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7 《十月》① 魯迅全集 魯迅翻譯作品
《魯迅全集》━十月(魯迅譯)
目錄
作者自傳
墨斯科鬧了起來
布爾喬亞已經(jīng)亞門了!
在街頭相遇
萬國旅館附近的戰(zhàn)斗
在普列思那
亞庚
亞庚之死
“惡夢”
母親的痛苦
可怕的夜
兩個兒子
再見!
“愛國者”
十 月
蘇聯(lián)
A·雅各武萊夫 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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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自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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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于一八八六年十一月二十三日,生在賽拉妥夫(Saratov)縣的伏力斯克(Volsk)。父親是油漆匠。父家的我的一切親屬,是種地的,伯爵渥爾羅夫·大辟陀夫(Orlov–Davidov)的先前的農(nóng)奴,母家的那些,則是伏爾迦(Volga)河畔的船伙。我的長輩的親戚,沒有一個識得文字的。所有親戚之中,只有我的母親和外祖父,能讀教會用的斯拉夫語的書。然而他們也不會寫字。將進小學(xué)校去的時候,我已經(jīng)自己在教父親看書,寫字了。
當(dāng)我幼小時候,所看見的,是教士,燈,嚴(yán)緊的斷食,香,皮面子很厚很厚的書——這書,我的母親常在幾乎要哭了出來的看著。十歲時候,自己練習(xí)看書,幾年之中,看的全是些故事,圣賢的傳記,以及寫著強盜,魔女和林妖的本子——這些是我的愛讀的書。
想做神圣的隱士。在十二年???,我便遁進沛爾密(Permi)的林中去。也走了幾千威爾斯忒???(一直到喀山縣),然而苦于饑餓和跋涉,回來了。但這時,我也空想著去做強盜。
又是書——古典底的,旅行。還有修學(xué)時代(在市立學(xué)校里)。
從十五年起,是獨立生活。一年之間,在略山·烏拉爾(Riazani–Ural)鐵路的電報局,后來是在伏力斯克的郵政局里做局員。這時候,讀了都介涅夫(Turgeniev)的《父與子》和《牛蒡只是生長》……于是生活都遭頓挫了。因為遇到了信仰完全失掉那樣的大破綻。來了異??鄲赖臅r代:“哪里才有意義呢?”然而一九〇五年???鬧了起來?!斑@里有意義和使命?!比肓薙. R.????急進派。六年間——是發(fā)瘋的鎖索???。
然而奇怪:這幾年學(xué)得很多。去做實務(wù)學(xué)校的聽講生,于是進了彼得堡大學(xué)的歷史博言科,傾心聽著什令斯基(Zelinski),羅式斯基(Losski),文該羅夫(Vengerov),彼得羅夫(Petrov),薩摩丁(Zamotin),安特略諾夫(Andrianov)等人的崇高而人道主義底的講義,后來就袋子里藏著手槍,我們聚集起來,空想著革命之后的樂土,向涅夫斯基(Nevski)的關(guān)口,那工人們所在之處去了。而這也并非只是空想。
時候到了:西伯利亞去。在托皤里斯克縣(Tobolsk)一年。密林。寂靜。孤獨。思索。不將革命來當(dāng)我的宗教了。
又到彼得堡,進大學(xué)。但往事都如影子,痕跡也不剩了。
我怕被捕。向高加索去了,然而在那邊的格羅士努易(Groznui),已經(jīng)等著追躡者。僻縣的牢獄,死罪犯,夜夜聽到的契契尼亞人的哀歌。人們從許多情節(jié)上,在摘發(fā)我的罪。我怕了,他們知道著這些事么,那么此后就只有絞架了。幸呢還是不幸呢,他們并不知道。
過了半年,被用囚人列車送到波士妥夫·那·頓(Postov–na–Don)去,在巡警的監(jiān)視之下者五年。
主顯節(jié)——是晴朗,烈寒,明晃晃——這天,將我放出街上了,但我的衣袋里,只有一個波勒丁涅克???,雖然得了釋放,在獄里卻已經(jīng)受了損傷的。我不知道高興好呢,還是哭好。然而幾乎素不相識的人,幫了我了。
于是用功,外縣的報紙《烏得羅·有迦)(Utro Ioga)的同人。
一九一四年八月,自往戰(zhàn)線——為衛(wèi)生隊員。徒步而隨軍隊之后者一年,一九一五年三月(在什拉爾陀伏附近)的早晨,看見鶯兒在樹上高聲歌唱——大約就在那時,俄羅斯兵約二萬,幾乎被(初次使用的)德國的毒瓦斯所毒死了。
于是戰(zhàn)爭便如一種主題一樣,帶著悲痛,坐在我的靈魂中。
此后,是墨斯科。《烏得羅·露西》(Utro Rossi)???。寫了很多。也給日報和小雜志做短篇小說。但在這些作品上,都不加以任何的意義。
一九一七年的三月???。于是十月???。從一九一八至一九年間的冬天,日夜不離毛皮靴,皮外套,闊邊帽地過活。因為肚餓,手腳都腫了起來。兩個和我最親近的人死掉了。到來了可怕的孤獨。
絕望的數(shù)年。那里去呢?做什么呢?不是發(fā)狂,就是死掉,或者將自己拿在手里,聽?wèi){一切都來絕緣。文學(xué)救了我,創(chuàng)作起來了。現(xiàn)在是很認(rèn)真。一到夏(每夏),就跋涉于俄羅斯,加以凝視。在看被拋棄了的俄羅斯,在看被抬起來的俄羅斯。
而且,——似乎——俄羅斯,人,人性,是成著我的新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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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歷山大·雅各武萊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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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斯科鬧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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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母親叫起華西理來的時候,周圍還是昏暗的。她彎了腰俯在睡著的兒子的上面,搖他的肩,一面亢奮得氣促,用尖銳的聲音叫道:
“快起來罷!在開槍哩!”
華西理吃了驚,起來了,坐在床上。
“說什么?”
“我說,在開槍呀;布爾塞維克在開槍呵……”
母親身穿溫暖的短襖,用灰色的頭巾包著頭發(fā),站在床前。在那手里,有一只到市場去時,一定帶去的空籃子。
“你就象羊兒見了新門似的發(fā)呆,沒有懂么?凡涅昨晚上沒有回家來,不知道可能沒事。唉,你,上帝呵!”
母親的臉上忽然打皺,痙攣著,似乎即刻就要哭了。但是熬著,又尖利地嘮叨起來:
“討厭的人們呀,還叫作革命家哩!趕出了皇帝,這回是自己同志們動手打架,大家敲腦袋了。這樣的家伙,統(tǒng)統(tǒng)用鞭子來抽一通才好。今天是面包也沒有給。看罷,我什么也沒有帶回來?!?/span>
她說著,便提起空籃來塞在兒子的面前。
華西理驟然清楚了。
“原 來!”華西理拖長了語音,便即穿起衣服來,將外套披在肩膀上。
“你那里去呀,糊涂蟲?”母親愁起來了?!耙粋€是連夜不回來,你又想爬出去了?真是好兒子……你那里去?”
但華西理并不回答,就是那樣——也不洗臉,也不掠掠頭發(fā),頭里模模胡胡,——飄然走到外面去了。
天上鎖著煙一般的云,是陰晦的日子,門旁站著靴匠羅皮黎。他是“耶司排司”這諢名的主子,和華西理家并排住著的。鄰近人家的旁邊,聚著人山,街上是群眾擠得黑壓壓地。
“哪,華西理·那札力支,布爾塞維克起事了呀,——耶司排司在板臉上浮著微笑,來招呼華西理說,——聽哪,不在砰砰么?”
華西理聳著耳朵聽。他聽得仿佛就在近邊射擊似的,也在遠(yuǎn)處隱約地響。
“那是什么呀,放的是槍罷?”他問。
耶司排司點頭給他看。
“槍呀,半夜里砰砰放起來的。所以流血成河,積尸如山呵,了不得了,華西理·那札力支。”
長身曲背,唇須的兩端快到肩頭,穿著過膝的上衣的耶司排司的模樣,簡直象一個加了兩條腿的不等樣的嚇鴉草人。和他一說話,無論誰——熟人也好,生人也好——一定要發(fā)笑:耶司排司是滑稽的人。自己也笑,也使別人笑,但現(xiàn)在卻不是發(fā)笑的亂子了。
“喂,華西理·那札力支?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不是兄弟交鋒么?唉,蠅子咬的……”
華西理正在傾聽著槍聲,沒有回答。
射擊并無間斷,掩在朝霧中的市街,充滿了駭人的聲音。
劈拍……拍……呼呼……——在望得見的遠(yuǎn)處的人家后面發(fā)響。
“墨斯科阿媽鬧起來了!本是蜂兒嗡嗡,野獸嗥叫一般的,現(xiàn)在卻動了雷了,簡直好象伊里亞???在德威爾斯克大街???動彈起來似的了。”耶司排司從橫街的遠(yuǎn)處的屋頂上,望著墨斯科的天空,發(fā)出低聲,用了深沉的調(diào)子說,“我們在這里,不要緊,要不然,現(xiàn)在就是夾在交叉火線中間哩。”
在街上,——在橋那里,而不是步道上,——華西理的熟人——隆支·里沙夫跑過了。這人原先是貧農(nóng),是鐵匠,是壞脾氣的粗暴的蠢才。
“你們?yōu)槭裁创粽局模磕沁叞l(fā)槍呀。我打下士們?nèi)?,”他且跑且喊,鳥的翅子似的揮著兩手,轉(zhuǎn)過橫街角,消失在默默地站著的群眾那面了。
“這小子!”耶司排司憤然,絮叨地說:“‘打下士去’……狗嘴……你明白什么緣故么?這時候,連聰明人也胡涂,這小子的前途,可是漆黑哩?!?/span>
華西理立刻悟到,連里沙夫那樣酗酒的呆子,也去領(lǐng)槍械,可見前幾天鬧嚷嚷的街頭演說,布爾塞維克的宣傳一定將反響給了民眾了。
“那么,我們也動手罷”,他心里想,不覺挺直了身子,笑著轉(zhuǎn)向鐵匠那面,說道:
“哪,庫慈瑪·華西理支,同去罷!”
“那里去?”耶司排司吃了一驚。
“那邊去,和布爾塞維克打仗去,”華西理說,指著市街那邊。
靴匠愕然地看著華西理的臉。
“說什么?……同我?……后來再去……連你……還是不去罷?!?/span>
“為什么呢?”華西理問道。
“事情重大了呀。打去也是,被打也是,但緊要的是……”耶司排司沒有說完,便住了口,順下眼睛去,用不安的指尖摸著胡須。
“緊要的是什么?”
“緊要的,是真的真理呀……沒有人知道。你們的演說我也聽過了……誰都說是有真理,其實呢,誰也沒有的。真理究竟在那里?我還沒有懂得真的真理,那能去打活的人呢?這些處所你可想過了沒有?”
靴匠凝視著華西理的眼。
“去打即使是好的……但一不小心,也許會成了反抗真理的哩,對不對?”
“唉,你還在講古老話。流氓爬出洞來了,何嘗是真理呀!拋下你這樣的真理罷!”華西理不耐地?fù)]一揮手,趕快離開門邊,回到家里去了。
過了五分鐘,帶著皮手套,衣服整然的他,就從大門跑出,跟著也跑出了他的母親。
“要回來的呀,一定!回來呀!”她大聲叫道。
然而華西理并不回答,也不回頭,粗暴地拉開耳門,又關(guān)上了。
“去么?”還站在門旁的耶司排司問。
“自然去”,華西理冷冷地回答著,向動物園那邊,從橫街跑向聽到槍聲的市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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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爾喬亞已經(jīng)亞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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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列思那這街道上,已經(jīng)塞滿了人們。直到街角,步道,車路上,都是群集;電車不通了,馬車和摩托車也消聲匿跡,街上是好象大典日子一般的肅靜。而從市街的中央,從庫特林廣場的那邊,則沒有間斷地聽到隱隱約約的槍聲。
緊張著的群眾,發(fā)小聲互相私語,用了仿佛還未從惡夢全醒似的恍惚的沒有理解力的眼色,眺望著遠(yuǎn)處。
穿著黑色防寒靴和灰色防寒外套的一個老女人,向著半隱在曉霧里面的教堂的鐘樓那邊,劃著十字,大聲說給人們聽到:
“主呵,不要轉(zhuǎn)過臉去,賜給慈悲罷……主呵,請息你的憤怒罷……”
華西理簡直象被趕一般,奔向市的中央去。
他飛跑,要從速參加戰(zhàn)斗——將瘋狂的計劃殺人的那些東西,打成虀粉。他因為飛跑,身子發(fā)抖了,但步法還很穩(wěn),大擺著兩手,橐橐地響著靴后跟,挺起胸脯,進向前面。異樣地?fù)?dān)心,恐怕來不及,這擔(dān)心,就趕得他著忙。
在動物園的后面,這才看見了負(fù)傷者。還很年青的薔薇色面龐的看護婦,將頭上縛著繃帶的一個工人,載在馬車上,運往醫(yī)學(xué)校那邊去。那繃帶身上滲著血,繃帶上面是亂發(fā)蓬松的頭發(fā)的樣子,恰如戴著紅白帶子做成的首飾的派普亞斯土人的頭。工人的臉是灰色的,嘴唇因為難堪的苦痛,歪斜著。
到庫特林廣場來一看,往市中央去的全是青年工人或青年,從那邊來的是服裝頗象樣的男女。有抱孩子的,有背包裹的。他們的臉都蒼白色,仿佛被逐一般,慌慌張張地走,躲在街角上休息一下,便又跑向市街的盡頭那一面去了。一個頭戴羊皮帽,身穿綴著大黑扣子的外套的中年的胖女人,跨開細(xì)步在車路上跑,不斷地劃著十字。
“阿唷,爸爸,主子耶穌……阿唷,親生爹媽!……”她用可憐的頹唐的聲音,呻吟著村婦似的口調(diào)。
這女人的兩頰在發(fā)抖,從帽邊下,擠出著半白的發(fā)根的短毛。剪短了胡子的一個高大的男人,背著大的白包裹,和他并排是臉色鐵青的年青女子,兩手抱著哭喊的孩子,跑來了。在街角上,群集中的一個發(fā)問道:
“怎樣?那邊怎樣?”
“在搶呀,驅(qū)逐出屋呀,我們就被趕出來的。什么都要弄得精光的。”他并不停腳,快口地回答說。
群集中間,孩子們在哭。那可憐的無靠的哭聲,令人愈加覺得在豫告那襲來的雷雨之可怕。華西理的喉嚨忽然發(fā)咸,眼睛也作癢。他捏著拳頭,大踏步進向市的中央去??烊ズ牵烊ズ?!
起了槍聲,那接近和尖銳,使他驚駭。是在尼啟德大廣場和亞爾巴德附近,射擊起來了。已經(jīng)很近,大概就在那些人家的后面罷。
華西理想一徑走往騎馬練習(xí)所???那面去,但在尼啟德門那里,有一隊上了刺刀的兵士塞著路,不準(zhǔn)通行。
“不要走近去。不要過去,那邊去罷……?!币粋€生著稀疏的黃胡子的短小的兵,用了命令式的口調(diào)大聲說。這兵是顯著頑固的不夠聰明的臉
相的。
兵的旁邊聚著群眾,也象普列思那街的人們一樣,是惶惶然,傾聽槍聲,一聲不響,無法可想,呆頭呆腦的人們。
華西理站住了。向那里走呢?還是繞過去呢?……他一面想著,忽然去傾聽兵們的話了。
“布爾喬亞已經(jīng)亞門了。???統(tǒng)統(tǒng)收拾掉?!币粋€士兵將步槍從這肩換到那肩,自負(fù)地說?!爸亲R階級一向隨意霸占,什么也不肯給我們?,F(xiàn)在,我們來將那些小子……”
兵士怒罵著。
“那么,你們要怎樣呢?”帽檐低到垂眉,手里拿杖的白須老人問。
“我們?我們要都給工人……我們現(xiàn)在有力量。”
“你們也許有力量,然而暴力是滅掉智慧的呵,愚人從來是向賢人舉手的,這一定?!崩先撕瓪庹f。
群眾里起了笑聲。老人用黃的手杖敲著車路,還在說下去:
“你們還是用腳后跟想事情的青年人,即使你是布爾塞維克罷……上帝造了仿照自己的模樣的人,但布爾塞維克的你們,卻是照了猶大???的模樣來造的,是的……”
兵士憤然轉(zhuǎn)過臉去,老人向群眾叫了起來:
“都是賣國賊,沒有議論的余地的。是用了德國的錢在做事呀。德國人用了金的子彈在射擊,金的子彈是決不會打不中的?!S金比熱鐵,更易化人心’這老話頭,是不錯的?,F(xiàn)在呢,是德國的錢走進了墨斯科阿媽這里,在滅亡俄國的精神了。一看現(xiàn)狀,不就明白?……”
紅胡子的兵士又走近老人去,似乎想說什么話,但中途在鄰近的橫街里起了槍聲,這就象信號似的,立刻向四面的街道行了一齊射擊。這瞬間,市街仿佛是發(fā)狂了。令人覺得當(dāng)下便會有怪物從什么角落里跳了出來,也許在眼前殺掉人類。
不知道是誰,粗野地短促地喊了一聲:
“唉!”
心驚膽戰(zhàn)的群眾,便沿著房子的墻壁走散,躲在曲角里,凹角后,大門邊,遍身在發(fā)抖。兵們將身體緊貼著墻,神經(jīng)底地橫捏了步槍,在防衛(wèi)自己,并且準(zhǔn)備射擊敵人。被群眾的恐怖心所驅(qū)遣的華西理,也鉆進一家小店的地窖去,那里面已經(jīng)填滿了人們……
然而槍聲突然開始,又突然停止了。從各處的角落里,又爬出嚇得還在慌慌張張的人們來。于是那短小的兵便到街中央去,放開喉嚨大叫道:
“喂,走,都退開!快走!要開槍了!”
他將槍靠在肩上向空中射擊了。接著又放了兩三響。
群眾又沿著墻壁散走,四顧著,掩藏著,跑走了。
華西理心里郁勃起來。他看見那放槍的兵連腳趾尖都在發(fā)抖,單靠著叫喊和開槍,來賣弄他的膽子。他想,給這樣的小子吃一槍。倒也許是很好玩的。
但他知道了從這里不能走到市中央去,華西理便順著列樹路,繞將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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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街頭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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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早晨已經(jīng)不少時光了,周圍還昏暗,天空遮滿著沉重的灰色的云,冷了起來。在列樹路的葉子凋落了的晚秋的菩提樹下,和思德拉司忒廣場上,滿是人。群眾是或在這邊聚成一堆,或在那邊坐在長椅上,傾聽著市街中央所起的槍聲,推測它是出于那里的,并且發(fā)議論。思德拉司忒廣場中,密集著兵士,將德威爾斯克街的通路阻塞,這街可通到總督衙門去,現(xiàn)在是布爾塞維克支隊的本營。
滿載著武裝兵士的幾輛摩托車,從哈陀因加那方面駛過來了,但遠(yuǎn)遠(yuǎn)望去,那摩托車就好象插著奇花異草的大花瓶,火焰似的旗子在車上飛揚,旗的周圍林立著上了刺刀的槍枝,灰色衣的兵士,黑色衣的工人,都從兩肩交叉地掛著機關(guān)槍的彈藥帶。
摩托車后面,跟著一隊兵士和紅軍,隊伍各式各樣,或是密集著,或是散列著走。紅軍的多數(shù),是穿著不干凈的勞動服的青年,系了新的軍用皮帶,帶上掛一只裝著子彈的麻袋。這些人們都背不慣槍,亢奮著,而時時從這肩換到那肩,每一換,就回頭向后面看。
華西理雜入那站在兩旁步道上的群眾里,皺著眉,旁觀他們。
他們排成了黑色和灰色的長串前行,然而好象屈從著誰的意志似的,既不沉著,也沒有自信。一到特密德里·薩陀文斯基教堂附近的角上,便站住,大約有五十人模樣,聚作一團。那將大黑帽一直拉到耳邊,步槍在頭上搖擺,灰色的麻袋掛在前面的他們的樣子,實在頗滑稽,而且戰(zhàn)斗的意志也未必堅決,所以舉動就很遲疑了。
他們望著布爾塞維克聚集之處,并且聽到槍聲的總督衙門那邊,似乎在等候著什么事。
“為什么站住了?快去!”一個兵向他們吆喝著,走了過去?!芭铝嗣??在這里干嗎呀?”
工人們吃了一驚,又怯怯地跟著兵們走動起來,但緊靠著旁邊,順著人家的墻壁,很客氣地分開了填塞步道的群眾,向前進行。
華西理是用了輕蔑的眼睛在看他們的,但驟然渾身發(fā)抖。這是因為在紅軍里,看見了鄰居的機織女工的兒子亞庚——僅僅十六歲的踉踉蹌蹌的小孩子在里面。
亞庚身穿口袋快破了的發(fā)紅的外套,腳登破爛的長靴,戴著圓錐形的灰色帽子,顯著呆頭呆腦的態(tài)度,向那邊去。肩上是槍,帶上是掛著彈藥袋。華西理疑心自己的眼睛了,錯愕了一下。
“亞庚,你那里去?”他厲聲問。
亞庚立刻回頭,在群眾中尋覓叫他的聲音的主子,因為看見了華西理,便高興地?fù)u搖頭。
“那邊去!——他一手遙指著德威爾斯克街的大路?!覀兌既?。早上去了一百來個,現(xiàn)在是剩下的去了。你為什么不拿槍呀?”
他說著,不等回答,便跑上前,趕他的同伴去了。華西理沉默著,目送著亞庚。亞庚小心地分開了群眾,從步道上進行,不多久,那踉蹌的粗魯?shù)挠白?,便消失在黑壓壓的人堆里面了?/span>
華西理這一驚非同小可。
“這真奇怪不?亞庚?……成了布爾塞維克了?……拿著槍?”他一面想到自己,疑惑起來。“那么,我也得向這小子開槍么?”
華西理象是從頭到腳澆了冷水一般發(fā)起抖來,用了想要看懂什么似的眼光,看著群眾。是亞庚的好朋友,又是保護人的自己,現(xiàn)在卻應(yīng)該用槍口相向,這總是一個矛盾,說不過去的。于是華西理很興奮,將支持不住的身子,靠在墻壁上。
亞庚,是易受運動的活潑的孩子。半月以前,他還是一個社會革命黨員,每有集會,還是為黨舌戰(zhàn)了的,然而現(xiàn)在卻掛著彈藥袋,肩著槍,幫著布爾塞維克,要驅(qū)逐社會革命黨員了。華西理苦思焦慮,想追上亞庚,拉他回來。但是怎么拉回來呢?到底是拉不回來的。
華西理全身感到惡寒,將身子緊靠了墻壁。
他原是用了新的眼睛,在看那些赴戰(zhàn)的兵士和工人們的,但現(xiàn)在精細(xì)地來鑒別那一群人的底子,卻多是向來一同做事的人們。
“都是胡涂蟲!都是混帳東西!”華西理于是切齒罵了起來。
他仍如早上所感一樣,以為這些人們很可惡,然而和這同時,也覺得自己的決心有些動搖了。
“和那些人們對刀?相殺?這究竟算是為什么呢?”
遠(yuǎn)遠(yuǎn)地聽到歌聲,于是從修道院(在思德拉司忒廣場的)后面,有武裝的工人大約一百名的一團出現(xiàn)。他們整然成列,高唱著“一齊開步,同志們”的歌,前面揚著紅旗前進。那旗手,是高大的,漆黑的胡子蓬松的工人,身穿磨損了的草制立領(lǐng)服。跟著他是每列八人前進,都背步槍,槍柄在頭上參差擺動。
站在廣場四角上的兵士和紅軍,看見這一隊工人,便喊起“嗚拉”來歡迎:
“嗚拉 ,同志們!嗚啦 !……”
他們搖帽子,高擎了槍枝,勇敢地將這揮動……戰(zhàn)斗底鼓噪彌漫了廣場。站在步道上的群眾,怕得向旁邊閃避,工人和兵士便并列著從街道前進,以向戰(zhàn)場。于是又起了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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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齊開步,同志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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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西理臉色青白,靠在擦靴人的小屋旁的壁上。這歌和那吶喊,堂堂的隊伍,槍聲,他的心情顛倒了,覺得好象有一種東西,雖然不明白是什么,但是罩在頭上了。
“那就是布爾塞維克么?真是的?”
不然不然,并不是什么布爾塞維克。那些都是隨便,懶懶,頂愛賭博和酒的工人們。急于搗亂,所以跑去的……那一流,是摘讀《珂貝克》???的俄羅斯的無產(chǎn)者。
然而,這沒有智識的無產(chǎn)者,卻前去決定俄羅斯的命運……呸,這真真氣死人了!……
但怎樣才能拉住這無產(chǎn)者呢?開槍么?總得殺么?……
連那小孩子亞庚,竟也一同前進……
華西理幾乎要大叫起來。
工人們有時膽怯,有時膽壯,有時唱歌,繼續(xù)著前進。華西理覺得仿佛在霧里彷徨著,在看他們。
駭愕而無法遣悶的他,站在群集里許多時,于是走過列樹路,頹然坐在修道院壁下的板椅上。他的頭發(fā)熱,兩手顫得心煩,覺得很疲乏,顳颥一陣一陣地作痛。
突然在他頂上,修道院塔的大時鐘敲打起來了。那音響,恰如徘徊在濃霧的秋夜的天空里,交鳴著的候鳥的聲音,又凄涼,又哀慘。華西理一聽這,便從新感到了近于絕望的深愁。
“那么,以后怎么辦呢?”他自己問自己。
這時從對面的屋后面,劈劈拍拍發(fā)出槍聲來……
華西理化了石似的凝視著地面,交叉兩腕,無法可想,坐在椅子上。他所明白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向著曾經(jīng)庇護同志,而現(xiàn)在卻要破壞故鄉(xiāng)都會的不懂事的亞庚開槍,是不能夠的。
戰(zhàn)斗更加猛烈了……為什么而戰(zhàn)的?總是說,為真理而戰(zhàn)的罷。但誰知道那真理呢?
將近正午,從郊外的什么地方開始了炮擊,那聲音在墨斯科全市上,好象雷鳴一般。受驚的鴉群發(fā)著銳叫,從修道院的屋頂霍然飛起,空中是鴿子團團地飛翔。市街動搖了,載著兵士和武裝工人的摩托車,疾馳得更起勁,紅軍幾乎是開著快步前行。但群集卻沉靜下去,人數(shù)逐漸減少了。
華西理再到了思德拉司忒廣場,然而很疲乏,成了現(xiàn)在是無論市中的騷亂到怎樣,也不再管的心情了。
他站了一會,看著來來往往的群眾,于是并無定向,就在列樹路上走。他連自己也覺得悔恨……多年準(zhǔn)備著政爭,也曾等侯,也曾焦急,也曾熱中,然而一到?jīng)Q定勝負(fù)的時機來到眼前的時候,卻將這失掉了。
昨天和哥哥伊凡談?wù)撝H,他說,凡有幫助布爾塞維克的擾亂的人們,只是狂熱者和小偷和呆子這三種類,所以即使打殺,也不要緊的。
“我連眼也不,打殺他們,”伊凡坦然說。
“我也不饒放的,”華西理也贊成了他哥哥的話,于是說道。
但現(xiàn)在想起這話來,羞得胸脯發(fā)冷,心臟一下子收縮了。
群眾還聚在列樹路上發(fā)議論。華西理走到德盧勃那廣場,從這里轉(zhuǎn)彎,經(jīng)過橫街,到了正在交戰(zhàn)的亞呵德尼·略特。???他現(xiàn)在不過被莫明其妙的好奇心所驅(qū)使罷了。
從列樹路漸漸接近市的中央去,街道也愈顯得幽靜,怕人。身穿破衣服的孩子的群,跑過十字路,貼在角角落落里。一看,門邊和屋角多站著拿槍的兵士,注視著街道這邊。這一天,是陰晦的灰色的天氣,低垂的云,在空中徐行。
在亞訶德尼·略特,槍聲接連不斷。戰(zhàn)斗的叫喊,侵襲街道的恐慌情景,從凸角到凸角,從橫街到橫街,翩然跳過去的人們的姿態(tài),都將活氣灌進了華西理的心中。
他不知不覺的昂奮起來,又象早上一樣,想闖進槍聲在響的地方去了。
周圍的物象——無論人家,街道,且至于連天空——上,都映著異樣的影子。這是平日熟識的街,但卻不象那街了。并排的人家,車路和步道,店鋪,本是華西理幼年時代以來的舊相識,然而仿佛已經(jīng)完全兩樣。街道是寂靜的,卻是嚇人的靜。在那厚的墻壁的后面,掛著帷幔的窗戶的深處,喪魂失魄的人們在發(fā)抖,想免于突然的死亡。在森嚴(yán)的街道上,也籠著魘人的惡夢一般的,難以言語形容的一種情景。好象一切店鋪,一切人家,都迫于死亡和殺戮,便變了模樣似的。
華西理從墻壁的這凸角跳到那凸角,彎著身子,循著壁沿,走到了亞呵德尼·略特的一隅,在此趁著好機會,橫過大路,躲在木造的小雜貨店后面了。
戰(zhàn)斗就在這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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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國旅館附近的戰(zhàn)斗
?
小雜貨店后面,躲著賣晚報的破衣服孩子,浮浪人,從學(xué)校的歸途中,挾著書本逃進這里來的中學(xué)生等。每一射擊,他們便伏在地面上,或躲進箱后面,或?qū)⑸碜忧对趦傻曛g的狹縫中,然而槍聲一歇,就如小鼠一樣,又惴惴地伸出頭來,因為想看駭人的情形,眼光灼灼地去望市街的大路了。
從德威爾斯克和亞呵德尼·略特的轉(zhuǎn)角的高大的紅墻房子里,有人開了槍。這房子的樓上是病院,下面是干貨店,從玻璃窗間,可以望見閃閃的金屬制的柜臺,和軋碎咖啡的器械,但陳列窗的大玻璃,已被槍彈打通,電光形地開著裂。樓上的病院的各窗中,則閃爍著兵士和工人,時而從窗沿彎出身子來,擔(dān)心地俯瞰著大路。
“阿呀,對面有士官候補生們來了!”在華西理旁邊的孩子,指著墨斯科大學(xué)那面,叫了起來。
“在那里?是那些?順著墻壁來的那些?”
“哪,那邊,你看不見;從對面來了呀!”
“但你不要指點。如果他們疑心是信號,就要開槍的?!币粋€酒喝得滿臉青腫了的浮浪人,制止孩子說。
孩子們從小店后面伸出頭去,華西理也向士官候補生所從來的那方面凝視。從大學(xué)近旁起,沿著摩呵伐耶街,穿灰色外套,橫捏步槍的一團,相連續(xù)如長蛇。他們將身子靠著壁,蹲得很低,環(huán)顧周圍,慢慢地前進。數(shù)目大概不到二十人,然而后面跟著一團捏槍輕步的大學(xué)生。
“阿,就要開手了!——華西理想?!抗俸蜓a生很少,大學(xué)生多著哩。阿呀阿呀……”
在紅房子里,兵士和工人忽然喧擾起來了,這是因為看見了進逼的敵人的緣故。一個戴著藍(lán)帽子的青年的工人,從這屋子的大門直上的窗間,伸出臉來,向士官候補生們走來的那面眺望,將槍從新擺好,使它易于射擊。別的人們是隱在厚的墻壁后面,都聚向接近街角的窗邊。華西理的心臟跳得很響,兩手發(fā)冷,自己想道:
“就要開頭了!”
拍!——這時不知那里開了一槍。
從窗間,從街上,就一齊應(yīng)戰(zhàn)。
石灰從紅房子上打了下來,落在步道上,塵埃在墻壁周圍騰起,好象輕煙,窗玻璃發(fā)了哀音在叫喊。孩子們驚擾著躲到小店之間和箱后面去,華西理是緊貼在暗的拐角的壁上。有誰跑過市場的大街去了,靴聲橐橐地很響亮。
華西理再望外面的時候,紅房子的窗間已沒有人影子,只有藍(lán)帽的青年工人還在窗口,環(huán)顧周圍,向一個方向瞄準(zhǔn)。
灰色外套的士官候補生們和藍(lán)色的大學(xué)生們,貓一般放輕腳步,走近街角來。一隊剛走近時,華西理一看,是綴著金色肩章的將校站在前面的,還很年青,身穿精制的長外套,頭戴漂亮的軍帽。他的左手戴著手套,但捏著槍身的雪白的露出的右手,卻在微微發(fā)抖。終于這將校彎了頭頸,眺望過紅屋子,突然現(xiàn)身前進了。藍(lán)帽子的工人便扭著身子,將槍口對定這將校。
“就要打死了!”華西理自己想。
他心臟停了跳動,緊縮起來……簡直象化了石一般,眼也不眨地注視著將校的模樣。
拍!——從窗間開了一槍。
將校的頭便往后一仰,拋下槍,剛向旁邊仿佛走了一步,腳又被長外套的下襟纏住,倒在地上了。
“不錯!”有誰在華西理的近旁大聲說。
“給打死了,將官統(tǒng)打死了!”躲在箱后面的孩子們也嚷著,還不禁跳上車路去?!按蛑X袋了!一定的,是腦袋呀!”
士官候補生騷擾著,更加緊貼著墻壁,不再前行。就在左邊的兩個人,卻跑到將校那邊來,抱起他沿著壁運走了。
在紅房子的窗口,又有人影出現(xiàn);射擊了將校的那工人,忽然從窗沿站起,向屋里的誰說了幾句話,將手一揮,又伏在窗沿上,定起瞄準(zhǔn)來。
呼!——在空中什么地方一聲響。
華西理愕然回顧,因為,這好象就從自己的后面打來一樣,孩子們?nèi)铝似饋怼?/span>
“從屋頂上打來的呀!瞧罷,瞧罷,一個人給打死了!……”
華西理去看窗口,只見那藍(lán)帽子工人想要站起,在窗沿上掙扎,槍敲著墻。他的兩手已經(jīng)盡量伸長了。但沒有將槍放掉。
工人雖想掙扎起來,但終于無效,象捕捉空氣一樣,張著大口,到底將捏著槍的那手掌松開。于是槍掉在步道上,他也跌倒,軟軟的躺在窗沿上了。藍(lán)帽子圍著飛到車路上去,頭發(fā)凌亂,長而鬈縮地下垂著。
槍聲從各處起來,紅房子的正面全體,又被白塵埃的云所掩蔽,聽到子彈打在壁上的剝剝聲。孩子們象受驚的小鼠一般,竄來竄去,漸漸走遠(yuǎn)了危險之處。一個倒大臉的白白的中學(xué)生跑到步道上,外套的下襟絆了腳,撲通的倒在骯臟的街石上了,連忙爬起,一只手掩著跌破的鼻子,跳進了一條狹小的橫街。
華西理向周圍四顧。這兩個死,使他的心情顛倒了。
“究竟這是怎么一回事呢?”他出了聲,自問自答著。
一看那旁邊的店的店面,有寫著“新鮮鳥獸肉”的招牌,在那隔壁,則有寫著“蘿卜,胡瓜,蔥”的招牌……這原是大店小鋪成排的熟識的亞呵德尼·略特呵,但現(xiàn)在卻在這地方戰(zhàn)爭,人類大家在互相殺戮……
雨似的槍彈,劇烈地打著雜貨店的墻壁,窗玻璃破碎有聲,屋上的亞鉛板也被撕破了。
驀地聽到摩托車聲,將槍聲壓倒,射擊也漸漸緩慢起來。大約因為射擊手對于這大膽胡行的摩托車中人,也無可奈何了。華西理從藏身處望出去,見有大箱子似的灰色的怪物,從戲院廣場那面走來。同時聽到雜貨店后面,有孩子的聲音在說:
“是鐵甲摩托呀,快躲罷?”
摩托車靜靜地,鎮(zhèn)定地駛近紅房子來。
這瞬間,便從車中“沙!”的發(fā)了一聲響。
紅房子的一角就蔽在煙塵中,石片、油灰、窗框子、露臺的闌干、合縫的碎塊之類,都散落在道路上。射擊非常之烈,華西理的兩耳里,嗡嗡地響了起來。
接著炮聲,是機關(guān)槍的聲音,冷靜地整肅地作響。
拍,拍,拍拍拍拍……
士官候補生和大學(xué)生的一隊,從摩呵伐耶街跑向轉(zhuǎn)角那邊,躺在靠墻的臟地上,對著德威爾斯克街,施行急射擊。瞬息之間,亞呵德尼·略特已被他們占領(lǐng),布爾塞維克逃走了。射擊漸漸沉靜下去,分明地聽得在轉(zhuǎn)角處,喊著獸吼一般的聲音:
“占領(lǐng)門外的空地去罷!”
孩子們從雜貨店和箱子后面爬出,又在角落里,造成了雜色的一團。
“喂,那邊的你們!走開!不走,就要打死了!”左手捏槍,留著頰須的一個大學(xué)生高聲說。
孩子們躲避了;然而沒有走。被要看駭人的事物的好奇心所驅(qū)使,還是停在危險處所,想知道后來是怎樣……
鐵甲摩托車一走,形勢又不穩(wěn)了。德威爾斯克街方面起了槍聲,聚在萬國旅館附近的士官候補生和大學(xué)生,便去應(yīng)戰(zhàn),人家的墻壁又是石灰迸落,塵埃紛飛,玻璃窗瑟瑟地作響。剛覺得紅房子的樓上有了人影,就已經(jīng)在開槍。這屋子的凡有玻璃,無不破碎飛散,全座房屋恰如從漆黑的嘴里,噴出火來的瞎眼的怪物一般。
一個士官候補生想從狙擊逃脫,絆倒在車路上,好象中彈的雀子,團團回旋,又用手腳爬走,然而跌倒了。從德威爾斯克街和紅房子里,仿佛競技似的都給他一個猛射,那候補生便拋了槍,默默地爬向街的一角去,但終于伸直身子,仆下地,成為灰色的一堆,躺在車路上。射擊成為亂射,友仇的所在,分不清楚了。
這時候,從大學(xué)那邊向著大戲院方面,馳來了一輛滿載著武裝大學(xué)生和將校的運貨摩托車,剛近亞呵德尼·略特,大學(xué)生們便給那紅房子和德威爾斯克街下了彈雨。兵士和工人因此只好退到德威爾斯克街的上邊去,躲在門邊和房子的凸角的背后。
過了不多久,摩托車開回來了,恰如勝利者一般,靜靜地在街中央經(jīng)過。剛到街的轉(zhuǎn)角,忽然從德威爾斯克街起了猛射,摩托車后身的木殼上,便迸出汽油來,白繩似的流在地上,車就正在十字街頭停止了。大學(xué)生和士官候補生怕射擊,狼狽起來,伏在摩托車的底面,將身子緊貼著橫板,或者跳下地來,靠輪子做掩護,但敵手的槍彈,無所不到,橫板受著彈,那木片飛迸得很遠(yuǎn)。有人叫喊起來:
“唉唉……救命呀!”
剛看見一個孩子般的年青的將校跳到車路上,就踉蹌幾步,破布包似的團著倒在輪邊了。從摩托車?yán)镆呀?jīng)沒有人在射擊,破碎的車身空站在十字路上,車輪附近是橫七豎八躺著槍殺的人……只有微微地呻吟之聲,還可以聽到:
“阿唷……阿……阿唷……!”
從德威爾斯克街還繼續(xù)放著槍,負(fù)傷者就這樣地被委棄得很久。少頃之后,戴白帽,穿革制立領(lǐng)服,袖綴紅十字章的一個年青的女人,從十字街廟的后面走出來了。她也不看德威爾斯克那面,也不要求停槍,簡直象是沒有聽到槍聲似的,然而兩面的射擊,卻自然突然停止,士官候補生,大學(xué)生、兵士、工人,都從箱子后面惴惴地伸出頭來。華西理也以異常緊張的心情,看著這女子的舉動。她走近摩托車,彎下身子去,略搖一搖躺在車輪附近的人,便握手回頭,望著,不作聲了。這瞬間,是周圍寂然,歸于死一般的幽靜。只有從亞爾巴德和盧比安加傳來的槍聲,使這闃然無聲的空街的空氣振動。那年青的女人兩足動著裙裾,走到摩托車車邊,略一彎腰,便直了起來,叫道:
“看護兵,有負(fù)傷的在這里!”
于是兩個看護兵開快步走近摩托車去,拉起負(fù)傷的人來,好象要給誰看的一般,拉得很高。那是身穿騎兵的長外套的將校,涂磁油的長統(tǒng)靴上,裝著刺馬的拍車。軍帽不知道滾到那里去了,皺縮的黑發(fā),成束的垂在額上,槍彈大約是打掉牙齒,鉆進肚里去了,還在呻吟。
看護兵將那將校移放在車旁的擔(dān)架上,但當(dāng)從摩托車?yán)鹭?fù)傷者來的時候,長外套的下緣被血漿粘得濕漉漉地,受著日光,異樣的閃爍,貼在長統(tǒng)靴子上的情景,卻映入了華西理的眼中。
運去了這將校之后,是一個一個地來搬戰(zhàn)死者。不知從那里又走出別的看護兵來,仿佛搬運夫的搬沉重貨物一般,將死尸背著運走。他們互相攙扶,也不怎樣忙迫,就象做平常事情模樣。尤其是一個矮小而彎腳的看護兵,他不背死尸,單是幫人將這背在背上,幫了之后,便略略退后,悠悠然用圍身布擦著血污的兩手。
其次是運一個外套上綴著閃閃的肩章的大學(xué)生的尸骸,背在背上的死人的身軀,伸得很長,掛下的兩腳,嚇人地在擺動。
看客的一團,都屏息凝視著看護兵的舉動,只有孩子們在喧嚷,高聲數(shù)著戰(zhàn)死者的數(shù)目,仿佛因為見了珍奇的光景,很為高興似的。
“呵,這是第十個了!這回的,是將官呀!瞧罷,滿鼻子都是血,打著了鼻子的罷!”
華西理嚇得膽寒;好象化了石,癡立在雜貨店旁。他這樣接近地看了可怕的死的情形,還是第一次。
年青的他們,坐著摩托車前來,臨死之前,還在歡笑,敏觀,決計置死生于度外而戰(zhàn)斗,但此刻,卻象裝著燕麥袋子之類似的,被看護兵背去了,不自然地拖下的兩腳,嚇人地擺著,頭在別人的脊梁上,橐橐地叩著。
摩托車已被破壞,橫板打得稀爛,步槍和被誰的腳踏過的軍帽,到處散亂著,汽油流出之處,成了好象帶黑的水溜。
最后的死尸搬去了。
革制立領(lǐng)服的女人四顧附近,仿佛在搜尋是否還有死人似的,于是也就跟著看護兵走掉了。
在萬國旅館附近的士官候補生和大學(xué)生們,便又喧囂起來,好象在捉迷藏一般,很注意地窺看德威爾斯克街的拐角,其中的兩個人伏在步道上,響著步槍的機頭。華西理看見他們在瞄準(zhǔn)。
吧!——幾乎同時,兩個人都開了槍。
接著這槍聲,立刻聽到德威爾斯克街那面,有較之人類的叫喊,倒近于野獸的尖吼的音響,同時也開起槍來。
看客的一團慌亂得好象在被射擊,都躲到隱蔽地方去,華西理也不自覺地逃走了。
但華西理并沒有知道射擊了運貨摩托車的布爾塞維克的一隊之中,就有這早晨使他覺得討厭的好友亞庚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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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普列思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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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一整天,亞庚好象做著不安的夢,他不能辨別事件的性質(zhì),戰(zhàn)斗的理由,以及應(yīng)該參加與否。單是伏在青年的胸中的想做一做出奇的冒險的一種模胡的渴望,將他推進戰(zhàn)斗里去了。況且普列思那的青年們,都已前往。象亞庚那樣的活潑的人物,是不會落后的。同志們都去了。那就……
他也去了。
被夜間的槍聲所驚駭?shù)墓と藗儯辉缇途胙坌殊斓鼐墼诠S的門邊,開了臨時的會議。副工頭隆支·彼得羅微支,是一個認(rèn)真的嚴(yán)峻的漢子,一句一句地說道:
“重大的時機到了,同志們。如果布爾喬亞得了勝,我們的自由,已經(jīng)得到的權(quán)利,就要統(tǒng)統(tǒng)失掉的。這樣的機會,恐怕是不會再有的了。大家拿起武器來。去戰(zhàn)斗去,同志們!”
年老的工人們默默地皺了眉,大約是不明白事件的真相。但年青的卻堅決地回答道:
“戰(zhàn)斗去!掃掉布爾喬亞!殺掉布爾喬亞!”
亞庚是隆支·彼得羅微支的崇拜者,他相信彼得羅微支是真摯的意志堅強的漢子,說話的時候,是說真話的人。但要緊的動機,是因為要打一回仗……于是他就和大家一同唱著“伐爾賽凡加,”???從工廠門口向俱樂部去——向紅軍去報名。
他在工人俱樂部里報了名,但俱樂部已經(jīng)不是俱樂部,改成紅軍策動的本部了,大門口就揭示著這意思。
報名的辦法是簡單的。一個將破舊的大黑帽子戴在腦后的不相識的年青工人,嘴里銜著煙卷,將報名人的姓名記在藍(lán)色的學(xué)生用雜記簿子上。
“姓呢?”當(dāng)亞庚仿佛手腳都被捆綁一般,怯怯地,心跳著來到那工人的桌子前面時,他問。
“亞庚·羅卓夫?!眮喐陈暤卮稹?/span>
“從什么工廠來的?”工人問道,眼睛沒有離開那簿子。
亞庚給了說明。
“槍的號數(shù)呢?”工人于是用了一樣的口調(diào)問。
“什么?”亞庚不懂他所問的意思,回問道。
但對于這質(zhì)問,卻有一個站在堆在桌子左近的槍枝旁邊的兵士,替他答復(fù)了。
那兵士說出一串長長的數(shù)目字來,將槍交給正在發(fā)呆的亞庚的手里。
“到那邊的桌子那里去,”他說,用一只手指著屋子的深處。那地方聚集著許多帶槍的工人們。亞庚雙手緊捏著槍,不好意思地笑著,走向那邊去了。他覺得好象變了綿花偶人兒一般,失了手腳的感覺,浮在云霧里似的。他接取了一種紙張,彈藥囊,彈藥和皮帶。一個活潑的兵士便來說明閉鎖機,教給拿槍的方法,將槍拿在手里,畢剝畢剝地響著機頭,問道:
“懂了么,同志?”
“懂了,”亞庚雖然這樣地回答了,但因為張皇失措和新鮮的事情,其實是連一句也沒有懂。
工人們在屋角的窗邊注視著剛才領(lǐng)到的槍,裝好子彈,并上閉鎖機,緊束了新的兵士用的皮帶,正在約定那選來同去的人們。大的屋子有些寒涼,又煙又濕。充滿著便宜煙草的氣味。
“阿呀,亞庚也和我們一氣,”一個沒有胡子的矮小的工人,高興地說;于是向亞庚問道,“報了名了?”
“報了名了,”亞庚滿含著微笑,回答說。
“且慢,且慢,同志,”別一個長方臉的工人,用了輕蔑的調(diào)子,向他說道:“你原是社會革命黨的一伙呀。現(xiàn)在為什么到這里來的?”
亞庚很惶窘,好象以竊盜的現(xiàn)行犯被人捉住了一樣,臉上立刻通紅起來。
“真的呀,那你為什么來報名的呢?”先前的工人問。
聚在窗邊的人們,都含笑看著亞庚。他于是更加惶窘了。
“不的……我已經(jīng)和他們……分了手……”他舌根硬得說不清話,但突然奮起了勇氣,一下子說道:“惡鬼吃掉他們就是。那些拍布爾喬亞馬屁的東西。”
工人們笑了起來。
“不錯,同志!布爾塞維克是最對的!”矮小的工人拍著亞庚的肩膀,意氣洋洋地?fù)u著頭,一面說。
大家都紛紛談?wù)撈饋?,再沒有注意亞庚的人了。
亞庚向周圍一看,只見隆支·彼得羅微支坐在窗邊,一面檢查著彈藥包,一面在并不一定向誰,這樣說:
“如果在大街上遇見了障礙物,要立刻決定,應(yīng)該站在障礙物的那一邊。站在正對面和這一邊,是不行的。我們并不是打布爾喬亞呵。只要抗著槍,打殺了士官候補生和大學(xué)生,就是了?!?/span>
“還有社會革命黨哩,”有誰用了輕蔑的口調(diào)說。
“當(dāng)然,”隆支·彼得羅微支贊成說,“饒放了應(yīng)該打殺的東西,是不對的。”
“真的。瞧罷,誰勝。”
“用不著瞧的:我們勝的。”有誰詫異道。
亞庚不再受人們的注目,高興了。他將槍靠在墻上,系好皮帶,帶上掛了彈藥囊,但因為太興奮了,兩只手在發(fā)抖。
轉(zhuǎn)瞬之間,屋子里塞滿了人們?;蛘叽舐曊f話,自己在壯自己的膽;或者并沒有什么有趣,也厲聲大笑起來;或者跨著好象背后有人推著一般的腳步。大家都已興奮,是明明白白的,有三個自說是軍事教員的兵士,來編成紅軍小隊,以十二人為一排,選任了排長。亞庚被編在隆支·彼得羅微支所帶的小隊里了;彼得羅微支即刻在這屋子里,整列了自己這隊的人們,忍著得意的微笑,說道:
“那么,同志們,要守命令呀!什么事都得上緊。否則……要留心,同志們……走罷!”
大家就鬧嚷嚷的走到街上去了。
從俱樂部的大門順著步道,排著到紅軍來報名的人們的長串。這是各工廠的工人們,但夾在里面的新的藍(lán)色外套的電車司機的一班,卻在放著異彩。大門附近的步道和車路上,聚集著婦女和年老的工人,是來看前赴戰(zhàn)場的人們的,他們大家相笑,相謔,嗑西瓜子,快活的態(tài)度,好象孩子模樣。只有一個瘦削的尖臉的,包著黑的打皺的布,直到眼上面,穿著衣襟都已擦破的防寒外套的年青的女人,卻站在工人的隊伍旁邊,高聲地在叫喊:
“渥孚陀尼加,回去罷。叫你回去呵。兵什么,當(dāng)不得的呀。你真是古怪人。聽見沒有,渥孚陀尼加?回家去……”
那叫作渥孚陀尼加的工人,是年紀(jì)已頗不小,生著帶紅色的胡子的強壯而魁偉的漢子。他只是用了發(fā)恨的臉相睨視著女人,并不離開隊伍,低聲罵道:
“啐,死尸。殺掉你!”
因為別的工人的老婆沒有一個來吆喝丈夫的,這工人分明覺得慚愧了。
“回家去,趁腦袋還沒有吃打,”他威嚇說。
“不和你一起,我可是不回去的呵。我就是拋掉了孩子,也不離開你——卻還要想去當(dāng)什么兵哩,狗臉!如果你出了什么事,叫我怎么辦呢,抱了小小的孩子到那里去呀?你想過這些沒有?”
“那邊去,教你這昏蛋!”渥孚陀尼加罵道。
群眾聽著這爭吵,以為有趣,但倒是給女人同情,帶著冷笑地在發(fā)議論。
“有著兩個孩子,那是不必去做紅軍的。”
“只讓年青的去報名,是當(dāng)然的事?!?/span>
“對了,就要年青的。沒有系累的人們,去就是了……”
看見一個高大的板著臉的剛愎的老婆子,抓住了十七八歲的少年的手腕,帶到俱樂部那邊去。少年的手里拿著槍,帶上掛著彈藥囊。
“走罷,要立刻將這些都送還,”她憤怒地說?!拔医o你去尋紅軍去……?!?/span>
羞得滿臉通紅的少年,垂著頭,用尖利的聲音輕輕地在說:
“我總是不會在家里的。后來會逃掉的。”
但那老婆子拉著少年的手腕,嚷道:
“我關(guān)你起來。給你看不到太陽光。成了多么胡鬧的孩子了呀?!?/span>
于是返顧群眾,仿佛替自己分辯似的,說了幾句話:
“家里有著蠢才,真費手腳呵……”
亞庚吃了一驚。相同的事,他這里恐怕也會發(fā)生的。他惴惴地遍看了群眾,幸而母親并不在里面。只有兩個熟識的姑娘,看著他,不知道為什么在發(fā)笑。亞庚裝作沒有看見模樣,伸直了身子,說道:
“哪,同志們,趕快去呀?!?/span>
各小隊紛紜混亂,大約五十人集成一團,開始走動了。隆支·彼得羅微支想將隊伍整頓一下,但終于做不到,揮著手低聲自語道:
“也就成罷……”
?
亞庚
?
他們形成了喧囂的,高興的一團,在大街中央走。兩旁的步道上滿是人,大家都顯著沉靜的臉相,向他們凝望。亞庚是還恐怕被母親看見,硬拉他回去的,但待到經(jīng)過庫特林廣場,走至薩陀伐耶街的時候,這才放了心,好象有誰加以鼓勵一樣,意氣洋洋地前進了。到處是人山人海。在國內(nèi)戰(zhàn)爭的第一日的這天,就有人出來看,是墨斯科所未曾前有的。運貨摩托車載著兵士和工人,發(fā)出喧囂的聲響,夾在不一律的斷斷續(xù)續(xù)的歌聲和槍聲里,聽到“嗚拉”的喊聲……
普列思那的一團在薩陀伐耶街和別的團體分開,成了獨立部隊,進向市的中心去。
亞庚將帽子戴在腦后,顯出決然的樣子,勇敢地走,每逢裝著兵士的摩托車經(jīng)過,便發(fā)一聲喊,除下打皺的帽子來,拚命地?fù)]動。緊系了皮帶,挺著身子,而精神亢奮了的他,仿佛在群眾里游泳過去的一般。
群眾,街道,“嗚拉”的喊聲,而且連他自己,都好象無不新鮮,一切正在順當(dāng)?shù)刈儞Q,亞庚因此便放聲唱歌,盡情歡笑,想拿槍向空中來開放了。在思德拉司忒廣場遇見了華西理的事,心里是毫沒有留下一點印象的,但走遠(yuǎn)了廣場的時候,卻想了起來:
“他會去告訴媽媽,說看見了我的。”
他有些擔(dān)憂了,但即刻又放了膽,將手一擺,想道:
“由它去罷?!?/span>
武裝了的兵士和工人們,都集合在斯可培萊夫廣場的總督衙門里。這地方是革命軍的本部。拿槍的兵士和工人的一團,在狹窄的進口的門間互相擁擠,流入那施著華麗的裝飾的各個屋子里;在那大廳里和有金光燦爛的欄干的寬闊的階沿上,鬧嚷嚷地滿是黑色和灰色的人們,氣味強烈的煙草的煙,蒙蒙然籠罩了一切屋子里的群眾的頭上。亞庚跑進了先前是公爵,伯爵,威嚴(yán)的將軍之類所住的這大府邸,還是第一回。他便睜了單純的吃驚的眼睛,凝望著高高的洋灰的天花板,嵌在壁上的鏡子,大廳的潔白的圓柱,心里暗暗地覺著一種的光榮:
“我們占領(lǐng)了的?!?/span>
而且很高興,得到講給母親去聽的材料了。
一個身穿羊皮領(lǐng)子的外套,不戴帽子,拖著蓬蓬松松的長頭發(fā)的高大的漢子,站在椅子上,發(fā)出尖利的聲音來:
“靜一下,靜一下,同志們!”
群眾喧囂了一下,便即肅靜了的時候,那人便說道:
“凱美爾該斯基橫街非掩護不可。同志們,到那地方去?!?/span>
工人們動彈起來了。
“到凱美爾該斯基橫街去,同志們。士官候補生在從亞呵德尼·略特前進。竭力抵御!……”
工人們各自隨意編成小組,走出屋子去,一面走,一面畢畢剝剝地響著槍的閉鎖機。亞庚在人堆里,尋不見隆支·彼得羅微支這一伙了,便加入素不相識的工人的一組里,一同走向凱美爾該斯基橫街的轉(zhuǎn)角那方面去。
德威爾斯克街的盡頭的射擊,正值很兇猛。
在總督衙門附近的兵士,警告工人道:
“散開,散開,同志們。要小心地走在旁邊。一大意,就會送命的?!?/span>
于是工人和兵士們便都彎著腰走,一面藏身在墻壁的突角里,一個一個地前進。車路上寂然無聲,因為是經(jīng)過了筑著人山的街道,來到這里的,所以覺得這寂寞,就更加奇怪了。
亞庚的心臟跳得很厲害,胸膛縮了起來。他兩手緊捏著裝好子彈的槍,連別人的走法也無意識底模仿著,牽絲傀儡似的跟在人們的后面。
槍聲已在附近發(fā)響了。時時有什么東西碰在車路的石塊上,拍拍地有聲。
“阿呵,好東西飛來了,”站在前面的兵士笑著說。
亞庚害怕起來了。
“那是什么呀?”他問。
“什么!不知道么?——是糖丸子呵,那東西,”兵士一瞥那吃驚的亞庚的樣子,揶揄著說?!熬锍鲎烊ソ觼碓囋嚵T。”
亞庚想要掩飾,笑了起來。但兵士看出了他的倉皇的態(tài)度,親密地
說道:
“沒有什么的,不要害怕。是在打仗了,要鎮(zhèn)靜?!?/span>
于是大家都集合在凱美爾該斯基橫街的轉(zhuǎn)角的地方,但那里已有工人和兵士的一小團,躲在賣酒的小店后面了。這里的空氣,都因了飛彈的唿哨而振動。
工人全是素不相識的人,亞庚很想問問各種的事情,但終于不怕敢去開口。他很想來開槍,但誰也沒有放,獨自一個也就不好開槍了。大家都沉默著,仿佛御寒一般,在同一的地面上,交互地跺著腳,是不知道做什么才好的情形。而且大家的臉是蒼白的,嘴唇是灰色的,只有夾在里面的亞庚,卻顯著鮮潤的紅活的面龐,流動著滿是好奇和含羞的情緒的雙眼,于是就自然而然地成了大家的注意的標(biāo)的了。
在附近的陀勒戈魯珂夫斯基橫街的轉(zhuǎn)角處,聚集著一團的兵士,工人們的黑色的形相,在那里面格外顯得分明,他們都正在一齊向著亞呵德尼·略特方面射擊。
“從這里可以開槍么?”亞庚終于熬不住了,問一個兵士道:
“你是要打誰呀?這里可沒有開槍的標(biāo)的呵。得到對面的角落里去?!?/span>
“但那邊不危險么?”
“你試試瞧,”那兵士歪著嘴,顯出嘲笑來,但暫時沉默之后,便趕忙說道:“一同去罷,同志。我先走,你跟著來。一同走,就膽壯。但是,要小心呀,敵人一開槍,就伏在地面上。”
亞庚的心發(fā)跳,脊梁上發(fā)冷了,但他勇敢地答道:
“那么,去罷?!?/span>
“到那邊去,是不中用的呵,”有誰從后面用了頹唐的聲音說。
“唔,又是。還說,”兵士用發(fā)怒的口吻說。“去罷?!?/span>
他將帽子拉到眉邊,捏好步槍,伸一伸腰,便沿著步道,將身子貼著墻壁,跑過去了。亞庚也跟在后面跑。什么地方起了槍聲,兵士的頭上的窗玻璃,發(fā)出哀慘的音響。兵士跳身跑到藥店的門邊,蹲下了。亞庚好象被彈簧所彈似的跟著兵士,也一同并排蹲下了。兵士的呼吸,是很迫促的。
“那是從哪里來的?”亞庚慌張地問。
“什么叫作從那里來的?”
“不是開了槍么?”
“誰知道呢。大約是從什么地方的屋頂上面打來的罷?!?/span>
“一不小心,就會送命哪,”亞庚栗然說。
兵士向少年瞥了一眼,但這時亞庚看見他仿佛覺得烈寒似的渾身抖動,臉色發(fā)青,兩眼圓睜得怕人,異樣地發(fā)閃了。好容易,兵士才會動嘴,說道:
“會送命的。因為要做槍彈的糧食的,所以,小心些罷。”
兩個人緊貼在鋪子的門口,有五分鐘。兵士發(fā)著抖,通過了咬緊的牙縫,在刻毒地罵誰。在亞庚,不知道為什么,這罵聲卻比槍聲更可怕……
這之間,射擊停止了。在亞呵德尼·略特方面,也已經(jīng)聽不到槍聲。兵士站起身來,仔細(xì)地遍看了各家的屋頂,于是跳躍著橫斷街道,跑向工人們所在的轉(zhuǎn)角去。亞庚也拚命地跟在那后面。忽然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從上面起了亂射擊,四邊的空氣都呼呼地叫了起來……在前面飛跑的兵士,好象在什么東西上絆了一下,便聲聲罵著,倒在車路上,步槍磕著鋪石,發(fā)出凄慘的聲音。
“唉……唉……趕快!趕快!”有人在轉(zhuǎn)角那里大聲叫喊。
亞庚橫斷了街道,躲在轉(zhuǎn)角的一團里面之后,回頭看時,兵士也還是躺在跌倒的處所,小槍彈象雪子一般落在那周圍的鋪石上,時時揚起著煙塵?!?/span>
“終于,給打死了!”一個站在轉(zhuǎn)角上的兵士,斷續(xù)地說?!芭懒藖恚蔷秃谩?/span>
亞庚被大家所注視,仿佛是陣亡了的兵士的下手人一樣,便發(fā)了青,發(fā)了昏,站在屋壁下,因為怕極了,很想拋掉槍枝,號哭起來。然而熬住了,喘息一般地呼吸著,仍然站在那地方。
從德威爾斯克街的上段那里,駛來了載著學(xué)生的看護兵的黑色摩托車。因為要叫射擊中止,將綴著紅十字的白旗搖了許多工夫,看護兵們這才拉起被殺的兵士來,趕忙放在擔(dān)架上,剛要將摩托車回轉(zhuǎn),角落上有人叫起來了:
“將帽子拿去呀!”
原來看護兵是將被殺了的兵士的帽子忘掉了。這時候,大家所不意地感到的,是人一被殺,帽子便被遺棄的這一種憂慮。
“拿帽子去!”連亞庚也歇斯迭里地叫喊說?!澳妹弊樱 ?/span>
學(xué)生的看護兵再從摩托車跳下,拾起帽子,并排放在兵士的頭邊。于是一切都照例地完畢,摩托車開走了,大家都呼的吐了一口氣。陣亡的兵士曾經(jīng)躺過之處的鋪石,變成淡黑,兩石之間的洼縫中,積起紅色的水溜來。大家看這處所,是很難受的,但卻很想走近去仔細(xì)地看一看……
“嚇,了不得的血哪,”身穿磨得很破了的革制立領(lǐng)服,頸子上圍著圍巾的一個工人,陰郁地說?!艾F(xiàn)在是魂靈上了天堂……”
大家一聲不響。各自在想象別人所不知道的自己目前的神秘的運命。
“天堂……上了真的天堂了?!?/span>
那工人還低聲絮叨著,嘻嘻的笑了起來。
“上了天堂,沒上天堂,兄弟,那倒是隨他的便……我想抽煙呢。他們槍也打得真好。”
“但從那里打出來的呢?”
“恐怕是旅館的屋頂上罷。有許多人在那里?!?/span>
“不是從伏司克烈閃斯基門那邊打來的么?”
“不。從屋頂上打來的,”亞庚明白地說?!拔遗艿竭@里來的時候,親眼看見:從屋頂上打來的?!?/span>
大家都注意地向亞庚看,因為他是一個竟沒有和兵士一同被人打死的青年。
“哪,同志,你的魂靈兒現(xiàn)在沒有跑到腳跟里去么?”那講過天堂的工人插嘴說?!安幌胍恢︶樏??”
“怎樣的針?做什么?”亞庚詫異道。
“真的針呀。從腳跟里挑出魂靈來呀?!?/span>
一團里面,有誰在嚇嚇的勉強裝作嬉笑。亞庚滿臉通紅,很有些慚愧了,一個中年的兵士便用了冷淡的語調(diào),說道:
“喂,小伙計,你到這里來,是冤枉的。真冤枉。”
“為什么是冤枉的?我不是和你是一樣的公民么?說得真可笑!”亞庚氣忿起來,孩氣地大聲說。
那兵士不作聲,向旁邊吐了一口唾沫:
“呸……”
亞庚在步道上前后往來,走到街的轉(zhuǎn)角,望了一望亞呵德尼·略特。望中全是空虛,既沒有人影,也沒有馬車。這空虛的寂靜,更加顯得陰慘。倘在平時,是即使半夜以后也還有許多人們來往的,而現(xiàn)在卻連一個人影也不見了。從伏司克烈閃斯基門附近向這邊開了槍,槍彈發(fā)著尖利的聲音,在亞庚身邊飛過,打在車路和還未造好的大房子的圍棚上。在亞呵德尼·略特的轉(zhuǎn)角處看見了一個人影子,亞庚便將槍身抵在肩膀上,但那人影又立刻不見了。然而亞庚被開槍的欲望所驅(qū)使,并且知道即使開了槍,也不會受罰的,于是就任槍身抵在肩膀上,扳一扳機頭。步槍沉重地在肩膀上一撞,兩耳都嗡的叫了起來……
兵士們聚到橫街的轉(zhuǎn)角來。
“你打誰呀?”一個問。
“一個大學(xué)生模樣的。在那里……”
“要看清楚,不要亂打人。這里是常有閑走的人們的。”
灰色外套的人影子又在轉(zhuǎn)角處出現(xiàn),并且“拍!”的向這邊開了一槍,又躲掉了。
這一槍的彈子,打落了一些油灰屑。
細(xì)的壁土落到兵士和亞庚的頭上來。大家便一齊向后面退走。
“哪,在打我哩!”亞庚活潑地說。
他很高興為敵人所狙擊。這是可以做他一生涯的談柄的。
“唉,他!……”一個年青的兵士忽然大聲叫喊起來?!八诖?,打他。唉!……”
于是一面痛罵,一面正對著街道就開槍。
拍……拍……拍……
兩個兵士跑到他的旁邊去,一個跪坐,一個站著,很興奮地開始了射擊,恰如對著正在前進的敵人。
亞庚發(fā)了熱狂了,從街角跳到街道上,一任身子露在外面,射擊著遠(yuǎn)處的房屋。什么地方也沒有人,而兵士和亞庚,還有五個工人們,卻已經(jīng)都在一面咒罵,一面集中著槍擊。從對面的街角也有一團兵士出現(xiàn),發(fā)出槍聲來……大家都在射擊著看也沒有看見的敵手。
射擊大約繼續(xù)了兩分鐘。亞庚雖然明看見敵人并不在那里,所以用不著開槍,槍彈不過空落在車路上,或者打在人家的墻壁上,然而興奮了的他,卻放而又放,將藥包三束都消耗了。他的肩膀因此作痛,右手掌也弄得通紅。當(dāng)這邊正在開槍之際,亞呵德尼·略特那面是靜悄悄的。
“他們不是從那邊走掉了么?”亞庚問。
“怎會走掉,在那邊。在打角上的屋子哩?!?/span>
“那是我們的人么?”
“不錯。那是我們的。”
好象來證實這答話一樣,從轉(zhuǎn)角的紅色房子的窗戶里,忽然發(fā)出急射擊來。
“見了沒有?那是我們的,”兵士證明道。
從亞呵德尼·略特那邊起了叫喊。兵士們側(cè)著耳朵聽。又起了叫喊。
“有誰負(fù)傷了,”圍著圍巾的工人說。
“一定的,負(fù)傷了。叫著哩,不愿意死呀?!?/span>
“是士官候補生,一定的?!?/span>
“自然是士官候補生,叫得象去宰的豬一樣,”一個活潑的兵士說完話,異樣地笑了起來。
他看著大家的臉,仿佛是在征求同意似的。
大家都不說話。
“喂,不在大叫著什么么?”
從橫街的轉(zhuǎn)角后面,斷斷續(xù)續(xù)地聽到叫喚的聲音,大家伸頸傾聽了一回,卻絲毫也聽不清那意思。
?
亞庚之死
?
亞庚又從街角跳出,看好了周圍的形勢,舉起槍枝,射擊起來。這一回他已經(jīng)知道瞄準(zhǔn),沉靜地開槍了。
他首先去打那在灰色的天空之下,看得清清楚楚的煙突,此后是狙擊了掛在鄰街的角上的一盞大電燈。一開槍,電燈便搖動了。
“打著了哩!”亞庚滿足地想。
略略休息之后,他從新射擊,打破了雜貨店的大玻璃,打著了紅色房子的屋角,看見洋灰墜落,塵埃騰起,高興了。于是又狙擊了萬國旅館的嵌鑲壁畫和招牌。
轟!——在對面的房屋后面忽然發(fā)出大聲,同時在近旁也起了尖利的嚷叫。
亞庚大吃一驚,蹲了下去。看見紅色房子的一角倒壞了。兵士和工人,接著是亞庚,都亂成一團,從轉(zhuǎn)角拚命地向橫街逃走,好容易這才定了神,一個一個地停留下來。
“開炮了!”有誰在對面的街角大叫。“留神罷,同志們!”
轟!——又來了炮聲。
大家動搖了,但立即鎮(zhèn)定,回復(fù)了街角的原先的位置。亞呵德尼·略特方面的槍擊,也更加猛烈起來。
“敵人在沖鋒哩……!”有誰在什么地方的窗子里面叫著。
于是發(fā)生了混亂,五個兵士從對面的街角向德威爾斯克街的上段一跑,一群工人也橐橐地響著長靴,跟在那后面跑去了。剩下來的,則并不看定目標(biāo),只向著大街亂放。亞庚所加入的一團中,已經(jīng)逃走了十個人,只留得四個。亞庚發(fā)著抖,喘著氣,在等候敵人的出現(xiàn),覺得又可怕,又新鮮。這之間,就看見穿著灰色和藍(lán)色的長外套的人們,從一所房屋里跳到車路上,向亞庚躲著的角落上開著槍,沖過來了。
“他們來哩,”亞庚想。他激動得幾乎停了呼吸。
兵士們向橫街方面奔逃,叫道:
“來了,來了!……”
亞庚也就逃走,好容易回頭一看,但見大家都沒命地奔來,他的脊梁便冷得好象澆了冷水。后面的槍聲愈加猛烈,仿佛有人要從背后趕上,來打死他似的,亞庚將頭縮在兩肩之間,彎著腰飛奔,竭力想趕上別人,使槍彈打不著自己……他跟著那逃走的一團,跑進一條小路時,忽然有一個橫捏步槍的大漢,在眼前出現(xiàn)了——大喝道:
“站??!乏貨!發(fā)昏!……回去!槍斃你!”
亞庚逡巡了。那是水兵。
“回去!”
大家錯愕了一下,便都站住了。
那水兵一面發(fā)著沙聲大叫,一面沖出小路,到了橫街,徑向德威爾斯克街的街角那面去。亞庚很氣壯。他自愧他害怕著士官候補生和大學(xué)生,至于逃跑,便奮勇跟著水兵,且跑且裝子彈,因為亢奮已極了,牙齒和牙齒都在格格地相打。他很想趕上水兵,但水兵卻一步就有五六尺,飛似的在跑。只見他剛到街角,便聳身跳上車路,露著身體在開槍了。亞庚走到水兵旁邊去看時,那些在亞呵德尼·略特和德威爾斯克街的街角吃了意外的射擊的人們,都在慌張著東奔西走,但俄頃之間,在大街和廣場上,便都望不見一個人影子了。水兵和亞庚也不瞄準(zhǔn),也不傾聽,只是亂七八遭地開槍。忽然間,水兵一蹌踉,便落掉了槍枝,亞庚愕然凝視時,只見他呼吸很迫促,大張著嘴,手攫空中,向橫街走了兩步,便倒在步道上,側(cè)臉浸入泥水里,全身痙攣起來了。亞庚連忙跳上了街角。
“給打死了!水兵給人打死了!”他放開喉嚨,向那些從橫街跑來的兵士和工人們叫喊:“給人打死了!”
大家同時停住腳,面面相覷。
“到這里來呀!”亞庚說。“他給打死了!”
兵士和工人遲疑不決地一個一個走近街角去,有的是被驅(qū)使于愛看可怕的物事的好奇心,有的卻輕蔑地看著戰(zhàn)死者。
“哈哈……多么逞強呵!”一個兵士惡意地說。“說我們是‘乏貨’?,F(xiàn)在怎樣。我們是乏貨哩?!?/span>
大家聚在街角上,皺著眉。那水兵是臉向橫街,胡亂地伸開了手腳,倒臥著。這時只有亞庚一個,還能夠看清這人的情形。他還年青,長著黑色的微須,剪的頭發(fā)是照例的俄國式。從張著的嘴里,流出紫色的血來,牙齒被肥皂泡一般的通紅的唾液所遮掩,那嘴,就令人看得害怕。兩眼是半開的,含著眼淚。而且臉面全部緊張著,仿佛要盡情嘆息似的:
“唉唉……”
然而說不出。
聚到街角里來的人們,逐漸增多了。然而全都只是看著水兵,并不想去開槍,不知怎地大家是統(tǒng)統(tǒng)順下著眼睛的,但竟有人用了怯怯的聲調(diào),開口道:
“將他收拾掉罷?!?/span>
大家又都活潑起來了。
“不錯,收拾起來。收拾掉?!?/span>
于是就鬧鬧嚷嚷,好象發(fā)見了該做的工作一樣,兩個兵士便跳上車路,抓住戰(zhàn)死者的兩手,拖進街角來,從此才扛著運走。亞庚拾取了綴著黑飄帶的水兵的帽子,跟在那后面,但終于將帽子放在戰(zhàn)死者的胸膛上面,回到街角上來了。在水兵被殺之處,橫著他所放過的槍,那周圍是散亂著子彈殼。
“嚇,可惡的布爾喬亞真兇!”一個工人罵著說。
別的人們便附和道:
“總得統(tǒng)統(tǒng)殺掉他們?!?/span>
大家變成陰郁,臉色蒼白,不象樣子了。獨有亞庚卻于心無所執(zhí)迷,一半有趣地在看大家的臉。奇怪的是,戰(zhàn)死了的水兵的那滿是血污的可怕的嘴,總是剩在眼中,無論看什么地方,總見得象是嘴。地窖的黑暗的窗戶,對面的灰色房子附近的狗洞,都好象那可怕的張開的嘴,滿蓋著血的唾液的牙齒,仿佛就排列在那里似的。他脊梁一發(fā)冷,連忙將眼睛滑到旁邊。不安之念,不知不覺地涌起,似乎有一種危險已經(jīng)逼近,卻不知道這危險在那里。他想拋了槍,回到家里去了。
工人和兵士們,一句一句,在用了沉重的,石頭一般的言語交談。此時射擊稀少了,周圍已經(jīng)平靜,而在這平靜里,起了遠(yuǎn)雷一般的炮聲。亞庚一望那就在對面的房屋時,所有窗門全都關(guān)閉,只有窗幔在動彈,不知怎地總好象那里面躲著妖怪。槍聲一響,兩響,此后就寂然,又一響,又寂然無聲了。傾耳一聽,是盧比安加那方面在射擊。
忽然間,聽到咻咻的聲音。
“喂,大家,象是摩托車!”向來靈敏的兵士一面說,便將身一搖,橫捏著槍,連忙靠近屋角,悄悄地向亞呵德尼那面窺探。
大家側(cè)耳聽時,聲音漸漸分明起來了。
“的確:摩托車。來,認(rèn)清些罷……”
大家立刻振作了,密集在街角上,將槍準(zhǔn)備端整。
從亞呵德尼的一角上,有運貨摩托車出現(xiàn),車上是身穿藍(lán)色和灰色的長外套的武裝了的一些人,槍枝參差不齊地向四面突出,摩托車正如爬著走路的花瓶,槍,頭和手,藍(lán)色的灰色的長外套,就見得象是花朵,摩托車向別一角的方向走,想瞞過人們的眼睛。
亞庚,工人和兵士們,便慌忙前后擠著,對準(zhǔn)摩托車行了一齊射擊。摩托車立刻停止了,從機器部冒起白煙來,車上的人們將身子左右搖擺,恰如發(fā)了痙攣一樣。
“唉 唉!……”在亞庚的旁邊,起了不象人的,咆哮一般的聲音。
被這咆哮聲所刺戟的兵士和工人們,便跳到步道上,忘記了危險,聚在一起,盡向摩托車開槍。從比鄰的街角,也有兵士和工人們出現(xiàn),一同猛烈地射擊。亞庚一看,只見車上的人們恰如被卷的管子一樣,滾落地上,有的爬進摩托車下,有的急得用車輪和橫板來做擋牌,想遮蔽自己的身軀,狼狽萬狀,摩托車的橫板被槍彈所削,木片紛紛飛散。見了這情景的亞庚,咽喉已被未嘗經(jīng)歷的涌上來的銳利的喜悅所填塞了。
“殺掉!剝皮!”有人在附近大叫道。
“殺掉!”亞庚也出神地大叫。連裝彈也急得不順手地,連呼吸也沒有工夫地,只是開槍。
大約過了一分鐘罷,摩托車已被破壞,在那上面,在那近旁,沒有一個活動的人影子了。
“呵呵!”這邊勝利地說。“了不得。一個不剩。”
大家高聲歡笑,為熱情所激動,為勝利所陶醉,不住地互相顧盼。
然而火一般燒了上來的激情一平靜,亞庚便覺得對面的毀掉了的窗戶,又象張開的死的巨口了。但大家還在想打死人,在等候什么事情的出現(xiàn)。從遠(yuǎn)處的街角上,忽然現(xiàn)出一個革制短襖上綴著紅十字的臂章,頭上罩著白布的年青女人來,以鎮(zhèn)靜的態(tài)度,走向摩托車那面去。圍著發(fā)紅的圍巾的一個工人,便舉起了槍枝。
“你!喂,你干什么?”一個兵士大聲對他說。
工人略略回一回頭,但仍將槍托靠在肩膀上。
“不要打岔!這布爾喬亞女人,我將她……”
于是兵士大踏步跑過去,抓住了那工人所拿的槍的槍身。
“昏蛋,不明白么?那是看護婦呀?!?/span>
“在打那樣的人么?我們是來討伐女人的么?”別的人也叫起來?!鞍l(fā)了瘋么你?”
“由我看起來,看護婦這東西……”那工人還想說下去,但大家立刻將他喝住了。
“那邊去!”
“給他一個嘴巴,否則他不會明白……”
“看哪,看哪……她多么能干!”
那年青女子在摩托車周圍繞了一圈,向那堆著好象破得不成樣子了的袋子似的團塊的車輪那面,彎了腰一一注視著走,用手去摸,默然無言。
兵士和工人和亞庚,都屏著氣看那女人的舉動。只見她叫了一聲什么,用一只手一揮,就有綴著紅十字的臂章的兩個兵士,從街角飛跑到摩托車旁,注視著一個團塊,于是一個兵轉(zhuǎn)過背來,別一個則將包在外套里的僵硬的袋子拉起,便掛下了一雙長統(tǒng)靴,將這些都載在先一個的背上了。就這樣地開手收拾著尸體。
當(dāng)對面在收拾尸體時,這面卻在當(dāng)作有趣的談資:
“搬走了。又是一個。原來是那么辦的,那是我們的搬法呵?!?/span>
“瞧呀,瞧呀,那是——大學(xué)生?!?/span>
“呵呵,這回的是將官了。”
“好高的個子!”
“這是第八個了?!?/span>
“真的:我們一個,就抵他們十個?!?/span>
亞庚高興得要發(fā)跳。心里想,這是可以做談天的材料的,待回了家去……
然而,最后的死尸一搬走,興奮的心情也就消失了。
摩托車就破壞著拋在十字路的中央。
拍拉!
那是起于遠(yuǎn)處的街角的槍聲。大家的臉上即刻顯出緊張模樣,連忙畢畢剝剝地響著閉鎖機,動搖起來。生著黑色的針?biāo)频慕j(luò)腰胡子的兵士,走近街角來,斷斷續(xù)續(xù)地說道:
“就要前進了,同志們。準(zhǔn)備罷?!?/span>
“前進,”亞庚自言自語地說,“前進?!?/span>
他的心臟發(fā)了抖。他跑來跑去,尋覓他自己該站的位置,——他以為前進是排著隊伍才走的。
“友軍的一隊,要經(jīng)過了后街去抄敵人的后面。一開槍,我們就……”
兵士還沒有說完話,在對面的角落上已經(jīng)開了槍。兵士慌忙叫一聲“跟著我來!”而且頭也不回地在步道上奔向亞呵德尼·略特方面去了。亞庚喊著“嗚拉”——跟定他。并且趕上了大家。獨自在眾人之前,目不他顧地走。有什么熱的東西觸著臉,也許是空氣,也許是子彈——而風(fēng)則在他的耳邊呻吟。
亞庚在紅色房子附近的角上站住了看時,只見藍(lán)色和灰色的外套,正在沿著下面的摩訶伐耶街奔走,他便從背后向他們連開了三回槍。他氣盛而膽壯了,又走上亞呵德尼·略特的禮拜堂的階沿,想更加仔細(xì)地觀察四面的形勢。亞呵德尼·略特,戲院廣場,以及所有的街道,是全都空虛的。從小店后面,鉆出一群人——大抵是孩子來,在街道的角角落落里聚成黑黑的一團,凝視著兵士和工人的舉動,望著拋在十字街頭的血污的破掉的摩托車,仿佛在看什么珍奇的事物。孩子們在從摩托車的橫板上挖下木片來,并且拾集子彈夾。不多久,群眾便混雜在武裝的兵士和工人里面了,三個十歲上下的頑皮孩子,站在亞庚的面前,羨慕似的對他看。
“放放瞧,”一個要求說。
這樣的要求,是很使亞庚不高興的。
“走開!”他威嚇那孩子說。并且將身靠在禮拜堂的石壁上,橫捏著槍,儼然吆喝道:
“不相干的人們走開,要開槍了!”
于是向空中放了一槍。
群眾都張皇失措。連兵士和工人們,雖然拿著槍,也動搖混亂起來了。
“走開,走開!”發(fā)出了告警的聲音。
瞬息之間,群眾已經(jīng)一個不見,象用掃帚掃過了一般,驚惶顛倒的他們,推推擠擠地挨進小雜貨店中間,躲起來了。兵士和工人們集合在萬國旅館的近旁,獨有亞庚留在禮拜堂的階沿上。四面沒有一個人。自己的伙伴都在對面的街角,破壞了的摩托車的背后。亞庚忽然覺到了只有自己一個人,便害怕起來,疑心從禮拜堂背后會跳出惡棍來,要將他殺掉。帽子下面的他的頭發(fā),在抖動了,臉色轉(zhuǎn)成蒼白的他,便跳下階沿,橫斷街道,跑過摩托車旁,奔向?qū)γ娴慕纸堑墓と藗兡沁吶?。在途中跌了一交,這使他更加害怕了。
“小心!”在角上的人笑著說。
亞庚氣喘吁吁地到了目的地的街角。他的恐怖之念,也傳染了別人,大家都捏緊槍身,擺出一有事故,即行抵抗的姿勢。但是,過了一分鐘,那緊張也就消失了。
“是自己在嚇自己呵,”有誰用了嘲笑的調(diào)子,說,“敵人一個也沒有呀?!?/span>
“有的,”亞庚答道。
“在那里?”
亞庚是本不知道敵人在那里的,但他指著靡呵伐耶街的一角,將手一揮。
“那邊?!?/span>
他忽然覺得害怕。無緣無故又想拋掉了槍,趕快回到普列思那的家里去,而且這感情,此刻也愈加強烈了。他凄涼,冰冷,渾身打著寒噤。
附近突然起了尖銳的槍聲。和工人一同,兵士也將身子緊貼在墻壁上。亞庚嚇了一跳,也跟著大家發(fā)慌,竭力想要躲到誰的背后去。而且,仍如半點鐘以前那樣,又有猛烈的恐怖,象一條水,流過他的脊髓和后頭部,使他毛發(fā)都直豎了。一種運命底豫感,在擠縮了他的心,至于覺得了痛楚。
“離開這里罷,”他哀傷地想。
射擊沒有繼續(xù)。站在墻邊的兵士和工人,便寬一寬呼吸,動彈起來。
亞庚舉起槍來,向空中開了一槍,借此壯壯自己的膽,而且又開了一槍。兵士們也就跟著來開槍了。是射擊了好象躲著看不見的敵人的那鄰近的房屋的窗門和屋頂。大家一面射擊,一面都走出街角和十字街頭來。亞庚也回了禮拜堂的階沿的老窠,由這里射擊萬國旅館的房屋,作為靶子的,是掛著體面的絹幔,在那深處隱約可以望見金閃閃的大裝飾電燈和豪華的家具的窗門。因為開了槍了,所以也略為沉靜了一點,因為動了興了,所以他就半開玩笑地,用槍彈打碎了掛在旅館的停車場附近的彩色玻璃的電燈,以及擺在窗前和桌上的水瓶子。
這射擊,后來就自然停止,兵士和工人們聚集在禮拜堂附近,平穩(wěn)地談話,吸煙,將危險忘卻了。于是又從各個裂縫里,各個空隙間,蟑螂似的鉆出孩子來,走近他們,也夾著一些大人,四近被群眾填得烏黑,孩子們好象小狗,在人縫里鉆來鉆去,檢取子彈夾。更加平穩(wěn)了。然而亞庚的不可捉摸的悲哀之情,卻未曾消失,他在心里知道什么地方有危險,在這就伏在鄰近的處所的。但那是什么處所呢?
在大學(xué)校的周圍和克萊謨林的附近開了槍。士官候補生和大學(xué)生,從這里都看不見。
亞庚擔(dān)憂地環(huán)顧周圍,搜尋著危險的所在,然而不能發(fā)見它。
“士官候補生來哩!”在禮拜堂后面,有了好象孩子的聲音。
和這同時,禮拜堂的周圍和街道上就都起了急射擊。群眾發(fā)一聲喊,往來奔逃,孩子們伏在地面上,爬著避到雜貨店那面去了。亞庚渾身發(fā)抖,想跑到德威爾斯克街的轉(zhuǎn)角這邊去,但一出禮拜堂,便立刻陷在火線里。他看見從四面的房屋的門里,或單個,或一團,都走出拿槍的士官候補生和大學(xué)生來,在屋頂上,也有武裝著的人們出現(xiàn)。而且盤踞在屋頂上的人們,又好象正在向他瞄準(zhǔn)似的。他退到禮拜堂的階沿,墻壁的掩護物去。大學(xué)生和士官候補生一面跑,一面向兵士和工人們施行著當(dāng)面的射擊。禮拜堂附近和滿是秋季的泥濘的步道的鋪石上,已經(jīng)打倒著幾個人,還在呻吟,還在抽搐,那旁邊就橫著拋掉的槍枝。五六個兵士將身子緊貼在禮拜堂的墻壁上向士官候補生射擊。然而候補生們卻分成散列,一直線前進,一跳上禮拜堂的階沿,失措的兵士便倉皇亂竄起來。候補生們挺著槍刺,去刺兵士,兵士則發(fā)出呻吟聲和嘶嗄聲,用兩手想將槍刺捏住,或者在相距兩步之處,開起槍來,亞庚仿佛在夢境中,目睹了這些鏖殺的光景。
射擊和抵抗,亞庚都忘掉了,只是貼住墻壁,緊靠著冰冷的石頭,好象要鉆進那里面去。他用了嚇得圓睜了的兩眼,看著起身邊的殺戮的情形,上氣不接下氣地在等候自己的運命。兩個士官候補生走到最近距離來,一個便舉了槍,向亞庚的頭瞄準(zhǔn)。亞庚還分明地看見那人的淡黑的圓圓的眼睛。火光燦然一閃,亞庚已經(jīng)聽不見槍聲。他拋了槍,臉向下倒在石階上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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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惡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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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駭人的光景,失了常度,受了很大的沖動的華西理·彼得略也夫,從亞呵德尼·略特走到彼得羅夫斯克列樹路時,已是午后三點鐘左右了。他并不慌忙,一步一步地向家里走。由他看來,周圍的一切,是全都沒有什么相干的。飽含濕氣的空氣,膠積腳下的淤泥,忽然離得非常之遠(yuǎn),而且好象成為外國人了一般的人們,在他,都漠不相關(guān);無論向那里看,他的眼中只現(xiàn)出拖著嵌了拍車的漂亮的長靴——外套下面的那可怕的雙腳,以及大學(xué)生和士官候補生的腦袋,頹然倒在看護兵的脊梁上的光景來。無論向那里看,跑到眼里來的只是好象接連著烏黑的自來水管一般的死人的腳,好象遠(yuǎn)處的小教堂的屋蓋——恰如見于此刻的屋頂上那樣——的死人的頭。在落盡了葉子的樹梢的密叢里,在體面的房屋的正門里,在斑駁陸離的群眾里,就都看見這死了的腳,死了的頭。他時時在街上站住,想用盡平生之力來大叫……
然而,怎樣叫呢?叫什么呢?誰會體諒呢!而且,那不是發(fā)了瘋的舉動么?
這周圍,是平靜的。發(fā)了瘋的叫喊,有誰用得著呢?……
不是被惡夢所魘了么?誰相信這樣的叫喊?周圍都冷冷淡淡。也許是心底里有著難醫(yī)的痛楚,所以故意冷冷淡淡的罷?
他常常立住腳,仿佛要摘掉苦痛模樣,抓一把自己的前胸,并且因了從幼年時代以來,成了第二天性的習(xí)慣,只微動著嘴唇,低語道:
“上帝,上帝……”
但立即醒悟,苦笑了。
“上帝,現(xiàn)在在那里呢?不會給那在墨斯科的空中跳梁的惡魔扼死的么?”
于是他罵人道:
“匪徒!”
但罵誰呢,他不知道。
周圍總是冷冷淡淡的。
在亞訶德尼·略特那里,是剝下皮來,撒上沙,漬了鹽,咯支咯支的擦了,在吃……吃魂靈……
“唉唉,怕人……阿,鬼!”
但是,大街,轉(zhuǎn)角,列樹路,都被許多的人們擠得烏黑,大抵是男人,是穿著磨破了的外套,戴著褪了顏色的帽子和滲透了油膩的皮帽之輩。穿戴著羔皮的帽子和領(lǐng)子的布爾喬亞,很少見了,而女人尤其少。只有灰色的工人爬了出來,塞滿了街頭。他們或在發(fā)議論,或在和紅軍開玩笑;紅軍是胡亂地背著槍,顯著宛然是束了帶的袋子一般的可笑的模樣。群眾不明白市街中央的情形,所以很鎮(zhèn)靜,但為好奇心所驅(qū)使,以為戰(zhàn)斗是沒有什么大不了的,就看作十分有趣的事情。他們想,大概今天的晚上就會得到歸結(jié),一切都收場了。只有背著包裹,兩手抱著啼哭的嬰兒的避難者的形姿,來打破一些這平凡的安靜和舒服。
然而孩子們卻大高興,成了雜色的群,在大街和列樹路上東奔西走,炫示著從戰(zhàn)場上拾來的子彈殼和子彈夾,將這來換蘋果,向日葵子和銅錢。
而市街的生活,則成為怯怯的,酩酊的,失了理性的狀態(tài),與平時的老例已經(jīng)完全兩樣了。
大報都不出版,發(fā)行的只有社會主義底的報紙,但分明分裂為兩個的陣營,各逞劇烈的詞鋒,互相攻擊。兩面的報紙上,事實都很少,揭載出來的事實,已經(jīng)都是舊聞,好象從昨天起,便已經(jīng)過了一個月的樣子。
傳布著各種的風(fēng)聞,喧傳可薩克兵要從南方進墨斯科,來幫“祖國及革命救援委員會”,又傳說在符雅什瑪已經(jīng)駐扎著臨時政府的炮兵和騎兵了。
“一到夜,大戰(zhàn)斗一定開場的,”有人在群眾中悄悄地說。
華西理聽到了這樣的話。但這樣的話,由他聽去,恰如在腳下索索地響的塵芥一般。
于是他的神經(jīng)就焦躁起來。但他想,夜間真有大戰(zhàn)斗,則此后如夏天的雷雨一過,萬事無不帖然就緒,也說不定的。
但他被街街巷巷的人群所嚇倒了。離市街中央愈遠(yuǎn),則群眾的數(shù)目也愈多。無論那一道門邊,無論那一個角落,都是人山人海。而且所有的人們,都用了謹(jǐn)慎小心,栗栗危懼的眼色,向市街中央遙望,怯怯地挨著墻壁,擺出一有變故,便立刻離開這里,拚命逃竄,躲到安穩(wěn)的處所去的姿勢來。
華西理在街街巷巷里走,直到黃昏時候,然而哀愁和疑慮,卻始終籠罩著他的心。
“現(xiàn)在做什么好呢?到那里去好呢?”他自己問起自己來了,然而尋不出一個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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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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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普列思那,當(dāng)開始巷戰(zhàn)這一天,人們就成群結(jié)隊的在喧嚷。住在市梢的窮人們,都停了工作,跑向大街上來,詫異著奇特的情形,塞滿了步道。到處爭論起來,罵變節(jié)者,責(zé)反叛者,講德國的暗探,有的則皺了眉頭,看著那些挾槍前往中央的戰(zhàn)場的工人們。有的在哭泣,有的在禱告。
偶然之間,也聽到嘲笑布爾喬亞,徒食者和吸血鬼之類的聲音。但那是例外,這灰色臉相的穿著骯臟衣服的人們,臉上打著窮字的印子的人們,對于事件,是漠不關(guān)心的。他們嗑著向日葵子,在大家開玩笑……而且所有的人,好象高興火災(zāi)的孩子一樣,都成了非常暢快的心情,到了黃昏,戰(zhàn)斗漸漸平靜,情勢轉(zhuǎn)到好的一面,大概便以為俄羅斯人各自期待著的奇跡,就要出現(xiàn)了。
華爾華拉·羅卓伐——亞庚的母親——知道,兒子已經(jīng)加入紅軍,往市街去了。她此刻就跑到門邊,街角,巴理夏耶·普列思那的廣場那里,看兒子回來沒有。
“我要責(zé)罰他!”她并不是對誰說,高聲地罵道?!暗疥犂锶竺?,這小豬。”
她輕輕地嘆一口氣,對著那些塞滿了馬車電車和摩托車全不通行了的車路,接連地走過去的通行人,睜眼看定,眼光象要釘了進去的一般。到傍晚,各條大街上,人堆更是增加起來了。紅軍們散成各個,拖著疲乏的腳,蹌蹌踉踉,費力地拿著槍,掛在帶上的空了的彈藥囊在搖擺。這些人們,是做過了一天的血腥的工作來的。群眾拉住他們,圍起來,作種種的質(zhì)問。
亞庚卻沒有見。
他的母親機織女工,便拉住了陸續(xù)走來的紅軍,試探似的注視他們的眼睛,問他們可知道亞庚,遇見了沒有。
“是十六歲的孩子,戴灰色帽子,穿著發(fā)紅的顏色的外套的。”
“在哪里呢?不,沒有遇見?!笨偸堑幕卮鹫f,“因為人很多呵?!?/span>
機織女工心神不定地問來問去,從街上跑進家里,從家里跑到街上,尋著,等著,暗暗地哭了起來。
耶司排司被亞庚的母親的憂愁所感動,在天黑之前,便向市街的中央,到尼啟德門尋亞庚去了。但是,一回來,機織女工便看定了他,老眼中分明流著眼淚,尋根究底地問。她顯出可憐的模樣來了,頭巾歪斜,穿舊了的短外套只有一只手穿在袖子里,從頭巾下,露出稀疏的半白的卷發(fā)來。
“是偷偷地跑掉的呵,”她總是說,“還是早晨呀。他說‘我到門口去一下。’從此可就不見了。唉唉,上帝,這到底是怎么的呢?”
她凝視著耶司排司,好象是想以這樣的眼色來收淚。并且禱告似的說道:“安慰我罷!”
從她眼里,和眼淚一同射出恐怖的影子來。耶司排司吃驚了,又不能不說話,便含胡著說道:
“你不要擔(dān)心罷,華爾華拉·格里戈力夫那。大約是沒有什么嚇人的事的?!?/span>
但她心里知道這是假話,半聽半不聽地又跑到門那邊去了。
門的附近為人們所擠滿,站著全寓的主婦們,一切都不關(guān)心的老門丁安德羅普,還有素不相識的人們。于是她便對他們講自己的夢:
“我夢見我的牙齒,統(tǒng)統(tǒng)落掉了。連門牙,連虎牙,一個也不剩。我想,‘上帝呀,這教我怎么活下去呢?怎么能吃喝呢?’早上起來,想:‘這是什么兆頭呵?’那就是:亞庚·彼得羅微支到紅軍里去報了名。如果他給人打死了,教我怎么好呢?我是許多年來,夜里也不好好地睡覺,也不飽飽地吃一頓面包,一心一意地養(yǎng)大了他的,但到現(xiàn)在……”
她還未說完話,就嗚咽起來了,用了淡墨色的迦舍彌耳的手巾角,拭著細(xì)細(xì)的珠子一般的眼淚。
“喂喂,”耶司排司看著她那痙攣得抽了上去的嘴唇,說,“華爾華拉·格里戈力夫那,不要這么傷心了。大概,一切都就要完事了。大概,就要回來的,如果不回來,——明天一早就走遍全市去尋去,會尋著的。人——不是小針兒,會尋著的?!?/span>
他想活潑地,熱心地說,來安慰她,然而在言語里,卻既無熱氣,也無歡欣。華爾華拉悄然離開了這地方,人們便低聲相語,說亞庚是恐怕已經(jīng)不在這世上了。
“做那樣的夢。母親做了那樣的夢,兒子是不會有好事情的?!?/span>
這時候,聽得在市街那面開了槍。大家都住了口,覺得在亞庚是真沒有什么好事情了……因為有著這樣的憂慮,那逐漸近來的夜,就令人害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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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怕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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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晚上,天色一黑,便即關(guān)了門,但誰也不想從庭中回到屋里去。門外的街道上,沒有了人影子,但偶然聽到過路的人的足音,駭人地作響,膽怯了的人們,怕孤獨,怕自己的房,都在昏暗的庭中聚作一團,吸著潮濕的秋天的空氣。而且怕門外有誰在竊聽,大家放低了聲音來談天。華西理不舒服了,便在庭中踱來踱去,默默地側(cè)了耳朵,聽著夜里就格外清楚的槍聲。剛以為遠(yuǎn)處的盧比安加方面開了槍,卻又聽得近地在畢畢剝剝地響。什么地方起了“嗚拉”的叫喊,又在什么地方開了機關(guān)槍。有摩托車在巴理夏耶·普列思那疾驅(qū)而過了,由那聲音來判斷,是運貨摩托車。
“彼得爾·凱羅丁也不在呵,”耶司排司向人大聲說。
“在那邊罷?聽說現(xiàn)在是成了頭兒了,”女人的聲音回答道:“在辦煩難的公事哩?!?/span>
此后就寂然沒有聲息,大約是顧忌著凱羅丁家的人在聽罷,華西理爽然若失了。說是凱羅丁上了戰(zhàn)場,而且還做了首領(lǐng)。不錯,他就是這樣的人物,這正是象他的事情。他從孩子時候起,原已是剛強不屈的。為伙伴所毆打,他就露出牙齒來,叱罵一通,卻決不啼哭。他和華西理和伊凡,都在這幽靜的老地方長成,父母們也交際得很親密。還在同一的工廠里,一同做過多年的工,將孩子們也送進這工廠里面去。在普列思那最可怕的年頭一九〇五年來到的時候,彼得爾和彼得略也夫家的兩弟兄,都還是頑皮的孩子,但那時,彼得略也夫老人就在那角落上,被兵們殺死了,那地方,是老樹的底下,至今還剩有勖密特工廠的倒壞的,好象嚼碎了一般的磚墻。
仿佛已半忘卻了的夢似的,華西理還朦朦朧朧,記得那時的情狀。
被害者的尸身,順著格魯皤基橫街,在石上拖了去,拋在河里了。那時候,母親是哭個不了,罵著父親,怨著招致那死于這樣的非命的行為。孩子們也很哀戚。但后來自覺而成了社會主義者,卻將這引為光榮了:
“亡故了,很英勇地……”
他的父親是社會革命黨員,頗為嚴(yán)峻的人。他的哥哥伊凡,就象父親,也嚴(yán)峻。
但凱羅丁成了布爾塞維克,是那首領(lǐng)……
兒童時代已經(jīng)過去,現(xiàn)在是投身于政黨生活之中了。雖然也曾一同捕捉小禽,和別的孩子們吵架,但一切都已成了陳跡,彼得爾去戰(zhàn)斗,伊凡去戰(zhàn)斗,連那乳臭的亞庚也去戰(zhàn)斗了。
一九〇五年和現(xiàn)在,可以相比么?倘使父親還活著,此刻恐怕要看見非常為難的事情了罷。
在普列思那時時起了射擊,距離是頗近的。聽到黑暗中有擔(dān)憂的聲音:
“連這里也危險起來了么?”
大家側(cè)著耳朵,默默地站了一會。
“嗚……嗚……天哪,”聽到從什么地方來了低低的哭聲?!鞍Π?,親生的……阿阿阿……”
“那是什么?是在哭么?”有誰在黑暗中問道。
“華爾華拉在哭,”女人的聲音帶著嘆息,說:“為了亞庚呵?!?/span>
大家聚成一簇,走近華爾華拉家的放下了窗幔的窗下去,許多工夫,注視著隱約地映在幔上的人影,聽到了絕望的嘆息和泣聲:
“阿,親生的……阿,上帝呀……阿阿阿!……”
“安慰她去罷,一定是哭壞了哩,事情的究竟也還沒有明白,”女人們沉思著,切切私語,互相商量了之后,便去訪華爾華拉,長談了許多時。
“哺,哺,哺……”在窗邊聽得有人在那里吹喇叭。
華西理始終默默地在沿著圍墻往來,總是不能鎮(zhèn)定。母親出來尋覓他了,用了別人聽不見的聲音說道:
“凡尼加???沒有在。也許會送命的呢。”
華西理什么也不回答:自己也正在很擔(dān)心。
貝拉該耶(華西理的母親)也和別的女人一同,寬慰華爾華拉去了,但一走出庭中,便又任著她固有的無顧忌,放開了喉嚨說:
“他們自以為社會主義者,好不威風(fēng),皇帝是收拾了。政治卻一點也做不出什么來。吵架,撒謊,可是小子們卻還會跟了他們?nèi)?。你瞧!將母親的獨養(yǎng)子拐走了?!?/span>
“但你的那兩個在家么?”有人在暗中問道。
“就是兩個都死了,也不要緊,”貝拉該耶認(rèn)真地說。“我真想將社會主義者統(tǒng)統(tǒng)殺掉。一九〇五年的時候,很將他們打殺了許多。槍斃了許多哩,但是又在要殺了罷?”
“現(xiàn)在是他們一伙自己在鬧,用不著謝米諾夫的兵了?!?/span>
“鬧的不是社會主義者,是民眾和布爾喬亞呵?!庇姓l在黑暗里發(fā)出聲音來,說:“總得有一天,開始了真的戰(zhàn)爭才好哩?!?/span>
大家都定著眼睛看,知道了那聲音的主子,是先前被警察所監(jiān)視的醉漢,且是偷竊東西的事務(wù)員顯庚。
“你才是為什么不到那里去的呢?”貝拉該耶忿忿地問道。“那不正是你大顯本領(lǐng)的地方么?”
顯庚窘急了。
“我是,因為我已經(jīng)有了年紀(jì)。我先前也曾奮斗過了的?!?/span>
“不錯,不錯,我知道,怎樣的奮斗,”彼得略以哈嘲笑地說?!拔抑赖?。”
群眾里面起了笑聲。
“在那里的,是些什么人呀!”耶司排司想撲滅那快要燒了起來的爭論,插嘴說。布爾喬亞字,普羅列塔利,社會主義者……夾雜在一起的。都是百姓,都是人類。但真理在哪里呢,誰也不知道。
但當(dāng)將要發(fā)生爭論:彼得略以哈想用挑戰(zhàn)底的口調(diào)來罵的時候,卻有人在使了勁敲門了。
“啊呀……”一個女人叫道。接著別的女人們便都驚惶失措,跑到自己的門口去,想躲起來。
“在那里的是誰呀?”耶司排司走到大門旁邊,問著說。
而那發(fā)問的聲音,是有些抖抖的。
“是我,伊凡·彼得略也夫,”在門外有了回音。
“唉唉,凡紐賽???,”耶司排司非常高興了?!澳隳抢锶チ搜??”
在開門之際,人們又已聚集起來,圍住了伊凡,這樣那樣地問他市街情狀。但伊凡非常寡言,厭煩似的只是簡單地回答:
“在開槍。死的不少。住在市街里的,都在逃難了?!?/span>
一聽到這響動,華爾華拉便跑了來,但只在裸體上圍著一塊布,并且問他看見亞庚沒有。
“不,沒有看見?!?/span>
“打死的很多么?”
“很多?!?/span>
伊凡用了微微發(fā)抖的聲音,冷冷地回答:
“死的很多。兩面都很多……”
他說著,便不管母親的絮叨,長靴橐橐地走掉了。于是聽得彼得略也夫的寓居的門,擦著舊的生銹的門臼,戛戛地推開,仍復(fù)碰然一響,關(guān)了起來。
“死的很多……這真糟透了,”有誰嘆息說。
暗中有唏噓聲:是華爾華拉的嗚咽。夜色好象更加幽暗,站在這幽暗中的人們,也好象更加可憐,無望,而且是沒有價值的人了。
“大家在開槍,大家在開槍,”一個聲音悲哀地說。
“是的。而且大家在相殺哩,”別一個附和著……
“而且在相殺……”
劈拍!……轟!……拍,轟,轟!……市街方面起了槍聲和炮聲。人家的屋頂和墻壁的上段,霎時亮了一下,而相反,暗夜卻更加黑暗,駭人了。
“那就是了,”華西理望著在空中發(fā)閃的火光,想?!澳蔷褪且哉胬頌槊拇蠹蚁啻蚝恰?/span>
他于是茫然佇立了許多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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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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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凡怕和母親相遇:她是要叱罵,責(zé)備的。幸而家里誰也不在,他便自去取出晚膳來,一面想,一面慢慢地吃。華西理一回來,從旁望著哥哥的臉,靜靜地問道:
“你那里去了?”
“亞歷山特羅夫斯基士官學(xué)校去了,”伊凡將面包塞在嘴里,坦然回答說。
剛要從肩膀上脫下外套了的華西理,便暫時站住了。
“向白軍報了名么?”
伊凡沉默著點一點頭,盡自在用膳。他那平靜的態(tài)度和旺盛的食量,好象還照舊,并沒有什么變化似的。
“還去么?”
“自然。約定了明天早上去,才回來的。因為有點事。明天就只在那里了。一直到完結(jié)。”
華西理定睛看著哥哥,仿佛初次見面的一樣。伊凡卻頗鎮(zhèn)定,只在拚命地吃。然而臉色蒼白,一定是整夜沒有睡覺罷。眉間的皺紋刻得很深,頭發(fā)散亂,額上拖著短短的雛毛。
“可是你怎么呢?不在發(fā)胡涂么?”
伊凡望著圓睜兩眼的弟弟的臉,將用膳停止了。
“還用得著發(fā)胡涂么?”
“是的,自然……”華西理支絀地回答?!暗?,一面是工人,就如亞庚似的小子,以及這樣的一類……白軍的勝利,恐怕未必有把握罷。”
伊凡的臉色沉下來了。
“這是怎么的?哼……我不懂?!总姷膭倮!@意思就是說,你是他們那一面的,對不對?”
“唉,你真是,你真是!”華西理愕然地說?!拔也贿^這樣說說罷了……但我的意思,是不想去打他們。因為一開槍,那邊就有……亞庚呵?!?/span>
伊凡用了尖利的調(diào)子,提高聲音,仿佛前面聚集著大眾的大會時候模樣,揮著兩手,于是決然推開食器,從食桌離開了。
“我真不懂……華式加???,你總是蟲子一般的爬來爬去,你和智識階級打交道,很讀了各種的文學(xué)書……于是變成一個騎墻腳色了?!?/span>
沉悶起來了。華西理沉默著低了頭,坐在柜子上,伊凡也沉默著,匆忙地用毛巾在擦手。母親回來了,直覺到兄弟之間發(fā)生了什么事,便擔(dān)心地看著兩人的臉。伊凡的回來,她是高興的,然而并不露出這樣的樣子。
“跑倦了么,浮浪漢?無日無夜地?zé)o休無歇呵。蠢才是沒有藥醫(yī)的。一對昏蟲?!彼幻婷摰敉馓缀皖^巾,一面罵?!艾F(xiàn)在是到底沒有痛打你們的
人了!”
“喂,母親,不說了罷,”華西理道:“說起來心里難受的。”
“我怎能不說呢?胡涂兒子們使我擔(dān)心,卻還不許我說話么?”
她發(fā)怒了,將頭巾擲在屋角上。
“你明天還要出去么?”她一轉(zhuǎn)身向著伊凡那面,尖了聲音,問。
伊凡點頭。
“出去的?!?/span>
“什么時候?”
“早晨?!?/span>
母親瞋恨地癟著嘴唇,順下了眼去。
“哦哦,哦哦,少爺。但你說,教母親怎么樣呢?”
伊凡一聲不響。
“你為什么不開口呀?”
“話已經(jīng)都說過了。夠了。我就要二十七歲了。是不是?我已經(jīng)不是小孩子。自己在做的事,是知道的。”
伊凡憤然走出屋子去,他挺出前胸,又即向前一彎,張開兩臂,好象體操教師在試筋骨的力量。
“哦哦,少爺……哦哦,”貝拉該耶更拖長了語尾的聲音,說,“哦哦,哦 哦。”
“算了罷,母親,”華西理插嘴道,“你還將我們當(dāng)小孩子看待,但我們是早已成了壯丁的了?!?/span>
貝拉該耶什么也不說,響著靴子,走進隔壁的房子里去了。過了半分鐘,就聽到那屋子里有低低的唏噓的聲音:
“咿,咿,呃……呃……咿,咿……”
伊凡不高興地皺著眉頭。
“哪,哭起來了,”他低聲說。
華西理站起身,往母親那里去了。
“好了罷,母親。為什么哭的呢?”
“你們是只顧自己的。母親什么就怎樣都可以,”貝拉該耶含著淚責(zé)數(shù)說?!斑€幾乎要殺掉母親哩。惡棍們殺害了我的男人,現(xiàn)在兒子們又在想去走一樣的路。你們是鬼,不是人……咿,咿,咿……我是一個怎樣的苦人呵……”
她熬不住,放聲大哭了。
華西理在暗中走近母親去,摸到了她的頭,在她額上接吻。
“哪,好了罷。你不是時常說,人們在生下來的時候,就注定著怎樣死法的么?那么,即使怎樣空著急,豈不是還是枉然的?”
那母親,因為兒子給了撫慰,便平靜一些,雖然還恨恨,但已經(jīng)用了頗是柔和的調(diào)子,說道:
“如果你們是別人的兒子,我就不管:但是自家的呵。無論咬哪一個指頭,一樣地痛。因為你們可憐,我才來說話的。”
母親諄諄地說了許多工夫話,華西理坐在她旁邊,摸著她的頭發(fā),想起她實在也年深月久,辛苦過來的了。自己和伊凡,真不知經(jīng)了多少母親的操心和保護,從工廠拿了宣傳書來的時候,就是她都給收起,因此得免于搜查。而且從難免的災(zāi)難中救出,也有好幾回,事情過后,她大抵總是說,幸而禱告了上帝,兩個人這才沒給捉去的。
華西理覺得母親也很可憐了。
“哪,好了,媽媽,好了,”他懇切地說。
但伊凡卻仍然在點著電燈的間壁的屋子里走來走去,沉著臉,然而不說一句話。
“伊凡,你老實告訴我,要出去么?”她用了哽咽的聲音問。她大約以為用了那眼淚,已經(jīng)融和了伊凡的心了。
“要出去的,”伊凡冷靜地答道。
母親放聲哭出來了。
“這孩子的心不是心,——是石頭?;觎`象伊羅達(dá)???一樣,因為壞心思長了青苔了。即使我們餓死,他恐怕還是做他自己的事情的。全象那胡涂老子。唉唉,我真是個不幸的人呀!”
于是在黑暗的屋子里,又聽到哀訴一般的啼哭。
華西理低聲道:
“好了罷,媽媽。夠了。”
“還不完么,母親!”伊凡用了焦躁的聲音說。“你罵到死了的父親去干什么呢?說這樣的話,還太早哩?!?/span>
母親住了哭,闃寂無聲了。只有廉價的時辰鐘的擺,在滴答滴答地響。屋子里滿是愁慘之氣,燈光冷冷然,覺得夜的漫漫而可怕。
不一會,頭發(fā)紛亂,哭腫了眼睛的母親,便走到伊凡在著的屋子里,來收拾桌上的食器了。伊凡垂著頭,兩手插在衣袋里,站在桌子的旁邊。對于母親,他看也不看,只在想著什么遠(yuǎn)大的,重要的事件。華西理也顯著含愁的陰郁的臉相,從沒有燈火的屋子里走了出來。母親忽然在桌邊站住,伸開一只手,悲傷地說道:
“聽我一句話罷,我是跪下來懇求也可以的:‘兒子,不要走!’雖然明知道從你們看來,我就如同路邊的石塊,但懇求你——只是一件事……”
于是她將手就一揮。伊凡只向母親瞥了一眼,便即回轉(zhuǎn)身,開始從這一角到那一角地,在屋子里來回的走。
橐,橐,橐,——響著他的堅定的腳步聲。
華西理覺得心情有些異樣,便披上外套,走出外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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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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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里還聚集著人們,站在門邊,側(cè)著耳朵在聽市街和馬路上的動靜。槍聲更加清楚了,好象已經(jīng)臨近似的。
“一直在放么?”華西理問一個柱子一般站在暗中的男人道。
“在放呵,”那人答說,“簡直是一分鐘也不停,一息也不停地在放呵。”
“是的,在撒野了,”有人用了粗扁的聲音說,華西理從那口調(diào),知道是耶司排司。
“你還在這里么,庫慈瑪·華西理支?”華西理便問他道。
“因為一個人在家里,膽子小呵。許多人在一處,就放心得多了?!?/span>
“不知道現(xiàn)在那邊在干什么哩?真麻煩,唉唉,”在旁邊的一個嘆息說。
“對呀對呀,但愿沒有什么?!?/span>
大家都沉默著側(cè)著耳朵聽。很氣悶。槍炮火的反射,閃在低的昏暗的天空。
“可是亞庚回來了沒有呢?”華西理問道。
“不,沒有回來。大概,這孩子是給打死了的,”耶司排司回答說,但立刻放低了聲音:“可是華爾華拉總好象發(fā)了瘋哩。先一會是亂七八糟的樣子,跑到這里來。說‘給我開門,尋兒子去,我立刻尋到他?!娴摹!?/span>
“后來呢?”
“哪,我們沒有放她出去呵。恰好有些女人們在這里,便說這樣,說那樣,勸慰了她,送她回了家。此刻是睡著,平靜了一點了。”
大家又沉默了下來。
家家的窗戶里還剩著半滅的燈火,人們在各個屋子里走,看去仿佛是影子在動彈。除孩子以外,沒有就寢的人。連那睡覺比吃東西還要喜歡的老門丁安德羅普,也還在庭中往來,用了那皮做的暖靴踏著泥地。
起風(fēng)了,搖撼著沿了庭院的圍墻種著的菩提樹的精光的枝條,發(fā)出凄慘的音響,在一處的屋頂上,則吹動著脫開了的板片,拍拍地作聲。從市街傳來的槍聲,更加猛烈了,探海燈的光芒,時時在低浮的灰色云間滑過,忽動忽止,忽又落在人家的屋頂上,恰如一只大手,正在搜查煙突和透氣窗戶的中間。
安德羅普這才抬起頭來,看了這光之后,說:
“阿呀,天上現(xiàn)出兆頭來了?!?/span>
“不,那不是兆頭,那就是叫作探海燈的那東西。”耶司排司說明道。
然而安德羅普好象沒有聽。
“哦。是的……舍伐斯妥波勒有了戰(zhàn)事的時候,也有兆頭在天空中出現(xiàn)的:三枝柱子和三把掃帚。一到夜,就出現(xiàn)。那時的人們是占問了的:那是什么預(yù)兆呢?可是血腥氣的戰(zhàn)爭就開場了。但愿沒有那時一般的事,這才好哪?!?/span>
“現(xiàn)在卻是無須有兆頭,而血比舍伐斯妥波勒還要流得多哩?!?/span>
“哦,哦”安德羅普應(yīng)著,但并不贊成耶司排司。
“可是總得有個兆頭的。是上帝的威力呀。唉唉,殺人,是難的呢。殺一只狗也難,但殺人可又難得多多了。”
“阿阿,你,安德羅普,你真會發(fā)議論?,F(xiàn)在卻是人命比狗命還要賤了哩。”女人的聲音在暗地里說,還接下去道,“你聽,怎樣的放槍?那是在打狗么?”
“所以我說:殺人是難的呀??偟玫缴系勖媲叭セ卮鸬牧T,”安德羅普停了一停,“上帝現(xiàn)在是看著人們的這模樣,正在下淚哩?!?/span>
“那自然,”耶司排司說:“是瞋著眼睛在看的呵?!?/span>
又復(fù)沉默起來:傾聽著動靜。射擊的交換也時時中止,但風(fēng)還是不住地?fù)u撼著樹枝,發(fā)出凄涼的聲音。
什么地方的上在銹了的門臼上的門,戛戛地一響。幾個人走出庭院里來了,因為昏暗,分不清是誰,只見得黑黑地。他們默然站了一會,聽著動靜,吐著嘆息,回迸屋子去,卻又走了出來。大家聚作一團,用低聲交談,還在嘆著氣。話題是怎樣才可以較為安穩(wěn)地度過這困難的幾天,而嘆息的是這寓所中男少女多,沒有警備的法子。
華西理回進屋子里面時,伊凡已經(jīng)睡了覺,母親則對著昏燈,一肘拄著桌子,用手支了打皺的面龐,坐在椅子上。伊凡微微地在打鼾,一定是這一天疲勞已極的了。
“還在開槍么?”母親靜靜問道。
“在開?!?/span>
華西理急忙脫下衣服,躺在床上了,然而很不容易睡去。過去了的今天這一日,惡夢似的在他胸脯上面壓下來了。被殺了的將校的閃閃的長靴,“該做什么呢”這焦灼的問題,哭得不成樣子了的亞庚的母親的形相,都在他眼前忽隱忽現(xiàn)。他只想什么也不記起,什么也不想到……母親悄悄地嘆一口氣,在微明的屋子里往來,后來坐在圣象面前,虔心禱告了很長久,于是去躺下了。
華西理是將近天明,這才睡著的,但也不過是暫時之間,伊凡便在旁邊穿衣服,叫他起來了。屋子里面,已經(jīng)有黯淡的日光射入。伊凡——蓬著頭發(fā),板著臉孔——坐在床沿上穿他的長靴。
“出去么?”華西理低聲問。
“出去?!?/span>
“哦,出去的,”右鄰室里,突然發(fā)出了嚴(yán)厲的母親的聲音?!澳且练膊辉趫?,就干不成那樣的事情么?”
于是住了口,恨恨地嘆一口氣。她是通夜不睡,在等候著這可怕的瞬間的。
伊凡趕忙穿好了衣服。
“那么,母親,再見。請你不要生氣……鬧嚷著嘮嘮叨叨,也不中用的?!?/span>
他便將帽子深深地戴到眉頭,走向房門去了。母親并不離床,也不想相送。
“等一等,我來送罷,”華西理說。
“你又要到什么地方去么?”母親愁起來了。
“我就回來的。單是送一送?!?/span>
兩弟兄走出家里了。大門的耳門,是關(guān)著的。耶司排司站在那旁邊,顯著疲倦的沒精打采的眼神,顰著臉。他在做警備。
“出去么?”他問。
“是的,再見,庫慈瑪·華西理支,”伊凡沉靜地說,微微一笑,補上話去道:“就是有什么不周到的事,也請你不要見怪罷?!?/span>
“噫,”耶司排司嘆了一聲,不說一句別的話,放他們兄弟走出街上了。
街上寂然,沒有人影,槍炮聲還是中斷的時候多。
這是戰(zhàn)士們到了黎明,疲乏了,勉勉強強地在射擊。
兩弟兄默著走到巴理夏耶·普列思那。帶白的霧氣,從池沼的水面上升起,爬進市街,纏在木柵,空中,和墻壁上。工人們肩著槍,帶上掛著彈藥囊,三五成群的走過去。華西理包在霧里,將身子一抖,站住了。
“哪,我不再走下去了?!?/span>
“自然,不要去了,再見?!币练舱f,向兄弟伸出手來。
他很泰然自若。
華西理忽然想抱住他的腳,作一個離別的接吻,但于自己的太容易感動,又覺得可羞,便只握了那伸出的手。
“再見……但你說……你不懷疑么?”
“疑什么?”
“就是那個,你自己……可是對的?”
伊凡笑了起來,揮一揮手。
“你又要提起老話來了?拋開罷。”
于是戴上手套,回轉(zhuǎn)身,開快步跑向市街那面去了。
霧愈加彌漫起來,是濃重的,灰色的,有粘氣的霧。
華西理目送著哥哥的后影。只見每一步,那影子便從黑色變成灰色,終于和濃霧融合,消失了。但約有一分鐘模樣,還響著他的堅定的腳
步聲。
橐,橐,橐……
于是就完全絕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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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國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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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凡走出普列思那的時候,在街街巷巷的道路上,不見有一個人,只是尼啟德門后面的什么地方,正在行著緩射擊。動物園的角落和庫特林廣場的附近,則站著兩人或三人一隊的兵士,以及武裝了的工人,但他們在濕氣和寒氣中發(fā)抖,豎起外套的領(lǐng)子,帽子深戴到耳根,前屈了身軀,兩腳互換地蹬著在取暖。
他們以為自己的一伙跑來了,對伊凡竟毫不注意,因了不慣的徹夜的工作,疲倦已極,只是茫然地,寂寞地在看東西。
伊凡從庫特林廣場轉(zhuǎn)彎,走進諾文斯基列樹路,再經(jīng)過橫街,到了亞爾巴德廣場了。在亞爾巴德廣場的登記處那里,在接受加入白軍的報名。這途中,遇見了手拿一卷報紙的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賣報人,那是將在白軍勢力范圍的區(qū)域內(nèi)所印的報章《勞動》,瞞了兵士和紅軍的眼,偷偷地運出亞爾巴德廣場來的一伙人。他們是膽怯的,注視著伊凡,向旁邊回避,但伊凡并沒有什么特別留神的樣子,便側(cè)著耳,怯怯地看著周圍,跑向前面去了。
在亞爾巴德廣場之前的三區(qū)的處所,有著士官候補生的小哨。從昏暗里,向伊凡突然喊出年青的,不鎮(zhèn)定的沙聲來:
“誰在那里?站住!”
伊凡站住了。于是走來了一個戴眼鏡,戴皮手套的士官候補生。
“你哪里去?”他問。
伊凡不開口,給他看了前天在士官學(xué)校報名之際,領(lǐng)取了來的通行許可證。
“是作為自由志愿者,到我們這邊來的?”
“是的?!?/span>
士官候補生便用了客氣的態(tài)度,退到旁邊去了,當(dāng)伊凡走了五六步的時候,他便和站在街對面的同事在談天。
“哦,他們里面竟也有愛國者的,”有聲音從昏暗的對面答應(yīng)道。
聽到了這話的伊凡,不高興起來了。他現(xiàn)在的加入白軍的隊伍,和自己一伙的工人們?yōu)閿?,是并非由于這樣的愛國主義的。
登記處一希臘式的,華麗的灰色的房屋,正面排列著白石雕刻的肖像,大門上掛著大的毛面玻璃的電燈,——里面,已經(jīng)擠滿了人,顯得狹小了。大學(xué)生,戴了綴著磁質(zhì)徽章的帽子的官吏;中學(xué)生,禮帽而闊氣的外套的青年,兵士和工人等,都紛紛然麇集在幾張桌子前面;桌子之后,則坐著幾個登錄報名的將校。華美的電燈包在煙草的煙的波浪里,在天花板下放著黯淡的光。伊凡在這一團里,發(fā)現(xiàn)了若干名的黨員,據(jù)那談話,才知道社會革命黨雖然已經(jīng)編成了自己的軍隊,但那并非要去和布爾塞維克戰(zhàn)斗,只用以防備那些乘亂來趁火打劫的搶掠者的。
“我們的黨里起了內(nèi)訌了。這一個去幫布爾塞維克,那一個來投白軍,又一個又掛在正中間。真是四分五裂,不成樣子,”一個老黨員而有國會議員選舉權(quán)的,又矮又胖的猶太人萊波微支,用了萎靡不振的聲音,對伊凡說。
萊波微支是并非加入了投效白軍的人們之列的,他很含著抑郁的沉思,在那寬弛的大眼睛里,就顯著心中的苦痛和懊惱。
“哪,我一點也決不定了,現(xiàn)在該到那里去,該做什么事,”他愀然嘆息著說。
他凝視著伊凡的臉,在等候他說出可走的路,可做的事來,但伊凡卻隨隨便便地,冷冷地說道:
“你加入白軍罷。”
萊波微支目不轉(zhuǎn)睛地看定了伊凡。
“但如果我去打自己的同志呢?”他說。
“這意思是?”
“這很簡單,就怕在布爾塞維克那面,也有同志的黨員呵?!?/span>
“哪,但是加在布爾塞維克那里的人們,可已經(jīng)不是同志了哩?!?/span>
萊波微支一句話也沒有回答。
“加入罷,并且將一切疑惑拋開,”伊凡又勸了一遍,便退到旁邊,覺得“這人是蛀過了的一類。”于是在心底里,就動了好象輕蔑萊波微支一般的感情。他以為凡為政黨員的人,是應(yīng)該玻璃似的堅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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