吧。

兩人在羑河岸邊繼續(xù)熱議。

比如對“小國寡民”的解讀。老文認(rèn)為：“小國寡民”中的“國”應(yīng)該指由不同氏族部落組成的諸侯國，一個諸侯國里的氏族部落大了，就會威脅到諸侯國；一個諸侯國大了，就會威脅到王朝。所以說，要想使王朝平安，一定不能使國大，要想使諸侯國平安，一定不能使“民”大，總結(jié)起來，就是“小國寡民”。

“使民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遠(yuǎn)徙”，就是說氏族要安分守已，這倒和剛才說的金文小篆“民”字從尸從氏，“尸”意為“身體不動”，引申為“不遷徙”“土著”，“氏”意為“國族”、“族”對的上了。

老明說：諸侯由同姓氏族組成，

老文說：氏族會分化的。三家分晉就是眾多“小寡民”做大了，然后用武力把晉國分了，原來晉國還有六家卿呢……

民至老死不相往來，是說這些小氏族不要往來，不要聯(lián)合，不然……

又如：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卑纯鬃拥牧?，“民”是自由民，包括沒落諸侯子弟，因為這樣的人才有財力接受教育，就這還認(rèn)為讓他們?nèi)プ鍪戮托辛?不要讓他們明白在做什么?！?/p>

羑河靜靜的聽著她的子民的言語，追溯古義，但也要關(guān)注當(dāng)下。

羑河紀(jì)實系列均為原創(chuàng)

2020年8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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