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話“司馬光論秦”
閑話“司馬光論秦”
陳宣章
史學上,司馬光與司馬遷一樣聞名,水平卻差了一大截,原因是:司馬遷忍辱寫史,盡可能接近史實,不受權(quán)勢干擾;司馬光是宋朝豢養(yǎng)的御用文人,以儒家信條為最高準則,不惜歪曲、捏造史實。司馬光強調(diào)“祖宗之法不可變”。
司馬光是正統(tǒng)的儒家,竭力反對古代所沒有的任何東西和任何改革現(xiàn)狀的措施。《宋史·司馬光傳》:宋神宗熙寧二年(1069年),十一月十七日,神宗御邇英閣聽講,司馬光進讀《資治通鑒》。讀到曹參代蕭何為相,盡遵蕭何舊規(guī)(即“蕭規(guī)曹隨”),“帝曰:‘漢常守蕭何之法不變,可乎?’對曰:‘寧獨漢也,使三代之君常守禹、湯、文、武之法,雖至今存可也。’漢武取高帝約束紛更,盜賊半天下;元帝改孝宣之政,漢業(yè)遂衰。由此言之,祖宗之法不可變也?!?/p>
歷史是發(fā)展的。司馬光不但要倒退到西漢,甚至提倡“常守禹、湯、文、武之法”。禹是原始社會;湯、文、武是奴隸社會;春秋戰(zhàn)國是中國從奴隸社會質(zhì)變到封建社會時期,秦國統(tǒng)一六國,建立秦朝是標志。司馬光論秦中,最能看出其頑固的儒家立場。所以,儒家奉司馬光為三圣之一(另兩人為孔子、孟子)。
1。司馬光論商鞅(衛(wèi)鞅):“衛(wèi)鞅欲變法,秦人不悅。衛(wèi)鞅言于秦孝公曰:‘夫民不可與慮始,而可與樂成。論至德者不和于俗,成大功者不謀于眾?!且允ト似埧梢詮妵?,不法其故。甘龍曰:‘不然。緣法而治者,吏習而民安之?!l(wèi)鞅曰:‘常人安于故俗,學者溺于所聞,以此兩者,居官守法可也,非所與論于法之外也。’智者作法,愚者制焉;賢者更禮,不肖者拘焉。公曰:‘善?!孕l(wèi)鞅為左庶長,卒定變法之令。”(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商鞅變法兩大措施:重農(nóng)耕發(fā)展經(jīng)濟實力,富民強國;郡縣制代替諸侯分封制,形成此后數(shù)千年統(tǒng)治中國的中央集權(quán)體。商鞅在秦執(zhí)政約二十年,秦國大治,史稱“商鞅變法”,使秦國長期凌駕于六國之上,為秦國統(tǒng)一中國奠定基礎。商鞅變法本身符合當時民眾向往大一統(tǒng),擺脫戰(zhàn)亂苦海的意愿。司馬光卻說:“衛(wèi)鞅欲變法,秦人不悅?!?/p>
商鞅變法要點有三,一曰明法正名,二曰重賞嚴刑樹立威信,三曰鼓勵農(nóng)耕富民強國。司馬遷概括為:“變法修刑,內(nèi)務耕稼,外勸戰(zhàn)死之賞罰?!碧佑|犯新法,商鞅刑太子傅公子虔和太子師公孫賈,必罰立威。這就觸犯了司馬光的儒家信條:“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彼?,司馬光駭人聽聞地說:“初,商君相秦,用法嚴酷,嘗臨渭淪囚,渭水盡赤,為相十年,人多怨之?!薄吧眺逼燮涿裆跻樱 ?/p>
2。司馬光論范雎:“穰侯魏冉擁立秦昭襄王,替他剪除所有的政敵。舉薦白起為大將,向南攻取鄢、郢(楚都),向東拓地至接境齊國,迫使各國俯首稱臣。秦國能夠益發(fā)強大,得歸功于穰侯。雖然他的驕恣專權(quán)與貪婪,足以惹禍上身,但也沒有到范雎所說的那個地步。而范雎這個人,也并不是忠心為秦國謀劃,初始就是想取穰侯而代之,所以才刻意尋找穰侯的軟肋下手。結(jié)果使秦王斷絕了母子大義,失去了舅甥親情。范雎真是顛覆他人的能手?!?/p>
范雎是韓國人,在韓國遭到凌辱,差一點被埋葬。逃到秦國后,秦王嬴稷(即昭襄王)用范雎為相,白起為將,采取范雎的“遠交近攻”政策,大破韓、魏、楚軍,奪取鄧、宛、河東之地,攻取楚都,建立南郡,節(jié)節(jié)勝利,又聯(lián)合各國破齊,并大敗趙軍于長平(今山西高平北),使秦疆土日廣,為日后秦的統(tǒng)一奠定基礎。僅長平戰(zhàn)役,趙軍被秦軍殲滅45萬,主帥趙括被秦軍射死,趙國“壯者盡死長平”,國力大損,從此沒落。
那么,司馬光為什么要攻擊范雎呢?因為范雎是法家。司馬光吹捧的穰侯魏冉是個什么東西呢?嬴稷母宣太后羋八子的同母異父弟弟,即舅舅。嬴稷是秦武王異母弟,曾作人質(zhì)于燕,武王死后歸國,公元前306年繼位時才19歲。魏冉擁立秦昭襄王是為了自己專權(quán)。昭王四十一年(公元前266)前,宣太后、魏冉與貴族外戚(四公一母:加上宣太后同父弟弟華陽君羋戎、宣太后另兩個兒子涇陽君公子市封和高陵君公子悝封)驕橫跋扈,大權(quán)旁落。嬴稷心里很不好受。范雎出現(xiàn)改變了這種格局,經(jīng)一系列的策劃和實施,嬴稷廢黜太后,將穰侯、高陵、華陽、涇陽君逐出關(guān)外,重整綱紀。嬴稷用范雎為秦相,后封應侯。
司馬光指責“范雎真是顛覆他人的能手”。秦昭襄王需要范雎重整綱紀;范雎需要秦昭襄王實施他的“遠交近攻”謀略。就像司馬光自己,為要廢除新法,必須奪取王安石的高位一樣。司馬光認為魏冉有功于秦國,就應該容忍其已經(jīng)驕橫貪暴、專權(quán)橫行42年,還要讓他們繼續(xù)下去,因為司馬光不是秦昭襄王。在司馬光眼中,驕橫貪暴、專權(quán)橫行的受害者是百姓,而范雎這個小人物推翻四公一母的當權(quán)派,違反了儒家“貴者恒貴,賤者恒賤”的鐵律,這才是萬惡之首。
司馬光的借口是“使秦王斷絕了母子大義,失去了舅甥親情”。但是,秦昭襄王并沒有弒母殺舅,只是為了秦國利益,奪取了他們的權(quán)柄。司馬光說范雎“刻意尋找穰侯的軟肋下手”,何為“軟肋”?“驕恣專權(quán)與貪婪”。這還有什么說的?任何國家都不允許這種人把持朝政,刻意下手的更應該是秦昭襄王。李斯《諫逐客書》評價前輩范雎:“昭王得范雎,廢穰侯,逐華陽,強公室,杜私門,蠶食諸侯,使秦成帝業(yè)?!?/p>
司馬光在評論孟嘗君(田文)時說:“孟嘗君可謂能用諫矣。茍其言之善也,雖懷詐諼之心,猶將用之,況盡忠無私以事其上乎!”為什么對待范雎,就先追究動機,先給扣上一頂“不是忠心為秦國謀劃,初始就是想取穰侯而代之”的大帽子(即“懷詐諼之心”)呢?他忘了自己曾經(jīng)說過的話。司馬遷說:“吾嘗過薛,其俗閭里率多暴桀子弟,與鄒、魯殊。問其故,曰:‘孟嘗君招致天下任俠,奸人入薛中蓋六萬余家矣。’世之傳孟嘗君好客自喜,名不虛矣。”
3。司馬光論韓非:“君子愛他的親人,也愛別人的親人;愛自己的國家,也愛別人的國家。所以勛業(yè)偉大,美名照耀宇寰。而韓非向秦王國獻策,第一就是要先覆滅他的祖國,目的只在證實他的學問和才能。他的罪惡并不是一死就可了之的,不必憐憫他的遭遇?!?/p>
韓非,韓國人,法家學派巨子。據(jù)其他史書記載:嬴政拜讀韓非的大作,佩服得五體投地,自怨自艾說:“我能夠跟這個人做朋友,死而無恨?!辟理n非是韓國人后,對韓國發(fā)動攻擊,不是為土地,而是以戰(zhàn)爭作要脅,逼韓王命韓非出使秦國,為得到韓非。
《資治通鑒·秦紀一·韓非使秦》:“非為韓使于秦,因上書說王曰:‘今秦地方數(shù)千里,師名百萬,號令賞罰,天下不知。臣昧死愿望見大王,言所以破天下從之計。大王誠聽臣說,一舉而天下之從不破,趙不舉,韓不亡,荊、魏不臣,齊、燕不親,霸王之名不成,四鄰諸侯不朝,大王斬臣以殉國,以戒為王謀不忠者也?!?/p>
韓非這份賣國上書,十分蹊蹺。這是司馬光故意抹殺真相。是嬴政迫不及待要見韓非,怎么會是韓非哀哀上告,賣國求榮?韓非有口吃毛病,不致自暴其短。韓非更不可能用幼稚言論、以腦袋擔保一連串滅國保證。韓非的著作一句話一個釘,完全訴諸理性;而“賣國上書”卻像江湖郎中包治百病的狗皮膏藥,毫無學者風度。
《史記》、《戰(zhàn)國策》都沒有這個“賣國上書”,還指出另一樁公案(被姚賈陷害)?!妒酚洝烦捎诠?1年;《戰(zhàn)國策》成書更早,“對司馬遷的《史記》的紀傳體的形成,具有很大影響。”《資治通鑒》成于1084年。竟然在1200年左右冒出來這個“賣國上書”,令人不得不懷疑是司馬光的栽贓。司馬光的對手是王安石(披著儒家外衣的法家),韓非是法家始祖。司馬光的目的是丑化法家:“法家就是賣國賊?!?/p>
4。司馬光論荊軻:“燕丹不勝一朝之忿以犯虎狼之秦,輕慮淺謀,挑怨速禍,使召公之廟不祀忽諸,罪孰大焉!而論者或謂之賢,豈不過哉!”“夫為國家者,任官以才,立政以禮,懷民以仁,交鄰以信;是以官得其人,政得其節(jié),百姓懷其德,四鄰親其義。夫如是,則國家安如磐石,熾如焱火,觸之者碎,犯之者焦,雖有強暴之國,尚何足畏哉!丹釋此不為,顧以萬乘之國,決匹夫之怒,逞盜賊之謀,功隳身戮,社稷為墟,不亦悲哉!”“荊軻懷其豢養(yǎng)之私,不顧七族,欲以尺八匕首強燕而弱秦,不亦愚乎!故揚子論之,以要離為蛛蝥之靡,聶政為壯士之靡,荊軻為刺客之靡,皆不可謂之義。又曰:‘荊軻,君子盜諸?!圃眨 ?/p>
司馬光的觀點:1。秦國滅燕是因為燕丹派荊軻刺嬴政。這是瞎說。不管有沒有荊軻刺嬴政的事情,嬴政都要滅燕。這是歷史規(guī)律,難道司馬光不懂嗎?2。荊軻為私情而刺嬴政,“不顧七族”,“不亦愚乎!”荊軻懂得“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的道理。儒家歷來主張以家族利益為重,所以崇儒之國就叛徒頻出。許多平時高叫“忠君”的高官,一旦危及家族利益,立即改換門庭,另外“忠君”了。3。司馬光引用揚子(揚雄《法言》),“荊軻為刺客之靡,皆不可謂之義?!鼻G軻為燕國獻身,而西漢揚雄“歷成、哀、平‘三世不徙官’”,王莽稱帝,揚雄作為儒家,反對王莽,卻沒有勇氣,校書于天祿閣,后為了家族利益,接受王莽的“大夫”官位。揚雄卻有臉詆毀荊軻,可見儒家臉皮之厚。儒家蒙學經(jīng)典《三字經(jīng)》于孔孟之外標舉諸子五人:荀子、揚雄、文中子(隋朝大儒王通)、老子、莊子。揚雄也是司馬光的祖師爺之一。4。司馬光惡毒形容“荊軻懷其豢養(yǎng)之私”,詆毀荊軻的人格。秦國滅趙,兵鋒直指燕國。燕太子丹與田光密謀,派荊軻刺秦。荊軻提出:以秦國叛將樊於期之頭和燕督亢(今河北涿縣、易縣、固安一帶肥沃土地)地圖進獻秦王,相機行刺。太子丹不忍殺樊於期,荊軻只好私見樊於期,告以實情,樊於期為成全荊軻而自刎(可見,荊軻刺秦不是為了燕太子丹的私情)。臨行,許多人在易水邊為荊軻送行,場面十分悲壯。荊軻吟詩:“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相反,司馬光自己則是宋朝豢養(yǎng)的文化走狗,揚雄是王莽豢養(yǎng)的幫兇。5。司馬光的結(jié)論:荊軻只是一個強盜。
司馬遷則完全相反:“世言荊軻,其稱太子丹之命,‘天雨粟,馬生角’也,燕丹子曰:‘求歸,秦王曰:‘烏頭白,馬生角,乃許耳’。丹乃仰天嘆,烏頭即白,馬亦生角。’”“風俗通及論衡皆有此說,仍云‘廄門木烏生肉足’。太過。又言荊軻傷秦王,皆非也。始公孫季功、董生與夏無且游,具知其事,為余道之如是。自曹沫至荊軻五人,此其義或成或不成,然其立意較然,較,明也。不欺其志,名垂後世,豈妄也哉!”
5。司馬光論合縱:“南北合縱和東西連橫的大戰(zhàn)略,雖然反復百端,但明顯地可以看出,南北合縱,符合六國利益。”“如果六國都能以信義互相親善,秦王國即令再為強大,怎么能被它滅亡?”
儒家歷來只談仁義,不提利益。這里突然提到利益,又主張“以信義互相親善”。其實,信義是建立在利益基礎上的。六國之所以被滅亡,就是因為局部利益而背信棄義,被張儀的連橫,分化得四分五裂。司馬光贊揚合縱,大談六國利益,出發(fā)點是不愿意看到秦王統(tǒng)一六國,因為秦王代表法家。
《史記?蘇秦列傳》:“蘇秦兄弟三人,皆游說諸侯以顯名,其術(shù)長於權(quán)變。而蘇秦被反間以死,天下共笑之,諱學其術(shù)。然世言蘇秦多異,異時事有類之者皆附之蘇秦。夫蘇秦起閭閻,連六國從親,此其智有過人者。吾故列其行事,次其時序,毋令獨蒙惡聲焉?!彼抉R遷說得何其好也。
6。司馬光論長城:“嬴政正在荼毒天下,而蒙恬接受驅(qū)使,他的殘暴,可想而知。然而,蒙恬深切了解當臣屬的本分,雖然沒有罪而被誅殺,而仍忠貞不移,不生二心,實在足以稱道。”這段對蒙恬的評論因揚雄《法言》而起。揚雄說:“開山填谷,西起臨洮,東接遼水,死傷狼藉。他的忠心不能抵消他的罪行?!?/p>
蒙恬筑長城是把以前的秦長城、趙長城、燕長城連接起來而已,工程僅為三四百公里。而揚雄嘴一歪,把五千公里的賬都扣在蒙恬頭上。司馬光以此進一步詆毀嬴政:“嬴政正在荼毒天下,而蒙恬接受驅(qū)使,他的殘暴,可想而知?!边€以贊揚蒙恬“忠貞不移,不生二心”。來誣陷栽贓嬴政殘暴地建筑萬里長城。
長城不是游山玩水的去處,而是抵御外侮的屏障。以前七國分裂,各自為政。嬴政統(tǒng)一中國后,把三段長城連接起來是理所當然之事。揚雄誣蔑蒙恬、詆毀忠良是明目張膽;司馬光借蒙恬忠良抨擊嬴政,更是惡毒。
其實,在司馬光眼中,統(tǒng)一中國并不是罪狀,關(guān)鍵是“誰”統(tǒng)一中國?宋朝出兵西夏,用兵征遼,司馬光從來沒有說是“荼毒天下”。嬴政反儒尊法,就是司馬光的仇敵,不管做什么,都是“罪”,如此而已。
司馬光唯一與司馬遷說法一致的是鄭國渠?!顿Y治通鑒》:“昭襄王元年(乙卯,公元前二四六年)韓欲疲秦人,使無東伐,乃使水工鄭國為間于秦,鑿涇水自仲山為渠,并北山,東注洛。中作而覺,秦人欲殺之。鄭國曰:‘臣為韓延數(shù)年之命,然渠成,亦秦萬世之利也?!耸棺錇橹W⑻铋懼若u之地四萬馀頃,收皆畝一鐘,關(guān)中由是益富饒?!?/p>
鄭國是韓國水工,雖然是奉韓王使命“延數(shù)年之命”,但是,他知道“渠成,亦秦萬世之利也”,于老百姓有利。鄭國渠鑿成,秦增加良田四萬馀頃,“關(guān)中由是益富饒”。但是,司馬光心里一定很惱火:韓王真是一個傻帽。人家蘇秦多么聰明,為了使齊國沒落,就縱容齊王把國力浪費在墮落性的消費上,蓋宮殿,造御花園等等。
韓國地居中原,物產(chǎn)豐富,教育發(fā)達,當時最杰出的政治家、軍事家、思想家,半數(shù)以上在韓國,例如:吳起、公孫鞅(商鞅)、孫臏、范雎、樂毅。但是韓王就是把他們趕到別國去。假如韓王重用這些人才,也不搞那個鄭國渠。統(tǒng)一六國的可能是韓國。歷史就會是另一種模樣??墒?,歷史是無法倒退的,即使是暫時的復辟,終究會被滾滾歷史車輪碾得粉碎。司馬光比司馬遷不是一般的水平低,根本不是一個檔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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