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在城市的樓群里漸漸沉落，一抹血紅的余暉染在病房的窗子上。這間病房在住院樓的二十層，有兩張床位，姥姥的病床靠近窗口。站在窗前可以遠眺到高低起伏的樓群與縱橫交錯的街道。

那是姥姥住院的第二天，我請假到醫(yī)院探望她。舅舅日夜照顧她目不交睫，眼睛上布滿鮮紅的血絲。我到了之后，他叮囑我替他照看一下姥姥。他說完坐在椅子上身體斜倚著墻壁，歪著頭、合上眼睛呼呼睡了起來。

我靜坐在床邊凝視著鐵架上的吊瓶，滴答滴答的輸液聲好像融合著時間流逝的聲音在房間里流動。我看到吊瓶里的藥水將要露出瓶底的時候慌忙按了一下病床前的按鈕。護士換水之后，我的目光猶如一只白鴿安靜地棲落在姥姥身上。

姥姥已經(jīng)八十七歲了，她靜靜地躺在床上。她頭發(fā)稀疏而雪白，在腦后梳成一個短短的發(fā)髻。她的臉龐瘦削枯槁，一道道深深的皺紋仿佛是一條條枯竭干裂的長河橫在額頭上。一瞬瞬回憶在我眼前像電影似的回放著。

姥姥住院的第三天要去做一項檢查。醫(yī)生說那項檢查的設備是從德國進口的，全省寥寥無幾，因此檢查費用昂貴。我聽到舅舅在走廊里打電話，能夠清晰地聽到他向一位親戚借錢。那時候我大學剛剛畢業(yè)，在一家公司實習，每個月的工資花銷之后所剩無幾。我很想幫助他，卻無可奈何，內(nèi)心便被愧疚纏繞著。

那天上午八點多的時候舅舅從外面回來了，他滿頭大汗，臉上綻放著笑容。我猜想他準是借到了錢，剛從銀行取回現(xiàn)金。他慌慌忙忙地說要帶姥姥去另一棟樓做檢查，于是我們把姥姥攙扶到輪椅上。我們推著她進入電梯。(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檢查室門口坐著五六個病人。我聽到一個病人的家屬坐在走廊的長椅上小聲說：“這項檢查短短幾分鐘就要花八千元，太貴了，還不在醫(yī)保的范圍?！蔽衣牶笠魂圀@訝，心想八千元對富人來說微不足道，可是對身為農(nóng)民的舅舅來說是一筆巨款。他需要賣多少斤麥子與玉米??！姥姥靜靜地坐在輪椅上，閉著眼睛似睡非睡。她眼花耳聾，根本聽不見人們說些什么。

輪到姥姥了，我們幫她穿上塑料鞋套，然后把她推進檢查室。我和舅舅站在門口。舅舅叮囑我說千萬別給姥姥說起這項檢查的費用，他怕她知道后拒絕治療。我微微點了點頭。

他望著我說：“你姥姥已經(jīng)將近九十歲了，我也已經(jīng)六十多歲，可我總覺得在她面前我還是個毛孩子。當我從田里干完農(nóng)活兒回家后，她坐在院子里的凳子上也好，躺在床上也好。我喊一聲：‘媽，我回來了！’只要能聽到她的回答我心里就踏實。我只希望她健健康康的多活些日子?！彼f完，眼睛紅紅的，眼神里淤積著憂郁與哀傷。

我望著他，只見他臉部的肌肉抽搐，眼淚在眼眶里涌動。我說：“舅舅，姥姥的身體一直很硬朗，出了院她還會恢復健康的。姥姥一定會好的，一定會好的！” 他繃著臉點點頭，眼淚吧嗒吧嗒的往下掉落。

大概十分鐘之后，檢查室的門開了。我們馬上進去攙扶姥姥，把她扶上輪椅。

到下午三四點鐘的時候檢查結(jié)果出來了。舅舅與我都盯著確診單既悲哀又恐惶——姥姥被確診患了肺癌晚期！醫(yī)生說姥姥年齡太老了，不宜做手術治療，最好的辦法就是用藥物保守治療來延長生命。

舅舅拿著診斷單去詢問另一位醫(yī)生，希望有更好的治療方法。不久，他失望地從醫(yī)生的辦公室走出來，臉龐上籠罩著愁云慘霧。

姥姥對診斷結(jié)果渾然不知。她心疼我們晝夜照顧她，嘟囔說：“我已經(jīng)活了八十七歲，比我的父母叔伯、兄弟姐妹活得都長。我活得很知足，我活夠了！我不想再呆在這兒看病，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她在病床上吵鬧著回家，不斷用兩手捶打著病床，她突然間像是一個小孩子。

舅舅嘆了一口氣，說明天就帶姥姥回去在家中治療。她聽后十分高興。她安靜了下來，顫顫巍巍地坐在病床上，遠望著窗外的夕陽。我想象不到在她昏花的視野里夕陽到底是什么樣子，也許和幾十年前的一模一樣。

我靜佇在姥姥身旁，見她的目光黯淡而渾濁，卻蓄滿了慈祥與恬靜。她漫不經(jīng)心地問我窗前可以望到什么。我走到窗前，望到一座座樓房、一條條街道、一輛輛汽車以及一棵棵樹木。城市的樓群仿佛是層巒疊嶂似的向著天際連綿起伏。

我俯身在她的耳邊說：“姥姥，窗外可以望到很多樓房，很多街道，很多樹木，還有很多人和汽車。這座城市很大很大，住著幾百萬人，大的望不到盡頭?！?/p>

她聽后輕輕喟嘆一聲，追憶起往事說：“六十多年前我二十多歲的時候在這座城市生活，當時你姥爺在這兒工作。我們就住在西城，離碧沙崗公園很近。那時候這座城市很小，只有幾條很短的街道。房屋不多，人也不多，很少見到汽車。我經(jīng)常帶著你舅舅到碧沙崗公園溜達。那時候你舅舅剛學會走路，后來黃河發(fā)洪水，我們回了老家，這一回老家?guī)资暝贈]來過……唉，明兒個咱們就要回家了，恐怕我這輩子再也沒有機會來這座城市了?！?/p>

姥姥的這一番話深深震撼了我，讓我陷入沉思。一個人從二十多歲的年紀，走了六十多年，成了一位老態(tài)龍鐘的老人，即將走到人生的盡頭；一座城從只有幾條街道的雛形，經(jīng)過六十多個春秋，成為一個街道縱橫、人煙浩繁的大都市。這其中有多少眼淚，有多少微笑，又有多少故事！

次日下午我和舅舅一起下樓辦完出院手續(xù)，剛到病房就看到姥姥已經(jīng)脫掉了病服。她將病服拋擲在床頭，坐在床沿上，正彎著腰下床穿鞋子。我們慌忙去幫她穿上鞋子。舅舅簡單收拾了一下東西，讓我提著一個裝著雜物的袋子。他背著姥姥下了樓。我們離開了醫(yī)院。

姥姥離開醫(yī)院到家后一直臥病在床。舅舅每天在床邊端茶倒水，送湯送藥。夏天他湊錢到縣城買回一臺空調(diào)安裝到她的房間，冬天每晚給她的床頭放上一個熱水袋暖腳。三年之后，姥姥去世了。這在肺癌晚期的病例里，算是延長生命比較長的。

我經(jīng)常想起姥姥在病房里看夕陽的情景，想起她說六十多年前時常帶著舅舅去碧沙崗公園溜達的往事。在她去世后的一個周末，我獨自到碧沙崗公園去散心。

那時正是初春時節(jié)，玉蘭花開得爛漫，碧桃開得濃艷，櫻花開得恣肆。我坐在一棵老樹下，望著它粗壯彎曲的枝干，望著它吐芽兒的枝梢，心想六十多年前姥姥到這里游玩的時候它很可能也站在這里。在漫長的時光里，人有腳，想走就走，來去自由，因此輾轉(zhuǎn)到了天南海北；樹無腳有根，安守著一方天地。當我們都離開這座城市的時候，樹木依然呆在原地。城市，像個公共旅館容納著我們。我們在城市里借住一年、兩年、三年……或者借住一生。與城市相比，我們的人生太短，我們的血肉與骨骼遠沒有城市的鋼筋與石材龐大、堅硬。我們的人生短暫而脆弱，充滿了未知。

我凝望著遠處的樓群，心想六十年后，我假如還活著，也到了耄耋之年。我的人生會怎么樣呢？而這座城市又將會有怎樣的命運呢？我難以預測，最終讓歲月給我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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