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點滴之一
小時候有一個鄰居,小名阿福林,使我很是費解。他住在12室,我家是13室,看起來一墻之隔,實際不然:他家在一樓西面第一家,我家在二樓東面第一家,雖然號碼相鄰,其實是整座大樓相距最遠的兩家。
他比我大,大多少?不知道。反正他結婚的時候我在讀初一。他之所以引起我注意,是他娶了個令中學生都會遐想的老婆。阿福林其貌不揚,個子矮矮,普通工人,怎么會娶到使中學生的荷爾蒙忍不住激增的尤物呢?
阿福林在當時的社會中屬于“阿飛”一類:穿著香港化,花花綠綠的,說話頗有周立波的腔調。夏天乘涼,有人問他:這么嗲的女人你是怎么認識的?他洋洋得意笑道:“福星高照呀。那天我去203號樓交電費。我遲交,只好去代辦處交。屋里沒人,我就等,四面看看,看到墻上一張王曉棠的照片,但不是王曉棠呀,我奇怪了。這時進來一個姑娘,正是照片上那個女人。她說,我嬸嬸有事出去了,你就交給我吧。呵呵,是不是運氣呀?”
我想問,你又是怎么跟她搭訕上的?但沒問,因為我知道,我的年齡只能聽,不能插嘴,否則后腦勺定會挨巴掌。
我的疑問無關緊要,因為不久,我被樓下吵架聲吸引下去,原來阿福林跟他老婆在打架。美女老婆舉起阿福林的一只皮鞋,狂叫“阿福林是流氓阿飛!”阿福林上去打,老婆逃到看熱鬧人的背后。怎么收場的,也無關緊要,因為此后他們的打架很頻繁地定期發(fā)生。
這時我已不再對他們感興趣。但聽說,阿福林老婆之所以住到嬸嬸家里,是因為懷孕打胎。對方是中年人。打架是不是這個原因,我不知道。漸漸地,我不再關注這些事,潛心投入看書寫作,居然在社區(qū)有了“書呆子”的名稱。( 文章閱讀網:www.sanwen.net )
讀高一的某一天,有人找我,出門一看,居然是阿福林。我詫異得不知所以。對他的來意更是到現(xiàn)在也不懂。他是聽說我是這一帶的小“文學家”,所以上門請教問題。什么問題?“《魯迅雜感集》你是怎么看的?究竟好在哪里?”
我啞口無言。
我看過、背過魯迅文章,但一個中學生,除了對于漂亮的句子感興趣外,哪里看得出什么意義?魯迅文章好在哪里我不知道,只知道讀起來很爽快,很舒服。初中時冬天的一日,我從外灘走向曹楊新村的路上,因為無聊,就把魯迅的《故鄉(xiāng)》從頭背起,居然一會兒就到家了。
但我沒說不知道,而是煞有介事地用一些評論家的話來打發(fā)他,說魯迅文章是匕首,是投槍,魯迅是“向著敵人沖鋒陷陣的最正確、最勇敢、最堅決、最忠實、最熱忱的空前的民族英雄?!蔽也恢浪欠駶M意。但從此后,我們在路上遇見,他總要拉著我說最近買了魯迅的什么書,看了哪些文章。我發(fā)現(xiàn)他對版本問題很有興趣,而我一點不懂。
我始終不懂:他過去的阿飛形象,娶了個不是處女的老婆,跟老婆經常打架,還有他老婆婚后再次跟他人偷情的傳聞等等,跟他認真讀魯迅,好像沒有絲毫的聯(lián)系。因此,我認為他讀魯迅真是莫名其妙。
不久文革開始。有一天我在路上看見他手里拿著藥,一瘸一瘸走出普陀醫(yī)院。他看見我,淡淡一笑。他說,他們廠走資派少,一會就給斗光了,造反派余興未盡,便拿作風不正派的人開刀,他首當其沖,因為他是“阿飛”呀。我啞然。
后來看見他晚飯后在室外乘涼,一瘸一瘸拿把椅子坐在我家窗外的路燈下,打開一本書看起來。那本書是《魯迅雜感集》。
我迄今不明白他為何對魯迅這么感興趣。
首發(fā)散文網:http://www.277762.cc/subject/39524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