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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文斯頓，丹尼的公寓里。

萊拉鉆進被窩，卻無法入眠。房子的每一次聲響或冰箱馬達的每一次啟動，都讓她畏縮。她的目光在黑暗中搜索，留心著異常的噪音與移動的黑影。雖然撥打911 [1] 也可能無濟于事，但她依然把無繩電話放在床邊，以防萬一；其實假如真有歹徒破門而入，就算立即報警，警察趕到之前，歹徒都會有充足的時間干完想干之事！電話放在手邊，只不過給了她一份虛幻的安全感。

她看了一下時間：凌晨兩點；于是開燈，下床。丹尼這個公寓是一棟三層樓房，最近才翻修過，幾個街區(qū)之外，就是密歇根湖。湖景大部分都被那些樓房擋住了，但若天氣晴朗，依然可以從那些樓房之間瞥見條狀碎片式的銀色湖面。屋里沒怎么裝飾，線腳啦，手工涂漆啦，統(tǒng)統(tǒng)沒有——這當然顯得有些個性；但是，就像公司里那間辦公室一樣，丹尼也沒在裝飾上花錢花精力，家具少到了極限，墻上沒有圖片，也沒有安裝百葉窗；萊拉把床單貼上膠帶當作窗簾，但暫時不作常駐的打算——還是要回到紐約才行。

即使她記得清清楚楚，進屋以后就把門反鎖了，而且還聽見了那一聲滿意的“咔嗒”，依然還是去檢查了一下門閂，確保已經(jīng)鎖死，然后在屋里游走。她走進丹尼的書房兼辦公室，打開了壁櫥門。架子上放著一雙丹尼戴過的棒球手套（丹尼曾是二壘手）。萊拉取下手套，把自己的手伸了進去——皮質(zhì)的手套依然柔軟；她舉手湊到鼻子跟前，嗅著微弱的洗革皂與皮革的氣味兒。丹尼當初剛剛拿到手的時候，就噴灑一些剃須膏在手套上，萊拉以為他腦子進水了——但他鄭重其事地說，這是唯一能消除皮革味兒的方法，爸爸也說丹尼是對的。

她把手套緊緊貼在胸口。這是一個實實在在的證據(jù)——證明她有過自己的家，她曾是這個家的組成部分，證明了確確實實“從前”有一家人。家庭相冊會更加實在；可丹尼沒有留下照片，“正式的” 家庭相冊在爸爸家里，可一切都毀于那場火災！(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她把手套放回壁櫥。家里的相冊之所以很重要，是因為里面有母親的遺照，那是她看到的唯一的一張母親的照片；就在第一頁，一翻開就看到了。萊拉經(jīng)常翻開相冊，凝視著母親的遺容；多年以后，都還記得起每一個細節(jié)。

母親金發(fā)白膚碧眼，身材曼妙，嬌小瘦弱。父親曾對萊拉說，除了眼睛是黑的，她簡直像極了母親。照片里的母親顯出腰部以上，瞇眼對著太陽，笑意盈盈。那是一個夏天拍的，當時肯定微風吹拂，因為縷縷金發(fā)形成了一幅肖像畫的邊框。母親穿著白色的村姑杉，頭上插著幾朵花——那是真花，至少看起來像；身后是樹叢。如果有不知情的人突然瞥見這幅畫，還會以為她是從《格林童話》里跑出來的一個森林小仙女呢。

萊拉還記得，有關母親的情況，自己曾問過奶奶。奶奶咬住嘴唇，只是說，她叫愛麗絲·門羅，來自印第安納州某地；接著補充道，我從未見過她。奶奶也不是故意那么損她——萊拉能理解，任何時候，只要奶奶提到母親，都會誘發(fā)一些往事——但幾乎沒有溫馨的回憶。奶奶與父親都忌諱提起那樁婚事。不過要注意，這并非誤會——因為奶奶曾多次說起過。于是，萊拉和丹尼常常默念著：要不是因為母親，他們今天也不會在這兒。

真的，就是因為生他倆，母親才難產(chǎn)而死的。奶奶說，她嬌弱的身子無法承受生孩子這個重擔，尤其是雙胞胎。奶奶常常對她說，“萊拉”這個名字來源于阿拉米語 [2] “黑暗”這個詞兒，因為父親帶著兄妹倆回到家正是夜深人靜之時；接著奶奶就會提醒萊拉不要用這些問題去煩擾父親——因為父親太忙了！

只有一次，她沒聽奶奶的話；當時，她已進入了青春期，正是好奇心無限之時；于是有一天晚上，等到奶奶就寢以后，她就躡手躡腳地溜到父親的書房去問有關母親的事情。父親說，他也不知道母親家住哪兒，因為母親和家里關系不好；據(jù)他所知，母親的家人從不知道母親懷孕的事。不錯，未婚先孕是一個恥辱，但他們根本就不知道去哪兒尋找，因為“門羅”這個姓太普通了，任何地方都可能有這個姓；萊拉又問父親，為什么一直沒有再婚，父親說，只是太忙了。

這也恰好就是奶奶說的。

她也曾向瓦萊麗姑媽打探過母親的情況，但姑媽很快就把話題轉(zhuǎn)到自己身上，要求萊拉叫她“瓦珥”，不要叫“瓦萊麗”，絕不要！姑媽有過三段婚姻，但都無子女，目前還是單身。她并非不近人情，偶爾也讓人覺得有趣，但她不是萊拉可以稱為“靠譜”的那種人，因為她總是匆忙離去，浪跡全球。

此刻，萊拉漫不經(jīng)心地進了廚房，打開冰箱，取出一瓶葡萄酒，倒了一杯。這杯黑皮諾 [3] 味酸而回甜——丹尼的葡萄酒品味的確不錯，對于服裝和女人的品味也如此；她正要再抿一口，突然聽見一陣刮擦聲，就在廚房門外！

萊拉一下子僵住了——酒杯尚未舉到嘴邊！丹尼這套公寓在二樓，但打開后門就是一個門廊，門廊的樓梯下去就是街上。怎么，刮擦聲沒有了？

她抓緊杯子，神經(jīng)完全短路了：難道這些也是幻覺？

片刻之后，刮擦聲又起了；這一次，似乎是有人輕輕地刮擦著某種金屬的東西——還真不是幻覺！她的目光滑到了廚房墻上的電話。盡管她明白，報警以后，至少要十分鐘警方才會有反應，但此刻她真的需要幫助。

她聽見抽鼻子的聲音，而且像是呼吸很困難。慢慢地，她移步至廚房吧臺，放下酒杯，拉開丹尼放置刀具的抽屜，里面放著三把刀：一把是切肉刀，長長的刀片略呈弧線形；另一把是短短的水果刀；第三把的刀片長六英寸 [4] ，很鋒利，看上去也很結實。長的那把太長，用起來不靈活；短的那把呢，又太小了！于是她抓起第三把刀，刀柄一握在手里，恰合適！

她慢慢地移到門邊，不覺有些吃驚：這樣行嗎？如果來的不止一人，該怎么辦呢？又想了一遍那些刮擦聲，依然不知那是什么東西發(fā)出來的。她心里直打鼓——真的害怕！硬下心來，開門出去，進了門廊——下面，就在大街上，一只狗兒嗚咽著從垃圾箱跑開了。

一條大狗正在追趕萊拉！萊拉飛跑，大狗變成了一條大蛇，大蛇蜿蜒爬行，速度比萊拉奔跑還快！眼看那蛇就爬到她身上了——突然驚醒，才是一夢！天還沒怎么亮，但夜色已經(jīng)變淺，已是灰霧蒙蒙。

她走進浴室，放了一缸熱水，扔了一把在沃爾格林 [5] 買的泡泡浴沐浴露進去；浴缸里泡了半小時，才覺得心情平靜下來了。不料起身以后，依然坐立不安，不停地巡查每個房間——宛如一只蒼蠅，只在落腳的物品上短暫停留；巡查到第五遍，才意識到自己此刻患了強迫癥，于是強迫自己停了下來。

給里奇打個電話？里奇是萊拉的前男友，紐約的股票經(jīng)紀人。這時應他該起床了吧。不行！我倆已經(jīng)分手三個月了，假如他身邊有個女人接了電話呢？就算里奇接了電話，假如電話里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呢？餿主意！

或許應該請一位女性朋友求助?？纱蚪o誰呢？皮博迪公司里，確有一些女人與萊拉合作共事，而且在大樓電梯里，她也曾與某些女人相互開過玩笑。然而，這還算不上交友，交友并非易事。對于“女人之間的話題”，她總是感到不大自在。打給安妮·戈薩基？算了吧：三個孩子，還有丈夫，都需要照顧——安妮已經(jīng)太忙了！如果她接到電話，當然會前來，但也會為萊拉的處境感到難受——萊拉可受不了被人憐憫的恥辱！

還是先查查電子郵箱吧。她回到丹尼的工作間，坐在桌前，開啟電腦；登錄郵箱，瀏覽郵件標題，刪除垃圾郵件以后，只剩下三條信息。

一條來自一個草根政治團體。萊拉曾向那個團體捐款25美元，要求他們不要暴露她的郵箱地址?？伤@個初衷不僅失敗了，反而還成為每一個郵件列表上的收件人，而且根本不知道發(fā)件者是人是鬼！另一條來自皮博迪公司她所在的團隊主管，通知她即將召開部門員工會議——這個會議，她注定要缺席。第三條來自一個家譜網(wǎng)站，該網(wǎng)站承諾可以幫你找到祖先、找到長久失聯(lián)的親戚，甚至還可以對你要找的人進行背景核驗。萊拉把這封信移到了待刪除的文件夾，正要刪除所選的全部文件，突然什么東西讓她停了一下，于是她恢復了這條信息。

死神給她貼上了標簽，接著匆匆逃走，順便搶走了她所珍惜的一切；父親與哥哥雖然都走了，但并非她的整個家族，母親的家人還在世上；假如能找到母親的家人，和他們聯(lián)系上，也許她就會感到心安，甚至有了歸屬感。

于是她點開了家譜網(wǎng)。

[1] 911：美國、加拿大的緊急求助助電話號碼，包括報警。

[2] 阿拉米語：中文又譯作“亞蘭語、阿蘭語、阿拉姆語、阿拉美語”，是古代中東（539BC—70AD）以色列人的日常語言。

[3] 黑皮諾：一種葡萄，此處指這種葡萄釀制的葡萄酒，酒質(zhì)豐富充實，容易入口，味略帶杏仁香味。

[4] 6英寸(in)=15.24厘米(cm)。

[5] 沃爾格林：美國第二大藥品零售企業(yè)，擁有8000多家連鎖店，1901年起步于芝加哥，總部位于芝加哥以北約25英里的小鎮(zhèn)迪爾菲爾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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