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記

安得一方土

再無是與非

吾將待汝至

濡沫長相隨

——魯米[1]（1207—1273）(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第1章

1980年，夏。

德黑蘭。

安娜睡得很沉，這可非常難得——自革命[2]爆發(fā)以來，她常常輾轉(zhuǎn)反側(cè)，絕望地熬到天明，可今晚，她一下子便進入了夢鄉(xiāng)。

睡夢中傳來了一聲敲門，安娜開始浮想聯(lián)翩；迷迷糊糊中，又聽到一聲，余音回蕩在她耳邊。安娜試圖揣度敲門者的意圖：是憤怒者的猛擊？還是逃難者的求助？抑或只是隨意的輕拍？她看了一眼鬧鐘，猛地清醒過來。

她隨即掀開被子，抓起罩袍披在身上，遮住印有洋娃娃圖案的睡衣。革命發(fā)生以后，努里就常常不在家；對此雖然她也早就習以為常，但自己就得親自去應(yīng)對敲門者。然而她有些擔心。她金發(fā)碧眼的長相與本國人大不相同，任何人一眼就能看出她不是伊朗人，就會懷疑她來自腐朽的西方，甚至懷疑她就是魔鬼。那樣的話，無論那些人帶著什么目的而來，其結(jié)果都非常不妙。

安娜輕輕撥開窗簾向外望去。德黑蘭的夏天炎熱干燥，讓她想起了芝加哥的三伏天。這里是謝米蘭[3]的一個高檔社區(qū)，圍墻深院，遠離塵囂。此刻夜色正濃，萬籟俱寂，一輛黑色的奔馳停在大門口，引擎已熄，前燈猶亮，兩道光柱直射著路旁的樹干和茂密的灌木。

三個穿著制服的大胡子擠在屋門口，一人雙手叉腰，另外兩人弓腰端著沉重的機關(guān)槍。是伊朗革命衛(wèi)隊的人[4]！真不知他們是怎么進了大門的——安娜頓覺毛骨悚然。然而她別無選擇，只能開門。否則，他們就會破門而入，還要給她扣上反伊斯蘭、反共和國的罪名。他們會沒收她的書籍、化妝品，沒收努里的音響設(shè)備，這還只是個開頭；她可不想惹這個麻煩，且不說本來就已經(jīng)麻煩一大堆了。

她收緊袍子，光著腳挪出了臥室，邊下樓邊詛咒著這笨重的長袍——哪個女人會喜歡這一團黑乎乎的玩意兒？到了樓下，安娜輕輕套進一雙放在門邊的黑色芭蕾舞鞋。要是他們看到自己涂了腳趾甲油，肯定會告發(fā)自己。

她一手抓緊袍子，一手開了門。

一個男子正舉起一只手，好像正要再次敲門；男子看見她，吃驚地朝后退去。

“祝您平安，我的姐妹?！彼畔率直?，硬生生地說道。

安娜微微點了下頭。

“你就是努里·薩梅迪夫人？”男子用波斯語問道。

安娜的心頓時狂跳了起來。她曾和努里大吵了一架，努里威脅說要把她抓起來。難道這些人就是為此而來的嗎？她又點了一下頭，心里更加不安了。

這些人打量著她。在男人面前，女人應(yīng)該雙目下垂，恭順而安靜。但男人無須如此，尤其是革命衛(wèi)隊的人。他們可以隨意挑逗女人，提出要求，要是那些要求得不到滿足的話……想起那些傳聞，她打了個寒噤。

另外兩個男子中的一個上前一步，不懷好意地笑了笑。她將罩袍攥得更緊了——她再一次慶幸罩袍裹住了身子。如果在美國，她可以報警說有人擅闖民宅，但是在這兒，這些擅闖者就是警察！

“你丈夫……”他帶著嘲弄的語氣問道，“你知道他在哪兒嗎？”

安娜擺擺頭，垂下腦袋。哎呀，天哪！他們是來打人的嗎？前幾天曾聽說有人在夜間遭革命衛(wèi)隊上門暴打了一頓。

“你肯定不知道他的行蹤嗎，姐妹？”

安娜偷偷瞄了一眼說話人。只見他沉著臉，笑意全無。

“你整夜都在家里？”

安娜點點頭。她本來就不怎么出門，更不會獨自外出。

男子瞇起雙眼，一臉懷疑。

“怎么了？發(fā)生了什么事？”

“你已經(jīng)知道了?！?/p>

這些人總是說些不明不白的話，試探人的底線。安娜怒火中燒，但又不能表現(xiàn)出來?！安恢??！?/p>

“他死了，人們在附近的巷子里發(fā)現(xiàn)了他的尸體，是被刀捅死的。”

安娜倒抽一口涼氣，腦海中猶如嵌入了一道鋼閘門，把情感與思維分隔開來。她真希望此刻穿著波卡[5]，這樣就能把臉和身子都藏在里面。她攥緊拳頭，張大了嘴，驚呼一聲：“不可能！”

盡管最高領(lǐng)袖警告人們，男女之間不可有目光接觸，但這些男子依然死死地盯著她。假如她是伊朗人，就可以大哭大叫，癱倒在地，甚至可以昏厥過去；但她是美國人，而美國人向來不外露情感的。安娜對自己在此時此刻還能思考文化差異頗為吃驚。

她斷斷續(xù)續(xù)地吸了一口氣?！安豢赡?！”她撒謊道?！敖裢硭丸F哥們哈桑在一起。哈桑是革命衛(wèi)隊的，”她補充道，似乎這點讓她有了底氣?！八f過要晚些回家，因為——”

“我們已經(jīng)通知了他的家人，他們很快就會來辨認尸體?！?/p>

他們這是演的哪一出啊？家人？我就是努里的家人呀！安娜心下想道。但她什么也沒說；畢竟他們并未拆穿她的謊言。

說話的男子突然撞開門往屋里闖。

安娜感到背脊一陣發(fā)涼?！澳銈儭墒裁?？”

另一個隊員跟著該男子從安娜身邊擠過去，進了廚房。安娜剛動身要跟進去，第三個男子舉著機關(guān)槍對她喊道：“停下，不準動！”

她只好站著不動。

廚房里先是傳出一陣低語聲，然后是一聲勝利的大叫。

領(lǐng)頭的男子從廚房返回，揮舞著一把切肉用的刀子。盡管安娜和努里只愛吃羊肉串和羊肉丸子，不大吃其他紅肉，她還是從美國帶了一套刀具來?？粗@把刀，安娜想起了自己的家鄉(xiāng)。

“只有五把了，還有一把呢？”那人問道。

安娜愣住了?！拔也欢愕囊馑??！?/p>

他向機槍手點了一下頭，后者推著安娜進了廚房。

“六個插槽，才五把刀。你還不懂？”

他說的沒錯。安娜轉(zhuǎn)過去：“那把刀很久以前就不見了，我也不知在哪兒。”她咬著嘴唇。她也知道這個回答很牽強。他們聽得出來。

男子嘴角現(xiàn)出一絲得意的微笑，似乎已知勝券在握?！澳悴恢溃晌覀冎?，就在我們手里。這是兇器，你謀害了自己的丈夫。殺了他，你才能逃出伊朗，逃回美國。不過現(xiàn)在你可沒法逃走了，你得死在伊朗，和你丈夫一樣！”

[1]伊斯蘭教學者，大詩人。

[2]指伊朗伊斯蘭革命：又稱1979年革命；巴列維國王的君主立憲政體被推翻，伊朗精神領(lǐng)袖、最高宗教領(lǐng)袖霍梅尼建立了政教合一的伊朗伊斯蘭共和國。

[3]謝米蘭：伊朗首都德黑蘭北部的一個小鎮(zhèn)。

[4]伊朗伊斯蘭革命衛(wèi)隊：1979年成立，具有陸?？杖娋幹疲毩⒂谝晾收?guī)軍，直屬于宗教領(lǐng)袖，裝備最精良，而且“至少控制著三分之一的伊朗經(jīng)濟（珍妮特·塔瓦科利答譯者問）”。

[5]波卡：某些國家里穆斯林女性穿的蒙面包頭長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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