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謀殺鑒賞》第15章(汪譯赫爾曼01)
第15章
幾片碎棉絮般薄薄的云彩,隨風(fēng)緩緩移動。
我的沃爾沃也緩緩移進了中西部互惠保險公司的停車場。一棟低層寫字樓出現(xiàn)在眼前,主樓向外延伸出幾棟側(cè)樓,周圍是幾塊草地,草地里幾只鵝在晃蕩。其中一塊草地旁有個人造池塘,浮著幾只小船。有幾個人正在劃船,懶洋洋地繞著圈子。我停好車,轉(zhuǎn)身朝大廳走去。
大廳四面都是玻璃幕墻,我就在那兒等人領(lǐng)我去凱倫·畢曉普的辦公室。凱倫是我的客戶,和我一樣也是職場母親。不過,她沒離婚,而且周五還可以不來上班。我以前一直以為她周五都跑外面辦事了,直到有一天我問起,她才露出一絲狡黠的神色。
“你裝傻吧?”她咕噥著,“孩子們在學(xué)校,我老公又是自由職業(yè)者,周五當然是和老公待在床上呀。”
這才是一個懂得輕重緩急的女人。(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但今天不是周五,而且凱倫看起來很煩躁。她一只肩膀夾著電話,試圖說服她的客戶,就是“災(zāi)難團隊”的總經(jīng)理,告訴他我們的視頻值那個價。最后,她不斷保證會盡可能削減預(yù)算,隨即猛地掛掉了電話。
“混蛋!”她氣沖沖地說,“他居然說自己根本不知道要花多少錢?!?/p>
我坐下來。
“艾利,我一開始就告訴過他,大概得出三萬美元。我還有郵件為證?!?/p>
我發(fā)出一聲同情的感嘆,“還繼續(xù)做嗎?”
“當然要做。他需要這部片子,他的經(jīng)理們開會時要用的。他就是想來訛我。”她搖搖頭說,“你知道,如果我是個男人,根本就不會有這通電話。”她用力翻動桌上的一疊報紙,好像能清潔空氣似的?!芭臄z計劃帶了嗎?”
“我昨天在郵件里又給你發(fā)了一次,連同腳本一起。”
“不好意思。杰瑞德喜歡的棒球隊在打季后賽。我昨天很晚才到家?!?/p>
“沒事。”我從包里翻出一份打印稿。
我本來設(shè)計了一個野外場景,要拍攝一場大災(zāi)難或災(zāi)難后的情形;但經(jīng)過討論,凱倫認為沒有那個必要。“我們的資料庫里有很多拍攝花絮,比如颶風(fēng)、森林大火、密西西比河大洪水等等?!?/p>
“這些是徹底破壞、想要表現(xiàn)災(zāi)難的嚴重性的嗎?”我問。
“當然?!?/p>
“有沒有人們相互抱緊,即使失去了一切,仍舊感謝上帝讓他們活著的鏡頭?”
“那還用說。”
“有人們表達感激的音頻嗎,說多虧了中西部互惠保險公司,他們才能不惜一切地重建生活?”
“應(yīng)該能找出類似的。”
“小孩的泰迪熊被河水卷走的特寫鏡頭呢?”
“噢,得了吧。你可以自己拍那個?!?/p>
“成?!?/p>
我們接著討論了腳本。我不得不放棄《暴風(fēng)雨》的想法;因為我無法在情節(jié)中融入弗第南和密蘭達的愛情故事。但音軌里有很多戲劇化的緊張感:鋪天蓋地的警報聲、轟隆的雷鳴,還有咆哮的狂風(fēng)。不過,最后凱倫還是說她喜歡,這倒讓我稍感欣慰。然后她以慣常的作風(fēng),不顯山不顯水地做了大量修改。
我們決定接下來的兩周在公司總部拍攝采訪,然后內(nèi)部編輯初剪,再到邁克那兒完成線上部分。
這樣就把問題解決了。這個項目一個月內(nèi)就可以做完,不算困難,而且我可以預(yù)領(lǐng)一半的工錢。
下午結(jié)束后,蘇珊和道格來接我。汽車在41號公路上飛馳,收音機里克勞斯比、斯蒂爾思、納什和楊樂隊[1]
唱著展望未來的歌曲。我們穿過森林湖市蜿蜒而整潔的街道;林蔭蔽日,微風(fēng)吹動樹梢,沙沙作響。這一帶的溫度比其他地方約低華氏10度;仿佛村里的元老們已經(jīng)頒布號令,規(guī)定這兒的生活質(zhì)量必須高于其他地方。鐵軌東邊,房子越來越大,車道越來越寬。我們駛上環(huán)湖路時還路過一棟裝飾派藝術(shù)的大廈,一棟摩爾式的建筑[2]
,還有幾種版本的塔拉[3]
。
終點是一所超大的石砌建筑莊園,綿延在10英畝的土地上。光是園林景觀——玉簪花和鳳仙花,——可能就超過我的房屋抵押貸款。多虧了福阿德,我才知道它們是陰生植物。常青藤順從地擁抱著一面磚墻,中間露出一個噴泉,瓷制的水中仙女正準備浸到水里。三個碎石車道分別通往房子邊沿的幾塊空地。泊車員穿著紅背心,忙著調(diào)整車位,給客人停車:寶馬、奔馳,偶爾還有卡迪拉克。
“幸好我今天穿了唐娜·卡蘭[4]
,”我說。
我們的車開往大門。
蘇珊沒有說話,似乎她也被這氣派給嚇到了。
重重的鑲板門開著,管家在門廳處向我們致意。我們把名片放在銀制托盤里,他便帶我們往里走,穿過一個昏暗的大廳,廳里整齊地掛著掛毯畫和肖像油畫。遠處隱隱傳來清脆的笑語和酒杯相碰聲。
“我是保羅·艾弗森,鋼廠就是我的身家性命,”道格模仿40多年前的一檔電視節(jié)目里的流行句式,繪聲繪色地低聲說道。
“我是瑪麗安·艾弗森,正在競選國會議員,”我也跟了一句。
“是參議員,”蘇珊冷淡地說。
我們經(jīng)過大大的會客廳,從一扇法式門走出來,來到了一個石板鋪砌的露臺。
人們手拿酒杯,隨意地走來走去。露臺前邊是一片修剪得整整齊齊的草坪,草坪向下傾斜,延伸到一片狹窄的湖灘。遠處,一只單桅帆船在湖里晃蕩,兩只水鳥尾隨著帆船戲耍。
我的視線又回到露臺上。
賓客們?nèi)宄扇旱亓奶煺f笑。女人們穿著休閑的春季新款時裝,男人們則衣著輕便,但看著都價格不菲。比起奧斯卡頒獎現(xiàn)場,這里有更多噴著發(fā)膠的腦袋。
“現(xiàn)在逃走也不遲,”我喃喃地說,逐漸意識到我的褲子已經(jīng)穿了四年。
蘇珊從經(jīng)過的侍者托盤里拿了些小點心。侍者轉(zhuǎn)向我,但我什么也沒拿。我從沒參加過那種教你如何一手拿酒,一手拿食物盤子的課程。
“是黑魚子醬,”蘇珊說,慢慢地咬一小口烤面包,她的盤子端得很穩(wěn)。
“我覺得這是貝魯嘉,或者是奧西特拉[5]
?!?/p>
“肯定很不錯,”
我嘆息著說?!笆裁??”
“給自己辦一個這樣的派對!”
“差不多吧?!?/p>
“問題是,你如果總是花錢如流水,別人就會認為你不需要募集資金?!?/p>
“噢,那倒不一定,”蘇姍說,她看著道格;道格正和一個身穿高爾夫球衣和馬德拉斯棉布[6]
褲子的肥胖男人聊天?!拔蚁耄@取決于你要募集什么樣的資金?!?/p>
馬德拉斯男人發(fā)出一陣狂笑,然后道格走回來摟著蘇姍過去了。我掃了一眼人群,認出幾個芝加哥的大人物和他們的奉承者,幾個北岸的政客,甚至還有三兩個記者。從他們的外表看來,大多數(shù)人是“頭寸松[7]
”——我是這么叫的?!邦^寸松”不是家族富翁,也不是新興富豪,而是寬松款爺,他們資金寬裕,喜愛隨意投錢。
我緩緩穿過人群,走向吧臺,卻差點撞到一個金發(fā)女郎的后背——女郎頗具斯堪的納維亞范兒。她轉(zhuǎn)過身來。原來是達娜·諾瓦克,曾是市政府慶典活動辦公室的雇員,該辦公室是我以前的客戶。
“艾利,真沒想到會在這碰到你?!彼龔澠鹨恢皇掷@過我脖子,給我一個空中擁抱,類似于中西部地域風(fēng)格的空中接吻。“什么風(fēng)把你吹來的?”她問,“我以為你的政治傾向是另一邊的。”
我聳聳肩,“那你呢?市長知道你來這嗎?”
“就是他派我來的,”她笑著說??吹轿衣冻霾唤獾谋砬?,又說道,“我正在籌辦一個勞動節(jié)集會,到時瑪麗安會來參加。我來這就是禮尚往來?!?/p>
“瑪麗安要參加勞動節(jié)集會?”我皺起眉頭,“可她是共和黨人呀!”
“新的共和黨。他們現(xiàn)在很有同情心?!?/p>
“但市長不是。我是說,共和黨?!?/p>
“那是他的家事。其實市長的父親以前為瑪麗安的父親做了很多事?!?/p>
“不可能吧?”
達娜點點頭,“市長的父親以前是艾弗森鋼廠的工會代表。很多年來他們彼此相互尊重,關(guān)系不錯。但你是怎么回事,怎么來這里了?”
我告訴她關(guān)于羅杰·沃林斯基的來電。
她輕輕拍下我的肩膀。“不錯,加油??!”
“什么不錯?”
“打破了老男孩兒的圈子?!?/p>
“不過,達娜,我上次看到瑪麗安·艾弗森時,她就是個女人耶?!?/p>
“一個強大的女人,就這點不同。”她指了指我身后的一群人,幾個男人正和一個女人談笑風(fēng)生的。那女人保養(yǎng)得非常好,蜜色的頭發(fā),染得不見一絲灰白,一身整潔的阿瑪尼[8]
西裝,戴著珍珠耳環(huán)和配套手鐲,臉上的妝容也和發(fā)型一樣無懈可擊;年齡從五十到七十都有可能。
“來吧,我給你介紹?!?/p>
我還來不及拒絕,她就向那群人中的一個男人揮了揮手,并從經(jīng)過的托盤中拿了一個法式蔬菜色拉。達娜明顯是通過了盤子平衡課程的。她在政治圈里定會大有作為。
“羅杰·沃林斯基,這是艾利·福爾曼,《歡慶芝加哥》背后的天才。我聽說你想把她挖走?!?/p>
一個男人從那群人中走出來。他手臂上的毛發(fā)又濃又黑,頭發(fā)也是一樣,個子不算很高,腳尖不停地在地板上踏著。他匆匆地和我握了下手,然后大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繞著小圈相互摩擦。簡直就是《叛艦@kane@號》里的亨弗萊·鮑嘉[9]
,只是沒有鋼球。
“很高興見到你?!蔽腋杏X自己像只待宰的羔羊。
“她現(xiàn)在還沒時間見你,”說完又馬上回到那個小圈子里去了。我轉(zhuǎn)過身,尋找達娜,但她不見了。羅杰謹慎地與候選人保持著一段距離,但我感覺他正在用心記下和瑪麗安握手的每個人,掂量他們作為潛在捐款人的價值。
我從侍者的托盤上端起一杯葡萄酒;理所當然的,羅杰就在這時候開始動作了。
“瑪麗安,我給你介紹一下。”
突然,我眼前出現(xiàn)一張燦爛的笑臉,握手堅定有力,灰色的眼睛還帶著試探神情。我拿著杯子的手晃了晃。
羅杰在她耳邊說了幾句,她臉色馬上變得柔和了?!澳憔褪菫槭虚L做節(jié)目的那個人?節(jié)目很棒?!?/p>
“謝謝?!?/p>
“肯定花了很多心血吧?!?/p>
“那是我喜歡做的工作?!?/p>
“看出來了?!彼裏崆榈匦α诵Α!拔覐哪愕淖髌防飳W(xué)到了很多?!?/p>
作品,而非片子。我回過去一個笑臉。
“羅杰告訴我,你也拍政治題材的?”
“說實話,我不拍政治題材的,艾弗森女士。”
“不拍?”她瞟向羅杰?!盀槭裁??”
因為我不想被迫找一個隨時可以藏身的地方?!拔也幌胫赖锰?,免得惹上麻煩?!蔽野丫票瓝Q到另一只手上?!岸遥渭覀兘?jīng)常忘記付賬?!?/p>
她笑得更燦爛了。“一針見血!我也不想卷入政治?!?/p>
“是嗎?”我反駁到,“那么,恐怕你這話明顯有問題?!蔽覕[了擺手。
“你是說我為什么離開這種優(yōu)越的生活,擠進政治圈里?”她眨了眨眼?!笆紫?,這房子是我母親的,不是我的。是她堅持要我來這里舉辦辦籌資活動?!?/p>
“可你是在這里長大的,你的根在這兒。”
“每個人都來自某處,對嗎?就我而言,來自何處至關(guān)重要?!?/p>
羅杰急匆匆地說了些什么,然后又繼續(xù)摩擦兩個手指。
“不好意思?!彼α似饋?,“原諒我偏離了主題。你就是這么說的,對吧,羅杰?”她把一只手搭在羅杰的手臂上?!氨M管如此,但認真說來,我確實意識到我有多么幸運,擁有的太多;我想,這就是我回報的方式?!?/p>
我看向周圍的富豪們:“回報誰?”
羅杰臉色突變。
瑪麗安似乎并不在意?!皠e那么天真。你知道的,金錢吸引金錢?!?/p>
“我不是天真,也不是不尊重你們,但一個茶會共和黨人[10]
能為南邊的人們[11]
帶來什么呢?又能為南邊那些仍然居住在棚屋區(qū)的人做些什么?”
她沒有一刻猶豫?!坝质且粋€好觀點,”她平靜地說?!皩ξ叶?,這確實具有挑戰(zhàn)性,對嗎?我確實想代表所有的人,不僅僅是——你怎么叫我們的——茶會共和黨人?順便一提,我喜歡這種說法,可能會盜用哦?!绷_杰一只手搭在她的手臂上。“希望我們可以再見,艾利?!?/p>
羅杰成功把她拉走了,但只能是因為她的默許。“我也希望你給我們這些茶會黨人一個機會?!彼龘芘弊由系恼渲轫楁?,轉(zhuǎn)身走開,投入下一場征戰(zhàn)。
我目送著她離開,驚奇地發(fā)現(xiàn)自己很喜歡她。我穿過人群,向蘇姍和道格那邊走去。這時兩扇法式門打開了,推出來一個坐輪椅的女人。她面容暗淡,皮膚枯萎蒼白,頭發(fā)稀疏而纖細,顏色像暴風(fēng)云那種灰白。一名護士推著她往前,露臺上的人群立馬分開站在兩旁讓出一條道,有如查爾頓·赫斯頓[12]
劈開紅海一般。這個女人深諳出場之道。
“這誰呀?”我前面有人問。
“弗朗西絲·艾弗森,瑪麗安的母親,”另一個人回答。
我從旁邊靠近一些。她的眼睛也是鐵灰色的,像她女兒一樣,卻沒有那樣的溫暖。我感到一絲寒意。
[1]
克勞斯比、斯蒂爾思、納什和楊樂隊Crosby, Stills, Nash & Young,四個人組成的民謠搖滾樂團,以他
們的姓氏命名。
[2]
摩爾式建筑特色包換不加裝飾的拱頂、簡單的圓拱馬蹄形、或是擁有繁復(fù)裝飾的拱形、靚麗釉彩的青花瓷轉(zhuǎn),以及阿拉伯文或者幾何圖形的裝飾。
[3]
塔拉,愛爾蘭東北部村莊,古代愛爾蘭國王的故居。
[4]
唐娜·卡蘭,美國服裝名牌。
[5]
貝魯嘉、奧西特拉,都是比較常見的鱘魚。
[6]
馬德拉斯棉布:一種薄棉布。
[7]
金融術(shù)語,如果暫時未用的款項大于需用量時稱為“頭寸松”。
[8]
阿瑪尼:意大利的世界時裝品牌,美國銷量最大。也是奢侈品品牌。
[9]
亨弗萊·鮑嘉(1899-1957)美國演員,多次獲奧斯卡獎,代表作《卡薩布蘭卡》、《非洲女王號》;此處指他飾演的《叛艦凱恩號》里的奎格艦長。
[10]
茶會共和黨人:共和黨中的右翼、極端保守主義者。
[11]
南邊的人們:指窮人、普通藍領(lǐng)階層。這個群體通常支持民主黨。芝加哥南部是窮人聚集區(qū)。
[12]
查爾頓?赫斯頓,美國演員,在電影《十戒》中扮演摩西,劈開紅海,領(lǐng)導(dǎo)以色列人出走埃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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