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0《毀滅》② 魯迅全集 魯迅翻譯作品
《魯迅全集》━毀滅(魯迅譯)
目錄
八 對頭
九 第一步
第二部
一 在部隊里的美諦克
二 開始
三 苦惱
八 對頭
?
開了可紀念的農(nóng)民集會的第二天,萊奮生就在寄給式泰信斯基的第一封信里,提議將野戰(zhàn)病院也漸次加以整理,以減自己的危懼,且免他日過分的煩難。醫(yī)生將信看了好幾遍,——于是他就格外頻頻眼,在他的黃臉上,顎骨也見得更加崚嶒起來,大家也就不知怎地成了不愉快的陰郁的心情了。恰如從干枯的兩手所拿的小小的灰色信封中,爬出了不安的萊奮生的驚愕,咻咻作響,將每一片葉,每一個人的心里所存在的平安和靜謐,全都趕走了似的。
……不知道為什么,晴朗的天氣忽然變化,太陽和雨輪流出現(xiàn)。滿洲的黑楓樹,也比別的一切都早覺得臨近的秋氣,悲哀地歌唱起來了。老了的黑嘴的啄木烏,以異常的急促,啄著樹皮,——畢加則感到鄉(xiāng)愁,成了壞脾氣。他終日在泰茄中彷徨,疲乏,還是照舊的不滿,走了回來。來縫紉呢,線就亂下,下棋呢,總是輸?shù)?。而且在他,有宛如用干草來吸了腐敗的池水一般的感覺。然而人們已經(jīng)分散,回到各各的村子去了——整理起沒有興頭的兵丁的包裹來,悲哀地微笑著,各各分手?!版⒚谩笔且幻孢€檢查一回繃帶,一面和“小兄弟”們接吻,作最后之別。于是他們就將草鞋浸在苔蘚里,向不知邊際的遠方,向泥濘里走去了……
華理亞在最后送了跛子的行。
“再會,小兄弟,”吻著他的嘴唇,她說?!澳憧?,上帝是愛你的——賜給了這樣的好天氣!不要忘記我們這可憐人罷……”
“上帝,那是在那里的呀?”跛子微微一笑。“上帝是沒有的……不,不,見鬼!……”他想象平時一樣添上愉快的笑話去,但突然,臉肉發(fā)跳,揮一揮手,回過頭去,陰森森響著飯盒,一蹩一蹩從小路上走掉了。
負傷者之中,現(xiàn)在剩下的,就只有弗洛羅夫和美諦克,還有雖然一向什么病痛也沒有,然而不愿出去的畢加。美諦克穿了托“姊妹”縫好的沙格林皮的襖子,用枕頭和畢加的睡衣墊著背脊,半坐在行榻上。他的頭上已經(jīng)不扎繃帶,他的頭發(fā)長了起來,卷成帶深黃色的輪子,顳颥上的傷疤,使他全臉見得更加誠實和年老了。
“你也好起來了;你也就要去的罷……”“姊妹”凄涼地說。
“但我到那里去呢?”他含糊地問,自己也有些吃了驚。這問題,是剛才燒起來的,于是生了模胡的,然而已經(jīng)相識的表象——在這里,毫不能覺得什么的歡欣。美諦克皺了眉?!拔沂菦]有什么可去的地方的?!彼ё驳卣f。
“瞧罷!……”華理亞愕然說?!暗讲筷犎?,到萊奮生那里去。你會騎馬么?——到我們的騎兵隊去……不要緊,一學就會的……”她和他并坐在行榻上,拿了他的手。美諦克沒有轉(zhuǎn)過臉去,但凝視著小屋的上面。而遲遲早早,總得走出這里去的一個思想——他現(xiàn)在好象用不著的這思想,就苦得恰如毒草之在舌上了。
“不要怕那!”仿佛她也明白他似的,華理亞說。“這么漂亮,年青,卻膽小……你膽子小呵?!彼H愛地重復說,并且悄悄地環(huán)顧了周圍,在他額上接吻了。在她的愛撫中,覺得總有些似乎母親的愛撫?!霸谙睦請D巴那里,雖然那樣子,但我們這里卻不要緊……”她沒有說完話,忽然附著他的耳朵,說道:“在那邊的,都是鄉(xiāng)下人,但我們這邊,大概是礦工呵——好家伙——和你們馬上會要好的……你常常到我這里來罷……”
“但木羅式加,——他會怎么說呢?”
“那么,照片上的那人,會怎么說呢?”她笑著回答,同時將身子離開美諦克,——因為弗洛羅夫轉(zhuǎn)過頭來了。
“……我是連想到她的事也早已忘掉了……我將照片撕碎了?!彼f了之后,又慌忙加上去道:“那一回沒有看見紙片么?……那就是的?!?/span>
“那么,木羅式加就更沒有什么了——他一定是已經(jīng)慣了的。他自己也在游蕩……你用不著擔什么心的——要緊的是常常來看我。不要給什么人趕上前……沖上去。不要怕我們那些小子們,那只是看看好象兇狠,——將手指放進嘴里去,便會咬斷的一般。但并不壞到這樣——不過樣子罷了。你只要自己先露出牙齒來……”
“你就也露出牙齒來的么?”
“我是女人,我恐怕全用不著這樣的——我恐怕就用愛來制勝。不過在你們男子漢,不這樣可不行……只是怕你做不到?!彼了嫉丶犹碚f。于是又彎身向他,低語道:“也許,我的愛你,就為此……這我可不知道了……”
“這是真的,我一點也不勇敢,”到了后來,美諦克將兩手托在頭后面,用不動的眼睛看著天空,想?!暗揖驼娴淖霾坏矫矗靠偟脕碜鲆蛔霾攀?,如果別人是做得到的……”他的思想里,這時已經(jīng)沒有悲哀,或凄涼孤獨的感覺了。他已經(jīng)能夠從旁來看事物,用別種眼光來看事物了。這的來由,是因為他的病有了一種轉(zhuǎn)變,傷是好得快了,身體也茁壯,健康起來了的緣故。(但這也許是由于地土,——因為土是在發(fā)酒精和馬蟻氣味的,——或者也許是由于華理亞,——因為她有柔和的,煙色的眼睛,又總是用了善良的愛之心來說話——而且極愿意信任她的。)
“……實在,我有什么悲觀的必要呢?”美諦克想,這時候,他就覺得好象并無悲觀的什么原因了?!皯摤F(xiàn)在就好好地站起來:不要趕不上誰……對誰都趕不上,是不行的……她的話一些不錯。在這里是別樣的人們:所以,我也應該變過……我來改罷。”他對于華理亞,對于她的話,對于她的善良的愛之心,幾乎覺得是兒子一般的感謝,一面用了未曾有的決心,想?!啊@么一來,一切便會從新改變下去的罷……待到我回到鎮(zhèn)上去的時候,誰都將另眼相看的罷——我是一個全然別樣的人了……”
他的思想,遠遠地彎向旁邊——未來的光明的日子去了。所以那些也就輕淡地,仿佛在泰茄的空地上所見的柔軟的薔薇色云一般,自行消褪。他想,——在窗戶洞開的柔軟的客車中搖幌著,和華理亞兩個人回市鎮(zhèn)去,窗外面,是漸遠漸淡的群峰和那一樣的柔軟的薔薇色云,浮漾空中的罷。而他們兩人,是緊偎著坐在窗際——華理亞說給他溫言,他撫摩著她的頭發(fā)——而她的綣發(fā),則金光燦爛,將如白晝似的……華理亞在他的幻想里,也毫不象煤礦第一號的曲背的抽水女工了,——因為美諦克所想象,是并非現(xiàn)實所有,而只是他所但愿如此的。
……過了幾天,從部隊又送到了第二封信——送信來的是木羅式加。他搗了一場大亂子,疾風似的從林中沖出,大聲嚷著,使馬用后腳站起,說些辨別不清的話。他這么鬧,就為了精力的過多,并且——不過為了開玩笑。
“你干什么呀,你這惡鬼,”受驚的畢加,用了唱歌似的叱責聲,說。“這里是有一個人要死了,”他將頭歪向弗洛羅夫那面,“你卻在嚷嚷……”
“阿呀,阿呀……綏拉菲謨爹爹!”木羅式加向他作禮。“給你致敬!……”
“我并不是你的老子,況且我的名字,是菲菲陀爾呀……”畢加惱怒了,——他近幾時常常發(fā)怒,——那時候,他就見得是一個可笑的,可憐的人了。
“那有什么相干呢,菲陀舍,不要那么生氣罷,那么生氣,頭要禿的呵……阿呀,給太太請安!”木羅式加除下帽子,套在畢加的頭上,向華理亞鞠躬?!罢婧茫仆由?,帽子和你很合式。不過你褲子再拉高一點罷,要不然,拖了下來簡直象嚇鴉草人一樣——很不象智識階級哩!”
“什么——我們非立刻卷起釣竿來不可么?”拆著信封,式泰信斯基問?!巴R粫?,到營屋里來取回信罷。”他對于從他肩上,望得頸子快要拔斷了的哈爾兼珂,遮掩著書信,一面說。
華理亞在和丈夫的會見中,這時才覺到了奇妙的關系的不象樣子,弄著圍身布,站在木羅式加的面前。
“為什么長久不來的?”最后,用了好象做作出來的鎮(zhèn)定,她問。
“你一定在等得太久了罷?”他覺到了她那不可解的客套,嘲笑地回問道?!安?,不要緊,這回可要高興了——到林子里去罷……”他沉默了一息,譏諷地加添道:“去吃苦……”
“你的事,就只有那一件的,”她不看他,想著美諦克,不在意地
回答。
“那么,你呢?……”木羅式加弄著鞭子,象在等候。
“我并不是頭一回了。我們并不是外人……”
“那么,我們?nèi)ッ??……”他注視不移地說。
她解下圍身布,將卷發(fā)披在肩上,用那不穩(wěn)當?shù)牟蛔匀坏哪_步,從小路上走掉了——并且竭力不向美諦克這面看。她知道他在用了可憐的惶惑的眼光相送,而且即使到了后來,也不會了解她是只在盡無聊的義務的。
她在等候木羅式加從背后來抱住她。然而他并不走近。他們保著一定的距離,這樣默默地走了許多時。她到底忍不住了,站了下來,懷著驚愕和期待向他看。他走近來了,但是并沒有來擁抱。
“在玩什么把戲呀,姑娘……”他忽然用了沙聲,一字一字地說?!澳阋呀?jīng)入了迷了呢,還是怎樣?”
“在說什么呀——審問么?”她抬起頭來,凝視著他——反抗底地,而且大聲地。
木羅式加是早就知道她正如處女時代的行為一樣,當他外出的時候,也在輕浮的。他從那結(jié)婚生活的第一天,喝得爛醉了的他,早晨從地板上的人堆里醒來,看見他那“年青的”“合法底的”妻,和煤礦第四號的選礦手的紅毛的該拉希謨抱著睡覺的時候起,便知道這事的了。然而——在后來的生活中,也和那時候一樣——他對于這事,卻完全取著冷淡的態(tài)度。其實,他是從來沒有嘗過一回真的家庭生活,他本身也決不覺得自己是結(jié)了婚的人的。但美諦克那樣的漢子,能做他妻子的情人,在他卻以為是非常的侮辱。
“究竟迷了誰呢,這倒愿意知道知道的呵?”他注視了她的眼光,用隨便的平靜的嘲笑,格外客氣地問,——因為他不愿意露出自己的忿恨來?!翱峙率悄莻€小花娘的兒子罷?”
“是那個小花娘的兒子便怎樣……”
“對了,小子倒不壞——有點兒漂亮,”木羅式加補足說?!坝形兜牧T。應該給小子縫一塊手帕,好擦擦小鼻子?!?/span>
“倘若要用,會給縫,會給擦的……我給他擦呵!懂了沒有?”她緊對著臉,興奮了,便很快地說:“可是你到底是狠什么呀?你發(fā)狠,那就怎樣呢?三年里面弄不出一個孩子來——只有嘴巴會說得響亮……不中用的東西……”
“姘的漢子有一個分隊了,叫我怎么來和你生孩子——恐怕連趕忙張開腿來也來不及罷……不要對我這么發(fā)吼了!”他怒喝著?!耙蝗弧?/span>
“要不然,又怎樣?……”她挑釁似的說。“莫非要打么?……來試試罷,我倒要看看你……”
他舉起鞭子,愕然地,好象受了意外的思想的啟示,但隨即又將手垂下了。
“不,我不打你……”他含胡地,遺憾地說,似乎還在疑惑,是否真不妨來打她。“打也不要緊,但我可不愿意打娘兒們?!彼穆曇衾?,含著她所未嘗聽過的調(diào)子了。“那,還是一同過活去罷,走你自己的路。會做太太也說不定的。……”他驟然回轉(zhuǎn)身,向小屋那面走去了——一面走,一面用鞭子敲落著草的花。
“喂,等一等!……”她忽然充滿了少有的同情,叫了起來。“凡涅!……”
“我是不要公子哥兒的吃剩東西的?!彼ち业卣f。“將我的給他去用就是了……”
她躊躇了——在他后面追上去了呢,還怎樣——沒有追上去。她等著,直到他轉(zhuǎn)了彎,不見了——于是舐著干燥的嘴唇,緩緩地在后面走。
一看見從密林里回來得有這么快的木羅式加,(傳令使是大擺著兩手,沉重地,憤怒地,動著身子走了去了,)美諦克便——憑著似乎毫無什么實據(jù),然而絕不容一點疑問的那意識下的確信——知道木羅式加和華理亞之間的“沒有事”,而那原因,則是——他,美諦克了。一種不安寧的高興和說不出的犯罪感,在他里面無端蠢動起來。于是一遇到木羅式加的毀滅一切似的眼光,就開始覺得有些可怕了。
行榻的近旁,木羅式加的粗毛的馬在吃草,索索有聲;看去好象傳令使在弄馬,而實際上,卻由一個暗的剛愎的力,將他引到美諦克這里來了。然而充滿著受了創(chuàng)傷的自負和侮蔑的木羅式加,是連對自己也隱瞞著這事的。他每一步,美諦克的犯罪感便生長起來,高興消了下去。他用膽怯的,退縮的眼,看定了木羅式加,不能將眼從那里離開。傳令使抓起了馬韁。馬用鼻子推開他,恰如故意似的,推得和美諦克對面了。于是美諦克突然受了因為憤怒而沉重,昏濁的冷的眼光,幾乎不能喘氣。這短促的瞬間,他覺得自己是大受壓迫,非常骯臟,至于動著嘴唇,開始要說了,卻并沒有話——他沒有話說。
“你們坐在后方的這里呀,這色鬼們,”不愿意來聽美諦克的無聲的說明,木羅式加只照了自己的模胡的思想,帶著憤慨,說?!按┥狭耸裁瓷掣窳制さ囊\子哩……”他覺得他的憤怒,美諦克也許以為是因嫉妒而來的,那就是一件憾事。但他自己卻也沒有意識到真的緣故,只是滔滔地,不干凈地罵了出來。
“罵什么呀?”美諦克滿臉通紅,回問道。自從木羅式加破口罵詈之后,不知什么緣故,他倒覺得輕松一些了?!拔沂峭冉o砍壞了的,并不是在戰(zhàn)線后面……”他顯著帶怒的顫抖和熱烈,說。這瞬間,他就自己覺得仿佛兩腿真被砍傷,而穿沙格林的襖子者,大概不是他,倒是木羅式加似的了?!氨闶俏覀?,也知道在戰(zhàn)線上的人們里,有怎樣的人的?!庇谑撬幽樇t,添上去道:“便是,我也要對你說,倘使我沒有受過你的幫助……不幸的是……”
“噯哈……惱了么?”木羅式加象先前一樣,不聽他的話,也不想了解他的義氣,幾乎要跳起來,叫喊道?!巴宋覍⒛銖幕鹄锞攘顺鰜砹嗣矗俊覀兪菍⒛闼频募一飵г谧约旱念^上走著的呀!……”他大聲嚷,——恰如每天將負傷者象栗子一般,在“從火里”帶出來那樣。“我們的頭上呀!……你們是坐在我們的那里的,要好好地記?。 彼f著,還用了無限的粗野,拍著自己的后項。
式泰信斯基和哈爾兼珂從小屋里跳出來了。弗洛羅夫帶著病底的驚愕,轉(zhuǎn)過了臉來。
“你們?yōu)槭裁丛谌氯碌??”用了令人驚怕的速度,著一只眼,式泰信斯基問道。
“我的良心在那里么?”木羅式加回答著美諦克所問的良心在那里的話,叫喊說?!拔业牧夹模卦谘澮d里呀!……這里是我的良心——這里,這里!”他暴怒得說不出話來,裝著猥褻的姿勢。
從泰茄中,從不同的兩側(cè),“姊妹”和畢加都高聲叫著,跑了過來。木羅式加只一跳便上了馬,仍如他在非常憤激之際的舉動一樣,用力加上一鞭去。米式加便用后腳一站,仿佛受了火傷似的,跳向旁邊了。
“等一等。拿了信去!……木羅式加!……”式泰信斯基惶惑著,叫道。但木羅式加已經(jīng)不在了,只從喧囂的森林里,傳來了漸漸遠去的瘋狂的蹄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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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在,我有什么悲觀的必要呢?”美諦克想,這時候,他就覺得好象并無悲觀的什么原因了?!皯摤F(xiàn)在就好好地站起來:不要趕不上誰……對誰都趕不上,是不行的……她的話一些不錯。在這里是別樣的人們:所以,我也應該變過……我來改罷?!彼麑τ谌A理亞,對于她的話,對于她的善良的愛之心,幾乎覺得是兒子一般的感謝,一面用了未曾有的決心,想?!啊@么一來,一切便會從新改變下去的罷……待到我回到鎮(zhèn)上去的時候,誰都將另眼相看的罷——我是一個全然別樣的人了……”
他的思想,遠遠地彎向旁邊——未來的光明的日子去了。所以那些也就輕淡地,仿佛在泰茄的空地上所見的柔軟的薔薇色云一般,自行消褪。他想,——在窗戶洞開的柔軟的客車中搖幌著,和華理亞兩個人回市鎮(zhèn)去,窗外面,是漸遠漸淡的群峰和那一樣的柔軟的薔薇色云,浮漾空中的罷。而他們兩人,是緊偎著坐在窗際——華理亞說給他溫言,他撫摩著她的頭發(fā)——而她的綣發(fā),則金光燦爛,將如白晝似的……華理亞在他的幻想里,也毫不象煤礦第一號的曲背的抽水女工了,——因為美諦克所想象,是并非現(xiàn)實所有,而只是他所但愿如此的。
……過了幾天,從部隊又送到了第二封信——送信來的是木羅式加。他搗了一場大亂子,疾風似的從林中沖出,大聲嚷著,使馬用后腳站起,說些辨別不清的話。他這么鬧,就為了精力的過多,并且——不過為了開玩笑。
“你干什么呀,你這惡鬼,”受驚的畢加,用了唱歌似的叱責聲,說?!斑@里是有一個人要死了,”他將頭歪向弗洛羅夫那面,“你卻在嚷嚷……”
“阿呀,阿呀……綏拉菲謨爹爹!”木羅式加向他作禮?!敖o你致敬!……”
“我并不是你的老子,況且我的名字,是菲菲陀爾呀……”畢加惱怒了,——他近幾時常常發(fā)怒,——那時候,他就見得是一個可笑的,可憐的人了。
“那有什么相干呢,菲陀舍,不要那么生氣罷,那么生氣,頭要禿的呵……阿呀,給太太請安!”木羅式加除下帽子,套在畢加的頭上,向華理亞鞠躬?!罢婧?,菲陀舍,帽子和你很合式。不過你褲子再拉高一點罷,要不然,拖了下來簡直象嚇鴉草人一樣——很不象智識階級哩!”
“什么——我們非立刻卷起釣竿來不可么?”拆著信封,式泰信斯基問。“停一會,到營屋里來取回信罷。”他對于從他肩上,望得頸子快要拔斷了的哈爾兼珂,遮掩著書信,一面說。
華理亞在和丈夫的會見中,這時才覺到了奇妙的關系的不象樣子,弄著圍身布,站在木羅式加的面前。
“為什么長久不來的?”最后,用了好象做作出來的鎮(zhèn)定,她問。
“你一定在等得太久了罷?”他覺到了她那不可解的客套,嘲笑地回問道?!安?,不要緊,這回可要高興了——到林子里去罷……”他沉默了一息,譏諷地加添道:“去吃苦……”
“你的事,就只有那一件的,”她不看他,想著美諦克,不在意地
回答。
“那么,你呢?……”木羅式加弄著鞭子,象在等候。
“我并不是頭一回了。我們并不是外人……”
“那么,我們?nèi)ッ??……”他注視不移地說。
她解下圍身布,將卷發(fā)披在肩上,用那不穩(wěn)當?shù)牟蛔匀坏哪_步,從小路上走掉了——并且竭力不向美諦克這面看。她知道他在用了可憐的惶惑的眼光相送,而且即使到了后來,也不會了解她是只在盡無聊的義務的。
她在等候木羅式加從背后來抱住她。然而他并不走近。他們保著一定的距離,這樣默默地走了許多時。她到底忍不住了,站了下來,懷著驚愕和期待向他看。他走近來了,但是并沒有來擁抱。
“在玩什么把戲呀,姑娘……”他忽然用了沙聲,一字一字地說?!澳阋呀?jīng)入了迷了呢,還是怎樣?”
“在說什么呀——審問么?”她抬起頭來,凝視著他——反抗底地,而且大聲地。
木羅式加是早就知道她正如處女時代的行為一樣,當他外出的時候,也在輕浮的。他從那結(jié)婚生活的第一天,喝得爛醉了的他,早晨從地板上的人堆里醒來,看見他那“年青的”“合法底的”妻,和煤礦第四號的選礦手的紅毛的該拉希謨抱著睡覺的時候起,便知道這事的了。然而——在后來的生活中,也和那時候一樣——他對于這事,卻完全取著冷淡的態(tài)度。其實,他是從來沒有嘗過一回真的家庭生活,他本身也決不覺得自己是結(jié)了婚的人的。但美諦克那樣的漢子,能做他妻子的情人,在他卻以為是非常的侮辱。
“究竟迷了誰呢,這倒愿意知道知道的呵?”他注視了她的眼光,用隨便的平靜的嘲笑,格外客氣地問,——因為他不愿意露出自己的忿恨來。“恐怕是那個小花娘的兒子罷?”
“是那個小花娘的兒子便怎樣……”
“對了,小子倒不壞——有點兒漂亮,”木羅式加補足說?!坝形兜牧T。應該給小子縫一塊手帕,好擦擦小鼻子?!?/span>
“倘若要用,會給縫,會給擦的……我給他擦呵!懂了沒有?”她緊對著臉,興奮了,便很快地說:“可是你到底是狠什么呀?你發(fā)狠,那就怎樣呢?三年里面弄不出一個孩子來——只有嘴巴會說得響亮……不中用的東西……”
“姘的漢子有一個分隊了,叫我怎么來和你生孩子——恐怕連趕忙張開腿來也來不及罷……不要對我這么發(fā)吼了!”他怒喝著?!耙蝗弧?/span>
“要不然,又怎樣?……”她挑釁似的說?!澳且蛎矗俊瓉碓囋嚵T,我倒要看看你……”
他舉起鞭子,愕然地,好象受了意外的思想的啟示,但隨即又將手垂下了。
“不,我不打你……”他含胡地,遺憾地說,似乎還在疑惑,是否真不妨來打她。“打也不要緊,但我可不愿意打娘兒們。”他的聲音里,含著她所未嘗聽過的調(diào)子了?!澳?,還是一同過活去罷,走你自己的路。會做太太也說不定的?!彼E然回轉(zhuǎn)身,向小屋那面走去了——一面走,一面用鞭子敲落著草的花。
“喂,等一等!……”她忽然充滿了少有的同情,叫了起來?!胺材 ?/span>
“我是不要公子哥兒的吃剩東西的?!彼ち业卣f?!皩⑽业慕o他去用就是了……”
她躊躇了——在他后面追上去了呢,還怎樣——沒有追上去。她等著,直到他轉(zhuǎn)了彎,不見了——于是舐著干燥的嘴唇,緩緩地在后面走。
一看見從密林里回來得有這么快的木羅式加,(傳令使是大擺著兩手,沉重地,憤怒地,動著身子走了去了,)美諦克便——憑著似乎毫無什么實據(jù),然而絕不容一點疑問的那意識下的確信——知道木羅式加和華理亞之間的“沒有事”,而那原因,則是——他,美諦克了。一種不安寧的高興和說不出的犯罪感,在他里面無端蠢動起來。于是一遇到木羅式加的毀滅一切似的眼光,就開始覺得有些可怕了。
行榻的近旁,木羅式加的粗毛的馬在吃草,索索有聲;看去好象傳令使在弄馬,而實際上,卻由一個暗的剛愎的力,將他引到美諦克這里來了。然而充滿著受了創(chuàng)傷的自負和侮蔑的木羅式加,是連對自己也隱瞞著這事的。他每一步,美諦克的犯罪感便生長起來,高興消了下去。他用膽怯的,退縮的眼,看定了木羅式加,不能將眼從那里離開。傳令使抓起了馬韁。馬用鼻子推開他,恰如故意似的,推得和美諦克對面了。于是美諦克突然受了因為憤怒而沉重,昏濁的冷的眼光,幾乎不能喘氣。這短促的瞬間,他覺得自己是大受壓迫,非常骯臟,至于動著嘴唇,開始要說了,卻并沒有話——他沒有話說。
“你們坐在后方的這里呀,這色鬼們,”不愿意來聽美諦克的無聲的說明,木羅式加只照了自己的模胡的思想,帶著憤慨,說。“穿上了什么沙格林皮的襖子哩……”他覺得他的憤怒,美諦克也許以為是因嫉妒而來的,那就是一件憾事。但他自己卻也沒有意識到真的緣故,只是滔滔地,不干凈地罵了出來。
“罵什么呀?”美諦克滿臉通紅,回問道。自從木羅式加破口罵詈之后,不知什么緣故,他倒覺得輕松一些了?!拔沂峭冉o砍壞了的,并不是在戰(zhàn)線后面……”他顯著帶怒的顫抖和熱烈,說。這瞬間,他就自己覺得仿佛兩腿真被砍傷,而穿沙格林的襖子者,大概不是他,倒是木羅式加似的了?!氨闶俏覀儯仓涝趹?zhàn)線上的人們里,有怎樣的人的?!庇谑撬幽樇t,添上去道:“便是,我也要對你說,倘使我沒有受過你的幫助……不幸的是……”
“噯哈……惱了么?”木羅式加象先前一樣,不聽他的話,也不想了解他的義氣,幾乎要跳起來,叫喊道?!巴宋覍⒛銖幕鹄锞攘顺鰜砹嗣矗俊覀兪菍⒛闼频募一飵г谧约旱念^上走著的呀!……”他大聲嚷,——恰如每天將負傷者象栗子一般,在“從火里”帶出來那樣?!拔覀兊念^上呀!……你們是坐在我們的那里的,要好好地記住!……”他說著,還用了無限的粗野,拍著自己的后項。
式泰信斯基和哈爾兼珂從小屋里跳出來了。弗洛羅夫帶著病底的驚愕,轉(zhuǎn)過了臉來。
“你們?yōu)槭裁丛谌氯碌模俊庇昧肆钊梭@怕的速度,著一只眼,式泰信斯基問道。
“我的良心在那里么?”木羅式加回答著美諦克所問的良心在那里的話,叫喊說?!拔业牧夹模卦谘澮d里呀!……這里是我的良心——這里,這里!”他暴怒得說不出話來,裝著猥褻的姿勢。
從泰茄中,從不同的兩側(cè),“姊妹”和畢加都高聲叫著,跑了過來。木羅式加只一跳便上了馬,仍如他在非常憤激之際的舉動一樣,用力加上一鞭去。米式加便用后腳一站,仿佛受了火傷似的,跳向旁邊了。
“等一等。拿了信去!……木羅式加!……”式泰信斯基惶惑著,叫道。但木羅式加已經(jīng)不在了,只從喧囂的森林里,傳來了漸漸遠去的瘋狂的蹄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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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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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路如有波浪的無窮的帶,向他流過,垂下的樹枝拂著木羅式加的臉,而他,則滿懷著憤怒和恚恨和復仇,策了發(fā)狂一般的馬,奔馳前去。和美諦克的愚蠢的斗口的每個要素,一個比別個更加強有力地,接連在他熱了的腦里發(fā)生——但雖然如此,木羅式加卻還覺得對于這樣的人,自己的侮辱的表現(xiàn)還沒有盡致。
他也能夠使美諦克記得起來,例如,在那大麥田里,他怎樣地用了撇不開的手,抓住了他;在他那瘋狂了似的眼中,怎樣地旋轉(zhuǎn)著對于自己的小性命的卑賤的恐怖。他也能夠?qū)⒚乐B克對于那綣發(fā)的小姐之愛——那照片恐怕還在他洋服的帖近心胸的袋子里的小姐之愛,刻毒地嘲笑一通,并且用了最討厭的名稱,來稱呼那有點漂亮的小姐……他到這里,便想起美諦克既然和他的妻“弄成一起”,對于那有點漂亮的小姐,就早已毫不感到什么侮辱了。于是制服了敵人的勝利之感,便即消亡,木羅式加又覺到了自己的無可奈何的恚恨。
……為了主人的不公道,受了很大的氣苦的米式加,一直跑到覺得流涎的唇間,馬嚼子已經(jīng)放緩,——那時候,它就放慢了腳步,而且一知道不再聽到新的叱咤聲了,便用了只在表面上見得迅速的步調(diào)前行,——正如感著侮辱而不失自己的威嚴的人類一樣。它連檞雀的聲音也毫不介意,——今晚那鳥兒太多叫,然而照例只是并無意義地叫,它以為比平常更瑣碎,更呆氣了。
泰茄以黃昏的白樺為盡頭,疏朗起來;太陽穿過了樹干的罅隙,來撲人面。這里是舒適,澄明,爽快,——和那象檞雀的人類的瑣碎,是絕不相同的。木羅式加的激怒淡下去了。他已經(jīng)說給,以及將要說給美諦克的侮辱的言語,早失卻了那復仇本身的輝煌的毛羽,顯現(xiàn)在他面前的只是墮落的精光的可憐相,——只見得是好象胡亂張揚的,并無意思的東西。他已經(jīng)后悔跟美諦克吵架——沒有給自己“保住招牌”到底了。他這時覺得華理亞這人,還是象他先前所料一樣,對于他總決不是一個好女人,也知道了將決不再回到她那里去。華理亞者,還是他“和大家一樣地”過活,凡事都看得單純,明朗時候,將他連在煤礦的生活上的最為親密的人,現(xiàn)在和她分離,使他經(jīng)驗了一種感情,好象他生活中的這大而長的時期已經(jīng)收場,而新的生活卻還未開始一樣。
太陽向木羅式加的帽子的遮陽下面窺探進來——象冷冷的,不瞬的眼睛一般,還掛在山頂上,而周圍的原野,則已是不安地杳無人蹤了。
他看了些在還未收割的田地上的沒有收拾的大麥束,忙得忘掉在堆積上的女人的圍身布,將頭鉆在路邊的鐵扒。歪斜的干草堆上,是悲哀地,茫然無主地停著烏鴉,一聲不響。但這些一切,都在他的意識上滑過了,毫無關系。木羅式加是吹起了記憶上的極舊極舊,積迭起來了的塵埃。并且明白了這是完全沒有樂趣的,沒有歡欣的被詛咒的重擔。他覺得自己是被棄的,孤獨的人了。他好象飄過了廣大的無主的荒原,而可怕的空虛,卻只是更來增長他的孤獨。
因了忽地從丘岡后面奔騰出來的驚惶的馬蹄聲,他就定了神。沒有抬頭的工夫——他面前已經(jīng)豎著跨在大眼睛的會搗亂的馬上的,體面的,身上緊束皮帶的矮小的巡察,——馬吃了意外的人影子的嚇,用后腳站了起來。
“阿呵,你這該得詛咒的雌馬!……”巡察一面從半途中接取那為了沖突而落了下來的帽子,一面罵?!澳玖_式加,可是?快跑回去,快跑,——那邊已經(jīng)是糟透了……”
“怎么了呀?”
“是的,那邊跑來了逃兵,在吹很大的牛屄呵,很大的牛屄哩——日本人來了呀,什么什么呀!……農(nóng)人們從田里跑了來,女人們是叫喊……都將貨車拉到渡頭去了,市場到人家倒是一片污穢。管渡人幾乎給打死了,去了來,來了去,不能將大家都渡過去——將大家!……但是我們的格里式加跑了十二威爾斯忒去一看,——什么日本人那些,連影子也沒有,——都是胡說八道。就是造無聊的謠呀。本該槍斃他的——如果不可惜子彈,真是!……”巡察噴著唾沫,揮著鞭子,將帽子忽脫忽戴,一面亂整著綣頭發(fā),好象除了自己在講的一切之外,還想說道:“喂,瞧罷,朋友,姑娘們是多么喜歡我呵。”
木羅式加記得起來,這青年是兩個月前偷了他的洋鐵的熱水杯,后來卻主張這是“從歐戰(zhàn)時候”就有了的。熱水杯是已經(jīng)不可惜了,但這回憶,卻立刻——較之滿心是別的事,木羅式加并不在聽的巡察的話還要迅速地——將他推上了部隊生活的平常的軌道?!笔?,凱農(nóng)尼珂夫的到來,阿梭庚的退卻,傳遍部隊的風聞——這些一切,就洗掉了往日的黑的渣滓,成為不安的波濤,撲向他來了。
“你嘮叨些什么——逃兵?”他打斷巡察的話。那人吃了一驚,揚起眉毛,拿著剛剛除下,又正要去戴的帽子,動也不能動了?!澳銌螘鲲L頭,混帳小子!”木羅式加輕蔑地說。他憤怒著,將韁繩一拉,幾分鐘后,就到了過渡的處所了。
膝髁上生一個大瘡,縛著一只褲腳的多毛的管渡人,將裝得滿滿的渡船,前推后推,已經(jīng)完全疲憊。但這一岸上,還擁擠著許多人。渡船將要到岸,人們,口袋,手推車,哭喊的嬰孩,以及搖籃的巨大的雪崩,便直擠向那上面去——人們各要首先上船,大家就擠,叫,軋,掉,——管渡人想維持秩序,叫破了喉嚨,然而沒有效驗。得了和逃兵親口交談的機會的獅子鼻的女人——為從速回家的志愿和將自己的新聞告訴別人的志愿之間不能解決的矛盾所苦惱,——三回趕不上渡船,背后拖一個裝著喂豬的蕪菁葉子的比她自己還大的口袋,剛在“上帝呀,上帝呵”的呼天,卻又說起話來了,——說是再等第四回的擺渡罷。
木羅式加遇到了這騷擾,照老脾氣,是很想(“開開玩笑地”)將人們更加嚇唬一通的,但不知為什么竟轉(zhuǎn)了念頭,一跳下馬,便去安撫大家了。
“你在這里講什么日本人呀,那都是謊人的?!彼ゴ驍嗄悄右呀?jīng)發(fā)了癡的女人的話:“她還對你們說,他們‘放瓦——斯’……什么瓦斯?大概是高麗人在燒干草罷咧,她就當作瓦 斯了……”
農(nóng)民們便忘掉了那女人,都來圍住他——他驟然覺得自己是偉大的,有責任的人了。而且連對于這自己的特別的職務,以及按下了自己要去“嚇人”的意思的事,也感到高興,——他反駁,嘲笑著逃兵的胡說,一直到最后跑來的人,都完全走散。待到下一次的渡船到岸的時候,已沒有先前那樣混亂了。木羅式加自己去指點馬車挨次上船,農(nóng)民們后悔著從田地里回來得太快了,就恨恨地罵馬。連拖著口袋的獅子鼻女人,也終于載上了誰的貨車,坐在兩個馬頭和大大的農(nóng)夫的屁股之間了。
木羅式加從闌干上彎身下去,看見船間走著兩個水泡的圈,——這一個圈,沒有追上別一個,——這自然的秩序,使他記起了他自己現(xiàn)在怎樣地組織了農(nóng)民們的事來,——這回憶,是很愉快的。
他在村子的柵門口,遇見了巡察的輪班,——那是五個人,屬于圖皤夫的小隊里的。他們用了笑聲和好意的罵詈,來歡迎他。為什么呢,因為他們是常常喜歡會見他的,但并無什么可說的話,——也因為他們都是健康的,茁壯的家伙,而暮天又復涼快,清爽了。
“折斷脖子折斷腿!……”木羅式加作別,羨慕地目送著他們。他愿意和他們以及他們的笑聲和罵聲在一起,——充了巡察,和他們一同在這涼快,清爽的暮天里馳驅(qū)。
和襲擊隊的會見,使木羅式加記起他離開病院時,沒有帶回式泰信斯基的信,并且也許要因此受罰的事來。他幾乎要被趕出部隊的那集會的情形,便突然歷史底地在眼前出現(xiàn),而且有東西來刺了他的心。木羅式加到這時候,這才覺得這一件事,在他是這一月里最為重要的事——較之病院里所發(fā)生的事,也重要得很遠的。
“米赫留忒加。”他對馬說,抓住它的鬐甲?!拔沂鞘裁词露疾桓吲d干了……”米式加將頭一搖,噴著鼻子。
木羅式加一面向本部走,一面下了堅固的決心,“一切都不管,”只去請給自己解除了傳令使的義務,放他回小隊,伙伴的地方去。
在本部的大門口,巴克拉諾夫正在審逃兵,——他們都被解除了武裝,在監(jiān)視之下。巴克拉諾夫坐在一級階沿上,在寫下名姓來。
“伊凡·菲立摩諾夫……”一個人竭力伸長頸子,用了哀訴的聲音,吞吞吐吐地說。
“什么?……”巴克拉諾夫象萊奮生平時的舉動一樣,將全身轉(zhuǎn)過來向著他,嚇人地問。(巴克拉諾夫的意思,以為萊奮生這樣做,是為了加重自己的發(fā)問的斤兩的,——但其實,萊奮生之所以如此,卻因為頸子上曾經(jīng)受過傷,不這樣便往往轉(zhuǎn)不過去的緣故。)
“菲立摩諾夫?……父稱呢!……”
“萊奮生在那里呀?”木羅式加問了。回答是向門昂一昂頭。他整好頭發(fā),走進小屋去。萊奮生在屋角上辦事,沒有看到他。木羅式加躊躇著弄著鞭子。在木羅式加的意中,本也是象在隊里的一切人們一樣,以為隊長是極正的人物的。然而生活的經(jīng)驗,卻將并無正人的事,教給了他,于是他努力使自己相信,萊奮生倒正相反——是一個最大的壞人,無論什么,都“要掩飾的漢子”。但雖然如此,他也相信隊長是“從頭到底,無不看透”的,所以幾乎瞞他不得,——因此來托事情的時候,木羅式加總經(jīng)驗到一種奇怪的心虛。
“你總是老鼠一樣,將腦袋鉆在書本里,”他終于說?!拔沂菦]有差池地送了信回來了?!?/span>
“沒有回信么?”
“沒 有……”
“好罷?!薄R奮生將地圖推開,站了起來。
“聽那,萊奮生……”木羅式加開頭了?!坝惺虑橥心懔ā绻下牎妥鲇谰玫呐笥眩娴摹?/span>
“永久的朋友?”萊奮生微笑著回問道?!澳敲矗惺裁词?,說出來罷?!?/span>
“給我回小隊去罷……”
“為什么忽然要回小隊去了?”
“說起來話長呀——總之,我是厭透了。真的……簡直好象我并不是襲擊隊,倒是……”木羅式加將手一擺,蹙了臉,仿佛怕說話不慎,弄壞了事情似的。
“那么,誰做傳令使呢?”
“教遏菲謨加能夠擔當,就好。”木羅式加逼緊說?!昂?,那小子,一說到馬,我告訴你罷,是好到在舊軍隊里受過賞的!”
“你說是做永久的朋友罷?”用了恰如這事有著特別的意義似的調(diào)子,萊奮生再問道。
“不要開玩笑了罷,你這鬼東西!……”木羅式加熬不住,說出來了。“來和你商量事情,你卻在發(fā)笑……”
“不要這么氣惱罷,氣惱,是壞身體的呵……對圖皤夫說去,教送遏菲謨加來,并且你……去你的就是了?!?/span>
“這正是朋友了呀,這正是朋友了!……”木羅式加高興得叫了起來?!叭R奮生……tvoju matj……這真好透了!……”他向頭上去硬扯下帽子來,摔在地板上。
“呆子……”
木羅式加到得小隊的時候,天已經(jīng)暗了。他在小屋里,遇見了大約二十個人。圖皤夫騎在凳子上,在小燈的燈光下弄“那干”。???
“噯哈,壞種……”他用低音,在胡子下面說??匆娔玖_式加手里的包裹,他吃了一驚?!澳阍趺从謳欣罨貋砹??莫非革掉了么?”
“完了!”木羅式加叫道?!伴_缺!……連酬勞也沒有,就滾出來了……教遏菲謨加準備罷——隊長的命令……”
“那么,是承你的情,推薦了我的罷?”生著瘡的瘦削的總在不平的青年,那遏菲謨加,冷嘲地問。
“去罷,去罷——去就知道?!傊?,遏菲謨·綏密諾微支,就是賀你高升呀!……你應該請我們喝一杯……”
為了再在伙伴隊里了的歡喜,木羅式加是遍開玩笑,揶揄,抓那管事的女人,在小屋里跳來跳去,終于碰了小隊長,將擦槍油和手槍的一切機件一同翻倒了。
“你這廢物,銹軸子!……”圖皤夫罵著,在他的背上就是一掌,打得這樣有力,木羅式加的頭幾乎要從身上脫落了。
這雖然很痛,但木羅式加卻并不生氣,——倒愛聽圖皤夫用了誰也不懂的自己的言語和表現(xiàn)的罵詈:他承認在這里是一切應當如此的。
“是的……正是時候了,已經(jīng)是這時候了……”圖皤夫說?!澳慊氐轿覀冞@里來,很好。要不然,會全學壞了的——象那不用的螺絲釘一般銹掉,大家都為了你丟臉……”
大家為著別的原因,贊成著這是好事情,——因為許多人們,對于木羅式加,凡為圖皤夫所討厭的處所,倒是喜歡的。
木羅式加竭力要不記起到病院去的時候的事來。他極怕有人來問他道:“那么你的女人怎樣了呢?……”
于是他和大家一同,走到小屋那邊去給馬匹喝水……岸上的林中,貓頭鷹在叫,鈍鈍地,并不嚇人;水上的霧里,是點染著馬頭,帖耳伸頸,一聲不響,——在岸上,則烏黑的叢莽,將身隱在芬芳的冷霧中。“唉,這才是生活哩……”木羅式加想著,和氣地喊了馬。
在屋子里,是修鞍,擦槍;圖皤夫高聲讀那礦工寄來的信。并且一面就寢,一面為了“回到諦摩菲的懷里來了的紀念”,將木羅式加添任了守夜的哨兵。
一整夜里,木羅式加覺得自己是真正的兵士,而且是好的,有用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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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間,圖皤夫在肋下覺到了重重的沖撞,醒過來了。
“什么事?什么事?……”他驚問著坐起,——還不及在黯淡的燈光中睜眼,——就有遠遠的槍聲,接著是第二響,與其說是他聽到,倒是覺得了……
臥床旁邊站著木羅式加,在叫喊:
“快起來!聽到對岸有槍聲哩!……”
疏疏的凄涼的槍聲,隔著頗有規(guī)則的間隔,一槍一槍地接續(xù)著。
“叫大家起來,”圖皤夫命令道:“立刻到所有小屋去……趕快!……”
幾秒鐘后,完全整好武裝,他跳在后院里了。展開著無風的寒冷的天空。銀河的迷蒙的窮途上,星在慌張地走。從干草小屋的昏暗的洞里,陸續(xù)跑出襲擊隊員的紛亂的形姿來,——且罵,且走且系彈匣帶,拉出了馬匹。從棲枝上,雞發(fā)狂地叫,掉了下去;馬是倔強,嘶鳴。
“拿槍!……上馬!”圖皤夫指揮著?!懊苓印そ椖?!……跑到小屋去,叫起大家來……趕快!……”
炸藥的火花,咻咻地響著,和煙一同從本部的廣場上飛向空中了。睡了的婦女,由窗口伸出臉來,又即縮了回去。
“動手哩……”有誰用了帶些發(fā)抖的低聲,說。
從本部跑來的遏菲謨加,在門口叫道:
“警報!……大家全副武裝到集合地去!……”他在門上迅速地勒轉(zhuǎn)馬嘴,還喊些什么知不清的話,跑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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派去的人回來的時候,才知道小隊的大部分,并沒有宿在營里,——傍晚出外去散步,睡在姑娘們那里了罷。惶惑了的圖皤夫,決不定還是單將聚集了的人們出發(fā)好呢,還是自己到本部去,探明出了什么事情好。他就一面罵著上帝和教士,一面派人到各方面,一個一個的去搜索。傳令使帶了“全小隊立刻集合起來”的命令,已經(jīng)來了兩次了,但他還不能將人們召集,只如被捕的野獸一般,在院子里跑來跑去,絕望之余,幾乎要用彈子打進自己的額角去,而且實在,倘使他沒有常常覺著自己的重大的責任,恐怕也打了進去了。這一夜,許多人們就都吃了他毫不饒放的拳頭。
疲乏了的犬吠聲送在后面,小隊終于跑向本部去了,——發(fā)狂的馬蹄的鐵聲,充滿著為恐怖所壓的街道。
圖皤夫看見全部隊都在廣場上,很吃了一驚。大路上排列著移動的準備已經(jīng)妥當?shù)妮w重,——許多人下了馬,坐在馬旁邊在吸煙。他用眼去尋萊奮生的小小的身材,——他站在照著炬火的粗木材旁,鎮(zhèn)靜地和美迭里札在談話。
“你怎么會這么遲的?”巴克拉諾夫?qū)λl(fā)話了?!斑€在說:‘我們……礦工……’哩?!彼呀?jīng)有些著忙,要不然,大約是決不會向圖皤夫來說這樣的話的。
小隊長單是搖手。
他最為悵恨的,是意識著這年青人,巴克拉諾夫,現(xiàn)在正有用一切言語來斥罵他的十足的權利,而且雖是這斥罵,對于他圖皤夫之罪,也還未能算是十足的懲罰。況且巴克拉諾夫又觸著他最痛之處了:在他自己的心的深處,圖皤夫是以為惟有礦工這名目,乃是在這地上,人類所能有的最尊的名目的。現(xiàn)在他確信了惟有他的小隊,卻正將他自己,將蘇羌的礦工們,而且將全世界的一切礦工們,辱沒了,至少直到第七代。
象心縱意的罵過之后,巴克拉諾夫就去叫回巡察去了。圖皤夫由五個從河邊回來的自己的兵士口中,才知道并無什么敵人,他們是奉了萊奮生的命令,“毫無目標,向空中”開了槍。他這時便明白了萊奮生是要試一試部隊的戰(zhàn)斗準備。但這隊長的試驗,不能給他滿足,為了他不能來做別人的模范了的這種意識,他更加覺得狂躁了。
這樣地各小隊整列起來,舉行點呼的時候,就知道了雖然如此,卻還是缺少許多人。而散失得最多的,則是苦勃拉克的隊里??嗖俗约阂惨驗槿臻g去和家族作別,酒還沒有醒。他屢次向著自己的小隊演說道——“怎么能尊敬自己這樣的廢料,豬一般的東西呢?”——并且哭起來了。于是全部隊就都看見苦勃拉克醉著。只有萊奮生卻裝作沒有覺得,因為倘不然,便須將苦勃拉克撤換,然而又沒有可以替他的人。
萊奮生檢查過隊伍,回到中央,舉起一只手。手冷冷地,嚴厲地在空中停了幾秒時。在只波動著神秘的夜的聲息中,便發(fā)生了一種寂靜。
“同志們!……”萊奮生開口了,他的聲音是低的,但在各人,卻聽得很分明,恰如自己的心臟的鼓動一樣?!拔覀儚倪@里出發(fā)……到那里去——現(xiàn)在用不著說明。日本軍的勢力——固然沒有看得它太大的必要——然而,還是有我們不如隱藏起來,到時機的來到為妙的那么大小的。這并不是我們完全走出危險之外了的意思。并不的。危險是常常掛在我們上面的。一切襲擊隊員,都應該明白這件事。我們沒有辱沒我們的襲擊隊之名么?……在今天,是不能說沒有辱沒的。我們是女孩兒似的散亂了!……倘若真的是日本軍到來了,會怎樣?……他們就會將我們殺了個干凈,好象小雞!……是多么的恥辱呵!……”萊奮生忽然屈身向了前方,而他的結(jié)末的話,則如放開的渦卷鋼條一樣,頓時彈了過來,于是一切人們,便忽然被其圍住,覺得自己就象給不可捉摸的鐵的手指,在暗中扼殺的小雞一般了。
連什么都不懂得的苦勃拉克,也仿佛有著確信似的說道:
“不錯……都不錯的……”他將四角的頭轉(zhuǎn)到旁邊去,用大聲打起呃逆來。
圖皤夫是一秒一秒的在等候萊奮生來這樣說:“例如圖皤夫——他今天就是事情完了的時候才到的。但我的屬望于他,豈不比對誰都還大的么——是恥辱呵!……”然而萊奮生卻誰的姓名都沒有提起。他總是不多說話的,但他恰如敲那又鈍又強的釘,以作永久之用的人一般,就只執(zhí)拗地敲著一個處所。只是為了要查明他的話,達到了那本人之處沒有,他便看著圖皤夫那邊,突然這樣說:
“圖皤夫的小隊跟著輜重去……因為他們是很敏捷的……”于是他在馬鐙上站起,將鞭一揮,發(fā)號令道——“立……正!……從右三列走動……開步走!”
馬嚼子一齊發(fā)響了,馬鞍相軋有聲,而且恰如海底的大魚一般搖蕩著,緊密的人列,在深夜里游向那從古老的?;襞_·亞理尼山巔之后,升起古老的,然而永是新鮮的曙光之處去了。
第二部
?
一 在部隊里的美諦克
?
式泰信斯基從為了糧食,跑到野戰(zhàn)病院里來的經(jīng)理部長的助手那里,才知道了出發(fā)的事。
“是刁鉆的腳色——這萊奮生。”助手將蒼白色的駝背曬著太陽,說。“倘若沒有他,我們怕都完了罷……你想想看!——到野戰(zhàn)病院去的路,誰也不知道。所以,來攻擊我們的時候,——我們領了全部隊,到了這里了!想一想罷,我們是怎么的……況且在這里,是糧食呀,糧秣呀,都已經(jīng)準備得停停當當。真會想……”助手感嘆著,搖搖頭。但式泰信斯基卻覺得他的稱贊萊奮生,與其說為了他真是“刁鉆的腳色”,倒是因為將自己所沒有的性質(zhì)歸之別人,于助手自己反而覺得舒服的。
這一天,美諦克第一次能夠站起來了。他支著臂膊,走向草地去。在腳下感著驚人地愉快的有彈力的短草,他無端地歡笑。后來躺在行榻上,也許因為疲勞了,或者是為了這大地的歡欣的感覺,心臟高聲地跳個不停。兩腳還為了衰弱在發(fā)抖,而快活的好象馬蟻在爬一般的癢覺,卻穿透了全身。
美諦克散步時,弗洛羅夫羨慕似的向他望,于是美諦克就總不能克服了仿佛對他不起的感情。弗洛羅夫已經(jīng)病得很久,久到將周圍的人們的同情都汲盡了。在他們的不能省的愛護和掛念中,他聽到了“你究竟什么時候才死呢”?這一個永是存在的疑問。然而他不愿意死。對于“生”的他的執(zhí)迷的這分明的盲目,就象墓石一樣,將大家壓著了。
直到美諦克留居病院的最后的一天,他和華理亞之間,就繼續(xù)著奇妙的關系,這好象一種游戲,那對手希望著什么,是彼此都明白的,然而又彼此害怕著對手,誰也不敢跨出大膽的,決定底的一步去。
在她那結(jié)識了許多男人,多到在記憶里,他們的眼睛的顏色,頭發(fā)的顏色,或者連姓名也分不清了的辛苦而很難忍受的一生中,華理亞對誰也從來不能說出“可念的,可愛的人”的話過。美諦克是她有對他來說這話的權利,而且也要說這話的最初的男人。在她,是只有他,——只有這樣美,這樣溫和的男人,——才能夠使她那為母的熱情,得到平靜,她以為正因為這緣故,所以愛了他的。(但其實,這確信是在她愛了美諦克之后,才在她里面發(fā)生出來的,而她的不孕性,和她的個人底的希望也有著獨立的生理底原因。)在不安的沉默中,她每天呼喚他,每天不倦地貪婪地尋求他——將他從人們之中領出,將自己的遲暮的愛來獻給他罷……但不知道為什么,她竟沒有決計直白地來說出。
美諦克雖然也以那剛剛成熟的青春的熱和空想,希望著一樣的事,然而他竭力回避著和她兩個的牽連——或者招畢加和自己在一處,或者訴說著自己的不舒服。因為從來沒有接近過女人,他膽怯了。他也想到,自己竟不能象別人一樣么,于是十分羞。他偶然也戰(zhàn)勝了這膽怯,然而這回是憤怒的木羅式加的形象,他揮著鞭子,從泰茄中走了出來的形象,涌現(xiàn)于他的眼前,于是美諦克便經(jīng)驗到銳利的恐怖和對他還未報答之恩的意識的混合起來的東西了。
在這游戲中,他消瘦而成為長條子了。但直到最后的瞬息間,他終于沒有克服那膽怯。他和畢加一同,簡直好象對于外人似的,向大家作了勉勉強強的別,走掉了。華理亞在小路那里追上了他們。
“來,連作別,也不好好地作么?”她因為飛跑和感奮,紅著臉說?!霸谀沁?,不知怎地我難為情起來了……這樣的事倒向來沒有過,什么難為情?!彼f著,就照礦山里的年青姑娘們誰都做的那樣,將鏤花的煙盒,好象做壞事似的塞在他的手中。
她的感奮和這贈品,和她很不相稱。美諦克可憐她了,而當畢加的眼前,又覺得抱愧。他微微地一碰她的嘴唇,她用了煙一般的最后的眼向他看,于是她的嘴唇牽歪了。
“來看我,不要忘記罷!……”當他們?yōu)樯炙[蔽時,她大聲叫道。待到知道了并無回答,便倒在草上,哭起來了。
在道上,從深的回憶得了解放的美諦克,時時覺得自己已是真的襲擊隊員,為了曬太陽,竟還卷起了衣袖,——這在他,以為當和那大可記念的“姊妹”交談之后,他所開始了的新生活,是十分緊要的。
伊羅罕札的河口,已被日本軍和科爾卻克軍所占領。畢加是駭怕,焦躁,一路訴說著想象出來的痛苦。美諦克竟無法使他同意,避出村子,繞道從山谷前行。他們遂只好順爬過山,沿著人所不知的山羊的小路走。到第二夜,他們從多石的峭壁,拚死命降向河流那面去。美諦克還沒有覺得自己的腳的健壯。幾乎到早晨,他們才摸到了高麗人的農(nóng)場。兩人貪饞地吸了沒有鹽的刁彌沙。一看見乏透了的可憐的畢加的模樣,美諦克總不得不記起曾經(jīng)使他心醉的坐在幽靜的葦蕩旁邊的那閑靜的,爽朗的老人的形象來。畢加就好象用了自己的壓碎了似的神情,在映發(fā)沒有休息和救援的這寂寞的不安和空洞。
他們于是在疏疏落落的田莊里走,在這里,沒有一個聽到關于日本軍隊的人。部隊經(jīng)過了這里沒有呢?——對于這詢問,他們是向河上指點,打聽新聞,請喝蜜的克跋斯???,姑娘們則窺看美諦克。是收獲時期已經(jīng)開始了。道路隱沒在密叢叢的沉重的麥穗里;一到早晨,空的蛛網(wǎng)上,便停著露水,在空氣里,是充滿著秋前的象在申訴一般的蜂鳴。
他們到得希比希,已是傍晚了。村莊站在多樹的丘岡的向陽之處,——從相反的一面,射過西下的夕照來。看見在倒敗的,生菌的祈禱所旁,有一群帽上滿綴紅布的快活的,喧嚷的青年們,在玩九柱戲。一個穿著高背的農(nóng)人長靴的,生著三角的尖劈一般的紅胡子的,好象童話插畫上的侏儒那樣的小男人,剛將柱子拋完,卻出丑地全部失敗了。嘲弄的笑聲是那酬答。這小男人也沒法地微笑,但好象并不介意,倒也一樣地非常高興似的。
“那是他,萊奮生?!碑吋诱f。
“那里?”
“那,那邊,那好個紅胡子的……”畢加就拋下正在驚詫的美諦克,用了惡魔似的敏捷,奔向小男人那邊去了。
“喂,大家,瞧罷,——畢加!……”
“唔,是畢加哩……”
“爬來了么,這禿頭鬼!……”
青年們放下游戲,圍住了老人。美諦克立在一旁,決不定走過去好呢,還是等到叫他好。
“和你同來的是誰呀?”萊奮生終于問。
“從病院里來的一個人——很好的青年……”
“那是木羅式加帶了來的負傷者呵?!庇兄烂乐B克的,插口說。美諦克聽得在說他了,便走近大家去。
原來九柱戲那么不行的小男人,卻有著大的敏捷的眼——那眼釘住了美諦克,將他翻一個轉(zhuǎn)面,恰如檢查其中的一切似的,就這樣地過了幾秒時。
“到你的部隊里來的,”美諦克因為忘記了放下袖子,紅著臉,一面說?!跋惹笆窃谙睦請D巴那里的……到受傷為止?!彼砩弦痪?,想增些重量。
“從什么時候起,到夏勒圖巴那里去的?……”
“從六月的,唔,的中旬……”
萊奮生又射過他那試探的,檢查的眼光來,問道:
“能放槍么?”
“能的……”美諦克含胡地回答。
“遏菲謨加……拿一枝馬槍來……”
去取馬槍之間,美諦克覺得有幾十只好奇的眼睛,從各方面將他釘住。他將這無言的纏繞,開始當作敵意了。
“那么……打什么好呢?”萊奮生用了眼向四近搜尋。
“打十字架!”有人高興地提議。
“不,打十字架,那不必……遏菲謨加,拿九柱戲的柱子去豎起來,是的,那邊,在那里……”
美諦克拿了槍,因為驚惶,幾乎要閉上了眼睛(這驚惶的籠罩他,并非因為要打靶,卻是為了他覺得大家好象都在希望他失敗的緣故。)
“將左手再靠近些——那么,就容易了。”有人忠告道。
表示出分明的同情的這話,很幫助了美諦克。他一扳機頭。于是槍在音響中發(fā)射了——那時他不能不閉一閉眼——但他還能夠分辨那站著的柱子已經(jīng)飛開。
“好……”萊奮生笑了。“養(yǎng)過馬沒有呢?”
“沒有?!泵乐B克用了在這樣的成功之后,即使擔當了別人的罪孽也不要緊那樣的心情,自白說。
“這可惜,”萊奮生說。人看見,他是真在可惜的?!鞍涂死Z夫,將‘求契哈’牽給他罷?!彼苹刂郏骸昂煤玫仞B(yǎng)去,是溫和的馬呵。怎么養(yǎng)法,小隊長會教的……我們將他編到那一個小隊里去呢?”
“據(jù)我想來,還是苦勃拉克那里,——他那里正缺著人?!卑涂死Z夫說?!昂彤吋右黄鹆T?!?/span>
“也好……”萊奮生同意了?!澳敲茨闳ゾ褪橇恕?/span>
……向“求契哈”的最初的一瞥,逼得美諦克非將自己的成功和因此發(fā)生的孩子一般自以為榮的希望,全都忘卻不可了。她是一匹善于流淚的,瘦弱的,污白色而且有著洼脊梁和大肚子的,溫和的馬,先前為農(nóng)民或別人所有,一生中連耕了許多兌削契那???的地面。還不但這些哩,最壞事的是她懷著胎,她的奇特的名字,適合到恰如上帝的祝福,正適合于沒有牙齒的老婆婆一般。
“這給我,唔?……”美諦克低聲地問。
“這馬看相不很好,”苦勃拉克拍著她的屁股,說?!疤阕佑悬c缺勁——不知道為了糧食,還是為了有些生病的意思……但騎著走,是可以的……”他將蓋著帶白色的針的四方形的頭,轉(zhuǎn)向美諦克這一面,用了愚鈍的確信,重復說道:“騎著走是可以的……”
“這里沒有另外的馬么?”美諦克一面對于“求契哈”和騎著她也可以走路的事,突然感到要命的憎惡,一面便反對了。
苦勃拉克并不回答這話,但無聊地,單調(diào)地,開始講起為了養(yǎng)護這脫毛的牝馬的無數(shù)的危險和疾病,早晨,日中,晚上的該做的事來。
“一從行軍回來不要即刻將鞍子除下,”小隊長教導他說:“給她立一會,等她有些涼。一將鞍子除下,就給她擦背——用手掌,或是干草,還有,上鞍之前,也得擦的……”
美諦克嘴唇發(fā)著抖,只凝視著馬匹之上的地方,卻并沒有聽。他的勇敢的襲擊隊員的心情,恰如小碟子里的水一般,全都干涸了。他自己覺得只因為開初就要輕賤他所以特地分給他這樣傷了蹄子的丟臉的牝馬。這時候,美諦克是從他非開始不可的那新的生活的觀點,在看一切自己的行為的?,F(xiàn)在帶了這樣討厭的馬,那新的生活之類,就好象無從說起——此時的他,恐怕誰都以為不再是完全兩樣了的,強有力的有自信的人物,他也還是先前的可笑的美諦克,連好馬也不能交給他的了。
“除此之外,這馬,舌頭還在發(fā)炎……”小隊長并不管美諦克怎樣地在受辱,這話可能進他耳朵去,只是堅決地說。“這是應該用礬來醫(yī)治的,但不幸這里沒有礬,我們在用雞糞醫(yī)治著這病——這也是很有效驗的方子。用破布包起來,在加上嚼子去之前,裹在嚼子的周圍的——真靈得很……”
“我是——小孩子,還是什么呢?”美諦克不去聽小隊長的話,自己想?!安?,我到萊奮生那里去,說我不高興騎這樣的馬罷……替別人受苦時義務,我是絲毫也沒有的。(在他,是要自以為好象在做誰的犧牲,這才舒服的。)不,我要統(tǒng)統(tǒng)直白地說出來,給他不至于誤會……”
但小隊長一說完,馬匹安全交給美諦克之手的時候,他才后悔他沒有聽取小隊長的講解了。“求契哈”低著頭,在動她懶懶的白色的嘴唇。美諦克省悟了她的全生命,現(xiàn)在就在他手里。然而他不知道怎樣處置這單純的馬的生命,卻仍如先前一般;他連好這溫和的牝馬也做不到,她就在暗中將頭伸到別個的干草去,使別的馬和守夜人發(fā)恨,并且在馬廄里往來。
“遭瘟的,那個新家伙在那里呀?……怎么連自己的馬也不好的?……”有人在小屋里大叫。于是聽到發(fā)怒的鞭聲?!皾L,滾,昏蛋!守夜人!——帶了馬去呀,滾她娘的……”
美諦克因為奔跑和內(nèi)部的熱,渾身流汗,頭里充滿著最惡毒的罵詈,時時碰著有刺的樹叢,在黑暗的,睡了的街道上行走,要尋出本部來。有一處,他幾乎撞進散步的一群里面去,——嘶嗄的手風琴在絞出“薩拉妥夫斯卡耶”的曲子,煙卷在燒,劍和拍車在響,姑娘們在發(fā)尖聲,而大地則因發(fā)瘋似的跳舞而在顫抖。美諦克怕向他們問路,繞開了。倘沒有一個人的形相,從路角那邊向著他出現(xiàn),他也許會走一整夜的罷。
“同志!本部在那里呀?”美諦克走近去,一面說。并且知道了那是木羅式加?!鞍ⅲ戆病彼枫返?,羞慚地說。
木羅式加發(fā)了一種含胡的聲音,就在惶惑中站住……
“到第二個后院,往右。”他終于不想別的事,回答說。于是兩眼異樣地發(fā)著閃,并不回顧,從旁邊走過了……
“木羅式加……是的……他在這里……”美諦克想。他就恰如先前一樣,突然覺得自己是孤獨,環(huán)繞著各種的危險,木羅式加呀,暗的不熟識的街道呀,不知怎么調(diào)理的溫和的馬呀。
走到本部時,他的決心已經(jīng)完全無力。他已經(jīng)不知道來干什么,不知道做什么好,說什么好了。
大約二十個襲擊隊員,躺在空虛的,平野一般廣大的后院中央所燒的篝火的周圍。萊奮生是高麗式地曲著腿,為生煙發(fā)響的火焰所魅惑,就坐在火的直近旁。這使美諦克更加想起童話里的侏儒來了。美諦克走近去,站在那后邊,——誰也沒有向他這面看。襲擊隊員們順次講著淫褻的故事,其中是一定夾著奇怪的教士,淫亂的教士的妻,還有輕步地上,因了教士之妻的溫婉的心情,巧妙地欺騙教士的勇敢的青年的。從美諦克看來,他們的講著這些事,并非因為這真可笑,倒因為此外無可講,而且他們的笑,也只是為了義務。然而萊奮生卻總是注意傾聽,大聲地,好象真是出于本心地哄笑。當大家要他也來講述的時候,他就也講了幾件可笑的事情。他在聚集于此的人們里,是最有教養(yǎng)的人,所以他所講的,也就成了最好的最淫褻的故事。但看起來,萊奮生卻毫不顧忌,用了滑稽的平靜模樣開談,并且淫褻的句子,仿佛別人的話一般滔滔而出,和他全不相干似的。
一看見他,美諦克便自然而然地自己也想去講一講,——他是以這樣的事為可恥的,并且竭力裝著超然于這些之上的樣子,但其實卻愛聽這一類話,——然而他害怕,倘若他在火旁坐下,大家就會詫異地對他看,他覺得那是最不愉快的。
他于是沒有加入,走掉了,——心里懷著對于自己的不如意,對于一切人們,尤其是萊奮生的怨恨的心情。“哼,不要緊,”他憤恚地閉著嘴唇,想。“無論如何,我不來伺候那馬的,要死,死掉就是。看他說什么罷;我不怕的……”
從此他真不再留心到馬匹上去了。只在練習和喝水時候,牽出她去。如果他在注意較深的指導者那里,他是一定要立刻遭打的。然而苦勃拉克對于自己的小隊的情形,并無興致,就只聽其自然?!扒笃豕笔潜樯懑彴X,餓著,渴著走,只偶然受些別人的照應,而美諦克則被大家所憎惡,以為是“傲慢,懶惰的人”。
全小隊中,只有兩個人和他有些親密,——那是畢加和企什。但他和他們交際,決不是因為他們合了他的意,乃是因為誰也不和他相往來的緣故。企什是竭力想博他的歡心,自己來尋他的。趁著美諦克為了沒有擦過的槍,和小隊長吵鬧之后,獨自躺在天篷下面,惘惘然凝視著篷頂?shù)乃查g,企什便用了逍遙的腳步,走近他來,這樣說了:
“您在生氣么?……呸,算了罷!這樣的一個胡涂的沒有學識的東西,用不著當真的?!?/span>
“我也并不生氣?!泵乐B克嘆了一聲,說。
“那么,無聊?倘是這,那又是一回事,倘是這,我也知道……”企什坐在拆掉了的車子的前段上,照平常那樣子,伸開了抹得很濃的長靴。“唔,其實是,我也無聊的——因為在這里,智識分子真少??峙轮挥腥R奮生,然而他也是……”企什將手一揮,含蓄地望著自己的腳。
“他也是——怎樣呢?……”美諦克因為好奇心,追問道。
“唔,然而他也是沒有什么了不得的學問的人呵。單是狡猾罷了。就在想將我們當作踏腳,來掙自己的地位。您不這樣想么?”企什哀傷地微笑起來。“自然,您總以為他是很有勇氣,很有才能的隊長罷?!薄昧颂貏e鄭重的發(fā)音,說出“隊長”這兩字來。“哼,豈有此理!——那都是我們自己幻想的!我告訴您……就拿我們的開拔的具體底的事情來看罷——我們不用一直的沖鋒,去打敗敵人,卻鉆進這骯臟的窟窿里來了。自然,您早知道,那是因為高明的戰(zhàn)略底觀點!在那邊,我們的同志們正在死掉也說不定,而我們卻在這里——是為了戰(zhàn)略底觀點哩……”企什不自覺地從輪子上拔出木閂來,又惋惜地將這塞進原先的處所去。
美諦克并不相信萊奮生是真象企什所形容出來那樣的人,但聽他的話,是有趣的,——他久沒有聽到這樣有教養(yǎng)的談吐了,并且不知道為什么,他相信其中也有幾分的真實。
“真是這樣的么?”他站起來,說?!霸谖?,卻原以為他是好象極其出色的人物的?!?/span>
“出色的人物?”企什討厭了。他的聲音失掉了平常的甜膩的調(diào)子,其中并且響著現(xiàn)今自己的優(yōu)越的意識?!斑@是怎樣的誤解!……只要看他挑選的是怎樣的人,就是了!……那個巴克拉諾夫,是什么東西呀?一個胡涂蟲!……自己以為了不得,但小子是怎樣的副手呢?莫非尋不出別的人了么?自然,我是生病,負傷的人——我受了七粒子彈和空氣的撞傷——我是不耐煩做那樣麻煩的工作的,然而無論如何,我總該不會比小子還要壞——這無須夸口來說……”
“恐怕他沒有知道你是懂得軍事的罷?”
“呸,會不知道!誰都知道的,您去問問看。自然,大家是因為嫉妒,要說壞話的,然而這是事實!……”
美諦克漸漸有了元氣,也開講些自己的心情。他們在一處周旋了一天。這樣的幾次談天之后,不知怎地他有些反對企什了。然而他不能離開他。長久不見的時候,他竟會自己去尋覓。企什又教給他逃脫守夜和燒飯的事,凡這些,是早已失去那新鮮的魅力,只成著無聊的義務的了。
從那時候起,部隊的沸騰一般的生活,就從美諦克的旁邊走過了。他沒有看見部隊的機構(gòu)的彈簧,沒有感到正在做著的一切事情的必要。在這樣的隔絕中,對于新的大膽的生活的他的幻想,就消失下去了,——雖然他學會了回嘴,不怕人;曬慣了太陽,習慣了穿著,在外觀上也和別的人不相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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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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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羅式加遇見了美諦克,自己也以為奇的,是先前的怨恨和憤怒,都不再覺得了。所剩下的,只是這樣的有害的人,何以又在路上出現(xiàn)的這一種疑心,以及他木羅式加,對他應該憤慨的一種無意識底的確信。但是這邂逅,也還是將他打動,使他要將這事即刻和誰去談談。
“剛才在橫街上走,”他對圖皤夫說?!皠傄D(zhuǎn)彎,跑到我的鼻子尖前來了,——那個夏勒圖巴的小伙子呵,我?guī)淼?,那個,記得么?”
“這怎樣?”
“不,沒有什么了不得的事……他問說‘到本部去,該怎么走呢?……’‘到后邊的——我說——第二個后院,往右……’”
“那又怎么了呢?”圖皤夫在這里面毫不能發(fā)見奇特之處,以為還有后文,便試探地問。
“不,遇見了就是了!……這還不夠么?”木羅式加含著不可解的憤怒,回答說。
他忽然凄涼起來,不再愿意和人們說話。原想到晚上的集會里去的,但卻鉆進了干草小屋子,然而不能睡。不愉快的回憶,成了沉重的擔子,向他上面壓來。在他,仿佛覺得美諦克是為了要使他從一種正當?shù)姆较蛎摮?,所以特地在路上出現(xiàn)似的。
第二日,他好容易,才按住那再遇見美諦克的希望,什么地方也靜不下:彷徨了一整天。
“我們?yōu)槭裁催B事情也沒有,卻老坐在這里的?”他悵恨地,去對小隊長說?!耙獮榱藷o聊,爛掉的呵……他究竟在那里想些甚么呀,我們的萊奮生?……”
“就在想要怎么辦,才能使木羅式加開心呵。說是因為只是坐著想,所有的褲子都破完了?!?/span>
圖皤夫竟并不體察復雜的木羅式加的心情。得不到幫助的木羅式加,便在不祥的憂郁中跑來跑去,知道他倘不能有強烈的工作來散一散悶,那可就要浸在酒里了。他從有生以來,這才第一次和自己的欲望戰(zhàn)斗。然而他的力量是孱弱的,但有一偶然的事故,將他從沒落里救出了。
鉆在偏僻處所的萊奮生,和別的部隊的聯(lián)絡幾乎統(tǒng)統(tǒng)失掉了。有時能夠到手的報告,描給他看的是瓦解和苦痛的腐蝕這兩種可怕的圖像。死的鐵靴,毫無慈悲地蹂躪著馬蟻群,而瘋狂了的馬蟻,則或者因為絕望,即投身靴下,或者成了混亂的群,逃向不能知的彼方,徒為自己本身的酸所腐蝕。不安的烏拉辛斯克的風,是送來了煙一般的血腥。
萊奮生沿著多年絕了人跡的無人知道的泰茄的小徑,和鐵路作了連絡。他又得到報告,知道載著槍械和衣服的軍用貨車就要到來。鐵路工人約定了來詳細通知日子和時刻。萊奮生知道,部隊是遲遲早早,總要被發(fā)見的,而沒有彈藥和防寒衣,要在泰茄里過冬,是不可能的,于是決定了實行最初的襲擊。剛卡連珂趕緊放好急性佬???。濃霧之夜,悄悄地繞出了敵陣,圖皤夫的小隊突然在鐵路線邊出現(xiàn)了。
……剛卡連珂將接著郵件車的貨車截斷,客車并無損壞。在爆發(fā)的聲響中,在炸藥的煙氣中,破壞了的鐵軌跳上空中,于是抖著落在斜坡下面了。急性佬的閂子上系著的一條繩,纏住了電線,掛著,后來使許多人絞盡了腦漿,想知道誰為了什么和什么緣故,將這東西掛在這地方。
當騎兵斥候在四近偵察之間,圖皤夫帶了滿滿地載著物件的馬匹,藏在斯伐庚的森林的田莊里,一到夜,就逃出叫作“面頰”的山谷去了。幾天之后,到了希比希,一個人也不缺。
“喂,巴克拉諾夫,可就要動手哩……”萊奮生說。但在他的起伏的視線里,卻辨不出他是在開玩笑呢,還是在說真話來。就在這一天,他只留下些可以帶走的馬,將外套,彈藥,長刀,硬面包,都分給各人,僅剩了馱馬能夠運送的這一點。
到烏蘇里的烏拉辛斯克山溪,已經(jīng)都被敵軍占領。新的兵力集中于伊羅罕札河口,日本軍的斥候在各處偵察,常常和萊奮生的巡察沖突起來。到八月底,日本軍開始前進了。他們從這田莊進向那田莊,一步一步都安排穩(wěn)妥,側(cè)面布置著綿密的警備,伴著長久的停止,慢慢地進行。在他們的動作的鐵一般固執(zhí)之中,雖然慢,卻可以感到有自信的,有計算的,然而同時是盲目底的力量。
萊奮生的斥候顯著殺伐的眼回來了,但他們的報告,是互相矛盾的。
“這究竟是怎么的!”萊奮生冷冷地回問?!白蛱煺f他們是在梭羅孟那耶的,今朝卻在摩那庚了,——那么,他們是在后退么?……”
“那我我不知道,”斥候吶吶地說?!耙苍S前哨在梭羅孟那耶罷……”
“那么,在摩那庚的,不是前哨,卻是本隊,你怎么知道的呢?”
“農(nóng)人們說的……”
“又是農(nóng)人們!……人怎樣命令你的呀?”
斥候于是捏造了些胡說八道的事情,說明他何以不能深入。但其實,他是給女人們的饒舌嚇住了,離敵十威爾斯忒,就坐在叢莽里,吸著煙卷,在等候可以回去了的時候?!澳阕约汗俺鲆换乇亲尤チT?!薄幻嬷?,用鬼鬼祟祟的農(nóng)夫眼色,斜瞥著萊奮生,一面想。
“你應該自己去走一趟了,”萊奮生對巴克拉諾夫說?!胺駝t,在這里我們會給人家撲殺,象蒼蠅一般。這些家伙是沒法可想的。你帶了誰,在太陽未出之前就動身罷。”
“帶誰去呢?”巴克拉諾夫問。他內(nèi)心雖然洶涌著劇烈的戰(zhàn)斗底的歡欣,但硬裝著認真的深思遠慮模樣,他也如萊奮生一樣,是以為必須將自己的真感情遮掩起來的。
“你自己挑選罷……那個苦勃拉克那里的新來的也可以——是叫作美諦克的罷?又可以順便看看那是怎樣的青年。人們說他好象不行,但是他們弄錯的也說不定……”
做斥候去是美諦克的無上的機會。他在部隊中的短短的生活之間,已經(jīng)存貯了非常之多的尚未成就的工作,不會完結(jié)的約束,和未曾實現(xiàn)的希望,而于那每一事,則連本可成就的事,也至于失掉那價值和意義了。而且綜合起來,這些責任和懶惰,壓在他身上,是沉重而且苦痛,使他不能從這被囚的,無意思的狹窄的環(huán)境中逃出,現(xiàn)在他覺得,仿佛仗這勇敢的一擊,便可以沖破了。
他們在未明之前出發(fā)。泰茄的尖頂上,已經(jīng)閃著微紅,山腳下的村中,送來了第二遍的公雞叫。四周是寒冷,昏暗,還有些陰森。這境遇的異常,危險的豫感,成功的希望,——凡這些,在兩人里面,激起了一種戰(zhàn)斗底的心情;各種另外的情感,全不重要了。在身體中——是血液生波,筋肉見韌,而空氣則冰冷地,竟至于顯得好象在鉆刺,在發(fā)聲。
“阿呀,你的馬,滿生著疥癬哩。”巴克拉諾夫說?!皼]有照管么?那是不行的……一定是苦勃拉克模模胡胡,沒有教給你怎么理值罷?”一個知道如何養(yǎng)馬的人,會毫無良心,一直弄到這模樣,巴克拉諾夫是連夢里也想不到的?!皼]有教罷,唔?”
“我怎么說呢?……”美諦克窘急起來:“就全般說,他是不很肯照應的??墒锹犝l好呢,也不知道?!彼ψ约旱闹e話,在鞍橋上縮著身子,一瞥巴克拉諾夫。
“誰都可以,你只要好好地問就是了。在那里明白這等事情的人很多。他們里面盡有著好小子……”
美諦克也幾乎翻掉了據(jù)為己有的企什的意見,巴克拉諾夫有些中他的意了。他胖得圓圓的,綴住了似的坐在鞍上。他的眼褐色而銳敏,將一切事物,在動蕩中抓住,而在這瞬息間也已經(jīng)將要點從不關緊要的事物中析出,發(fā)出實踐底的結(jié)論來:
“喂,朋友,我先前就在看你的鞍子為什么寬滑了的!你將后面的肚帶收得很緊,前面的卻拖著。不反一反,是不行的。好,給你來系過罷……”
美諦克還沒有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巴克拉諾夫已經(jīng)跳下馬,在鞍子那里動手收拾了。
“那……你的鞍韉也打著皺哩……下來罷,下來罷——要把馬糟蹋了。給你從頭弄好罷?!?/span>
數(shù)威爾斯忒之后,美諦克就確信起來,巴克拉諾夫比他良好而且能干得遠,不但這一點,巴克拉諾夫也是非常強壯而且勇敢的人,因此他美諦克應該服從他,毫無貳話。巴克拉諾夫這一面,則不挾一些先入之見,以接近美諦克去,雖然接著也覺得自己的優(yōu)越,但還是竭力要憑著沒有羼雜的觀察,來定他的真價值,一面看作同等的腳色,和他去談天:
“誰紹介你來的呢?”
“原沒有誰,是自己跑來的,雖然給我證明書的,是急進派……”
美諦克記起了式泰信斯基的奇特的舉動,就想將保送他的團體的意義,設法弄得含糊些。
“急進派?……你不該和他們往來的——和這些臭小子……”
“但我是不管這些的……只因為有兩三個高中學校的同學在那里,我就也……”
“你在高中學校卒了業(yè)么?”巴克拉諾夫截住話。
“唔?是的,卒了業(yè)的……”
“那很好。我也進過職業(yè)學校。學旋盤工。但沒有卒業(yè),因為上學太晚了?!鼻∪绶洲q似的,他說?!昂髞砦以谠齑瑥S做工,直到兄弟長大……這之間,這回的亂子就鬧起來了……”
暫時緘默之后,他沉思似的,拖長了調(diào)子說:
“是的……高中學?!⒆訒r候,我也很想進去的,但怎么能……”
美諦克的話,好象在他心里喚起許多無用的回憶來了。美諦克用了突然的熱心,開始來說明巴克拉諾夫的不進高中學校,并不算壞事情,倒是好。他在無意中,想使巴克拉諾夫相信自己雖然無教育,卻是怎樣一個善良,能干的人,但巴克拉諾夫卻不能在自己的無教育之中,看見這樣的價值,美諦克的更加復雜的判斷,也就全然不能為他所領會了。他們之間,于是并不發(fā)生心心相印的交談。兩人策了馬,在長久的沉默中開快步前進。
路上時時遇見斥候,但他們?nèi)匀徽f謊,象先前一樣。巴克拉諾夫只是搖頭。他們在離梭羅孟那耶的小村三威爾斯忒的田莊里下了馬,步行前去。太陽已經(jīng)西傾,農(nóng)婦們的雜色的頭巾,點綴著疲倦了的田野。從肥大的禾堆上,則靜靜地躺下濃厚的,柔軟的影子來。巴克拉諾夫向著迎面遇見的馬車,問在梭羅孟那耶可有日本兵沒有。
“聽人說,早上來了五個人,現(xiàn)在卻又沒聽說了……但愿能夠給我們收起麥子來——他們先在地獄里……”
美諦克的心狂跳起來了,但他并不覺得恐怖。
“那么,他們是真在摩那庚了。”巴克拉諾夫說。“來的那些一定是斥候。總之,去罷……”
他們被憂愁的犬吠聲所迎接,進了村中。在豎起一束縛在竿上的干草和門前停著馬車的客店里,他們“巴克拉諾夫式地”將面包放在大碗里,喝過牛乳。到后來,美諦克每當帶著一種不舒服,想起這回的馳驅(qū),則在自己眼前,總看見巴克拉諾夫顯著活潑的臉相,上唇帶些牛乳點,走出街上去了那時的神情。他們走不到幾步,突然從橫街里跑出一個提高了裙子的胖女人來,一撞見他們,就柱子一般站住了。她的圓睜的眼,陷在頭巾中,她的嘴,是被捕的魚似的在吸空氣。而且忽然,用了最尖利的高聲,叫起來了:
“孩子們,我的孩子們,你們那里去呀?許許多日本兵,就在學校里邊呵。他們就要到這里來了,快逃罷,他們就要到這里來了!……”
美諦克還沒有全領會她的話之際,從橫街里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開正步,背槍枝的四個日本兵。巴克拉諾夫發(fā)一聲喊,同時也抓起了手槍,就在眼前瞄了準——向兩個發(fā)射了。美諦克似乎看見他們的背后噴出血團,兩個人都倒斃在地面上。第三彈沒有打中,手槍也不靈了。余下的日本兵中的一個,連忙逃走,別的一個是從肩頭取下槍枝來。但是,當此之際,為強有力地主宰了他的新的力量所動,壓倒了恐怖的美諦克,卻對他連放了好幾槍。當最后的一彈打中了日本兵時,他已經(jīng)倒在塵土里抽搐了。
“我們跑罷!……”巴克拉諾夫叫道。“到馬車那里去!……”
幾分鐘之后,他們就解下了在客店前發(fā)跳的馬,揚起著塵埃的熱的旋渦,在街上疾走了。巴克拉諾夫站在馬車上,時時反顧,看可有追來的人,一面用韁繩的頭,竭力打馬。大約在村子的中央模樣,有五六個喇叭卒在吹告警的嗽叭。
“他們在這里……統(tǒng)統(tǒng)!……”他用了得意的憤怒,大聲說?!敖y(tǒng)統(tǒng)!……是主力!你聽到他們在吹嗽叭么?……”
美諦克是什么也沒有聽到。他倒在馬車的底板上,正在自己能夠逃脫了的狂喜中,料想那在熱而乏的塵土里被他打死了的日本兵,因為臨終的苦惱,在拚命地掙扎。他看見巴克拉諾夫時,似乎他那痙攣的臉,也見得討厭,可怕了。
過了些時,巴克拉諾夫已經(jīng)在微笑。
“我們干得出色!是不是?他們進村子,我們也進村子——就是一下子。但是你,朋友,是一個好腳角。我還料不到你會這樣哩,真的!沒有你,他的彈子就要將我們打通了!”
美諦克竭力要不看他,躺著,埋了頭,黃而且青,臉上顯著暗色的斑,在車子里——好象爛了根的谷穗。
走了兩威爾斯忒遠近,聽不見有人追來,巴克拉諾夫便將馬靠近遮在路上的獨株的榆樹下。
“你,等在這里,我趕緊上樹去,看一看怎么樣……”
“為什么?……”美諦克用了斷然的聲音問?!拔覀兛熳吡T,應該去報告一切……主力在那地方,是明明白白的……”他要使自己相信自己所說的話,然而不能。他現(xiàn)在怕敢留在敵人的左近。
“不,還是等一等好。我們不是專為了來殺三個蠢才的。給嗅出確實的事情來罷?!?/span>
大約過了三十分鐘,二十人上下的騎兵,從梭羅孟那耶村緩步出來了?!疤冉o看見了,不知道會怎樣哩?”巴克拉諾夫心中感著戰(zhàn)栗,一面想:“我們恐怕不能坐這馬車去了罷?!比欢灾浦瑳Q計等到最后的可能的時間。被丘岡遮住,為美諦克所看不見的騎兵已經(jīng)到了半路之際,巴克拉諾夫就在那了望處望見了步兵,——他們踏起濃塵,閃著槍,排成密密的柱子,正從村子里走出……在火速的疾驅(qū),直到田莊之間,兩個襲擊隊員幾乎弄死了馬匹。他們在田莊里換騎了自己的馬,數(shù)瞬之后,已在路上向希比希疾走了。
長于先見的萊奮生,在他們未到之前,(他們是夜里才回來的,)就布置了加嚴的警備——苦勃拉克的徒步小隊。小隊的三分之一,和馬匹一同留下,其余則在村旁的舊蒙古城寨的堡壘后面,當警備之任。美諦克將馬交給巴克拉諾夫,和隊一同留下了。
美諦克雖然很疲勞,但不想睡。霧從河邊展布開來,空氣是冷的。畢加翻一個身,說著夢話。步哨的腳下,野草在作響,象謎一般。美諦克仰臥著,睜眼在尋星星。星在仿佛躺在霧帳背后的黑的空虛中,依稀可見。于是美諦克自己里面,感到了更暗的,更鈍的——因為那地方是星也沒有的緣故——和這一樣的空虛。他還以為這一樣的空虛,弗洛羅夫一定常常感到。他突然想起,這人的運命,不和他的運命相象么,因此就立刻害怕起來了。他竭力想逐出這恐怖的思想,然而弗洛羅夫的形象,總浮在他的眼前。他沒有活氣地帶著掛下的手和枯透了的臉,躺在行榻上在看他,他的上面,楓葉在幽靜地作響?!八懒撕?!……”和恐怖一同,美諦克想。然而弗洛羅夫動起指頭來,并且轉(zhuǎn)臉向他,帶著骨立的微笑,說:“大家……在鬧……”忽然之間,他在行榻上發(fā)了痙攣,從他那里有什么團塊迸散,于是美諦克看見那全不是弗洛羅夫了,是日本兵?!斑@可怕……”他全身發(fā)著抖,又這樣想。但華理亞彎腰在他上面,低聲說:“你,不要怕呀?!彼潇o,溫柔。美諦克立刻輕松了?!澳悴灰治覜]有好好地作別罷,”他溫和地說,“我是喜歡你的。”她將身挨近他來。忽然,一切飛散,沉沒在無何有中,幾瞬間后,他已經(jīng)坐在地上,著眼,用手在尋槍枝了。在很明亮了的周圍,則人們卷著外套,忙碌著。藏身叢莽中的苦勃拉克,是在看那望遠鏡。大家都聚在那里,問道:
“那里?……”“那里?……”
美諦克摸到了槍,爬到墻上,知道大家是在說敵人。然而看不見敵,于是他也發(fā)問了:
“那里?……”
“你們?yōu)槭裁磾D作一團的?”小隊長忽然用力將誰一推,怒叱道?!吧㈤_!……伏倒!……”
沿著堡壘排開時,美諦克還伸了頸子,努力想看敵人。
“但是敵在那里呀?”他向那在他旁邊的人問了好幾回。那人爬著,不理他的話,不知道為什么總是側(cè)著耳朵,而他的下唇是拖下的。他突然回顧,發(fā)狂似的向他吆喝起來。美諦克來不及回答,——就聽到號令之聲了:
“小隊……”
他挺著槍,還是什么也沒有看見,并且因為大家看見,他卻看不見而發(fā)惱——和“放”的號令一齊,胡亂地開槍。(他沒有知道小隊的大約一半的人們,也是什么也沒有看見,只因為免得后來給人笑話,瞞著罷了。)
“放!……”苦勃拉克再號令說,于是美諦克又開槍。
“唉唉,給逃走了!……”人們在四處大聲說。大家都忽然隨便高談,臉上也活潑地亢奮起來了。
“夠了,夠了!……”小隊長叫喊道?!霸谀抢锓艠尩氖钦l呀?愛惜子彈!……”
美諦克從大家的話里知道,日本軍的斥候已經(jīng)來過了。也一樣地并未看見的許多人,這時就嗤笑美諦克,并且自夸著他們所瞄準的日本兵,是怎樣地從鞍橋滑落。這時大炮聲轟然而起,反響充滿著溪谷中。幾個人因為怕,就伏在地面上,美諦克也毛骨悚然,象給打倒了一樣,——這是他平生所聽到的最初的炮聲。炮彈在村子后面的不知什么處所炸裂了。接著機關槍的發(fā)狂地拚命地作響,頻繁的馬槍聲到處殷殷然。然而襲擊隊并不回答。
過了幾分鐘,或者一點鐘——時間感覺是被苦惱所消滅了——美諦克覺得襲擊隊員已經(jīng)增加起來。并且看見了巴克拉諾夫和美迭里札,——他們是從堡壘上走下來的。巴克拉諾夫拿著望遠鏡。美迭里札則臉在痙攣,鼻孔張得很大。
“伏著么?”展開了額上的皺紋,巴克拉諾夫問?!澳?,怎樣?”
美諦克悲苦地微笑了。并且對于自己,呈著非常的緊張,問道:
“我們的馬在那里?……”
“我們的馬在泰茄里,我們也就要到那邊去了……只要略略一防,就好……我們是不要緊的。”他分明要使美諦克放心,加添說?!暗?,圖皤夫的小隊,卻在平地上……呀,惡鬼!……”他給近處的爆炸一悚,忽然怒號起來?!叭R奮生也在那里……”于是用兩手按住望遠鏡,沿著散兵線,跑到不知那里去了。
到其次應該射擊的時候,美諦克卻已經(jīng)能夠看見日本兵——他們作成幾條散兵線,走著叢莽之間的路,正在前進。從美諦克看去,是近到雖在必要之際,也早不能逃出他們了。他這時所感到的,不是恐怖,倒是一種苦痛的期待,不知道這一切要什么時候才完。
在這樣的瞬間之中,苦勃拉克不知從那里出現(xiàn),叫了起來:
“你瞄著那里呀?……”
美諦克向周圍四顧,才知道小隊長的話,和他并不相干,是在說先前不知道為什么他竟沒有留心到的畢加。畢加將臉緊靠了地面,躺著。在頭上胡涂地探著槍閂,正在射擊他自己面前的樹木??嗖诉沉R了他之后,也不過是子彈已完,空有槍閂發(fā)響這一點不同罷了,他仍舊繼續(xù)著無異于前的工作。小隊長將他的頭用靴子踢了幾下,但畢加依然沒有抬頭。
……這之后,大家開始是雜亂地,后來則成了疏疏的鏈子,向什么地方疾走。美諦克也一同奔跑,對于這些一切的為什么和怎樣地出現(xiàn),全都莫名其妙。他只覺得雖是這最絕望底的擾亂的瞬息間,也還是決非偶然,決非無意識;而且在指導他和他的周圍的人們的行動者,乃是和他現(xiàn)在的經(jīng)驗不同的許多人。這些人們,他沒有看見。然而他在自己中,感得他們的意志,待到進了村落的時候——那時他們是作著長的鏈子,在走的——他不知不覺,用眼來搜尋那主宰著他的運命者,究竟是什么人。走在最前面的是萊奮生。然而他見得非常之小,而且那么滑稽地揮著很大的盒子炮,要相信他是主要的指導底力,可不容易。美諦克正在努力想解決這矛盾,而密密地,惡意地,四面又飛下子彈來。這些子彈,仿佛掠過頭發(fā),甚至于掠過耳朵上的茸毛。鏈子向前疾奔,幾個人死掉了。美諦克感到,倘若再要應戰(zhàn)一回,他就會和畢加毫不兩樣了。
作為這一天的混亂的印象,遺留下來的,還有跨著揚開火焰似的鬃毛,露著牙齒的馬的木羅式加的形相。他跑得極快,令人分不出木羅式加從那里為止,馬從那里開頭來。到后來,他才知道木羅式加是被選為戰(zhàn)斗之際,聯(lián)絡小隊的騎兵的一個。
美諦克的完全恢復原狀,是在泰茄之中,被近時走過的馬所踏爛了的山間小路上。這處所,是幽暗,寂靜,端嚴的杉樹,用了那安穩(wěn),苔封的枝干,隱蔽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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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苦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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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如在不容情的強有力的機械之下的苦惱的布一樣,日子是如飛的過去了,寸寸互相類似——都是無眠的夜和非人類底的掙扎的果實。而在那日日的布上面,則忙著人們的不倦的梭……
戰(zhàn)斗之后,藏身在繁生著木賊草和羊齒的深邃的山峽里,萊奮生檢查馬匹了,遇見了“求契哈。”
“這是怎的?”
“什么呀?”美諦克口吃了。
“那,解下鞍來,將背脊給我看……”
美諦克用發(fā)抖的手,解開了肚帶。
“你看,那自然……背上滿生著瘡?!比R奮生用了仿佛毫不期望什么好事情似的口氣,說?!澳悄阋詾轳R是單單騎坐的東西用不著理值的,小阿叔……”
萊奮生竭力要不提高聲音,但他好容易才做到,——他非常疲勞,他的胡子在抖動,他還用兩只手興奮地旋著不知從那里折來的枝條。
“小隊長,喂,這里來……你為什么單是看著的?……”
小隊長眼也不,凝視了美諦克不知道為什么而抖抖地拿在手里的鞍,于是陰郁地,慢慢地說道:
“對這蠢才,我是說過好幾次了……”
“我也這樣想!”萊奮生將枝條拋掉了。向著美諦克的他的眼,是冰冷,森嚴?!巴?jīng)理部去,到這醫(yī)好為止,騎著運貨馬罷……”
“你聽,同志萊奮生……”美諦克以為并非因為他管理壞,是因為他得到的是很重的鞍,于是用了由他所經(jīng)驗的自卑而發(fā)抖的聲音,喃喃地說:“并不是我不好……請你聽我說……請你等一等……這回一定……我將這馬弄得好好的給你看……”
但萊奮生頭也不回,走向其次的馬匹去了。
……糧食的不足,使他們只得跑向鄰近的山溪去。數(shù)日之間,部隊為了戰(zhàn)斗和辛苦的跑路,弄得精疲力盡,一面又繞著烏拉辛斯克的支流間趲行。不被占領的田莊的數(shù)目,總是減少下去,要得一片面包和燕麥,也須經(jīng)過戰(zhàn)斗,舊的創(chuàng)傷還未醫(yī)好,新的又起來了。人們就都成了枯燥,寡言,狠毒。
萊奮生深信著——驅(qū)使著這些人們者,決非單是自己保存的感情,乃是另外的,粗粗一看,是隱藏著的,連他們之中的許多人也還沒有意識到的,不下于此的重要的本能,借了這個,他們才將所忍耐著的一切,連死,都售給最后的目的,倘沒有這,恐怕誰也未必會自己走進這烏拉辛斯克的泰茄里而去送死的罷。然而他又知道,這本能之生活于人們中,是藏在魂靈的深處,在他們的細小,平常的要求和顧慮——也很細小,然而是活的個體——的下面的,這因為各人是要吃,要睡,而各人是孱弱的緣故。看起來,這些人們就好象擔任些平常的,細小的雜務,感覺自己的弱小,而將自己的最大的顧慮,則委之萊奮生,巴克拉諾夫,圖皤夫那樣的較強的人們,并且使他們惦念這一端,較多于惦念自己也有睡食的必要,而其余一切,就一任別人去想去了似的。
萊奮生現(xiàn)在是常在隊伙里——自領他們戰(zhàn)斗,在一個鍋子里吃,夜里不睡,去察看哨兵,而且是還沒有忘記了笑的幾乎惟一的人了。連和人們談些最平常的事情的時候,在他的言語的每一句里,也聽出這樣的意思來:“看罷,我也在和你們一同吃苦,——我明天也被殺死,也說不定的,或者餓得倒斃,也說不定的,但我卻象先前一樣地活潑,固執(zhí),為什么呢,因為這些一切,是沒有什么大要緊的……”
但是,雖然如此……系住他和襲擊隊之心的看不見的繩索,卻一天一天斷下去了……而且這些繩索愈少,就愈使他難于說服人,也愈使他變?yōu)橹皇蔷硬筷犞系臋嗔α恕?/span>
通常,為了捕取食用的魚,先將它們在水里鬧昏,這時是誰也不愿意進冷水去拾取,總是趕最弱的一個,最多的是先前的牧豕奴拉孚路式加——這不知姓氏,膽怯而口吃的一個下去的。他非常怕水,發(fā)著抖,劃著十字,從岸上走下去。美諦克往往悲哀地凝望著那掘取了馬鈴薯的田似的,不平的土色的高高低低的瘦削的他的背脊。有一回,萊奮生看見這情形了。
“且慢……”他對拉孚路式加說:“為什么你自己不下去的?”他問那正在推拉孚路式加下去的,臉的一面好象給門夾過了的兩面不勻的青年。
青年將那惡意的白睫毛的眼向著他,意外地回答道:
“自己下去試試罷……”
“我不下去,”萊奮生平靜地答說:“我別的事情多著哩,但是你應該下去……脫掉褲子,脫掉……那,魚已經(jīng)在流走了?!?/span>
“讓它們流掉……我可不是呆子哩……”青年一轉(zhuǎn)背,就從岸邊走開了。幾十對眼睛,仿佛稱贊他似的,并且嘲笑萊奮生似的,在望著。
“真是麻煩的小子們……”剛卡連珂一面自己脫小衫,一面想去,但給隊長的異乎尋常的大叫嚇得站住了。
“回來!……”萊奮生的聲音中,響著充滿了意外之力的權力者的調(diào)子。
青年站住了,而且自己在后悔著爭這樣的事,但不愿意在大家面前丟臉,便又說:
“說不做,便不做……”
萊奮生捏定盒子炮,陷下而嚇人的閃閃的收小了的眼,看定了他,用沉重的腳步,向他這面踱過去了。青年慢慢地,好象很不愿意地,脫起褲子來。
“趕快!”萊奮生帶著沉郁的威嚇,又走近去。
青年向他這邊一瞥,忽然嚇得倉皇失措起來,褲子是兜住了,又怕萊奮生不明白這偶然的事,竟殺掉他,就很快地說道:
“立刻,立刻……兜住了哩……唉,鬼……立刻,立刻……”
菜奮生環(huán)顧周圍時,大家都在懷著尊敬和恐怖對他看,然而,只是這點罷了,——卻沒有同情。在這瞬間,他覺得自己是居部隊之上的敵對底的力,但他已經(jīng)覺悟,竟要向那邊去,——他確信他的力是正當?shù)摹?/span>
從這時候起,萊奮生當必須收羅糧食,削減過多的休息日之際,就什么都不顧慮。他偷牛,掠取農(nóng)民的田地和菜園,然而連木羅式加,也覺得這和在略勃支的田里偷瓜,道理是全然不一樣的。
……越過綿延數(shù)十威爾斯忒的烏兌庚支脈的行軍——那時部隊是只靠野葡萄和用火蒸熟的菌類養(yǎng)活的——之后,萊奮生走進離伊羅罕札河口二十威爾斯忒的“虎溪”的寂寞的高麗人的小屋去。一個高大身材,多毛如他自己的長靴,不戴帽子,腰帶上掛著生銹的“斯密斯”槍的漢子,來接他們。萊奮生認識他是陀畢辛斯基的酒精私販子斯替爾克沙。
“噯哈,萊奮生!……”斯替爾克沙用了嘶嗄的,沒有好過的傷風的聲音,說。從濃毛間,帶著照例的峻烈的嘲笑,望著他的眼睛。“還活著么?……很好……人正在這里尋你哩。”
“誰在尋我呀?”
“日本人,科爾卻克軍……另外還有誰會尋你呢?……”
“恐怕不見得尋著罷……這里有我們可吃的東西么?……”
“恐怕也不見得,”斯替爾克沙謎似的說?!八麄円膊皇谴糇?,——你的頭上是掛著金子的呀……在村的集會上讀過命令——給捕得活的或是死的的人,是——賞金呵。”
“阿呵……出得多么?……”
“西伯利亞票子五百盧布?!?/span>
“便宜得很……”萊奮生嘲笑道?!拔艺f,有沒有我們吃吃的東西?”
“怎會有,怎會有……高麗人自己是只靠小米活著的。豬肉有十普特,但他們簡直在向它禮拜——冬天的肉呀。”
萊奮生尋主人去了。被鐵絲的帽子所壓,顫巍巍的白發(fā)的高麗人一開口,就求他不要碰他的豬。萊奮生記得他后面有一百五十張饑餓的嘴,也可憐這高麗人,想要證明除此以外,更沒有怎樣的辦法。高麗人不懂這些,只是哀求地合著掌,反復說道:
“不吃,不吃……不,不……”
“不管,殺罷?!比R奮生一揮手,皺了眉,——好象要將這人殺掉似的。
高麗人也皺了眉,哭了。他突然跪下,胡子擦著草,在萊奮生的腳上接起吻來。但他并不去扶起他,——他恐怕這么一來,就會忍不住,收回了自己的命令。
美諦克看見這一切,他的心很沉重,逃到小屋后面去,將自己的臉埋在干草中。但在這里,他面前也現(xiàn)著哭壞了的老臉,在萊奮生的腳邊,是蝟縮起來的白衣的小小的形相?!罢娣沁@么辦不可么?”——美諦克熱病似的想;于是他前面,又有也是被取去最后的東西的,馴順的,恰如在空中倉皇失措的農(nóng)民的臉,成著長串,浮了上來。“不,不,這殘酷,這太殘酷了?!薄窒?,愈將自己埋進干草里去了。
美諦克知道,倘是自己,是決不會將高麗人弄得這樣的,但他和大家一同吃了肉,為什么呢,因為他餓著。
早晨,萊奮生的山路被敵截斷了,戰(zhàn)斗兩小時之久,大約失掉了三十個人,他才硬奪了一條路,以向伊羅罕札的山谷??茽枀s克的騎兵緊追著他的蹤跡。他棄掉所有馱貨的馬,在正午,才走到往病院去的認識的道路。
于是他覺得在鞍子上很難坐住了。心臟當非常的緊張之后,就緩緩地,緩緩地跳,并且似乎就要停下來。他要睡覺,他垂了頭,立刻在鞍上開始搖動——凡有一切,都成為單純的不相干的東西了。忽然,他受了什么從中發(fā)動的刺戟,愕然環(huán)顧了周圍……誰也沒有覺得他睡著。一切人們,都在自己之前看見象平常一樣的稍為彎曲的背脊,誰能夠想到他也會如大家一般,要疲倦,想睡覺的呢?……“是的……我的力可還夠么?”——萊奮生想。而且這問的仿佛并非他自己,倒是別的人,萊奮生搖搖頭,于是在膝頭覺到了微微的,討厭的顫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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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竟……你也就會見你的老婆了?!眱蓚€人騎著馬走向病院那邊去的時候,圖皤夫?qū)δ玖_式加說。
木羅式加不開口。他以為這事是已經(jīng)完結(jié)了的,雖然他一向也想看見華理亞。他自欺著,將自己的希望,只當作“他們之間是怎么了呢”這一種旁觀者的自然的好奇心。
但他見了她時,——華理亞,式泰信斯基,哈爾兼珂都站在小屋旁邊,笑著,伸著手,——他心里的一切都改變了。他禁不住,就和小隊一同通過了楓樹下,一面放松肚帶,在馬旁邊調(diào)護了許多時。
華理亞尋覓著美諦克,對于歡迎的招呼,只是簡單地回答,對大家含羞地,敷衍地微笑了。美諦克一遇到她的眼睛和點頭,便滿臉通紅,低垂了頸子:他怕她立刻跑近他去,給大家覺得他們倆之間有些蹊蹺。但在她的心中不知道是什么主意,卻并不顯出喜歡他的來到模樣。
他連忙拴好“求契哈”,躲進森林中。走了兩三步,便碰著了畢加。他躺在自己的馬匹旁邊,集中于自己本身的他的眼色,是荒涼而且空虛。
“坐下來……”他疲乏地說。
美諦克并排坐下了。
“我們這回是到那里去呢?……”
美諦克沒有回答。
“我呢,很想捉捉魚……”畢加愁思地,說。“在養(yǎng)蜂場那里……現(xiàn)在魚正在向下走……是做起小瀑布來捉的……只要用手去捉就是……”他沉默了一會,悲哀地加添說:“是的,養(yǎng)蜂場那些,現(xiàn)在是早已沒有了……沒有了!否則多么好呵……那里很幽靜。這時候,蜂兒是不叫的……”
他忽然用一只肘彎支起身來,使橫眼看著美諦克,用了因憂愁和哀傷而發(fā)抖的聲音講起來了:
“聽那,保盧沙……聽呀,我的孩子,保盧沙!……莫非真不能再有這樣的一塊小小的地方么?……我怎么活下去呢,我的孩子,保盧沙?……我在世界上,沒有一個人……只是一個人……精光的一個……上了年紀……就要死的……”他尋不出話,沒法地吸一口氣,而空著的一只手,則痙攣地緊抓著野草。
美諦克不看他,連他的話也沒有聽,然而他的話的每一句中,總有一點東西在靜靜地顫動,恰如有誰的怯弱的手指,在他的心中從還是活著的干子上,搖落著已經(jīng)枯掉的葉子一般?!耙磺卸加型杲Y(jié),決不回來的……”美諦克想,而且這使他為他的枯葉哀傷。
“我去睡……”他想設法逃開此地,便對畢加說?!拔曳α恕?/span>
他更加深入森林中,躺在叢莽之下,于是入了不安的微睡……忽然,好象給什么東西所觸的一樣,他醒了。心臟不整地跳著,浸了汗的小衫粘在身體上。叢莽后面有兩個人在談天,——美諦克知道這是式泰信斯基和萊奮生。他小心地撥開枝條,望過去。
“……無論如何,”萊奮生陰郁地說:“要停在這里,是萬萬做不到的。惟一的路,是向北方——土陀·瓦吉斯克薩溪去……”他打開他的圖囊,抽出地圖來。“這里……我們可以順著這嶺走,下到伊羅罕札去。這是一條遠路,但也沒有法……”
式泰信斯基并不看地圖,只眺望著泰茄的深處,——仿佛測量著澆了人汗的每一威爾斯忒一般。他忽然一只眼睛得更快了,并且看著萊奮生,問道:
“但是,弗洛羅夫呢?……你又忘了他了……”
“是的——弗洛羅夫……”萊奮生沉重地坐在野草上。美諦克就在自己的正對面,看見他蒼白的一邊的面龐。
“自然,我是可以和他一同留下的……”暫時沉默之后,式泰信斯基陰郁地說?!捌鋵?,這是我的義務……”
“不行,”萊奮生搖手。“等不到明天正午,日本兵就追著我們的新的蹤跡,到這里來……莫非你的義務,是給人殺掉么?”
“那么,應該怎么辦呢?”
“我不知道……”
美諦克從來沒有在萊奮生的臉上,見過這樣的無法可想的表情。
“總之,只剩了一條辦法……我早經(jīng)想過了的……”萊奮生的聲音沉下去了,并且粗暴地咬了牙,不說話。
“唔?……”式泰信斯基等著似的問。
美諦克覺到了一種不吉的事情,幾乎要挺出身子去,使他們知道自己在這里。
萊奮生要一句話說出剩在他們那里的惟一的方法來,然而這一句話,好象有他所不能說出的那么苦痛。式泰信斯基懷著危疑和驚愕,看定他,于是……懂得了。
他們不相互視地,在極苦痛的艱難中,抖著,停頓著,談起兩人已經(jīng)明白,然而不能用一句話來說明的事情來了,雖然這并不將一切說明,并且結(jié)束他們的苦惱。
“他們要謀死他?!泵乐B克想,失了色。他的心臟用了叢莽那邊也許聽到那樣的力,跳了起來。
“但他怎樣——不行么?很不行?……”萊奮生問了好幾回?!疤炔贿@么辦……我想……倘使我們不將他……總之,他還有一點醫(yī)好的希望么?”
“希望是一點也沒有的……然而問題是在這里么?”
“總之,心里可以覺得輕松些,”萊奮生自白說。他這時以欺了自己為愧,然而他實在覺得輕松起來了。沉默一會之后,他輕輕地說:“應該今天就做……但要小心,給誰也不覺得,尤其是他自己……可以么?……”
“他不會覺得的……他立刻就該喝溴素劑了,換出它就是……還是等到明天呢?唔?”
“還拖延什么……有什么兩樣呢。”萊奮生收好地圖,站了起來。“總得做的……另外什么法子也沒有……總得做的不是?……”他尋求著他自己所要支持的人的支持。
“總得做的,正是……”式泰信斯基想,但他沒有說出口。
“聽那,”萊奮生慢吞吞地開始了:“你明白說,你下了決心沒有?倒不如明白說……”
“我下了決心沒有?”式泰信斯基想:“是的,我決心了?!?/span>
“去罷……”萊奮生將手放在他的肩上,于是兩個人慢慢地走向小屋那面去了。
“他們真要做這勾當么?……”美諦克仰天倒在地面上,用手按著臉。他恰如當戰(zhàn)斗之前的惡夢似的,躺在巨大的,沒有生命的空虛中,不知道多少時候。后來他起來了,攀著叢莽,負傷者一般搖搖擺擺地,跟著式泰信斯基和萊奮生的蹤跡而前去了。
卸了鞍的馬,全涼了,將疲乏的頭向他看,有些襲擊隊員在林間的空地上打鼾,有些是煮著吃的東西。美諦克搜尋著式泰信斯基,沒有見,便幾乎飛跑一般,徑向小屋那邊去。
他碰到恰好的時間,式泰信斯基背對著弗洛羅夫,正向亮處伸出發(fā)抖的手,在將什么東西倒進玻璃杯里去。
“等一等!——你在干什么?……”美諦克顯著嚇得圓睜的眼,撲向他。“等一等!我都聽到了!……”
式泰信斯基栗然,回過頭來,他的手更加發(fā)抖了……突然,他走近美諦克去,可怕的紫色的脈管,在他額上漲了起來。
“滾!……”他用了兇險的絞殺似的低聲,說。“要你的命!……”
美諦克吃了一驚,不禁跳出小屋去。式泰信斯基也即刻定了神,轉(zhuǎn)向弗洛羅夫那面去了。
“什么?……這是什么?……”弗洛羅夫向杯子一瞥,擔心似的問。
“這是溴素劑,喝罷……”固執(zhí)地,嚴正地,式泰信斯基說。
他們的眼光相遇了,并且彼此心照,被縛在一個思想上,凝結(jié)了……“完了?!备ヂ辶_夫想,然而并不很吃驚——他于恐怖,于不安,于悲戚,都不覺得了。一切都看得是極其單純而且安易。當“生”只約給他新的苦惱,而“死”卻是由此脫離的意思的時候,他為什么那么苦惱,那么求生而怕死的呢,倒是莫名其妙的事。他恰如搜求什么似的,惴惴地環(huán)顧了周圍,眼光就留在旁邊小桌上沒有動過手的剩著的食物上。那是加了牛乳的果子羹,已經(jīng)冷掉,蒼蠅在那上面飛舞的了。從傷病以來,在弗洛羅夫的眼睛里,這才現(xiàn)出了人類底的哀情——是對于自己的憐憫,或者對于式泰信斯基的憐憫罷。他順下眼去,一到再睜起時,他的臉便平靜而溫順了。
“倘若到蘇羌去,”他緩緩地說:“給我說一聲,不要太傷心……我是完結(jié)了……大家也都是總有一天要走到這一步的……大家?!彼昧岁P于人們的必然的死的思想,雖然還沒有全得到明白的證明,然而已經(jīng)從個人底的——他弗洛羅夫的——死,滅掉了那特別的,各個的,恐怖的意義,而將它——這死——弄成什么普通的,一切人們所固有的東西了那樣的表情,重復地說。于是想了一下,他又說:“我有一個孩子……在礦山里……他叫菲迦……平和了之后,請想到這小子,怎樣都好,照顧照顧他……好,拿來罷!……”忽然間,他用了潤澤的,發(fā)抖的聲音結(jié)束了。
牽著蒼白的嘴唇,覺得寒栗,著眼睛,式泰信斯基將杯子送到他那里去。弗洛羅夫用兩手捧住,喝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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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諦克被枯樹絆著,跌著,不管路徑,奔進密林中。他失了帽子,頭發(fā)掛在眼睛上,討厭地而且粘粘地,好象蛛網(wǎng),太陽穴在跳動,而且他的血液每一搏,他便重復地說著無用的,哀傷的言語,一面又固執(zhí)著那言語,因為除此以外,也沒有什么可以抓住了。忽然間,他撞到了華理亞,便閃著獰野的眼,跳到旁邊。
“我正在尋你哩……”她高興地說,但給他的瘋狂似的模樣一嚇,不說下去了。
他拉住她的手,急躁地,斷續(xù)地說起來:
“聽那……他們將他毒殺了……弗洛羅夫……你懂么?……他們將他……”
“什么?……毒殺了?……住口!……”她一切都明白了,一面忽然叫了起來。于是強有力地拖他向自己那邊,用熱的,濕濕的手,將他的嘴按住?!白】?,不要管罷……來,從這邊去……”
“那里去?……唉,放手罷!……”他掙脫身子,咬響著牙齒,推開她。
她又拉住他的袖子,要帶他走,一面執(zhí)拗地重復說道:
“不要管罷……來,從這里去……人要看見我們了……有一個少年人……他跟住著我……來,趕快!……”
美諦克幾乎要打她,才又掙脫了身子。
“你那里去呀?站著!……”她叫著,在后面追了上來。
這瞬間,從叢莽后面就跳出了企什來——她電光一般迅速地逃向旁邊,連忙跳過小溪,躲進榛樹的密處。
“不要玩么——怎的?”企什跑近美諦克來,一面問?!霸囋嚵T,恐怕我運氣好一些!……瞧!……”他拍拍自己的腿,污穢地笑著,邁開大步,追趕華理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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