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1《毀滅》③ 魯迅全集 魯迅翻譯作品
《魯迅全集》━毀滅(魯迅譯)
目錄
四 路徑
五 重負
第三部
一 美迭里札的偵察
二 三個死
四 路徑
?
木羅式加是從幼小時候以來,就受慣了美諦克一類的人,將他那真實——單純而不出色,正和他的一樣——的感情,藏在偉大的,響亮的句子后面,借此來隔開木羅式加那樣,不能裝得很漂亮的人們的。他還未意識到這就是如此,也不能用自己的話表白出來,但他總在自己和這一類人們之間,覺得有走不過的墻壁,這便是他們從不知什么地方拖出來的虛偽的盛裝的言語和行為。
在木羅式加和美諦克的難忘的沖突中,美諦克總竭力尋求表示,以見因為救了自己的性命的感激,所以對于木羅式加是在客氣的。為了毫無價值的人,按下自己的低級的沖動,這思想,使他的存在里充滿了愉快的,堅苦的悲傷。然而在心底里,他卻怨恨著自己和木羅式加的,因為在實際上,他本愿意木羅式加遇到一切不好的事,但只為怯,也只為體驗堅苦的悲傷,較為美麗和愉快,所以沒有親自去做罷了。
木羅式加覺得,華理亞是正因為他自己里所沒有的美,而在美諦克之中——卻認為不僅是外表底的美,也是真實的,和靈魂緊接的美,所以棄掉自己,取了美諦克的。因此他再看見華理亞時,便不禁又跑進沒有出路的思想的舊道上去了——關(guān)于她,關(guān)于他自己,關(guān)于美諦克。
他覺得華理亞日日夜夜總在忙著些什么事?。ā耙欢ㄊ呛兔乐B克!”)而且他久久不能睡覺,——雖然也想自信,一切事情于他是毫不相干的。一有微聲,他便昂起頭來,向暗中留心注視:沒有隱現(xiàn)著兩個畏罪的私奔的影子么?
夜里,他被微聲驚醒了。濕的枯樹在篝火中發(fā)爆,龐大的黑影閃爍于林間空地的盡頭。小屋的窗子一亮,又黑暗了——有誰劃了火柴。于是哈爾兼珂走出小屋來,和站在旁邊的隊員講了幾句話,就在篝火之間走過,找尋著什么人。
“你找誰呀?”木羅式加沙聲說,但聽不清那回答,便問道:“有什么事?”
“弗洛羅夫死掉了?!惫柤骁骊幱舻卣f。
木羅式加格外裹緊了他的外套,又睡著了。
……到黎明,弗洛羅夫被埋到土里去,木羅式加和別的人們一同,平靜地掩了他的墳。
當馬上加了鞍的時候,人們發(fā)見了畢加是消失了。他的小小的鉤鼻馬,整夜背著鞍,悲苦地站在樹底下。它見得很可憐?!袄项^子,再也受不住,跑掉了。”——木羅式加想。
“哪,好,讓他跑罷?!比R奮生說,因為早晨以來的脅肋痛,皺了眉?!翱刹灰浟笋R……不,不,不要裝貨,……經(jīng)理部長在那里?都準備了么?……上馬!……”他深深地吐一口氣,再一皺眉,好象因為負著重而大的東西,使他沉重而艱難的一般,在鞍上伸直了身子。
誰也不以畢加的事情為可惜。只有美諦克覺得苦痛,仿佛一個損傷。近來畢加從他的心里,雖然除鄉(xiāng)愁和苦惱的回憶之外,毫不引起什么來,但他還覺得自己的有一部分,和畢加一同消失了。
部隊順著峻急的,山羊所走的山嶺,向上面開拔了。頭上罩著冷冷的鋼灰色的天空,底下依稀可見青碧的深處。沉重的石塊發(fā)出大聲,就從腳下滾到那地方去。
在久待的秋光的寂靜里,泰茄的帶金色的葉子和枯草籠罩了他們。在槎枒的羊齒草的黃色花紗中,蒼髯鹿褪失了顏色。露水澄明地——清澈而且微黃,象草莽一樣,整日地發(fā)著光。但野獸卻從早晨起便咆哮起來——不安靜地,熱心地,不能忍耐地,好象在泰茄的金色的雕零中,有著一種強大而有永久生命的怪物的呼吸。
首先覺察出木羅式加和華理亞之間的糾葛的,是傳令使遏菲謨加,他是在正午的略略休息以前,將“縮短尾巴,免得給人咬斷”的命令,送到苦勃拉克這里來的。
遏菲謨加用盡氣力,通過了長列,給有刺的灌木鉤破了褲子,和苦勃拉克罵起來了,——小隊長就忠告他,與其多管別人的尾巴,倒不如小心他“自己的鼻子”。此外,遏菲謨加又看出了木羅式加和華理亞騎著馬走,都在互相遠離,而且他們昨天也并不在一起。
在歸途中,他追到木羅式加旁邊,問道:
“你好象在避著你的老婆,你們倆中間有了什么了?”
木羅式加惶窘地,氣惱地看定了他那瘦削的焦黃的臉,并且說:
“我們中間有什么呢?我們中間什么也沒有。我不要她了……”
“不要了?……”遏菲謨加默然看了一些時,便不高興地向了別處,——好象他在思索,在木羅式加和華理亞的先前的關(guān)系上,原也沒有緊密的家庭的關(guān)系,現(xiàn)在這樣說法,是否適當?shù)囊话恪?/span>
“不算什么——常有的?!彼K于說:“適逢其會……哪,哪,這瘟馬!……”他用勁地將馬打了一鞭,而目送著他的羽紗襖子的木羅式加,則看見他向萊奮生報告了一些話,于是和他并馬前進了。
“我的乖乖——這是生活呀!……”木羅式加懷著出于最后之力的絕望,想,而且于自己的有所束縛,不能那么放心地在隊伍里往來或者和鄰人談話,也十分的悲哀?!八麄冇懈狻鯓泳驮鯓樱瑹o憂無愁,”他欣羨地想?!八麄儗嵲谀抢飼袘n愁呢?例如萊奮生罷,……自己捏著權(quán)力,大家都尊敬他——而且要做的事,什么都做得……這是值得活的?!彼幌氲饺R奮生冒了風寒,脅肋在作痛,萊奮生對于弗洛羅夫之死,負有責任在身上,以及人們正在懸賞募他的頭,比誰都有先行離開頸子的危險?!玖_式加只覺得在這世界上,盡有著健康,平靜,滿足的人們,而他自己,卻在這生活中,完全沒有幸福。
當他在暑熱的七月天氣,從病院回來,綣發(fā)的割草人們佩服了他那確有自信的騎馬的姿勢的時候,這才發(fā)生出來的那混亂的,倦怠的思想,——當他和美諦克相爭之后,經(jīng)過曠野,看見孤獨的,無歸的烏鴉,停在歪斜的干草堆上的時候,以特別的力,捉住了他的那一樣的思想,——這些一切的思想,現(xiàn)在都顯出未曾有的苦惱的分明和鋒利來了。他覺到了為先前的自己的生活所欺的自己,并且又在自己的周圍,看見了虛偽和欺瞞。他也毫不疑心,從他出世以來的自己的全生活——這一切沉悶而無聊的安閑和勞動,他所流了的血和汗,連他那一切“無愁的”玩笑——那也決不是歡欣,只是向來無人尊敬,此后也將無人尊敬的不透光的流刑的勞役罷了。
他又懷著連自己也是生疏的——悲傷,疲乏,幾乎老人似的——苦惱,接續(xù)著想:他已經(jīng)二十七歲了,但已無力能夠來度一刻和他迄今的生活不同的生活,而且此后也將不會遇見什么好處,恐怕他就要象誰也不惜的弗洛羅夫的死掉那樣,作為誰也不要的人物,中彈而死的了。
木羅式加現(xiàn)在是拚命盡了他一生的全力,要走到萊奮生,巴克拉諾夫,圖皤夫(連遏菲謨加仿佛也走到了這道路上,)這些人們所經(jīng)過的,于他是覺得平直的,光明的,正當?shù)牡缆啡?,但好象有誰將他妨礙了。他想不到這怨敵就住在他自己里,他設(shè)想為他正被人們的——首先是美諦克一類的人們的卑怯所懊惱,于是倒覺得特別地愉快,而且也傷心。
進膳之后,他給馬到溪邊去喝水的時候,顯得秘密的臉相,曾經(jīng)偷了他洋鐵水杯的那活潑的綣頭發(fā)的少年,跑到他這里來了。
“我要告訴你的……”他迅速地低聲說:“是她是壞貨,這華留沙——真的……對這等事,我是有特別的鼻子的!……”
“什么?……為什么事?……”木羅式加抬起頭來,粗暴地問。
“女人呵,女人這東西,我知道她底底細細?!蹦巧倌暧行┚郊绷耍昝鞯??!白匀贿€沒有鬧出事情來罷,但要瞞過我,朋友,可不行……她的眼睛總是釘著他,釘著他呵?!?/span>
“他呢?”木羅式加知道這話是指美諦克的,但忘記了自己應(yīng)該裝作什么也不知道,便憤激起來,紅著臉問道。
“他怎么樣?他不怎樣……”那少年用了含胡的,畏怯的聲音說,——仿佛他說過的一切,本來不關(guān)緊要,只要在木羅式加面前洗掉自己的舊罪一般。
“隨她媽的,和我什么相干?……”木羅式加哼著鼻子?!翱峙履阋埠退^了——我那里知道。”他帶著侮蔑和恚恨,加添說。
“什么話!……我倒是……”
“滾你的蛋!”木羅式加忽地憤然大叫起來?!昂湍愕谋亲佣紳L到你媽的婊子那里去,滾!……”他就使勁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腳。
米式加給他那激烈的舉動大吃一驚,跳向旁邊,彎著的后腿浸在水里,向人們豎起耳朵,動也不動了。
“你,狗養(yǎng)的你……”那少年為了驚愕和憤怒,說不出話來,一面就奔向木羅式加去。
他們大家交手,好象兩匹獾。米式加連忙回轉(zhuǎn)身子,開輕步離開他們,回顧著跑掉了。
“永不超生的畜生,我來打塌你的鼻子?!襾韺⒛恪蹦玖_式加用拳頭沖著他的肋骨,又恨那少年纏住他,不能自由地打,便咆哮著說。
“喂,孩子!”一個吃驚的聲音向他們叫喊?!澳鞘窃诟墒裁囱健?/span>
兩只骨節(jié)崚嶒的大手,在爭斗者之間劈了進來,并且抓住各人的衣領(lǐng),將他們拉開了。兩人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大家又都想撲過去,但這回是各各吃了沉重的一腳,木羅式加飛得脊梁撞在樹木上,那少年是顛過一枝墜地的枯枝,揮著臂膊,木樁頭似的坐在水里了。
“伸出手來罷,我來幫你……”剛卡連珂并不嘲笑地說?!耙蝗唬銈兛倹]有什么法子的?!?/span>
“我可總得有法子……這豬狗……應(yīng)該打死他……”木羅式加發(fā)著吼,又要奔向那濕淋淋的在發(fā)呆的少年這邊去。
少年用一只手拉住剛卡連珂,一只手用力地拍著自己的胸膛,他的頭在發(fā)抖。
“不,說來罷——說來罷,”他用了要哭的聲音,對著他的臉嚷叫道:“無論誰,只要高興在屁股上踢一腳,那在屁股上踢一腳就是么,唔?……”待到他看見人們聚集起來了,便厲聲大叫道:“誰的錯呀,誰的錯呀,——如果那老婆,他的老婆……”
剛卡連珂怕鬧亂子,尤其是擔心木羅式加的運命(如果萊奮生知道了這事呢),便摔開那嚷著的少年,抓住木羅式加的膊臂,拉著他走了。
“來罷,來罷?!彼蚰沁€在掙扎的木羅式加,嚴峻地說。“人要趕出你的,你這狗養(yǎng)的……”
木羅式加終于明白了這強有力的,嚴厲的漢子,是同情于他的,便停止了抗拒。
“那邊出了什么事了?”美迭里札的小隊里的一個綠眼睛的德國人,對他們迎面跑來,問道。
“他們捉了一匹熊?!眲偪ㄟB珂冷靜地說。
“一匹熊?……”德國人張著嘴站了一會,便突然又飛跑過去,好象還要去捉第二匹熊似的。
木羅式加這才懷了好奇心去看剛卡連珂,微微地笑著。
“你這瘟疫,你倒是有力氣?!彼麑τ趧偪ㄟB珂的剛強,抱著一種滿足,說。
“你們?yōu)槭裁创蚱饋淼模俊惫け鴨柕馈?/span>
“為什么……一個那樣的畜生……”木羅式加從新憤激起來了?!澳蔷蛻?yīng)該……”
“好了,好了,”剛卡連珂打斷話,來鎮(zhèn)靜他。“那是有你的道理的……那就是了,那就是了……”
“歸 隊!……”什么地方叫著響亮的,夾著成人和孩子的聲音,是巴克拉諾夫。
同時從叢莽中也昂出蓬松的米式加的頭來,——米式加用了那聰明的,灰綠色的眼,看著他們,輕輕地嘶叫。
“阿,你!……”木羅式加爆發(fā)似的說。
“好機靈的馬兒……”
“人可以為它不要性命的!”木羅式加高興地拍著馬的脖頸。
“性命還是留著好罷——還能有什么用處的……”剛卡連珂在暗色的,打卷的須髯后面微微一笑?!拔疫€得給我的馬匹去喝水,你自己走罷?!庇谑撬~開穩(wěn)實的大步,走向自己的馬匹去了。
木羅式加又用好奇心目送著他,——并且想,他為什么早先沒有留心到這驚人的人物的呢。
后來,當小隊集合了的時候,他不自覺地和剛卡連珂并排著在行列中,而且直到呵牛罕札,在路上也沒有分散。
?
分在苦勃拉克的部隊里的華理亞,式泰信斯基和哈爾兼珂,都走在最近尾巴處,一到山嶺上,全部隊就分明可見,——是一條細長的鏈子。他們后面跟著萊奮生,微彎了背,巴克拉諾夫也不自覺地模仿著一樣的風姿。華理亞總覺得她背后的什么地方有美諦克在,而且對于他昨天的舉動的憤懣,在她里面蠢動,將她常常向他所經(jīng)驗的大而溫暖的感情損害了。
自從美諦克離開病院以來,她是瞬息也沒有將他忘卻,并且只想著重行相見之日而活著的。從這時起,她心中就結(jié)了最深的,最秘密的——關(guān)于這,是對誰也不能說的——而同時又非常鮮活的,人間的,幾乎象是實有其事的夢想。她自己想象,他怎樣地在森林盡頭出現(xiàn),——穿著沙格林皮的襖子,美麗,高大,略有一些羞怯——她在自己上面感到他的吹噓,在自己掌下感到他的柔軟的綣發(fā),聽到他溫柔的摯愛的言辭。她竭力要不記起先前對他的誤解來,——不知道為什么緣故,她覺得這樣的事不會再有的了。一句話,就是她所設(shè)想的,是她和美諦克的未來的關(guān)系,雖然迄今未曾有,她卻但愿其會這樣,而對于實在會有的事,卻竭力要不去想到,以免招致了悲哀。
她遇見了美諦克的時候,因了她所特稟的對于人們的敏感,她知道他在她面前是煩亂而且興奮到不能統(tǒng)馭自己的行為,而且那煩亂的事件,比她任何個人底的憤懣都更重要了。但在先前,這遭遇在她是另一種想象的,所以美諦克的突然的粗暴,就使她覺得受侮而且驚奇。
華理亞這才覺到,美諦克的粗暴,并非偶然,美諦克恐怕全不是她無日無夜,久經(jīng)等候的那人,然而她另外也沒有一個人了。
她沒有立即承認這事的勇氣,——拋棄了她長日長夜之間,借此生存——懊惱,歡欣的一切,心里突然感到無可填塞的空虛,原不是怎樣容易的。她只愿意相信,并沒有什么特別的事,一切都只在弗洛羅夫的可憐的死亡,一切都還順當。然而從清早晨起,她所思想的,卻只在美諦克怎樣侮辱了她,以及她帶了自己的幻想和自己的愛去接近他時,他怎樣地并無侮辱她的權(quán)利。
她整天感到苦惱的欲求,要會見美諦克,和他談一些話,但她連一眼也沒有向他看,便是食后的休息時候,也沒有去走近他?!以跄芡迌核频母∧侨四??”她想?!疤热缢H口所說,真是愛我的,那么,到我這里來就是了,我一句也不加責備。但如果不來呢,也好,——我就一個人……那么,就什么事也沒有?!?/span>
一到山上的平地上,路就寬闊起來了,企什和華理亞并騎而進。他昨夜要捕捉她,并沒有成功,但他對于這事是非常堅執(zhí)的,也并不失望。她覺得他的腳的接觸,他在她耳旁吐些無恥的言辭,然而她沒有去聽他,只沉在自己的思想里。
“唔,怎樣呢,您怎么想呢?”企什執(zhí)拗地問。(他是不管年紀,地位,以及和他的關(guān)系,只要對于女性一切的人們,都稱為“您”的。)
“您答應(yīng)么——不?……”
……“我都明白的,我向他要求什么事呢?”華理亞想。“對我退讓一點,真就這么難么?……但也許他現(xiàn)在自己在苦惱,——以為我在討厭他。但我得告訴他么?……怎樣地?!……從我?!……等到他趕開我之后?……不,不,——凡事還是由他去的好……”
“但是您怎么了,您聾了么,我的好人?我在問,您答應(yīng)么?”
“答應(yīng)什么呀!”華理亞驚覺了。“閉了你的嘴……”
“請您的早安,睡得好么?……”企什懊惱地向空中一揮手?!暗牵业暮萌?,這是怎么的,您簡直說著好象還是第一回的,閨女的話。”于是他又忍耐地從新在她耳邊私語起來,只以為她是聽到,并且明白他的話的,卻因為女人的慣技,要抬高價值,所以在“扭捏?!?/span>
黃昏到了,山峽上垂下了夜的輕輕的翼子的扇動來,馬匹疲倦地著鼻子,霧氣在溪水上越加濃重,并且慢慢地爬到溪谷里去了。但美諦克總是還不到華理亞那里去,看來就象連要去的意思也沒有似的。而她愈確信他終于不到她那里去,也就愈覺得難遣的哀傷和先前的自己的夢想的悲苦,并且也愈加難以和他們走散了。
部隊為了歇宿,降到小小的溪谷去,人馬在濕的栗栗的黑暗中動彈。
“請您不要忘記,我的好人。”企什用了討厭而溫柔的固執(zhí),低聲說。“是的,——我將燈擺在旁邊……您就可以認識……”幾秒鐘之后,聽得他對人大叫起來:“什么叫作‘你爬到那里去’呀?倒是你在旁邊搗什么亂哩?”
“你跑到別的小隊里來干什么的?……”
“什么叫作‘別的?’睜開你的眼睛來罷!……”
暫時沉默之后,這其間,大約兩人是睜開眼睛來看了的了,先問的人便用了謝罪似的推托似的聲音說:
“Matj tvoju——原來是‘苦勃拉克派’……美迭里札在那里?”他用了對人不起似的聲音,粉飾著自己的錯誤,一面又拖長了聲音,叫喊著:“美——迭里札呀!……”
在下面有人用了不能忍的興奮,大嚷起來,好象倘不聽他的要求,他便要自殺,或者殺人一樣:
“點 火哩!……點 火 哩!……”
谷底那面,突然騰起無聲的篝火的紅焰來,于是從黑暗中,蓬松的馬頭和疲倦的人頭都在彈匣和馬槍的冷光里出現(xiàn)。
式泰信斯基,華理亞和哈爾兼珂比別的駐扎處靠邊一些,下了馬。
“好了,現(xiàn)在我們要休息了,生起火來罷!”哈爾兼珂用了誰也不會因此活潑起來的快活模樣,說?!叭フ尹c枯樹來呵!……”
“……永遠是這一著——好時候不歇住,于是來吃苦。”他用那一樣的慰安很少的調(diào)子說,——用手探著濕草,也實在害怕著濕氣,黑暗,以及給蛇來咬的恐怖,還有式泰信斯基的憂郁的沉默。“我記起來了,先前從蘇羌出來也這樣的——本該駐扎得早些,現(xiàn)在是暗得好象在洞里,但我們……”
“為什么他說這些事?”華理亞想?!疤K羌……從什么地方來……暗得好象在洞里……現(xiàn)在對誰還有意味呢?一切,一切都已收梢,什么也沒有了?!?/span>
她餓了,這餓又加強了她別種的感覺——那她現(xiàn)在無可充填的,緘默的,按住的空虛的感覺。她幾乎要哭出來。
然而用過夜膳,溫暖了之后,三個人都一時活潑起來了,環(huán)繞他們的藍黑的,陌生的,冷冷的世界,也顯得親近而且溫和。
“唉唉,你外套兒呀,我的外套兒呀?!惫柤骁婷撝馓?,用那吃飽了的聲音說:“入火不焚,入水不溺?,F(xiàn)在只還缺一個姑娘兒……”他著眼睛,笑了起來,似乎他想說:“這自然是完全辦不到的,但你們該是同意,以為這倒不壞的”模樣。“你現(xiàn)在可想和女人睡覺呢,唔?同志醫(yī)生!”他裝一個鬼臉,去問式泰信斯基道。
“想睡的呀?!笔教┬潘够€未聽完話,便認真地回答說。
“為什么我只是討厭他的呢?”華理亞為了愉快的篝火,為了吃過的粥,為了哈爾兼珂對她的親昵的談話,覺得她平日的柔和和良善,都恢復了,一面想?!柏M不是實在并沒有什么,為什么我就那么生氣的呢?因為我胡涂,那少年獨自冷清清地坐著……只要我到他那里去,一切就又會好起來了……”
于是她忽然極不愿意在四近的人們極愉快地醉著,自己也愉快到好象醉著一般的時候,為了心里懷著憤懣和牢騷,所以在懊惱,她遂決計將這些拋開,去會美諦克了。而且這在她,其中也已經(jīng)沒有了委屈和不好。
“我什么,什么都不要?!彼龆顫娖饋?,想:“只要他要我,只要他愛我,只要他在我的身邊……不,只要他總是和我走,和我說,和我睡,我什么都交給他——他是多么漂亮,而且多么年青呵……”
美諦克和企什在略略離開之處生著另一個篝火。他們懶著,沒有造飯,在火上熏著肥肉,而且較之吃面包,倒更努力于此,全都吃完之后,兩個人便餓著肚子坐著了。
美諦克自從弗洛羅夫的死亡和畢加的跑掉以后,還沒有復原。他整天的仿佛沉在用了關(guān)于孤獨和死亡的遼遠而嚴峻的思想,編織而成的煙霧里。一到晚上,這霧幕便落掉了,但他不愿意見人,害怕一切。
華理亞費盡氣力,才尋出他們的篝火來。全個山谷,就活在這樣的篝火和煙霧蒙蒙的歌唱里。
“你們鉆在這樣的地方。”她心跳著,走出叢莽來,一面說?!巴戆病?/span>
美諦克悚然,用了生疏的,吃驚的眼光看著華理亞,便轉(zhuǎn)臉去向篝火了。
“噯哈!……”企什高興地微笑?!熬椭蝗鄙倌粋€呵,您請坐,您請坐,我的好人……”他連忙攤開外套,指給她一個坐處,在他的旁邊。然而她不去和他并坐。他的油滑,這性質(zhì),她是早已覺到了的,雖然不知道這是什么——這時卻特別討厭地刺戟了她了。
“來看看的,你怎樣了,要不然,你就將我們完全忘記了。”她向美諦克,并不遮掩惟獨為他而來的事,用了唱歌一般的聲音,說。“哈爾兼珂也就問過了,你的健康怎樣了,為什么不給人知道一點你的消息,——我也想說了好幾回了……”
美諦克不開口,聳聳肩。
“我們自然很頑健的——這不成問題!”企什將一切拉在自己身上,滿足地大聲說。“但請您在我們這里坐一坐呀——您客氣什么?”
“不,我就走的,”她說?!耙驗槲覐倪@里走過……”她原為美諦克而來的,他卻只聳聳肩,因此她忽然發(fā)惱了。她接著說道:“你們還沒有吃過東西么?——鍋子干干凈凈的……”
“什么都吃得么?如果給我們一點較好的材料,可是他們分給這樣鬼知道是什么東西……”企什牢騷似的皺了臉?!暗堊谖业呐赃呇?!”用了絕望底的親熱,他再說一回,捏住她的手,拉向他那邊去?!罢埬蛔?!……”
她坐在他旁邊的外套上。
“您還記得我們的約束么?”企什親密地向她眼。
“怎樣的約束呀?”——她問著,隱約地記起了什么事,吃了一驚。“唉唉,我還是不來好?!薄耄谑且环N大的不安的東西,忽然在她胸膛里炸裂了。
“什么——怎樣的?……等一等……”企什忽然彎身向了美諦克那邊去?!叭藗兠媲笆侵v不得秘密話的。”他說,抱著他的肩頭,于是轉(zhuǎn)對華理亞道,“然而……”
“什么是秘密呀?……”她含著偏頗的微笑,說,于是突然著眼,用了發(fā)抖的,不如意的手指,整起頭發(fā)來。
“你這鬼為什么海狗似的呆坐著的?”他在美諦克的耳旁低聲說:“和大家都約過的——就是這樣的女人——兩個人都干罷,就在這里將她……但是你……”
美諦克連忙縮回,向華理亞一瞥,滿臉通紅了。從她的飄泛的眼色里,好象責備似的在對他說:“現(xiàn)在好。你看,不是鬧成這樣了么?”
“不,不,我要走了……不,不?!碑斊笫矊⒁D(zhuǎn)身向她,再勸她什么可羞可鄙的事的時候,她喃喃地說?!安?,不,我去了……”她跳起來,低著頭,跨開小而快的腳步,飛奔而去,終于在暗中消失了。
“又給你錯過了……廢物!……”企什輕蔑地,惡意地說。突然間,他被原質(zhì)底的力所指使,一躍而起,好象他內(nèi)部的誰將他拋了出去的一般,跳似的追著華理亞之后奔去了。
他在二十步之遠的處所,追上了她,一只手緊緊地將她抱住,一只手按住她的胸脯,拖她到叢莽里面去:
“來罷,來罷,寶貝,來……”
“走……放我……放我……我要喊起來了!……”她乏了力,懇求說,幾乎要哭出來,然而她又覺得喊救的力,在她是沒有的,況且為了什么,為了誰個,現(xiàn)在有叫喊的必要呢?
“但是,寶貝,不要這樣,不要這樣!……”企什用手按住她的嘴,一面被他自己的溫柔所興奮,一面勸慰說。
“這為了什么呢?鬼也不會知道的?!彼浄Φ叵?。“然而這是企什……是的,這是企什呵……他從那里來的……怎么是他呢?……唉唉,這不是全都一樣么?……”于是在她,實在也成了全都一樣了。
她在腿上,覺著一種熟識的溫暖的無力,并且,在他的溫柔的強迫之下,從順地溜倒在地面上了,一面燒紅在男性呼吸的氣息里。
?美諦克自從弗洛羅夫的死亡和畢加的跑掉以后,還沒有復原。他整天的仿佛沉在用了關(guān)于孤獨和死亡的遼遠而嚴峻的思想,編織而成的煙霧里。一到晚上,這霧幕便落掉了,但他不愿意見人,害怕一切。
華理亞費盡氣力,才尋出他們的篝火來。全個山谷,就活在這樣的篝火和煙霧蒙蒙的歌唱里。
“你們鉆在這樣的地方。”她心跳著,走出叢莽來,一面說?!巴戆病?/span>
美諦克悚然,用了生疏的,吃驚的眼光看著華理亞,便轉(zhuǎn)臉去向篝火了。
“噯哈!……”企什高興地微笑?!熬椭蝗鄙倌粋€呵,您請坐,您請坐,我的好人……”他連忙攤開外套,指給她一個坐處,在他的旁邊。然而她不去和他并坐。他的油滑,這性質(zhì),她是早已覺到了的,雖然不知道這是什么——這時卻特別討厭地刺戟了她了。
“來看看的,你怎樣了,要不然,你就將我們完全忘記了?!彼蛎乐B克,并不遮掩惟獨為他而來的事,用了唱歌一般的聲音,說?!肮柤骁嬉簿蛦栠^了,你的健康怎樣了,為什么不給人知道一點你的消息,——我也想說了好幾回了……”
美諦克不開口,聳聳肩。
“我們自然很頑健的——這不成問題!”企什將一切拉在自己身上,滿足地大聲說。“但請您在我們這里坐一坐呀——您客氣什么?”
“不,我就走的,”她說?!耙驗槲覐倪@里走過……”她原為美諦克而來的,他卻只聳聳肩,因此她忽然發(fā)惱了。她接著說道:“你們還沒有吃過東西么?——鍋子干干凈凈的……”
“什么都吃得么?如果給我們一點較好的材料,可是他們分給這樣鬼知道是什么東西……”企什牢騷似的皺了臉?!暗堊谖业呐赃呇?!”用了絕望底的親熱,他再說一回,捏住她的手,拉向他那邊去?!罢埬蛔?!……”
她坐在他旁邊的外套上。
“您還記得我們的約束么?”企什親密地向她眼。
“怎樣的約束呀?”——她問著,隱約地記起了什么事,吃了一驚?!鞍Π?,我還是不來好?!薄?,于是一種大的不安的東西,忽然在她胸膛里炸裂了。
“什么——怎樣的?……等一等……”企什忽然彎身向了美諦克那邊去?!叭藗兠媲笆侵v不得秘密話的。”他說,抱著他的肩頭,于是轉(zhuǎn)對華理亞道,“然而……”
“什么是秘密呀?……”她含著偏頗的微笑,說,于是突然著眼,用了發(fā)抖的,不如意的手指,整起頭發(fā)來。
“你這鬼為什么海狗似的呆坐著的?”他在美諦克的耳旁低聲說:“和大家都約過的——就是這樣的女人——兩個人都干罷,就在這里將她……但是你……”
美諦克連忙縮回,向華理亞一瞥,滿臉通紅了。從她的飄泛的眼色里,好象責備似的在對他說:“現(xiàn)在好。你看,不是鬧成這樣了么?”
“不,不,我要走了……不,不?!碑斊笫矊⒁D(zhuǎn)身向她,再勸她什么可羞可鄙的事的時候,她喃喃地說?!安?,不,我去了……”她跳起來,低著頭,跨開小而快的腳步,飛奔而去,終于在暗中消失了。
“又給你錯過了……廢物!……”企什輕蔑地,惡意地說。突然間,他被原質(zhì)底的力所指使,一躍而起,好象他內(nèi)部的誰將他拋了出去的一般,跳似的追著華理亞之后奔去了。
他在二十步之遠的處所,追上了她,一只手緊緊地將她抱住,一只手按住她的胸脯,拖她到叢莽里面去:
“來罷,來罷,寶貝,來……”
“走……放我……放我……我要喊起來了!……”她乏了力,懇求說,幾乎要哭出來,然而她又覺得喊救的力,在她是沒有的,況且為了什么,為了誰個,現(xiàn)在有叫喊的必要呢?
“但是,寶貝,不要這樣,不要這樣!……”企什用手按住她的嘴,一面被他自己的溫柔所興奮,一面勸慰說。
“這為了什么呢?鬼也不會知道的?!彼浄Φ叵搿!叭欢@是企什……是的,這是企什呵……他從那里來的……怎么是他呢?……唉唉,這不是全都一樣么?……”于是在她,實在也成了全都一樣了。
她在腿上,覺著一種熟識的溫暖的無力,并且,在他的溫柔的強迫之下,從順地溜倒在地面上了,一面燒紅在男性呼吸的氣息里。
?
?
?
五 重負
?
“我和他們合不來,那些農(nóng)人們,和他們合不來?!蹦玖_式加說,一面規(guī)則地在鞍子上搖晃,而且每當米式加踏出右前蹄去,便用鞭子打一下白樺的明黃的枯葉。“我也曾住在祖父那里。有兩個叔伯——是種地的。唉,和他們合不來!也并不是,并不是別的血統(tǒng):小氣,陰氣,沒有膽——毫無例外……都這樣!”白樺沒有了,木羅式加便用鞭敲著自己的長靴,免得失掉了拍子?!盀槭裁囱?,要那么膽怯,那么陰氣,那么小氣的呢?”他抬起頭來,問。“自己是什么吃的也沒有——什么也沒有。簡直象掃過的一樣!……”他于是顯出一種特別的,淳樸的,同情的笑來。
剛卡連珂將眼光注在馬的兩耳之間,一面傾聽著;在他灰色的眼睛里,泛著一種很能聽取,而且——很能思索他所聽取了的話的聰明而有丈夫氣的神情。
“我是這樣想的,”他忽然說?!皬奈覀兊臒o論誰,人如果掘下去,——從我們呵,”他特地提高聲音,看著木羅式加,“譬如我,或者你,或者圖皤夫也是——在各人里,都會發(fā)見農(nóng)民的,在各人里?!彼钚潘频姆磸驼f,——“總之,屬于這邊的什么,至多也不過沒有穿草鞋……”
“你們在說什么呀?”圖皤夫從鞍上回過頭來,說。
“而且恐怕連草鞋……我們在說農(nóng)民呀……我們的各人里面,我說,都藏著一個農(nóng)民……”
“唔……”圖皤夫疑惑地說。
“你不信么?……譬如木羅式加,就有祖父和叔伯住在鄉(xiāng)村里,——你呢……”
“我,朋友,沒有人。”圖皤夫遮斷他。“謝謝上帝。老實說,我是不喜歡他們這類人的……我們就拿苦勃拉克來做例子罷:苦勃拉克不過是苦勃拉克,(人原也不能期望個個人都懂事的?。┑撬麕е鯓拥男£犙剑刻颖?,一個又一個——這就是小子們!”
圖皤夫于是輕蔑地唾了一口。
這談天是出在部隊降向呵牛罕札的水源去,在道上的第五日里的。他們走著軟軟的,枯掉的野草所鋪滿的冬天的路。經(jīng)理部長的助手在病院里所貯蓄的糧食,雖然誰也沒有一點了,但大家都意氣揚揚;覺得住所和休息已經(jīng)臨近。
“瞧罷,”木羅式加著眼?!拔覀兊膱D皤夫,那老頭子,對你們怎么說?”他因為小隊長贊成的是自己,而不是剛卡連珂,且驚且喜,笑起來了。
“好罷,”工兵說——毫不窘急?!澳銢]有什么人,是沒有關(guān)系的,——我現(xiàn)在也沒有什么人。我們就拿你們礦工來說罷……自然,你是閱歷得多了,但木羅式加呢?他除了自己的礦山之外,怕不很見過什么罷……可對那?”
“什么叫作怕不很見過什么呀?”木羅式加懊惱地插嘴說?!吧线^前線的……”
“就是罷,就是罷?!眻D皤夫向他搖搖手?!昂?,沒有見過什么,那么?……”
“那么你們的礦山,就是一個鄉(xiāng)村?!眲偪ㄟB珂鎮(zhèn)靜地說。“各人都有自己的菜園——這是第一件。一半是冬天跑來,夏天又回到村子里去的……是的,還有鹿兒在叫,好象在豬欄里一樣!……我知道你們的礦山的?!?/span>
“一個鄉(xiāng)村?”圖皤夫趕不上剛卡連珂的話,詫異地說。
“別的是什么呀?女人們忙著種園,周圍都是農(nóng)民,會沒有一點影響……自然有影響的!”工兵于是照著慣相,用手掌向空中一劈,將另外的從自己的東西分開。
“有影響……當然……”圖皤夫含糊地說,一面還在想,——其中是否于“礦山的人們”有些丟臉。
“就是呵……我們這回就拿都市來說罷:我們的都市有多么大,另外還有多少呢?人可以用手指來數(shù)的……幾千威爾斯忒——都是鄉(xiāng)村……我問,這可有影響?”
“且慢,且慢,”小隊長惶惑地插嘴說。“幾千威爾斯忒——都是鄉(xiāng)村么?當然,有影響的……”
“那就在我們各人里面——都藏著一個農(nóng)民了。”剛卡連珂說,他回到出發(fā)點去,由此籠罩了圖皤夫所說的全盤。
“說得不錯!”從圖皤夫加入以來,對于爭論,只在人的干練的表現(xiàn)這點上,覺得有味的木羅式加這時佩服了?!敖o你碰了壁哩,老頭子,你已經(jīng)喘不出氣來了!”
“所以我要說的,”剛卡連珂不給圖皤夫有反省的時光,說明道:“就在我們對于農(nóng)民,沒有驕傲的道理,木羅式加也是——倘若沒有農(nóng)民呢,那我們就……”他搖搖頭,不說了,而且很明白,圖皤夫所說的一切,毫不能將他的確信推翻。
“伶俐鬼,”木羅式加從旁一瞥剛卡連珂,對他逐漸懷起尊敬來,一面想?!八麑⒗项^子牢牢地抓住了——使他再也沒法逃跑了?!蹦玖_式加很知道,剛卡連珂是也如別的人們一樣,有過失,有錯處的。他用了那么的確信來說的那農(nóng)民的重負,木羅式加在自己里也還沒有覺得,——然而他獻給工兵的信仰,較多于對于別的人。剛卡連珂是“全體中的一員”。他“懂事,”他“識得”,而且他并不是空談家和廢物。他的大而有節(jié)的雙手是渴于工作的,一眼看去,好象紆遲,但其實卻快——他的每一舉動,是周詳和正確。
于是木羅式加和剛卡連珂之間的關(guān)系,就到了襲擊隊中所謂“他們在一件外套下睡覺”,“他們在一個鍋子里吃食”的交情上所必要的第一階段了。
靠著和他每日的親近,木羅式加也開始相信起來,他自己,木羅式加,也是出色的襲擊隊的一個,他的馬是整頓的,馬具是齊整的,槍擦得鏡子一般發(fā)閃,在戰(zhàn)爭上,他是第一個勇猛而可信的兵,同志們因此就愛他,敬他……他這樣地想著,便于不知不覺間,走進那剛卡連珂好象常是這樣地過活的有計劃的健康的生活,就是,不給無用和懶惰的想頭有一點余地的生活里去了。
“噲……站??!……”前面有人叫了起來。叫聲順著排列傳下去,前頭已經(jīng)站住了,后面的卻還是往前擠,排列混合了。
“噲……叫美迭里札去呀……”叫聲又順著排列傳下去了。幾秒鐘后,美迭里札便飛跑而過,屈著身子,象一只鷹,于是全部隊的眼睛,便都帶著不自覺的驕矜,送著他那什么操典上都沒有記載的,輕捷的,牧人的騎術(shù)。
“我也得去看一看,出了什么事了?!眻D皤夫說。
過了一會,他興奮著回來了,但在別人面前,竭力掩藏著興奮。
“美迭里札做斥候去,我們在這里過夜?!彼d奮著說,但他的聲音里,卻顫動著誰都聽得出來的怨恨的,饑餓的調(diào)子。
“怎么,空著肚子么?在那里怎么想的呀?”周圍都叫了起來。
“遭瘟的!”木羅式加附和著。
前面已經(jīng)駐下了。
……萊奮生決計在泰茄中過夜,因為他沒有的確知道,敵人是否已經(jīng)放棄了呵牛罕札的下流。然而他還在希望,即使那里有著敵人,仍能夠由斥候探路,走到富于面包和馬匹的土陀·瓦吉這溪谷去。
在遼遠的一路上,日見沉重的熬不住的脅肋痛總在苦惱他,他也早經(jīng)知道,這病痛——由過勞和少血而起的這病痛,只能由幾周間的安靜而吃飽的生活,才可以醫(yī)好。但因為他也很知道,更安靜,飽足的生活,在他還很遼遠,于是他就靠著使自己相信這“沒有什么的病”,是平時也生著的,無妨于成就他所以為自己的義務(wù)的事,在道上適應(yīng)了自己的新的景況了。
“我這樣想,我們應(yīng)該前進的……”苦勃拉克不聽萊奮生的話,看著那長靴,用了除吃以外,不知其他的人們的固執(zhí),第四回重復說。
“去罷,自己去,如果你不能等……自己去……留一個替代人,你走就是了。但帶著全部隊進危險中去,是不上算的……”
萊奮生用了仿佛苦勃拉克正有著這樣不對的計算似的表情,說。
“去罷,朋友,你還是去派定衛(wèi)兵的好罷?!彼宦犘£犻L的新意見,添上去說。但當他看見他仍然固執(zhí)的時候,便突然皺了眉,嚴厲地問道:“什么?”
苦勃拉克仰起頭來,著眼。
“你派騎馬的巡察到路的前面去?!比R奮生仍用先前的,帶些冷嘲的調(diào)子,繼續(xù)說?!霸诤竺?,半威爾斯忒之遠,你去派一個步哨;最好是在我們曾經(jīng)跑過的水泉那里。懂了沒有?”
“懂了?!笨嗖肃卣f,——而且奇怪他自己不說真是要說的事,倒是說了別的?!盎^,”——關(guān)于萊奮生,他用了對于他的無意識的,包著尊敬的憎惡,和對于自己的同情,想。
夜里,他忽然醒來,這在近時是常有的,萊奮生記起了和苦勃拉克的會話,吸完煙卷之后,便查衛(wèi)兵去了。
他竭力不踏著睡覺的人的外套,謹慎地經(jīng)過了將熄的篝火的中間。右邊最末的燒得比別的更明亮,近旁蹲著守夜人,在烘手。他好象全不想到現(xiàn)在的事了,——黑的羊皮帽滑在后腦上,睜著做夢似的眼睛;而且他顯著忠厚的,孩子一般的微笑?!斑@真象樣……”萊奮生想,并且就用這句話來表現(xiàn)了看見這藍的將熄的篝火和微笑的衛(wèi)兵,以及——在深夜中幽暗地等候著他的一切的時候,驟然抓住了他的那沉靜的,略覺異樣的高興的,模胡的感情。
他于是更其悄悄地,小心地前行——這并非要不使人覺察他,倒只為了不嚇掉守夜人的微笑。但他并沒有覺得,仍然微笑著在看火。大約這火和從泰茄中傳來的馬匹吃草的干燥的索索的聲音,使這守夜人記起了孩子時候的“夜巡”???來了罷——含露的,滿是月光的草原,村里的雞的遠遠的啼聲,索索地響著腳鏈的幽靜的馬群,在孩子似的,做夢似的眼睛之前的愉快地閃動著的篝火的火焰……這篝火是滅掉了,所以在守夜人,就也覺得比現(xiàn)在的更溫暖,更光明了。
萊奮生剛剛離開陣營,潮濕的,霉氣的黑暗就將他圍住,兩腳陷在粘軟的泥土中,發(fā)著菌子和爛樹的氣息?!岸嗝搓帤庋?!”——他想,環(huán)顧了周圍。他的后面已沒有一點金色的微光,——仿佛陣營已經(jīng)和微笑的守夜人一同沒入了地底似的。萊奮生深深地嘆一口氣,便用了故作活潑的腳步,從小路走進深處去了。
他立刻聽到溪水的潺湲聲,站了一會,向黑暗中傾聽,暗自微笑著,這回是走得更快了……竭力要響得厲害,給人們聽到。
“誰呀?……那邊的是誰?……”從暗地里發(fā)出斷續(xù)的聲音來。
萊奮生知道是美諦克,并不答話,直向他走過去。在森然的寂靜中,槍閂作響,絆住了,可憐地軋轢著。聽到想裝子彈的焦急的手的聲音。
“應(yīng)該常常擦油的?!比R奮生冷嘲地說。
“阿呀,是您么?……”美諦克放心地吐一口氣?!翱傇诓恋摹恢朗窃趺吹摹彼叹降乜粗犻L,而且將開著的槍閂忘卻,便放下了槍枝。
美諦克是充當深夜中的第三班衛(wèi)兵的。不到半點鐘,便會聽到換班的人在草間的匆忙的腳步聲,但美諦克自己卻覺得已經(jīng)站得很長久。他和他的思想,在活著和他無緣的,緊張的,兇猛的生活的那一切動彈著,一切徐流著的偉大的,敵對底的世界里,是成了孤獨了。
總之,永遠是這一種思想。這不知從何時何處,總在他里面發(fā)生,而且他無論想什么,總也回到這處所。他知道,這思想是對誰也不說的,他知道,這思想是有些不好,有些可羞的,但他也知道,他現(xiàn)在已不能和這思想分離,——他也知道要竭全力來做這件事,——因為這已是剩在他那里的最末的,惟一的東西了。
這思想,就是必須用什么方法,然而要從速,離開了部隊。
而且一想到能夠回到先前在他是那么沒有樂趣,那么無聊的都市生活去的時候,現(xiàn)在卻見得有趣而且無愁,于他也仿佛是惟一的可能的生活了。
當他看見萊奮生時,美諦克的張皇失措,卻并非為了沒有擦槍,倒是因為他忽然被這種思想所襲擊了。
“好漢!”萊奮生和善地說。自從見了微笑的守夜人以后,他不愿意怒罵了。“這樣站著,冷靜罷,是不是?”
“這倒不……怎么會呢?!泵乐B克微覺慌張,回答道?!耙呀?jīng)弄慣了?!?/span>
“我卻全沒有慣哩?!比R奮生笑著說?!蔼氉宰咧T著,不知道多么久了——日里和夜間——但總覺得陰森森地……唔,這里怎么樣,全都平靜的?”
“平靜的?!泵乐B克說,懷了一點驚愕和若干的膽怯,看著他。
“我們立刻就要舒服了?!比R奮生仿佛并非回答美諦克的話,卻是對于藏在他里面的東西似的,說。“只要我們一到土陀·瓦吉,就會好一點……你抽煙么?不?”
“不,我不吸的……至多不過是玩玩?!泵乐B克急忙加上話去,這時他忽然記得了華理亞的煙盒,以為萊奮生是一定知道著有這煙盒的了。
“煙也不抽,不覺得無聊么?……凱農(nóng)尼珂夫曾經(jīng)說,‘害人的煙草?!覀冞@里曾經(jīng)有過一個這么出色的襲擊隊員的。不知道他到了市鎮(zhèn)沒有……”
“他到那邊干什么去的?”美諦克問,其時有一種模胡的思想,使他的心猛跳起來。
“派他送報告去的,但時候是這樣地不平靜,他又帶著我們的一切通知書。”
“許還要派人罷?!泵乐B克用了異常的聲音問,但竭力要顯出在他的話里,并不藏著什么特別的東西。“您沒有再派一個的意思么?”
“那就怎樣?”萊奮生注意了。
“沒有什么……如果您有這意思,我卻可以去得的……那地方我很熟悉……”
美諦克覺得,他太急遽,而且萊奮生現(xiàn)在是全都看透了。
“不,沒有這意思……”萊奮生深思地,慢慢地回答?!澳阌杏H戚在那里么?”
“不,我在那里做過工作的……就是,在那里親戚也有,但也并非為了這緣故……不,您可以放心:我在那市鎮(zhèn)上工作的時候,就常常傳遞著秘密文件的?!?/span>
“你和什么人一起工作的呢?”
“和急進派,但那時我想,這都是一樣……”
“什么是一樣的呢?”
“就是,無論和誰一起工作……”
“現(xiàn)在呢?”
“現(xiàn)在是有些給人弄胡涂了?!泵乐B克料不定到底會要求他什么,但輕輕地回答。
“哦 ?!鼻∪邕@話便正是他在等待著的一般,萊奮生拖長了聲音說。“不,不,沒有這意思……沒有派人的意思?!彼麖男路磸偷?。
“您可知道我為什么又來提起這事的呢?……”美諦克用了突然的神經(jīng)性的決心,開談了,他的聲音發(fā)著抖。“請您不要見怪,也不要以為我對您有什么遮瞞——我都明白告訴您罷……”
“我就要都告訴他。”——他想著,一面覺得現(xiàn)在委實要全都說出,但不知道這是好的呢,還是壞的。
“我說這話的緣故,就因為我相信,我是一個不夠格的,不中用的隊員,倘若您派了我,倒好一點……不,請您不要以為我有些害怕,或者有什么瞞著您,我實在是什么也不會做,什么也不知道的……我在這里,和誰也合不來,誰也不幫助我,但這是我的錯處么。我用了直心腸對人,但我所遇見的卻是粗暴,對于我的玩笑,揶揄,我是和大家一樣,參加一切戰(zhàn)斗,并且受了重傷的?!肋@事……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不相信人了,我知道,如果我再強些,人們就會聽我,怕我的,因為在這里,誰也只向著這件事,誰也只想著這件事,就是裝滿自己的大肚子,倒不妨來偷他同志的東西;別的一切,他們卻都不在意……我常常竟至于這樣地感到,假使他們?nèi)f一在明天為科爾卻克所帶領(lǐng),他們便會和現(xiàn)在一樣地服侍他,和現(xiàn)在一樣地法外的兇殘地對人,然而我不能這樣,簡直不能這樣……”
美諦克覺得,仿佛每一句話,陰云就在他那里分散。言語用了異常的輕捷,從逐漸生長的窟窿中,奔迸而出,他的心也因此輕松起來。他還想永遠說下去,萊奮生對這要怎么說,已經(jīng)全不在意了。
“這可開場了!……了不得的廢話?!比R奮生懷了漸漸增高的好奇心,傾聽著在美諦克的言辭之下,神經(jīng)性地在發(fā)抖的藏著的主意,一面想。
“且住?!彼K于說,一觸他的袖子,美諦克格外分明地覺得自己上面,釘定著他那大的,暗黑的眼睛?!芭笥?,嘮叨了一大通,沒法掩飾了!……我們暫且將這當作問題來看罷。我們拿出最重要的來……你說,在這里是各人都只想裝滿大肚子……”
“那可不是的!”美諦克叫了起來:他覺得這并非他話里的最重要的事,倒在他的生活在這里怎樣地不行,大家對于他怎樣不正當?shù)仄畚?,以及坦白地說出,他是怎樣地做得合宜?!拔乙f的是……”
“不,且慢,這回要給我說了。”萊奮生柔和地打斷他。“你說過,各人都只想裝滿他的大肚子,而且我們倘為科爾卻克所帶領(lǐng)……”
“我并不是說你個人!……我……”
“那都一樣……倘使他們?yōu)榭茽枀s克所帶領(lǐng),他們便將和現(xiàn)在一樣,殘酷地,無意義地來做合于他的意思的工作。但這是決不然的……!”于是萊奮生開始用了平常的話,來說明那錯誤的緣由。
然而他說得愈多,也愈加分明地覺得是空費自己的光陰了。從美諦克所插說的片言只語中,他知道還應(yīng)該說些另外的,更加基本底的,更加初步底的——他自己是曾經(jīng)費了力這才達到,而現(xiàn)在卻已經(jīng)成了他的肉和血的東西了。然而要說這些事,現(xiàn)在卻已不是這時候,因為時光已在向各人要求著計劃底的,決定底的行動了。
“對你真沒法子?!彼K于用了誠懇的,好意的哀憐,說:“隨你的便罷。你跑開去,卻不行。人們會殺掉你,再沒有別的了……還是全都仔仔細細地想一想的好,尤其是我告訴了你的那些。將這些再去想想,決沒有壞處的……”
“我此外實在也沒有想別的事?!泵乐B克含胡地說,而逼他說得那么多而且那么大膽的先前的神經(jīng)性的力,也突然離開他了。
“最要緊的,是切勿以為你的同志們比你自己壞。他們并不更壞,不的……”萊奮生取出煙草盒,慢慢地包起煙卷來。
美諦克帶了萎靡的哀愁,看著他的舉動。
“總之,槍閂還是關(guān)起來罷。”萊奮生突然說,可見在他們的談天之間,他是總記得那開著的槍閂的。“這樣的事,已該是省得的時候了?!@里是并沒有縋著母親的裙角了呵?!彼麆澲嘶鸩?,于是暫時之間,在暗中顯出了生著長的睫毛的他的半閉的眼瞼,他的薄薄的煽動的鼻翼,他的紅灰色的沉靜的須髯。“是的,你的馬怎么了?還總是騎著那一匹么?”
“還總是……”
萊奮生想了一想。
“那么,聽罷:明天我給你‘尼夫加’,知道不?畢加騎過的……‘求契哈’就還給經(jīng)理部去,懂了沒有?”
“懂了。”美諦克傷心地回答道。
“胡涂漢子?!薄髞?,萊奮生當他軟軟地,小心地踏著暗中的草的時候,一面大吸著煙,一面想。為了這會話,他有些興奮了。他想,美諦克是多么孱弱,多么懶惰而且無志氣呢,太多地生了這樣的人們——這樣可憐而且無用的東西的國度,是多么晦氣呵?!爸辉谖覀冞@里,在我們的地面上,”萊奮生放開腳步,還是大吸著煙,一面想:“幾萬萬人從太古以來,活在寬緩的怠惰的太陽下,住在污穢和窮困中,用著洪水以前的木犁耕田,信著惡意而昏愚的上帝,只在這樣的地面上,這窮愚的部分中,才也能生長這種懶惰的,沒志氣的人物,這不結(jié)子的空花……”
萊奮生滿心不安了,因為他的所想,是他所能想的最深刻,最重要的事,——在克服這些一切的缺陷的窮困中,就有著他自己的生活的根本底的意義,倘若他那里沒有強大的,別的什么希望也不能比擬的,那對于新的,美的,強的,善的人類的渴望,萊奮生便是一個別的人了。但當幾萬萬人被逼得只好過著這樣原始的,可憐的,無意義地窮困的生活之間,又怎能談得到新的,美的人類呢?
“但是,我有時也曾是這樣,或者相象么?”萊奮生又記得了美諦克,想。他試著要記起他孩子時代,以及幼年時代的情形來,但很不容易,——因為他自從成了被稱為先驅(qū)者萊奮生的萊奮生以來,歷年所積的層,是很堅固地,很深邃地——而且于他是很有意義地——橫亙著了。
他只能記起先前的家族的照相來,那上面是一個孱弱的猶太的小孩——穿了黑的短衣和長著天真爛漫的大眼——用了吃驚似的,不象孩子的固執(zhí),在一處地方凝視,從這地方,那時人們對他說,是要飛出美麗的小鳥來的。小鳥終于沒有飛出,他還記得:因為失望,幾乎要哭出來了。然而,為了要到?jīng)Q定底地確信“那不會這樣”!卻還必要受多少這樣的失望呵。
當他明白了這事的時候,也懂得關(guān)于這美麗的小鳥的——關(guān)于飛到什么地方去,使許多人徒然渴望了一生的這小鳥的騙人的童話,是將數(shù)不清的災(zāi)害,送給人們了……不,他已經(jīng)用不著它!他已經(jīng)將對于它的無為的,甜膩的哀傷——由美麗的小鳥這騙人的童話所養(yǎng)成的世代所留傳下來的一切,毫不寬容地在自己里面壓碎……“照現(xiàn)狀來看一切,以變革現(xiàn)狀,而且支配現(xiàn)狀?!???——這是真理,——這簡單,也最繁難的——萊奮生是已經(jīng)達到了。
……“不,我是一個堅實的青年,比他堅實得多?!边@時他懷了一種誰也不能懂,而且想不到的難于說明的,高興的得意之情,想?!拔也坏M嗽S多事,也做到了許多事——這是全部的不同。”……他往前走,不再留心道路。冰冷的,帶露的枝條,使他的臉清涼。他感到一種異乎尋常的力的橫溢,將他提高,出于自己之上(恐怕就是他傾了全心的熱力,在所向往的新的人類罷?)——他就從這廣大的,世間的和人類底的崇高,克服了他的孱弱和肉體的疾病。
……萊奮生回到陣營的時候,篝火已經(jīng)熄滅,守夜人也不在微笑了,——只聽到他低聲咒罵著,在稍遠之處調(diào)弄他的馬匹。萊奮生走向自己的篝火去,——篝火還剩著微明。在那旁邊,巴克拉諾夫裹在外套里,睡著深深的,很安靜的覺。萊奮生加上枯草和枯枝,吹起火來:為了劇烈的緊張,他頭暈了。巴克拉諾夫覺到了忽然增加的溫暖,便翻一個身,在夢中咂嘴,——他的臉外露,嘴唇象孩子一般向前突出,帽子給后腦壓得直豎,他那全體就象一個大大的,肥胖的,馴良的小豬?!澳闱?。”——萊奮生摯愛地想,并且微笑;在和美諦克交談之后,看見巴克拉諾夫,于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就特別舒服了。
于是他吐一口氣,躺在他的旁邊,剛剛合上眼,——他就眼眩,飄搖,漂蕩,不再覺得自己的身體,直到忽然落在一個深得無底的,漆黑的窟窿中。
第三部
?
一 美迭里札的偵察
?
萊奮生派美迭里札去做斥候之際,是命令他無論如何,當夜必須回來的。然而這小隊長被派前往的村,比起萊奮生所推想的來,在實際上卻遠得不少:美迭里札于下午四點鐘從部隊出發(fā),竭力策馬飛跑;鷙鳥似的屈身馬上,殘忍地,愉快地張著那薄薄的鼻翼,恰如陶醉于厭倦的五天之后的這狂暴的飛奔一樣,——然而直到黃昏,追逐著他的都是秋天的泰茄,——在野草的蕭騷里,在垂死的太陽的冷而悲傷的光耀里。待到他終于走出泰茄,駐馬在一所屋頂?shù)箟牡模f的,朽的,久無居人的小屋旁邊的時候,已經(jīng)完全昏暗了。
他系好了馬,抓著腐爛的,一觸便碎的木材,不怕落在發(fā)著爛樹和腐草的討厭氣味的窟窿里,走到角落里去了。他曲了膝彎,跕著足趾,向林中的地上不能看見的黑夜凝視,傾聽,屹然不動地大約站了十分鐘,比先前更象一匹鷙鳥。當他前面,在被暗夜襯成漆黑的兩山之間所夾的暗淡的堆積和叢莽里,橫著一道陰郁的溪流。
美迭里札跳上鞍橋,走出路上去。那烏黑的,久沒人走的輪跡,幾乎都沒在草莽中。白樺的細干在暗中靜靜地發(fā)白,好象熄了的蠟燭一樣。
他上了一個丘岡:左邊仍如先前,橫著小山的暗黑的行列,仿佛龐大的野獸的脊梁。溪水在作響。離這約略兩威爾斯忒的地方,有一個篝火——這使美迭里札記起了牧人生活的孤單的寂寞來。更前面,則微露著村落的黃色的不動的燈光,斜射在道路上。右邊的山帶,卻彎向旁邊,沒在青靄里了。這一面的地勢,非常低下。這里曾有先前的河床,分明可見,沿岸是陰郁的森林。
“那是沼澤,一定的?!泵赖镌搿K淞似饋恚核窃诔I(lǐng)的小衫上面,穿著解開扣子的軍用背心的。他決計先到篝火那邊去。但為了預防萬一起見,便從皮匣里取出手槍來,插在背心下面的帶子上,皮匣則藏在鞍后面的袋子里,他并沒有帶馬槍。這回他已經(jīng)很象一個從田野里來的農(nóng)民了,——因為歐洲大戰(zhàn)以后,穿著軍用背心的人們是很不少的。
他已經(jīng)到了篝火的近旁,——不安的馬嘶聲,突然在暗中發(fā)響。他的馬就一跳,聳起耳朵,抖著強壯的全身,哀訴地,懊惱地在黑夜中嘶鳴著來作回答。同時有黑影子在火旁邊動彈。美迭里札打了一鞭,和馬一同向空中跳起……
篝火那里,站有一個圓睜了吃驚的眼睛,一只手捏鞭,另一只在大袖子里的手,則自衛(wèi)似的舉起,瘦削的黑頭發(fā)的孩子,——穿著草鞋,破爛的短褲,用麻繩做帶的太大的衣衫。美迭里札幾乎要將這孩子踏爛了,就在他鼻子跟前慌忙勒住馬,正想叱罵他時,卻忽然在自己面前,看見了大袖子上的驚愕的眼睛,露出膝髁的短褲,不成樣子的,也許是主人給他的長衫,其中還乞哀地,謝罪地顯著細瘦的,滑稽的,孩子的脖頸……
“為什么這樣站著的?吃驚了罷?……唉唉,你這呆鳥,——這樣的一個昏頭!”美迭里札有些慌張,用了平時是只對馬說的好意的粗暴,說?!吧裣笏频恼局 绻姨牧四隳??……一個這樣的昏頭!”他完全溫和起來,重復說,——而且覺得一看見這困苦的孩子,在他里面也叫醒了一種一樣地可憐的,滑稽的,孩子氣的東西了。
孩子這才定了神,垂下臂膊去。
“你為什么要惡鬼似的竄來的呀?”他還有些驚惶,但竭力要合理地,獨立地,象成人一般地說?!斑@是嚇他不得的,——如果他在這里管馬……”
“馬 ?”美迭里札嘲弄地伸長了聲音,說?!霸僬f一回罷!”他兩手插腰,扭轉(zhuǎn)身子去,睜大了眼睛,微動著緞子似的靈活的眉毛,看著那孩子。他忽然笑起來了,是很響亮,很仁善,很愉快的聲音,怎么從他這里會發(fā)出這樣的聲音來的呢,連自己也覺得詫異了。
孩子是倉皇失措,動著鼻子的,但一知道這并不可怕,倒是有趣的事,便皺著臉,將鼻子一直送到上面地,他也——完全孩氣地——坦白地微細地笑了起來。這很出于意料之外,使美迭里札更加高聲大笑了,他們倆雖然并非故意,卻各在使對手發(fā)笑,這樣地笑了幾分鐘,——這一個在鞍橋上將身子前后搖幌,閃著被篝火映得好象火焰一般的牙齒,那一個是兩肘支在地面上,坐著,每一失笑,就向后彎了腰。
“有趣得很!”美迭里札終于說,將腳脫出了踏鐙。“真的,一個了不得的呆子……”他跳到地上,將兩手伸向篝火去了。
孩子停止了笑,懷著認真的,高興的驚異對他看——仿佛還在等候他更加特別的東西。
“你是一個有趣的小子?!焙孟髮⒆约旱挠^察,給了最后的決算似的,他終于一字一字,清清楚楚地說。
“我么?”美迭里札微笑道?!笆堑?,有趣的哩……”
“可是我很吃了一驚?!焙⒆诱姓J道。“這里有馬。煨著番薯……”
“番薯?這了不得!……”美迭里札并不放掉韁繩。在他旁邊坐下?!澳隳抢锬脕淼难?,那番薯?”
“從那邊拿來的……那邊多得在爛掉!”孩子向四近揮著手。
“那么,偷來的罷?”
“偷來的呵……拿你的馬給我看……這是種馬呀……不要緊,我拿得緊緊的……是匹好馬,”那孩子將富有經(jīng)驗的視線,向那駿馬的停勻瘦勁,苗條而茁壯的身子上一瞥,說。“你從那里來的。”
“是一匹出色的馬兒?!泵赖镌獾馈!暗隳兀悄抢飦淼难??”
“從那邊?!焙⒆訉⒛樝蚰菬艄獾呐赃呉粍樱f:“訶牛罕札呵……一百二十家人家,在一根頭發(fā)上就夠?!彼麖褪鲋鴦e人的話,并且唾了一口。
“哦……我是從山后面的伏羅畢夫加來的。這地方你大概知道罷?”
“伏羅畢夫加?不,沒有聽到過——該是很遠的罷……”
“是的,很遠?!?/span>
“那么,你到我們這里來干什么的?”
“叫我怎么說好呢……這事情說起來話長哩,朋友……我是到你們這里來買馬的,人們說,你們養(yǎng)得很多……我是很喜歡馬匹的,朋友?!泵赖镌龓Я私篇湹奈⑿?,道:“我自己一世就是養(yǎng)馬的,雖然是別人的東西?!?/span>
“你以為我是自己的么?——主人的呀……”
孩子從大袖子里伸出黑瘦的小手,用鞭子去撥灰土,從這里就誘惑似地巧妙地滾出烏黑的番薯來。
“你要吃么?”他問。“這里也有面包,雖然只有一點點……”
“多謝,我剛剛吃過了,——直到喉嚨口。”美迭里札撒謊說,這時他總覺得自己是怎樣地肚餓。
孩子擘開一個番薯,吹了幾下,將那一半連皮放進嘴里去,在舌頭上一滾,便動著尖尖的耳朵,有味地吃起來了。吃完之后,他向美迭里札一瞥,用了和先前說他是有趣的人那時候一樣清楚的聲音,一字一字地說道:
“我是一個孤兒,從半年以前起,我已經(jīng)是一個孤兒了。父親是給哥薩克兵殺死了,母親遭過凌辱,還被殺死,他們又槍斃了我的哥哥……”
“哥薩克么?”美迭里札活潑了起來。
“另外還有誰呀?惡鬼似的亂殺一通。他們還將全家都放了火。不但是我們這里,另外還有十二家,他們還每月來一趟,現(xiàn)就住著四十個人。在拉吉德諾易村呢,整夏天駐扎著聯(lián)隊!你吃番薯呀……”
“那么,你們?yōu)槭裁床弧幼叩??……這里樹林多得很……”美迭里札幾乎要站起來。
“樹林有什么用呀?你不能一世都躲在林子里的。況且那邊是泥沼——走不出的——全是爛泥……”
“果然不出所料?!泵赖镌浧鹆俗约旱耐茰y,想?!澳牵彼幻嬲酒?,一面說:“照應(yīng)著我的馬罷,我到村子里去走一趟。看來你們這里是不必說買,就是自己所有的東西也都要給搶得精光的……”
“你忙什么呢?再停一會罷!……”牧童忽然凄涼地說,也站了起來?!耙粋€人真無聊?!彼昧舜蟮?,懇求似的濕潤的眼睛,看定美迭里札,發(fā)出悲苦的聲音,說明道。
“不成的,朋友,”美迭里札搖手:“我得在沒有昏暗之前去跑一轉(zhuǎn)……但是我立刻回來的。我們就將馬起來罷……他們的本部在那里呢?”
孩子便告訴他,騎兵中隊長所住的小屋在什么地方,他最好從后院繞進去。
“他們有很多狗么?”
“狗——我們很多,但是不咬人的?!?/span>
美迭里札將馬好,告了別,便沿著河流,在小路上走去了。孩子用悲哀的眼光送著他,直到他消失在昏暗里。
半點鐘之后,美迭里札已經(jīng)走到村落的近旁。路向右曲了,但他卻依著牧童的忠告,仍在割過牧草的平地上走,終于碰到了圓圓地圍著農(nóng)民的園地的柵闌——他就由此彎進后院去。村已經(jīng)在睡覺。燈光已熄,在星光之下,微微可見空虛寂靜的院子里面的小屋的溫暖的草頂。風從園地里,吹出新掘過的潮濕的泥土氣息來。
美迭里札走過兩條小橫街口,到第三條,這才轉(zhuǎn)了彎。狗用嘶嗄的不切實的吠聲相送,好象它們自己卻吃了一嚇似的,然而走出街上,來奈何他的人,卻一個也沒有。覺得這里的居民,于一切都已習慣,對于彷徨街上的外來的陌生的人們,也毫不措意了。平時一到秋天,在村中慶?;槎Y時常常遇到的喁喁相語的新夫婦,也到處都沒有見:在柳叢的濃影下,這一秋已沒有談愛的人了。
正如當凡有危險之際一樣,他充滿了蔑視一切和不顧一切的感情,看著空虛的長板椅,侮蔑底地閉著嘴,而且無端憤怒起來。
依著牧童所說的記號,他在教堂旁邊轉(zhuǎn)彎,又走過幾條小橫街,終于到了牧師家的油過的柵外。(騎兵中隊長是宿在牧師的家里的。)美迭里札向里面窺探,傾聽,一知道并無什么可慮,便迅速地無聲地跳進柵里去了。
這是一個種有許多樹木的,枝條繁密的園,但葉子已經(jīng)落盡。美迭里札按住發(fā)跳的心臟,屏著呼吸,走進里面去。灌木盡處,橫著一排的列樹,離自己左邊二十賽旬之處,他看見了點燈的窗門。窗是開的。里面坐著人們。柔軟的幽靜的光,射到地面的葉子上,蘋果樹照在其間,異樣地發(fā)著金色的光采……
“那就是了!”美迭里札神經(jīng)底地抖著面頰,想,并且熱烈起來;常使他去做最無遠慮的偉業(yè)的,無所畏憚的絕望的,那可怕而不可離的感情,焚燒著他的全身了,——他明知道即使竊聽了點燈的屋子里的這些人們的言語,于誰也沒有用處,然而他心里又知道倘不聽取,他將決不從這里離開。少頃之后,他已經(jīng)站在靠窗的蘋果樹下,側(cè)著貪婪的耳朵,在切記那邊所做的一切了。
他們是四個人,坐在屋子的深處,圍著一張桌子在打紙牌。右手是稀疏的頭發(fā)向后梳轉(zhuǎn)的,老年的,機靈的矮小的牧師,——他那瘦削的小手巧妙地在綠的桌布上動作,用了玩具一般的手指將紙牌配搭,一面又注意地竭力去望各人的手頭,至于使背向美迭里札的他的鄰人一收進找錢,惴惴地數(shù)過之后,便藏到桌子下面去了。臉對美迭里札的,是一個漂亮而肥胖的,陰郁的,看起來好象和善的軍官,嘴上銜著煙管——也許是因為他胖罷,美迭里札以為他便是騎兵中隊長。但在四個打牌的人們之中,因了他自己也不能說明的原因,而始終覺得有趣的,——是一個臉有皺紋,眉毛不動的蒼白色的漢子,——他戴著黑的卜派哈???,穿著沒有肩章的勃盧加???,每打掉一張牌,便將這向肩上拉一次。
和美迭里札的期望相反,他們只談些最平常的,沒有興味的事:那談話的大半,總不離于打牌。
“八十罷。”背向著美迭里札的人說。
“少一點哪,大人,少一點哪?!蹦呛诘牟放晒卮鹬?,且又毫不為意地添說道:“一百罷,盲???的。”
漂亮而肥胖的一個皺著眉頭,再看一回帳單,從嘴里取出煙管來,加到一百五。
“我派司???。”最先的一個向牧師說,手里拿著贏牌。
“我想是要這樣來的……”黑卜派哈嘲笑道。
“如果我沒有好牌,叫我有什么法子呢?”最先的一個辯解著,一面向著牧師,仿佛是在求他的贊助。
“小小地玩,小小地玩?!蹦翈熂毑[了眼睛,小小地,小小地笑著,說著笑話,——好象要用了這樣的小小的笑,來襯出自己的對手的小小的玩來一般。“但是你已經(jīng)記下了二百零兩點了……我們知道你的,朋友!……”他用了不認真的,和氣的狡猾,翹起指頭來威嚇說。
“這樣的瘟蟲。”——美迭里札想。
“唉唉,你也派司么?”牧師轉(zhuǎn)向陰郁的軍官,問道。“拿贏牌去罷。”他對黑卜派哈說,并不開牌,便推給他了。
他們亢奮地敲著桌子,有一兩分鐘,終于是黑卜派哈輸?shù)袅耍爱敵跏悄敲磾[架子?!薄赖镌?,他并沒有決定自己的去留。然而他已經(jīng)不能去了,因為賭輸?shù)哪且粋€向窗口轉(zhuǎn)過臉來,美迭里札在自己身上,感到了凝結(jié)在可怕的目不轉(zhuǎn)睛的正確之中的他那穿透一般的視線。
這時候,背向窗口的一個便洗起紙牌來,他洗得又熱心,又經(jīng)濟,好象一個年紀并不很大的老婦人的祈禱。
“涅契太羅不在這里?!标幱衾写蛑乔?,說。“一定和誰在一起罷。我也該同去的……”
“兩個人么?”卜派哈從窗口回轉(zhuǎn)頭去,問道?!谑茄b著憎惡的歪臉,加添說:“她是原可以和你們一道的?!?/span>
“華閃加么?”牧師探問道。“嗡嗡……她是做得到的……我們這里曾有一個讀圣詩的人——我已對你們說過了的?!釥栐摗ひ练仓Z微支是恐怕不贊成的罷……一定的……他昨天悄悄地對我說些什么呀?‘我想帶了她去,——他說,——如果和她,結(jié)婚也可以?!f……阿呀,阿呀!”牧師忽然大叫起來,狡猾地閃著伶俐的小眼睛,用手掌按住了嘴?!皩⒁患虑?,象一個篩子!都漏出來了。但為上帝的意志,沒有什么告密!”他裝著故意的驚愕,將手一揮。大家是也象美迭里札一樣,在看他的一切言語和舉動的不誠實,以及隱藏著的此后的東西的,然而誰也不說,都笑起來了。
美迭里札彎著腰,側(cè)身離開了窗口。他剛剛彎過打橫的列樹,忽然正撞著了一個一只肩膀上披著哥薩克外套的人,——還有兩個人站在他后面。
“你在這里干什么?”那人一面無意識地按住和美迭里札相撞時幾乎落掉的外套,一面詫異地問道。
小隊長跳到旁邊,奔進灌木里面去。
“拿??!抓住他!抓住他!這里來!……喂!……”幾個聲音叫喊著。接著是尖厲的,短促的槍聲。
美迭里札沖進灌木里,不知道往那里走,碰著叢樹,失掉了帽子,而聲音卻已在他的前面什么地方呻吟,號叫,從街道上,也起了狗的兇惡的吠聲。
“他在那邊,拿住他!”有人叫著,伸開一只手,撲向美迭里札來。槍彈從耳朵旁邊呼呼地飛過,美迭里札也開了槍。向他撲來的那人,便蹌踉著跌倒了。
“胡說,捉我不住的……”美迭里札得勝地說,他實在是到最后的瞬息間為止,不相信會有人能夠?qū)⑺茏〉摹?/span>
然而一個又大又重的人,從他背后撲來,將他壓在下面了,——美迭里札還想掙出一只手來,但在頭上的兇猛的一擊,便從他奪去了意識。
于是大家就順次來打他,他雖然已經(jīng)昏沉,卻還覺得遭打,一次又一次,沒有窮期……
部隊所駐的低地,是昏暗而且潮濕的,但太陽卻從呵牛罕札后面的橙色的罅隙里窺探進來,泰茄上面,則漂蕩著滿是秋天的霉氣的白晝。
守夜人在馬匹旁邊假寐,從睡夢中聽到了很象遠處的機關(guān)槍響的,固執(zhí)的,單調(diào)的聲音。他嚇得一跳而起,拿了槍。然而那只是一匹啄木鳥,在啄河邊的榛樹?!匾谷酥淞R了幾句,冷得縮了身子,將破爛的外套一裹,走到空地上去了。誰也沒有醒:人們在做混沌的,絕望底的夢,正如明日一無所冀,饑餓的,損傷的人們的所做的一般。
“小隊長總是還不回來……一定是大嚼一通,睡在那里的小屋里了,我們卻空著肚子停在這地方。”——守夜人想。
他平時是比誰都佩服美迭里札,并且以為榮耀的,這時候卻覺得他頗是一個壞小子,不該派他來做小隊長的了。他忽然不愿意當別人,例如美迭里札之流,在享人間之福的時候,自己卻在泰茄里受著苦惱了。然而他怕敢煩擾萊奮生去,便叫醒了巴克拉諾夫。
“什么?……還沒回來?……”巴克拉諾夫用了渴睡的不清楚的眼,凝視著他?!笆裁催€沒回來?”他尚未醒透,但已經(jīng)明白了所說的是什么事,嚇得叫起來了?!安灰f笑話,朋友,這是決不至于的……唔,是的!哪,去叫起萊奮生來罷!”他跳起身,趕快系好了皮帶,蹙著渴睡的眉心,全身也立刻堅勁了。
萊奮生是無論睡得怎么熟,只要聽到自己的名字,便睜開眼睛,也就坐了起來的。他一看見守夜人和巴克拉諾夫,便省悟了美迭里札沒有回來,和已是應(yīng)該開拔的時候。最先,他覺得自己非常疲勞,非常困憊,幾乎要忘掉了美迭里札的事,忘掉了自己的病,頭上蒙著外套再來睡一通。然而同時也已經(jīng)跪起,卷著外套,用枯燥的,冷淡的調(diào)子,在答巴克拉諾夫的質(zhì)問了。
“唔,這有什么呢?我就這樣想……我們在路上自然會遇見他的。”
“但倘若我們不遇見他呢?”
“倘若我們不遇見他么?……唔,你可還有一條多余的外套帶子給我沒有?”
“起來呀,起來呀,昏蛋!要到村里去了!”守夜人用腳踢著睡覺的,叫喊說。從草里就抬起亂發(fā)蓬松的襲擊隊員的頭來,于是從各方面,向守夜人飛來了最初的,還未說得清楚的,睡胡涂的毒罵,——圖皤夫曾經(jīng)稱這為“曙光”。
“大家多么不高興?!卑涂死Z夫沉思地說?!耙浴?/span>
“你呢?”萊奮生問道。
“什么——我?……我是不成問題的?!卑涂死Z夫皺著眉?!拔揖拖竽阋粯印恢朗窃趺匆换厥隆?/span>
“不,我知道。”萊奮生用了很柔軟,很溫和的聲音說,至于使巴克拉諾夫才始很注意地來看他了——
“但是你很瘦了,朋友。”巴克拉諾夫用了驟發(fā)的哀憐,說?!昂优钏闪?。倘若我在你的地位上……”
“來,來,我們不如洗臉去罷?!比R奮生含著做了壞事似的,慘淡的微笑,截住他說。
他們走到河濱,——巴克拉諾夫便脫去兩件小衫,洗了起來??磥硭⒉晃繁芾渌K纳眢w是豐滿而強固,黑褐色,好象鑄成一樣,但他的頭卻圓圓地,和善地,仿佛孩子的似的,他也用了天真爛漫的,孩子氣的動作來洗頭,——他用手掌掬了水,使勁地摩擦。
“我昨天講了很多話,約了一些事,但到了現(xiàn)在,卻好象不行?!薄R奮生忽然記得了昨天和美諦克的談話以及和這會話相連的自己的思想,便起了暗淡的,懊惱的感情,想。這決不是因為他以為那些并非正確,也就是,沒有表現(xiàn)了實在發(fā)生于他那里的東西,——不,他倒覺得那是很正確,聰明,有趣的思想的,然而他此刻一想到,卻經(jīng)驗了模胡的不滿了。“唉,是的,我說過給他一匹別的馬的……但這有什么不行呢?不,我現(xiàn)在就要照辦,這一點是全都正當?shù)摹敲?,究竟是怎么的呢?……那是……?/span>
“你為什么不洗的呀?”巴克拉諾夫洗訖,用一塊骯臟的手巾擦得通紅,一面問?!昂芎?,這冷水!”
……“原因是這樣的,我生著病,每天支使著我的事情又漸漸壞下去了?!薄R奮生走向水邊,并且想。
洗過臉,系好皮帶,腰后面感著平常的盒子炮的重量,他總算覺得自己已經(jīng)休息了。
“美迭里札怎么了呢?”這思想現(xiàn)在完全支配了他。
萊奮生無論如何,總料不到一個不會動彈,或是沒有生氣的美迭里札。他對于這人,常常感到一種不可捉摸的魅力,和他并轡,和他交談,或者連單是對他看,在他也覺得開心。他的傾向美迭里札,決不是因為他有什么卓拔的,社會底地有益的性質(zhì),——這在美迭里札那里很有限,他自己倒多得多,——卻為了他那肉體底柔軟性,他里面的不竭的泉流似的洋溢著的活潑的力——這是萊奮生自己所欠缺的——的緣故。他一在面前看見那敏捷的,總是準備著行動的風姿,或者覺得美迭里札就在左近的時候,他便不知不覺地忘掉了自己的肉體底孱弱,好象他也能成為美迭里札那樣,強壯的不會疲乏的人了。他的心中,甚至于還以指導著這樣的人為榮耀。
美迭里札也許落在敵人的手里了這一種思想,——萊奮生自己雖然逐漸確信起來,——但在襲擊隊員是很不容易相信的。各個襲擊隊員都將這思想當作僅是豫約不幸和苦惱的最后的結(jié)局,因而分明是全不會有的事,謹慎地危懼地從自己這里推開。而守夜人的“在那里大嚼一通,睡在小屋里了”的推測,——則縱使和那敏捷而忠于工作的美迭里札,有怎樣地不符,——卻漸漸增多了附和者。許多人們已經(jīng)對于美迭里札的“卑劣和無意識”,公然鳴著不平,而且立刻迎著他開拔上去的要求,也使萊奮生聽得到了煩厭。待到萊奮生用了特別的注意,做完這日的工作,給美諦克換過馬匹,最后發(fā)出開拔的命令時,——部隊里就滿是歡聲,好象靠這命令,一切的不幸和艱難真就告了終結(jié)似的了。
他們一點鐘一點鐘地策馬而進,然而剽悍的,有著油潤的前發(fā)的小隊長,卻還不在道上露面。他們更只向前進,而搜索著他的視線,仍復成為枉然。于是不獨萊奮生了,便是美迭里札的最為公然的羨慕者和攻擊者,也開始懷疑了他的偵察的好運氣的出發(fā)了。
部隊在粗暴的,意義深長的沉默中,行近了泰茄的邊際。
?
二 三個死
?
美迭里札在一間大而黑暗的倉庫里,蘇醒了過來,——他躺在精光的潮濕的泥地上,首先所感到的,是透骨的濕氣的感覺。于是電光似的閃出一切事件的回憶來。所受的打擊,還在頭顱里擾攘,頭發(fā)被血液粘住了,——他在額上和頰上,都覺著有這干了的血液。
他生出一個思想來,——最先的,清清楚楚的,——是能否逃走的思想。美迭里札是無論如何,總不能相信在他一生中,身歷了一切勇敢的行動和成功,人們都已聞名之后,竟也會和別人一樣,終于身死骨朽的。他遍看屋中,探挖窟窿,試毀門戶,——但都是徒勞!……他到處遇見死的,冷的木料,窟窿是小到毫無希望,連他自己的視線也不能通,——只是好容易才透進一點秋日清晨的熹微的光氣。
然而他的眼光還總在搜尋,——直到了由沒有出路的冷酷的分明,省悟到這回是已經(jīng)無從逃走。待到他決定度地確信了這事之后,不知道為了什么緣故,對于本身的生死問題,倒忽然全不在意了。他那肉體底和精神底的全力,——都集中于倘從他本身的生和死的見地來看,全屬無聊,而此后在他最為重要的問題上,——這就是,素以剽悍而不怕死得名的他,美迭里札,對于殺害他的人們,將怎樣地示以無侵和輕蔑。
他還未想完,就聽得門外有些響動,門閂一響,和微明的,發(fā)抖而蒼白的晨光一起,走進兩個一樣蒼白,好象搓熟了的,拿槍而褲上綴著側(cè)章的哥薩克兵來。美迭里札跨開兩腿,站著,并且皺起眉頭來向他們凝視。
他們一看見他,就在門口縮住了,——后面的一個不安地哼著鼻子。
“來罷,鄉(xiāng)下人?!鼻懊娴恼f,并無惡意地,倒有些抱歉似的。
美迭里札強硬地垂著頭,走出外面去。
不多久,他便在昨夜從牧師的院子里窺探過的那一間屋子里,站在已經(jīng)認識的——黑卜派哈和勃盧加的那人之前了。這里的靠手椅子上,坐著昨夜美迭里札認為騎兵中隊長的那漂亮的,肥胖的,好象仁善的軍官,詫異地,然而并不嚴厲地在向美迭里札看。由這接近的觀察,他此時才從種種微細的情狀,知道了隊長并非這仁善的軍官,卻是別一個——穿勃盧加的漢子。
“你們?nèi)チT?!蹦侨讼蛑驹陂T口的兩個哥薩克兵,斷續(xù)地說。
他們倉皇跳出屋外去了。
“昨天晚上你在院子里干什么呀?”他在美迭里札面前站定,用那尖利而不動的眼光釘住他,迅速地問道。
美迭里札沉默著回看他,而且嘲笑他。他定住眼睛,微動著他緞子一般的眉毛,用那一切的神情,表示著無論給他怎樣的質(zhì)問,怎樣逼他的回答,他也總不說能給質(zhì)問者滿足的言語。
“不要胡涂了,”隊長又說,毫不發(fā)怒,也不高聲,然而帶著美迭里札此時心境如何,他已經(jīng)全都了然的調(diào)子。
“講什么空話呢?”小隊長謙虛地微笑道。
騎兵隊長將他那染著血污的,不動的痘斑的臉面,研究了幾秒鐘。
“什么時候出了天花的?”他忽然問。
“什么?”小隊長驚惶了,回問說。他的驚惶,是因為知道騎兵隊長的質(zhì)問里,并不含有嘲笑或揶揄,他單是對于這麻臉覺得有趣。一經(jīng)知道,美迭里札便憤怒起來,較之被人罵詈或揶揄更為憤怒了。
“你是本地人,還是過路的呢?”
“算了罷,大人!……”他握緊拳頭,紅了臉,制住自己不去奔向他,一面決然地,憤然地說。他還想說下去,然而“為什么現(xiàn)在不撲向這生著不愉快的可憐的紅頭毛,而沉靜得討厭的,皺臉的黑小子去,將他扼死的呢?”——這思想,突然分明地主宰了他,使他說不出話來,并且前進了一步。他的兩手發(fā)抖,麻臉上忽而出汗了。
“阿呵!”那人這才愕然地叫喊,然而并不后退,眼睛也沒有從美迭里札離開。
美迭里札在遲疑中站住腳,他的眼睛發(fā)著光。那人已經(jīng)從皮匣里掏出手槍來,在他鼻子跟前揮了幾轉(zhuǎn)給他看。小隊長便又制住自己,轉(zhuǎn)向窗口,凝結(jié)在嘲笑的沉默里了。
這之后,雖然用了手槍,用了給看將來的可怕的刑罰來恐嚇他,或者托他說出一切的真實,約給他完全的自由——他總不說一句話了,也沒有看一看訊問者。
正在訊問的時候,門緩緩地拉開了,從中伸進一個生著吃驚的又大又呆的眼睛的毛發(fā)蓬松的頭來。
“噯哈?!彬T兵中隊長說?!皽蕚湟呀?jīng)停當了么?那么,就是了,去對他們說,來帶這小子去?!?/span>
仍是先前的兩個哥薩克兵將美迭里札帶出后院去,指給他開著的門,自己們卻跟在他后面走。他并不回顧,但覺得兩個軍官也在背后跟來了。他們到了教堂的廣場。在這里的屬于教會的木屋旁邊,村民擠得成堆,四面圍著騎馬的哥薩克。
美迭里札常常想,他對于懷著無聊的瑣屑的憂慮,隨和著圍繞他們的一切的人們,是既不喜歡,也不輕蔑的。他們對他取怎樣的態(tài)度,他們對他有怎樣的議論,他以為和他都不相干。他未曾有過朋友,也不特地去結(jié)識朋友。然而他一生所做的最重大,最緊要的一切,卻自己不知不覺地,都由于對于人們,為了人們,使他們因此注視他,夸獎他,感嘆他,而且稱贊他而做的。現(xiàn)在他抬起頭來的時候,便不但用了視線,簡直是用了全心,將農(nóng)民,少年,彩色長衫的吃驚的婦人,白花頭巾的姑娘,帽沿下露著刷得如畫的遒勁而漂亮的綣發(fā)的雄糾糾的騎士,這些波動的斑駁陸離的靜默的群眾,——在濕得好象哭過的草上跳躍的他們的長而活潑的影子,并且連那為如水的太陽所照射,壯麗地,沉重地凝結(jié)在寒冷的空中的,他們頭上的舊教堂的穹窿,也全都包羅了。
“呵,真好!”他一遇到這些活潑的,斑斕的,可憐的群眾——在他周圍動彈,呼吸,閃爍,和在他里面搏動的一切,高興得快要歡呼出來。他用了輕捷的野獸一般,好象足不踐地的腳步,擺著柔軟的身軀,更迅速,更自由地往前走,廣場上的群眾便都轉(zhuǎn)臉來看他,并且覺得在這他的柔軟而熱烈的身體中,就藏著象這腳步的,野獸似的輕捷的力量。
他從群眾之間走過,看著他們頭上的空中,然而覺著那無言的熱烈的注目,在教堂管領(lǐng)的小屋的升降口站住了。軍官們追過他之前,走到回廊上。
“這里來,這里來。”騎兵中隊長說,并且在自己的旁邊指給他一個位置。美迭里札一跳便上了階沿,在他身邊站定。
現(xiàn)在大家看得他清楚了,——他堅強,長大,黑頭發(fā),穿著柔軟的鹿皮的長靴,小衫坦開著領(lǐng)子,束帶的綠穗子,從背心下面露出,——那靈敏的眼里,閃著遠矚的兇猛的光芒,在凝視那凝結(jié)在灰色的朝霧中的壯大的山嶺。
“有誰認識這人么?”隊長問道,用了銳利的,透骨的眼睛環(huán)顧著周圍,——忽然暫時看在這個的,忽然又看在那個的臉上。
遇到這眼光的人們,便惶恐地著眼,低了頭,——只有女人們沒有閃開眼睛的力量,還是懷著懦怯而貪婪的好奇心,在默默地麻木地對他看。
“沒有人認識他么?”隊長又問了一回,將“沒有人”這三個字,說得帶些嘲笑的調(diào)子,——好象他明知道大家其實是認識,或者是應(yīng)該認識“這人”的一般?!斑@事我們就會明白的……涅契泰羅!”他向一個巧炒地騎著栗殼色馬,身穿哥薩克長外套的高大的軍官那面招手,叫道。
群眾起了輕微的動搖,——站在前面的就向后看,——有一個身穿黑背心的人決然地擠進人堆里來,低垂著頭,令人只看見他那溫暖的皮帽。
“讓一讓,讓一讓!”他用一只手開路,別一只在后面引著一個人,迅速地說。
他終于走到升降口了。大家這才看見,他引來的是一個身穿長長的衣衫,瘦削的黑頭發(fā)的小孩子。那孩子惴惴地睜著他烏黑的眼睛,交互看著美迭里札和騎兵中隊長。群眾更加動搖了,聽到嘆息和女人的低語。美迭里札向下一望,即刻知道那黑頭發(fā)的孩子,便是他昨夜托他管馬的,有著吃驚的眼和細細的滑稽的小頸子的牧童了。
用一只手緊抓著孩子的一個農(nóng)民,除下了帽子,露出壓平似的帶些花白頭發(fā)的禿頭(看去好象有誰給他亂撒了一些鹽似的),向隊長鞠躬,并且開口道:
“這我的牧童……”
但他覺得人們沒有聽他的說話,嚇起來了,便俯向孩子,用指頭點著美迭里札,問道:
“是這人么?”
牧童和美迭里札眼對眼相覷,有數(shù)秒鐘:美迭里札帶了裝出的冷靜,牧童含著恐怖和同情。他于是將眼光移到騎兵隊長去,凝視了一會,好象化了石塊一樣,后來又去看那還是緊抓住他的彎著腰的農(nóng)民,——他深深地艱難地吁一口氣,否定底地搖搖頭……靜到連教堂長老的牛欄中的小牛的響動,也能聽到了的群眾,便即有些動搖,但又立刻肅靜了。
“不要害怕,蠢才,不要害怕呀,”農(nóng)民自己惴惴地,用手指熱心地指著美迭里札,發(fā)出溫和的帶些發(fā)抖的聲音,勸慰孩子說?!疤炔皇撬?,另外又是誰呢?……說罷,說呀,不要害……唉,這廢料!……”他突然憤憤地截住話,用全力在孩子的臂膊上扭了一把?!八褪堑模笕?,不會是別人的……”他辯解似的,謙恭地將帽子團在手里,大聲說?!安贿^是孩子在害怕,馬裝著鞍,鞍袋子里藏著皮匣,還會是誰呀——昨夜里他騎到篝火邊來的?!苤?,——他說——我的馬,’他自己就到村里去,孩子不能等他了——天已經(jīng)亮了——他不再等,將馬趕到家里來,馬是裝鞍的,鞍袋子里又有一個皮匣,——另外還能是誰呢?……”
“誰騎來了?怎樣的一個皮匣?”隊長注意地聽著沒有頭緒的話,問道。農(nóng)民更加惶恐起來,團著帽子,仍復顛倒錯亂,講一遍他的牧童在早晨怎樣地趕了別人的馬來,——馬是裝鞍的,而且鞍袋子里還有一個皮匣。
“哦,哦?!标犻L拖長了聲音,說。“可是他還不直說么?”他說,將下巴向孩子一伸?!翱傊兴竭@里來——我們用我們的法子來訊問他就是……”
孩子被推到前面來了,他走近了升降口,但不敢跨上去。軍官跑下階沿來,抓住他瘦小的發(fā)抖的肩膀,拉向自己這面,用了透骨似的可怕的眼色,看定了他那嚇得圓睜的眼睛。
“噯噯……噯!……”孩子立刻呻吟起來,輪開了眼。
“這將是怎么一回事呵?”女人里面的一個受不住這嚴緊了,嘆息著說。
就在這剎那間,從升降口飛下一個柔軟的身體來。群眾嚇得將兩手一拍,披靡了。騎兵隊長遭了強有力的打擊,倒在地面上……
“開槍!……這什么樣子?……”漂亮的軍官大叫道。他無法地伸著手,狼狽得忘了自己也可以開槍了。
幾個騎兵沖進群眾里面來,用他們的馬將人們趕散。美迭里札用全身撲向他的敵人,想扼住那咽喉,但那人張開黑的翅子似的勃盧加,蝙蝠一般扭轉(zhuǎn)身子,一手痙攣著抓住皮帶,要拉出手槍來。他終于將皮匣揭開了,在美迭里札剛剛抓著他的咽喉之際,他便對他連開了兩三槍……
趕緊跑到的哥薩克們來拖美迭里札的兩腳的時候,他還攫著野草,咬著牙齒,想將頭仰起,然而頭卻無力地垂下,伏在地上了。
“涅契太羅!”漂亮的軍官叫喊道。“召集中隊!……您也去么?”他鄭重地向騎兵隊長問道,但并不對他看。
“去的。”
“拉中隊長的馬來!……”
過了半點鐘,哥薩克的騎兵中隊便整好一切戰(zhàn)斗準備,順了美迭里札昨夜走過的路,開快步迎上去了。
?
和別的人們一樣,覺著大大的不安的巴克拉諾夫,終于忍不住了——
“聽那,放我到前面去跑一趟罷,”他對萊奮生說。“鬼知道哩,究竟……”
他用拍車刺著馬,比意料還要快,跑到了林邊的滿生苔蘚的小屋。他用不著爬到屋頂上去了——約距半威爾斯忒之遠,正有五十個騎兵跑下丘岡來。他由他們的有黃點的制服,知道那是正式兵。巴克拉諾夫按住了自己的從速回去,將這危險報告萊奮生(他是時時刻刻在想跳出來的)的愿望,卻躲進叢莽里去,等著看丘岡后面可還有另外的隊伍出現(xiàn)。然而不再有什么人;騎兵中隊并不整列,用平常速度前進。從騎兵的疲勞的坐法和馬頭的在搖擺上判斷起來,應(yīng)該是剛剛開過快步的。
巴克拉諾夫回轉(zhuǎn)身,幾乎要和騎出林邊來的萊奮生相撞了。他給他一個站住的記號。
“多么?”到得聽到了他的聲音之后,萊奮生問道。
“大約五十?!?/span>
“步兵?”
“不,騎兵。”
“苦勃拉克,圖皤夫散開!”萊奮生靜靜地指揮道。“苦勃拉克在右翼,圖皤夫左翼……你做什么!……”他忽然叱咤起來,這時他看見一個頰上縛著繃帶的襲擊隊員,溜到旁邊,還在對別人做暗號,教學他的榜樣。“歸隊!”于是用鞭子威嚇說。
他將指揮美迭里札的小隊的事,交給巴克拉諾夫,并且命令他留在這處所,——自己便跛著一只腳,揮著盒子炮,走出散兵線的前面去了。
他藏在叢莽里,使散兵伏下,便由一個襲擊隊員引導著,走到了小屋。騎兵已經(jīng)很近了。由黃色的帽章和側(cè)章,萊奮生知道了那是哥薩克。他也能夠看見了穿著黃色勃盧加的隊長。
“去對他們說,爬到這里來?!彼吐暩嬖V襲擊隊員道,“但不要站起,否則……喂,你在看什么?趕快!……”他皺著眉頭,將他一推。
哥薩克的數(shù)目雖然少,萊奮生卻忽然感到了劇烈的興奮,正如在一直先前,他作第一次的軍事行動時候一般。
在他的戰(zhàn)斗軌道中,他劃分為兩段落。這雖然并無分明的界限,然而據(jù)他所經(jīng)歷的本身的感覺,在他是兩樣的。
最初,他不但并無軍事上的教養(yǎng),連放槍也不會,而不得不由他來指揮大眾的時候,是覺得一切事件,和他都不相干,只是經(jīng)過他的意志的旁邊,發(fā)展了開去。這并非因為他沒有實行自己的義務(wù)(他是竭力做了他的力所能及的最大限度的),也不是因為他以為個人并無影響于大眾所參加的事變(他以為這樣的見解,是人類底的虛飾的壞現(xiàn)象,正是這等人們藉此來掩飾自己的怯弱,即缺少實行的意志的),——倒是因為在他的軍事行動的最初的短時期中,他的一切精神底力,都用到克服那戰(zhàn)斗中不知不覺地經(jīng)驗了的對于自己的恐怖,和使大家不知道他這恐怖上去了。
然而他即刻習慣于這環(huán)境,到了對于自己的生命的恐怖,已經(jīng)無妨于處置別人的生命這一種情形了。在這第二期,他才得了統(tǒng)御事件的可能,——他感得那現(xiàn)實的進行和其中的力量,和人們的關(guān)系愈分明,愈確切,也就愈圓滿,愈成功。
但他現(xiàn)在又經(jīng)驗到劇烈的興奮,而且不知怎地,這又好象和他的新景況,對于自己以及對于美迭里札之死的一切思想連結(jié)起來了。
當散兵在叢莽間爬了近來時,他便又制御自己,而他那短小精悍的形象,就以極有把握的正確的動作,象先前一樣,正是人們由習慣和內(nèi)面底的必然而深信著的,沒有錯誤的計劃的化身似的,站在大家的前面了。
騎兵中隊已經(jīng)很臨近,能夠聽到馬蹄和騎士們的低語聲,——并且可以辨別了各個的面貌。萊奮生看了他們的表情,——尤其是銜著煙管,胡亂地坐在鞍上,剛剛跑上前邊來的那漂亮的,肥胖的軍官的表情。
“這應(yīng)該就是畜生了,”萊奮生注視著他,將通常加給敵人的一切可怕的性質(zhì),不知不覺地都歸在這漂亮的軍官上,想?!拔业男奶枚嗝磪柡牵 缈梢蚤_槍了罷?……開么?……不,等到了剝了皮的白樺樹那地方……但為什么他騎得那么壞的呢?……這實在是……”
“小 隊!……”他忽然發(fā)出高亢的,拖長的聲音叫道(這瞬間,騎兵中隊恰恰到了剝了皮的白樺之處了),——“放!……”
漂亮的軍官一聽到他第一個聲音,便愕然的抬了頭,但這時他的帽子已從頭上飛落,他的臉上,現(xiàn)了驚駭和無法可想的表情。
“放!……”萊奮生再叫一次,也開了槍。他對著漂亮的軍官瞄準。
騎兵中隊混亂了。許多人們——其中也夾著漂亮的軍官——死在地面上。幾秒鐘間,倉皇失措的人們和用后腿站起的馬匹,都擠在一處,發(fā)著為槍聲所壓,聽不明白的喧嚷。從這混亂里,終于現(xiàn)出一個身穿黑的勃盧加的騎士來,顯著吃緊的模樣,勒住馬,揮著長刀,在騎兵隊前面跳躍。但別人分明是不聽他,有幾個已經(jīng)策馬逃走,全中隊也立刻跟著他們?nèi)チ恕?/span>
襲擊隊員跳了出來,——射擊著其中的最勇敢者,一面追上去。
“馬來!……”萊奮生叫道?!鞍涂死Z夫,這里來!……上馬!……”
巴克拉諾夫顯著橫暴的臉相,挺著身子,下掠著的手里,拿一把亮如云母的長刀,從他旁邊經(jīng)過,——他后面跟著槍械索索有聲,發(fā)著呼號的美迭里札的小隊。
全部隊也都跟著疾走了。
美諦克被潮流所牽惹,走在熔巖的中央。他不但沒有感到恐怖,并且還失掉了觀察自己的思想和行為,從旁加以品評這一種他平時不會離開的性質(zhì),——他只看見前面有熟識的背脊和垂發(fā)的頭,只覺得尼夫加并不落后,而敵人正在奔逃,他心中著著努力的,是和大家一同追及敵人,不要比熟識的背脊慢。
哥薩克的騎兵中隊躲進白樺林子里去了。不多久,就從那邊向部隊射出許多槍彈來,但這邊不但沒有放緩腳步而已,仍然疾馳,反因射擊而增高了激昂和亢奮。
忽然間,跑在美諦克前面的毛鬣蓬松的馬打了一個前失,那有垂發(fā)的頭的熟識的背脊,便張開臂膊,向前面跌出了。美諦克也和別人一同,跳過了在地上蠢動的黑東西,依舊向前走。
不見了熟識的背脊之后,他便將眼光凝注了正對面的漸漸臨近的森林……一個騎了黑馬,叫著什么,用指揮刀有所指示的短小有須的形相,忽然在他眼中一閃……和他并排跑著的幾個,便突然向左轉(zhuǎn)了彎。然而美諦克不省得,還是向著先前的方向沖過去。于是走進林子里面了,被無葉的枝條擦破了臉,幾乎撞在樹干上。他費了許多力,才得使發(fā)狂而鉆過叢莽去的尼夫加停止了下來。
他只是一個人——在白樺的柔和的寂靜里,在樹葉和草莽的金色里。
這時他仿佛覺得林子里滿是哥薩克。他竟至于叫了起來,而且怕得趕緊向原路奔回,不管尖銳的有刺的枝條,撲打著他的臉。
當他回到平野上的時候,部隊已經(jīng)看不見了。離他二百步之遠,躺著一匹打死的馬和倒在旁邊的鞍橋。近旁蹲著一個人,彎了腿,絕望底地兩手抱了雙膝,靠住胸膛,一動也不動。這是木羅式加。
美諦克一面慚愧著自己的恐怖,一面用平常速度騎近他那里去。
米式加側(cè)臥著,咬了牙齒,睜著大的玻璃一般的眼睛。那有銳利的蹄子的前腿,是彎起來的,好象它至死也還要馳驅(qū)一樣。木羅式加看著它的門牙那邊,他的眼睛發(fā)著光,干燥而看不見。
“木羅式加……”美諦克在他前面勒住馬,輕輕地叫道。對于他和這死馬的下淚的仁善的同情,忽然支配了他了。
木羅式加沒有動。他們不交一語,不移一步地停了幾秒時。于是木羅式加嘆一口氣,慢慢地放開手,跪了起來,還是不看美諦克那邊,開手去將鞍橋卸下。美諦克不敢對他再說話,只是沉默著在看他。
木羅式加解開了肚帶,——有一條是已經(jīng)斷掉了,——他很用心地注視著那斷掉的血污的皮條,又團在手里,又將它拋掉了。于是嘆息著將鞍負在背脊上,徑向森林那面走,——屈著身子,不穩(wěn)地運著彎曲的兩腿。
“拿來,我?guī)チT,或者,如果你愿意,你就騎了馬去,——我可以走的!”美諦克叫道。
木羅式加頭也不回。但只因為馬鞍的重量,身子更加彎曲了。
?
?
不知道為了什么原因,美諦克不愿意再給他看見,便遠繞著,向左轉(zhuǎn)了彎。一過樹林,就望見橫列溪邊的村落。在他右邊的低地上,——直到旁走而沒在昏暗的灰色的遠方的山嶺為止,——橫著一片森林。天空,——早晨那么明朗的天空,現(xiàn)在卻低垂而陰郁了,——太陽幾乎看不見。
離道路五十步之處,躺著幾個砍倒的哥薩克。有一個還活著,——他好容易用臂膊支了起來,但又倒下了,而且呻吟著。美諦克又繞一個大彎,避開著走,要不聽到他的呻吟。從村里跑出幾個騎馬的襲擊隊員來,正和他相遇。
“木羅式加的馬給打死了……”美諦克遇見他們時,便說。
沒有回答。有一個向他這面射出懷疑的眼光來,仿佛要問道:“我們正在戰(zhàn)斗的時候,你到那里去了呢?”美諦克栗然,依舊向前走。他滿懷了很壞的豫感……
當他到得村里的時候,許多襲擊隊員都已經(jīng)尋好宿處了,——別的人們是擁擠在高的雕花窗門的五角小屋的旁邊。萊奮生戴著破帽,渾身汗水和塵埃,站在回廊上面在發(fā)命令。美諦克走到系著馬匹的柵邊。
“從那里光降的?”哨兵冷嘲地問道?!叭ゲ杉愎搅嗣矗俊?/span>
“不,我走錯了,”美諦克說。人們怎樣推測他,現(xiàn)在在他是全都一樣了,但因為從前的習慣,他還想解釋一下:“我進了林子去了,你們是,我想,向左轉(zhuǎn)了彎罷?”
“對咧,對咧,向左!”一個臉有天真的笑靨,頂留滑稽的發(fā)渦的,白眉毛的短小的襲擊隊員說?!拔医心愕模銢]有聽到……”于是得意地看著美諦克。好象他懷著滿足,在記出一切細微之點來。美諦克將馬好,和他并排坐下了。
苦勃拉克從一條橫街里走出,同著一群的農(nóng)民,——他們是帶了兩個反縛兩手的漢子來的。一個身穿黑色的背心,不成樣子的,被壓平一般的花白頭發(fā)的腦袋,——他抖得很利害,哀求著帶他的人們。別一個是瘦弱的牧師,從他撕破了的法衣下面,那稀皺的褲子和垂下的睪丸,都分明可見。美諦克看見苦勃拉克的腰帶上有一條銀索子,——明明是十字架的索子。
“是這人么,唔?”當他們走近階沿時,萊奮生指了背心的漢子青著臉問道:
“是他,正是他!……”農(nóng)民們?nèi)氯碌卣f。
“竟是這樣的壞貨……”萊奮生向了坐在他旁邊的式泰信斯基說,“然而你是醫(yī)不活美迭里札來的了……”他迅速地著眼睛,轉(zhuǎn)過臉去,默默地看著遠方,——要避免對于美迭里札的回憶。
“同志們!我的親愛的!……”那俘囚用了狗似的從順的眼睛,忽然看著農(nóng)民們,忽然看著萊奮生,哭喊道,“難道是我自己情愿的么?……我的上帝……親愛的同志們……”
沒有人來聽他。農(nóng)民們都轉(zhuǎn)過了臉去。
“還說什么呢:你怎樣威逼了牧童,全村都看見的,”有一個向俘囚陰沉地冷淡地一瞥,說。
“自己不好呀……”別一個證實道,便將臉躲掉了。
“槍斃,”萊奮生冷冷地說。“但帶得遠些?!?/span>
“牧師呢?”苦勃拉克問道?!耙彩菈姆N,和軍官們一氣的……”
“放掉他,——給魔鬼去!……”
群眾——其中也夾雜著許多襲擊隊員——跟了帶著穿背心的漢子的苦勃拉克,涌出去了。那人打著寒噤,彎著腿,哭著,抖著他的下巴。
企什走近美諦克來了。他顯著遮掩不住的勝利的高興,頭上戴一頂骯臟的帽子。
“你原來在這里!”他高興而且驕傲地說?!岸嗝磧叭谎剑∥覀兊绞裁吹胤饺コ砸稽c東西罷……現(xiàn)在他們在分給大家哩……”他別有意義似的拖長了聲音,吹著口笛。
他們?yōu)榱顺?,走了進去的小屋,是很不干凈的,空氣悶人,發(fā)著面包和切碎的白菜的氣味??粻t的角上,亂拋著骯臟的白菜頭。企什一面吞下面包和白菜羹去,一面將自己的英雄事業(yè)講個不住,一面又時時去偷看那在給他們搬東西的,長辮發(fā)的苗條的小姑娘。她窘了,也高興。美諦克總在側(cè)耳傾聽,一有什么聲音,便緊張得發(fā)抖。
“……他們忽然回轉(zhuǎn)身來了,——向著我……”企什滿口噴嘖地,嘮叨道,“那我就,嚇!給了他們一槍……”
這時玻璃窗震得作響,起了一齊射擊的聲音。美諦克愕然落掉羹匙,失了色。
“這些事情什么時候才了呵!……”他在絕望中叫了起來,用兩手掩面,跑出小屋去了。
……“他們將他打死了,將這穿著背心的人,”他將臉埋在外套的領(lǐng)子中間,躺在一處的叢莽里,想,——他怎么跑到了這處所,已經(jīng)全不記得了。“遲遲早早,他們總也要殺掉我的罷……然而我現(xiàn)在也就并不活著了,——我就和死掉了一樣:我已經(jīng)看不見愛我的人,和那亮色的卷頭發(fā)的,我將那照片撕得粉碎了的,可愛的少女,也不能相會的了……他一定哭了罷,那個穿背心的可憐的家伙……我的上帝,我為什么將這撕碎了的呢?我真將不再回到她那里去了么?我多么不幸呵,……”
當他帶著枯燥的眼,顯著苦惱的表情,走出叢莽來的時候,周圍已經(jīng)是黃昏了。從極近的什么處所,聽到爛醉的人聲,一個手風琴在作響。他在門口,遇見了長辮發(fā)的苗條的姑娘,——她在水槽里汲了水,搖擺著彎得象一枝柳條一樣。
“你們里面的一個和我們的年青人在逛著哩,”她睜上暗色的睫毛,微笑著說。“你聽那,他多么……?”于是她合了從街角傳來的粗魯?shù)囊魳罚瑩u著她美麗的頭。水桶跟著搖動,濺出水來,——那姑娘便羞得躲進門里面去了。
?
而且我 們是,囚徒一伙,
終竟來到了此 處……
?
唱著一個很酩酊的,美諦克很為熟識的聲音。美諦克向街角一望,就看見拿著手風琴的木羅式加。散亂的前發(fā)掛在眼睛上,他那通紅的出汗的臉是粘粘地。
木羅式加挺出肚子,用了仿佛說過不要臉的話,然而立刻懊悔了一般的——“出于真心真意的”——表情,拉著手風琴,冷嘲地在街道中央闊步,——他后面跟著不系帶,不戴帽,一樣地爛醉的少年一大群。兩邊跑著赤腳的農(nóng)家孩子們,嚷著,揚起許多塵土來,放縱而粗暴得象小惡鬼一樣。
“阿呀……我的好朋友!……”木羅式加看著美諦克,顯出爛醉的做作出來的高興,叫道。“你那里去呀?那里去?不要怕,——我們是不打的……和我們來喝……那就到鬼那里去——我們一同完結(jié)罷!……”
那一大群便圍住了美諦克,他們擁抱他,將他們那好意而爛醉的臉彎向他,用酒臭的氣息吹噓他。一個人又將酒瓶和咬過的胡瓜塞在他手里。
“不,不,我不喝。”美諦克掙脫著,說,“我不想喝……”
“喝罷,到鬼那里去!”木羅式加叫道,因為任性,幾乎要哭了?!耙煌杲Y(jié)罷!……”于是他不干不凈地罵了起來。
“那么,一點點,我實在是不喝的,”美諦克依從著,道。
他喝了兩三滴。木羅式加拉著手風琴,用沙聲唱起歌來。少年們合唱著。
“同我們?nèi)?,”一個抓住美諦克的手,說。“我住在那 邊……”他用鼻聲說了偶然得到的一句話,便向美諦克靠過沒有修剃的面龐來。
他們沿街唱著走,——戲謔,蹌踉,嚇著狗。詛咒著自己,親戚,朋友,全不安穩(wěn)的艱難的大地,直到現(xiàn)作沒有星星的昏暗的圓蓋,罩著他們的天空。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