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生庭:妮姑湖回憶錄(21):你們是犯人嗎
洞庭湖區(qū)有多個勞改農(nóng)場,漢壽的西湖農(nóng)場,津市涔澹農(nóng)場,岳陽建新農(nóng)場等等都是犯人勞動改造的地方。沅江的大通湖農(nóng)場也曾有犯人在那里勞動改造。農(nóng)場里的犯人由解放軍荷槍實彈武裝看押,嚴格監(jiān)督,強迫勞動。在勞動工地,軍人荷槍站立,居高臨下,犯人則在步槍和刺刀下種糧種棉干農(nóng)活。當然,所有的犯人都統(tǒng)一身穿有犯人標志的囚裝。當?shù)氐睦习傩找姸嗔?。一眼就能辨別出在田里干活的人是不是勞改犯。
由于大通湖農(nóng)場也曾建過勞改農(nóng)場。我們在部隊鍛煉時,當?shù)乩习傩湛吹轿覀冊谲娙说膸ьI下耕田插秧、抗洪搶險,還誤以為我們這些大學生是勞改犯。但他們也不是很確定我們就是犯人,因為帶領我們的軍人沒有佩戴槍支,沒有明顯的強迫勞動的特征。其二,這些人,年齡都差不多,24歲左右,不像勞改隊年齡層次很多很復雜。其三,這些人中戴眼鏡的很多,好像是一些讀書人。當年讀書人被打成右派分子的人很多,說我們是右派分子吧,也不對。五七年抓的右派,那怕年齡最小的大學生右派到這時也都快四十歲的人了。何況抓的右派有年輕人,有中年人,還有老年人,不可能這么齊整清一色是年輕人。當?shù)氐脑S多老百姓對于我們的身份百思不得其解。終于有一天,一位船家悄悄地問我們:“你們是犯人嗎?”
那又是冰天雪地的一天,難忘的一天,刻骨銘心的一天。
洞庭湖的臘月,天寒地凍。農(nóng)場的大小渠道全結(jié)了厚厚的一層冰。寒冷的氣流籠罩著大地,籠罩著軍營。路邊的白楊樹也在寒風中瑟瑟發(fā)抖。到了臘月二十八,已經(jīng)是接近除夕過年的時間。早餐后,排長把我叫去安排任務——讓我?guī)е嗟娜w人員去愚公閘拉煤船。排長也去。說如果我們班今天不把煤船拉回來,明天全連就無煤煮飯,大家也就無煤燒地爐。過年就成了問題。任務的重要性非常明顯。不久,我就把全班人員召集起來,帶上我們的萬能勞動工具指甲鍬,來到連部門前,隨著排長上了愚公渠大堤,直奔愚公閘。那距離大約有兩公里。
我們穿棉衣棉褲,戴著棉帽,腳穿著解放鞋,扛著指甲鍬,踏在結(jié)冰的路面,一路前行。我們大家心想,拉煤船,不就是當纖夫嗎?
一提到纖夫,現(xiàn)代的年輕人恐怕首先想到是尹相(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杰和于文華對唱的《纖夫的愛》:
妹妹你坐船頭,
哥哥在岸上走,
恩恩愛愛纖繩蕩悠悠。
妹妹你坐船頭,
哥哥在岸上走,
恩恩愛愛纖繩蕩悠悠。
小妹妹我坐船頭,
哥哥你在岸上走。
我倆的情,
我倆的愛,
在纖繩上,
蕩悠悠,蕩悠悠。
你一步一叩首啊,
沒有別的乞求,
只盼拉住我妹妹的手哇,
跟你并肩走。
噢...
妹妹你坐船頭,
哥哥在岸上走,
恩恩愛愛纖繩蕩悠悠。
妹妹你坐船頭,
哥哥在岸上走,
恩恩愛愛纖繩蕩悠悠。
小妹妹我坐船頭,
哥哥你在岸上走。
我倆的情,
我倆的愛,
在纖繩上,
蕩悠悠蕩悠悠。
你汗水灑一路啊,
淚水在我心里流,
只盼日頭它落西山溝哇,
讓你親個夠。
噢...
看看這歌詞多富有詩意呀,當纖夫多羅曼蒂克呀。其實,當時我們雖然沒有一點羅曼蒂克的想象,但也 沒有意料到,這次當纖夫的任務是無比的艱難。
到了愚公閘,我們看見一艘普通的運輸木船,裝滿了煤炭。停在愚公閘的外則。這愚公閘閘外的水和大通湖相連通,閘內(nèi)則和愚公渠相連通。湖水上漲時,就把閘門關上,以免湖水灌進圍墾的稻田。湖水水位下落時就把閘門打開罐水,用以灌溉水稻。在這寒冷的天氣里,閘外閘內(nèi)的水都結(jié)了厚厚的一層冰。由于是枯水季節(jié),水位很淺,拉煤船在愚公閘外擱淺了,陷進渠道里那松軟的泥巴里,動彈不得。我們的任務就是把擱淺的煤船拉過愚公閘,讓它進入內(nèi)則,然后順著愚公渠把煤運到我們的駐地。開始我們借助船家給我們提供的纖索,站在岸上拼命的拉,排長也在一邊指揮大家一起用勁。然而,那煤船紋絲不動。折騰了半個小時,毫無進展。于是,排長指揮我們破冰下水,說是把船底的泥巴用指甲鍬挖出來堆到岸邊,讓水漫進船底,減少一點摩擦系數(shù),增加一點浮力,這樣或許就能夠拉動。排長的話不是商量,那是命令!我于是叫大家脫掉鞋襪,再脫掉棉褲、毛褲和其他單褲,留下褲衩,先后下到水中。站在船的兩邊,用指甲鍬挖著泥巴。有時還得彎下腰用手去泥巴里慢慢掏出大小不一的石塊。那石塊估計是修建愚公閘的時候遺落的。勞動的強度應該說不大。但要命的是寒冷!
在零下4度左右的冰水里浸泡,我們一個個冷得瑟瑟發(fā)抖,嘴唇凍得發(fā)紫,牙齒碰得咯咯地響,清鼻涕不斷地流淌。結(jié)冰層的水溫格外的低,我們的大腿根部就處于結(jié)冰的水層中,給人的感受就好比是無數(shù)的錐刺刀割,無比難受。排長穿著高筒靴在岸邊指揮,還要我們唱那毛主席語錄歌:“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順利!”我們一邊挖著泥巴,一邊擦著清鼻涕,還要一邊唱著語錄歌!這時,船家穿著棉衣棉褲戴著棉帽,正坐在船上一邊生著大火,一邊默默地看著發(fā)生在他們面前的一切。一位船家在船頭上悄悄地問我們:“你們是犯人嗎?”我們凍得不愿回答他的問話。
后來,十來個過往的男女路人,看著我們赤裸著下身,在冰水里挖泥拉船,也都忍不住停下腳步,站在閘門上看望??粗覀儎趧拥那榫?,他們也在小聲地打聽“他們是犯人嗎?”排長聽到了連忙解釋,他們不是犯人,是來部隊鍛煉的大學生。知道真實情況后,那些路人豎起大拇指,嘖嘖感嘆?!傲瞬黄?,了不起!”'造孽,造孽!”我們站在冰水中連續(xù)挖了三個多小時,挖挖拉拉,拉拉挖挖,反復折騰。大約在上午11點多的時候,終于把擱淺的煤船拉進了愚公渠。那一刻,我們真有紅軍長征順利后到達陜北的喜悅,充滿了鳳凰涅槃的感受,似乎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烈火的煎熬和痛苦的考驗,獲得了重生。這時我們才用冰水簡單洗了洗,上岸穿起褲子襪子。好心的船家要我們上船烤烤火,我們誰也沒有去。
然而,煤船進了愚公渠,新的問題又出現(xiàn)了。由于愚公渠的水溫比外湖的水溫更低,結(jié)的冰層就更厚,那煤船居然無法把那些冰層壓破,也就無法前進。這樣,煤船前進的航道上又遇到了另一只攔路虎——厚冰。排長又指揮我們破冰拉船。
我們?nèi)颊驹谀呛窈竦谋嫔?,用指甲鍬和鋤頭敲打著愚公渠里的冰層。那厚厚的冰好結(jié)實。一鍬一鋤砸下去,只砸出一點白印。好不容易砸破了一塊,大家好一陣子高興。然而,大家都高興得太早了。等到大家都站在冰面上奮力敲打著冰塊的時候,那冰塊突然間破碎,似乎是在報復懲罰我們的魯莽——好幾人落進了冰窟里。砸冰,落水,上來,再砸冰,再落水,再上來,再砸冰……如此不斷循環(huán)。破冰的水面在不斷的擴大延伸,煤船也在拖拽中一尺一尺地前進。直到下午一時左右,煤船終于進入了我們6940部隊學生九連的簡易碼頭。煤拉回來了。連長指導員都很高興。一邊吩咐我們擦擦澡,上床休息取暖;一邊吩咐炊事班給我們燒一盆姜湯,送到宿舍。
過后一些日子,想到這次破冰拉船的經(jīng)歷,大家難免擔心會不會因此會患上關節(jié)炎呢?是有些擔心的。不過也許是當時年輕,身體結(jié)實的緣故吧,而今年過古稀,我也沒有患上關節(jié)炎。其他戰(zhàn)友的情況我不清楚,但愿他們也和我一樣,沒有患上關節(jié)炎。我會永遠記住參加破冰挖泥拉船的戰(zhàn)友,他們是:呂光榮(中山大學物理系,廣東新會人)、匡宗華(中山大學哲學系,湖南人)、林玉教(中山大學物理系,馬來西亞華僑)、張祖旺(中山大學物理系,江西人)、劉瑞麟(北京工業(yè)學院導彈自動控制系,北京人)、徐知篷(上海交通大學潛水艇設計與制造,上海徐匯區(qū)人)、吳順先(中南民族學院中文系,湖南人)、曠寶光(湖南師范學院數(shù)學系,湖南人),王朝陽(哈爾濱軍事工程學院火炮自動控制,安徽人)、段啟堂(武漢大學圖書館系,湖南人)。
最近,看了一部講述抗美援朝的紀實片,說是長津湖戰(zhàn)役期間,為了阻擊美軍,自愿軍戰(zhàn)士長時間躺臥在冰雪之中,結(jié)果好些個連隊都成建制地在陣地上凍死。12月1日,進至清津、惠山鎮(zhèn)等地的美軍開始向咸興地區(qū)撤退。志愿軍第80師第242團第5連奉命在美軍撤退途中的黃草嶺1081高地設伏。由于美軍遲遲不到,他們只能堅守在寒風之中。隨時時間慢慢過去,全連干部、戰(zhàn)士成戰(zhàn)斗隊形全部凍死在簡易的掩體中。一百多人的連隊,幸存者僅僅是一個掉隊戰(zhàn)士和傳達命令的通訊員。當他們被人發(fā)現(xiàn)時,許多士兵的手凍結(jié)在步槍上已無法分開。連美國軍人里茲伯格團長聽到陸戰(zhàn)隊的報告以后也爬上了1081高地,他為同一幕景象所震撼。中國軍隊,寧愿凍死也決不放棄自己的陣地。這是些什么人?。克麄儚哪睦飦?,要到哪里去?他們?yōu)槭裁慈绱祟B強,為什么具備著這樣非同尋常的意志力?里茲伯格團長微微并攏的手指在鋼盔的邊沿上碰了碰,對著靜靜趴臥在陣地上的中國軍人行了個莊重的軍禮。在這次戰(zhàn)役中,自愿軍20軍177團6連和180團2連,27軍80師242團5連都成建制地凍死在陣地上。戰(zhàn)后,20軍這支數(shù)萬人的精銳部隊減員達40%左右,其中大部分是凍傷所致。毛澤東收到彭德懷、宋時輪發(fā)來的電報,脫帽默立良久,說了一句話:“九兵團此次在東線作戰(zhàn),在極困難條件下,完成了巨大的戰(zhàn)略任務。由于氣候寒冷、給養(yǎng)缺乏及戰(zhàn)斗激烈,減員達四萬人之多,中央對此極為懷念?!遍L津湖戰(zhàn)役也成為宋時輪心中心中永遠的痛。1952年9月,第9兵團奉命從朝鮮回國。當車隊來到鴨綠江邊,宋時輪要求司機停車。宋時輪下車后,向長津湖方向默立良久,然后脫帽彎腰,深深鞠躬。
看完紀錄片,我當然也回想起軍墾農(nóng)場破冰下水拉煤船的往事。但仔細想想,數(shù)百多軍人凍死在自己的戰(zhàn)斗崗位上,那是何等的悲壯,何等的英雄,何等的豪邁!志愿軍的行為比我們那時破冰拉煤船不知道要艱苦多少倍,偉大多少倍,從內(nèi)心感覺到還是軍人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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