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春節(jié)的時候我回到了魯灣。那天彤云布滿天空，雪片飄飄灑灑落地在地上，一陣陣寒風(fēng)在村巷里呼嘯。

晚飯的時候，我們一家人坐在燈光下吃飯。

“春運客流相對平緩，目前民工流、學(xué)生流、探親流較多；春節(jié)后客流將高度疊加，以務(wù)工人員和學(xué)生返程為主……”電視里播放著新聞。

家樺一邊吃飯，一邊說著她工作的事情。她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武漢的一家金融機構(gòu)工作。她用第一個月的工資給母親買了一條金項鏈。母親卻舍不得戴。她把它戴在母親脖子里說：“媽媽，這一條金項鏈?zhǔn)侵心耆丝钍降?，是特意給你買的。你還記得嗎？我小的時候說過將來要給你買一條金項鏈?，F(xiàn)在嘛，我那時的一個愿望終于實現(xiàn)了?！?/p>

家樺在飯桌前說：“我好幾個周末沒有休息了，領(lǐng)導(dǎo)總是讓我們加班?！?/p>

母親的額頭上已經(jīng)有了幾道褶皺，她端著飯碗說：“家樺，你不要累壞身體。身體比掙錢重要。你兄妹倆在城里要留些心，有些事不要逞能。電視上說有個小伙子扶起摔倒的老人，反而被訛，法院判決他賠了老人四五萬元。唉，現(xiàn)在好人不好做?！?span style="position:relative;left:-100000px;">(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媽，世上還是好人多?！奔覙逭f。

父親只顧端著飯碗吃飯，吃得津津有味。

“爸爸，你今天很餓嗎？”家樺問。

“今兒個我去水坡鎮(zhèn)趕集賣鞋子，中午只吃了一個燒餅，回來時又冷又餓。”父親邊說邊吃。

“爸爸，以后你別賣鞋子了，我不想看到你這么辛苦。”家樺說。

“我只是想找點兒事情做，閑著沒事情做很痛苦的?！?/p>

“媽媽，以后你的裁縫店也關(guān)門吧。我和哥哥現(xiàn)在都掙錢了，能夠養(yǎng)活你們的?！?/p>

“哎，我打算七十歲開始退休，還有十多年呢。我這裁縫手藝，后繼無人，真發(fā)愁啊！從前沒出門的姑娘都要學(xué)幾招裁縫手藝?，F(xiàn)在嘛，姑娘們都不愿意做針線活兒，我也收不來徒弟了?！?/p>

“媽媽，現(xiàn)在服裝店的衣服看得眼花繚亂，誰還自己做衣服穿！當(dāng)初你不是想讓我哥哥跟著你做裁縫嗎？”

“我不想學(xué)??！”我說。

“當(dāng)年家樹一聲不吭離開家到城里，我當(dāng)時恨不得追到城里打斷他的腿。現(xiàn)在想來，家樹這樣做是正確的，呆在村子里沒有前途。瞧瞧劉亞軍，他今年在家喂豬賠了不少錢?！备赣H說。

“看這形勢，再過二三十年，咱們村子里大部分人都要搬進(jìn)城里，這村子就空了。”母親說。

“新聞上說我國每天消失八十個自然村，一些村莊僅剩下一個人了。咱們村子估計著過些年也只剩下幾個人了，不過你們別擔(dān)心，過兩年你們到城里跟我生活，我養(yǎng)活你們?！奔覙逭f。

“我還是留在魯灣吧。我從小生活在這兒，也想死在這兒。我老得腿腳不能動彈了，你們就把我送到養(yǎng)老院去。”父親說。

吃過晚飯后，母親與家樺坐在布沙發(fā)上看電視。父親坐在門口的椅子上悠然地抽著煙。

我從他身旁走過的時候，他對我說：“家樹，你坐在凳子上，咱父子倆很久沒有說過話了。我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聽到你叫我爸爸了?！?/p>

我看到他的鬢角已經(jīng)長出一些灰白的頭發(fā)，額頭上被時間雕刻出了一道道皺紋。他前排的牙齒被香煙熏得又黑又黃，手掌上長滿了老繭。

我在他對面的凳子上坐了下來，感到有些尷尬。

任憑歲月流轉(zhuǎn)，我們之間的隔閡似乎難以消除。

他滿臉微笑，從煙盒里掏出一根香煙，伸出手要將那根煙遞給我。他咳嗽了一聲，說：“家樹，你長大了，抽一根煙吧！”

“孫福來，你自己一身壞毛病，還想帶壞孩子。家樹是好孩子，不抽煙，不喝酒?！蹦赣H快步走到他身旁，將他手里的那根煙奪走。

“媽，我現(xiàn)在抽煙，也喝酒?！蔽姨孤实卣f。

“家樹，你可不能學(xué)壞啊！”母親露出失望的神情。

“孩子他媽，家樹已經(jīng)長大了，不再是一個孩子，再說了，抽煙、喝酒也不是壞毛病。在社會上各種應(yīng)酬，能不抽煙、不喝酒嗎？”父親說。

“唉，家樹在我面前永遠(yuǎn)是個孩子。我不想讓他沾染上惡習(xí)，更不想讓他像你一樣?！蹦赣H說著望了父親一眼。

我哭笑不得，為了不讓她失望，我說：“媽，我偶然會抽煙、喝一些酒?！?/p>

“那就好，不要像你爸爸一樣，成為大煙鬼、大酒鬼?！?/p>

“咳，孩子他媽，你這是在損我啊，我有那么壞嗎！”父親冷笑一聲說。

“爸爸，媽媽，你倆都老夫老妻了，別吵嘴了?！奔覙逭f。

“家樹，你已經(jīng)老大不小了，該考慮終身大事了。我希望你下次回家，能夠帶回來一個女朋友。我看到別人家的小孩子，就想啊，我也該抱孫子嘍?！备赣H說完，起身走出屋子。

屋子外面的雪花漫天飛舞，在黑夜里像是一只只白色蝴蝶。

“媽媽，不要讓爸爸再去酒廠睡了。天這么冷，會凍壞的?！奔覙逭f。

“家樺，我和你爸爸真是水火不容，要是他在家里住，我倆會天天吵架的。”

“唉，我真想不通，你倆都老夫老妻了，還過分居生活?！奔覙灏β晣@氣地說。

“家樹，你爸爸剛才說得對——你要趕緊找個女朋友結(jié)婚?！?/p>

“媽，我一個人習(xí)慣了，還不想結(jié)婚。”

“哥哥，我有兩個女同事很好，都是單身，春節(jié)后我給你撮合一下?！奔覙逭f。

“不用了。”

“哥哥想做鉆石王老五啊?！?/p>

次日清晨，雪止天晴了。賈魯河的兩岸被茫茫的白雪覆蓋著，河面上結(jié)著一層薄冰。燦爛的晨光沐浴著村莊，幾朵白云在碧空上飄飄悠悠地浮動。村民們拿著鐵锨與掃帚清理著院子里的積雪。

薛老六已經(jīng)頭發(fā)灰白。他穿著厚厚的棉襖，慢慢騰騰地騎著電動三輪車，電喇叭吆喝著：“賣豆腐，賣涼粉，賣豆芽菜嘞！”

我吃過早飯之后，就去隔壁趙奶奶家。

趙奶奶坐在木凳子上一邊包著餃子，一邊輕聲哼唱著豫劇。紅漆桌上的那尊彌勒佛像罩著一層灰塵，臉上的笑容卻粲然可見。

秀娟呆呆地坐在小聰身旁，看著他趴在桌子上寫字。他已經(jīng)上了小學(xué)二年級。他長得胖墩墩的，紫紅色的小臉蛋上嵌著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

“家樹，我看你又吃胖了。”趙奶奶見我進(jìn)門，笑著說。

“趙奶奶，小聰在寫作業(yè)啊，他真是好學(xué)生。”

小聰扭頭看到我，撂下鉛筆向我跑了過來，喊著：“家樹哥哥，我想你啦！”

“我也想你啦！”我捧著他的小臉說，“我給你帶了一份小禮物?！?/p>

“是啥禮物？”

“你猜吧！”

“巧克力?！?/p>

我笑著搖了搖頭。

“小蛋糕?！?/p>

我又搖了搖頭，然后從棉襖里掏出一個文具盒遞給他。

“我喜歡這個文具盒，它上面還畫著唐老鴨和米老鼠?！?/p>

“我?guī)闳ヅ难┤??！?/p>

“好呀！”

在白雪的映襯下，瓦藍(lán)的天空純凈透亮，一群灰褐色的麻雀在半空中盤旋。陽光沐浴著村莊，讓人感到一絲絲暖意。屋頂?shù)姆e雪慢慢融化，順著屋檐滴答滴答的落了下來。

“小聰，你爸爸堆的雪人真好。他還會做風(fēng)箏，做彈弓?！蔽夷弥F锨鏟著雪說。

“我不記得我爸爸——奶奶說他死的時候我才三歲。我在夢里夢見過他。他和我一起在麥田上放風(fēng)箏，還給我買各種零食吃?！?/p>

“哦，他如果現(xiàn)在還活著，那該多好??！他一定是一個好爸爸?！?/p>

“家樹哥哥，我長大了也想去城市里，帶上奶奶和媽媽。我們住著一個大房子，想去哪兒玩就坐飛機去?！?/p>

“你的想法真好?！?/p>

街角蹲著幾個村民，懶洋洋地曬著太陽。

“寶財，馬莊村有個寡婦，五十歲出頭，托人給你說媒吧?！币粋€村民笑著說。

“哎，我已經(jīng)習(xí)慣做光棍兒了。”馬寶財咧著嘴說。

“你找個伴兒，有人給你燒火做飯，給你洗衣服，晚上還陪你睡覺?！?/p>

“燒火做飯、洗衣服這些活兒我自個兒都能干。唉，我將近六十歲了，還是一個老處男，從沒有嘗過女人的滋味兒?！瘪R寶財失望地說。

我從他們旁邊經(jīng)過，按照村子里的規(guī)矩向他們打招呼、遞煙。

“家樹已經(jīng)長這么大了，我們能不老嗎！”馬寶財接過我遞給他的一根香煙說。

“你們還不算老?！蔽艺f。

“家樹，你現(xiàn)在一點兒也不口吃了，想起你小的時候說話結(jié)結(jié)巴巴的，真是好笑?！币粋€村民面帶微笑地說。

我走到劉亞軍家的時候，他正在豬圈里拿著鐵锨鏟雪。他相親很多次，女孩嫌棄他家境貧窘，都不愿意嫁給他。他就一直單身。

劉抗戰(zhàn)拄著金屬拐杖在院子里走來走去。

劉亞軍看到我來了，縱身跳出豬圈。

“家樹，我也要去城里了。”他端著搪瓷杯子喝了一口熱水說。

“不養(yǎng)豬了嗎？”

“嗯，這豬天天都要吃飼料，還隔三差五生病。今年豬肉價格一直便宜。忙活了一年，養(yǎng)豬賠了不少錢。”

“年輕人要掙錢啊，沒錢的話娶不到老婆?！眲⒖箲?zhàn)說。

“亞軍，你到城里干啥？”我問。

“到建筑工地當(dāng)建筑工人。薛長順說工地上缺人手，過一段時間我跟他一起去。我去屋子里拿兵乓球，咱倆去小學(xué)校園打兵乓球吧?！彼髀冻鰺o奈的神色，說著向臥室里走去。

我跟著他走進(jìn)臥室，只見墻壁上的那張悉尼歌劇院的圖片已經(jīng)撕掉，換成了一張性感女星搔首弄姿的圖片。

我望著他，想到一個夢想著當(dāng)建筑師的孩子即將淪落成建筑工人，我頓時感到一陣心酸。

臨近中午的時候我和劉亞軍從小學(xué)校園打乒乓球回來，正巧碰到薛大攀，只見他的脖子里纏著一條灰色圍巾，肩上背著背包，手上拉著黑皮箱。他身旁還站著一個深眼窩、高顴骨的女人。那個女人牽著一個三四歲的男孩子。

“大攀叔叔，好多年沒見你了！”我迎了過去，大聲說。

他停下腳步，眼睛上下打量著我，好像認(rèn)不出我來了。

“呃……家樹，你已經(jīng)長這么高了?！彼樕下冻鲂θ菡f。

“大攀叔叔，這是你兒子嗎？”我望著那個男孩子說。

“嗯。家樹，你結(jié)婚了嗎？”他問道。

“沒有，早著呢。大攀叔叔，記得我小的時候，你說等我結(jié)婚的時候你要免費給我放映一場武俠電影?！?/p>

“唉，我早不做電影放映員了?，F(xiàn)在在城里的一家保安公司當(dāng)保安，我好多年也沒去過電影院了。”他惘然地說。

我望著他，想到一個夢想著開一家大型電影院的電影放映員成了一名保安，我內(nèi)心五味雜陳，百感交集。

從前我一直夢想著當(dāng)一名歌手，現(xiàn)在我將從前喜愛唱的歌曲的歌詞幾乎都忘掉了，這是多么可悲、可笑的事情??！然而，我們還是要感謝夢想。擁有過夢想，夢想溫暖過我們，這已經(jīng)足夠了。

此刻想來，我們應(yīng)該堅持自己的夢想，而不應(yīng)該放棄或逃避。當(dāng)觸摸不到夢想的時候，我們應(yīng)該踮起腳尖或者跳起來，這樣才能與它擁抱；當(dāng)夢想遠(yuǎn)離我們的時候，我們應(yīng)該奔跑著去追求它，這樣才能與它同行。

春節(jié)匆匆過后，很多村民又離開了村莊，涌向各個城市。村莊像是一個失血過多的病人，安靜而又落寞地躺在大地上。

母親與父親在村莊里仍然按照他們的生活方式平平靜靜地生活著。

我又回到了城市，繼續(xù)沿著生活的軌跡向著渺茫的未來前行。

我常常爬到樓頂，一邊喝著啤酒，一邊遠(yuǎn)眺著樓群里閃動的萬家燈火。我總是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故鄉(xiāng)的那些人、那些事。我覺得城市很大，包羅萬千，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卻很遠(yuǎn)，仿佛隔著一堵堵高墻，隔著一盞盞紅綠燈，又隔著一片片綠化帶。在這種生存空間里我們感到孤獨，感到勞累；村莊很小，藏不住秘密，容納不了邪惡，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很近，仿佛僅隔著一條窄窄的小溪或者隔著一畦綠油油的菜地。

在我眼前好像總有一個孩子在故鄉(xiāng)的大地上日夜奔跑。我看不清他的臉龐，也許這個孩子就是我，也許不是。我好像永遠(yuǎn)不能靠近他，也永遠(yuǎn)不知道他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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