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一去不回來
前年四月。在上海圖書館舉辦的知青巡回展上,由于我上臺講了課,就招來了七、八位數(shù)十年未曾謀面的知青,圍住我要那本反映延邊開發(fā)開放的書。書發(fā)完后,我注意到角落里有一位默默注視著我的清瘦高個兒,十分面熟。我便撥開眾人走近他:“你也是延邊知青?你不會是小光吧?”
他恭恭敬敬地回答我:“是我啊。阿發(fā),四十年沒見面了。我也想要那本書——”
“哎呀,只有等下次了。”我有點責怪他:“你剛才為什么不叫我?”
他低下了頭:“混得不好,沒好意思——”
我們四只大手緊緊地握在一起。
于是,在淮海西路上的一家咖啡吧里,我們談了許久。(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我算是知青中的幸運者,早早離開了農(nóng)村,上了大學,吃上了皇糧;同樣的一條知青路,小光走得卻是那么艱辛、漫長。
小光原是上海一所重點中學的高材生。他的作文編進了上海中學生優(yōu)秀作文選里。1973年我在延邊日報,他在林場職工學校當教師。我們一同被推薦參加大學考試,只因出了個交白卷的張鐵生,考試結(jié)果均被作廢:原本是他的一個復旦大學名額被一名黨員知青占了,換了一個延邊財貿(mào)中專的名額。他沒有去,想等下一年再考。
這么一等就等了五年。期間,他覺得既然上大學無望,就托一位上海五七干部幫助聯(lián)系往南方調(diào)動。從土特產(chǎn)到中藥材不知送了有不少?由于無法替他將紅松木材弄到上海去,致使檔案吊在南方某縣城許久,就是不見來調(diào)令。事后,方知這個“五七干部”就是專門替知青辦調(diào)動以謀取錢財,你送的東西達到他的哪個價碼,他則給你辦到哪個程序。虧得他還是一位做上海知青思想工作的干部。小光只好認輸。
1977年恢復高考,我們在不同的地方又一同復習準備考大學。也許是復習階段日夜勞累,生活清苦,小光得了美尼爾氏綜合癥,時時頭暈,有時甚至整天都不能下床。無奈,只得停下復習,返回上海去養(yǎng)病。
后來知道我考入了大學,便下了決心:半年后他再準備參加78屆的高考。
小光祖籍在浙江喬司,離上海2個鐘頭的火車。所以他父親通過少時的朋友老松叔,想辦法將小光調(diào)回南方。老松叔自己是鎮(zhèn)上糧庫的一名職工,也無多大的社會關(guān)系。但與他一個辦公室的會計姚阿大,他的親戚在鎮(zhèn)上教育局當領(lǐng)導。當阿大看到老松叔手里小光的照片時,計從心起:自己的女兒已經(jīng)29歲了,一直沒有尋找到合適對象,眼面前的這位上海小伙子有人品有人樣,莫不是老天爺送上門來的一個好女婿?便跟老松叔說了自己的想法。老松叔知道小光沒對象,便一口答應。
初春二月,休養(yǎng)在家準備返回東北的小光,在父母“調(diào)動”的勸說下,坐火車去了喬司。
小光晚上與老松叔睡在一張床上。老松叔告訴他:阿大女兒招娣也沒有對象。老松叔說:你也27歲了,如果在此地,孩子都上學了哩!好好考慮考慮。
讓誰考慮啊?我的頭等大事是考大學!小光根本沒把老松叔的話放在心上。一天的旅途應酬,讓他不一會就發(fā)出了鼾聲。
第二天晚上,老松叔帶了小光去阿大家。阿大父女倆見小光白凈斯文,活脫脫一個上海好人家出來的孩子。故滿心眼喜歡。阿大說已經(jīng)跟教育局的親戚關(guān)照了,沒問題,鎮(zhèn)上還正缺老師哩,調(diào)來后也不影響高考。多好的消息!
阿大家的晚宴十分豐盛,活魚活蝦都是小光在北方農(nóng)村看也看不到、在上海吃也不容易吃得到的東西。一高興,將滿滿一杯滾燙的紹興老酒按照東北人的習慣一口悶了。對于江南喝酒一小口一小口瞇的阿大來說,自然也十分高興,覺得小光并沒有把自己當外人。于是,叫女兒拿來了西鳳酒,小光換了酒杯也沒有半句客套。他們北方聊到南方,上海聊到喬司,又聊到了年輕人的婚事。小光有點醉意地注意到給她斟酒的阿大女兒,連聲說:“謝謝,謝謝?!彼酒鹕韥硪窗⒋蟮木疲⒋缶屏啃?,要喝滿杯不能勝任。而小光借著酒勁非得要像東北人那樣干杯。老松叔說:給阿大叔當女婿,阿大叔就干杯。阿大說:行,這杯酒拼了老命也要喝!說完,兩人都一飲而盡……
……當小光醒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發(fā)白。發(fā)覺自己怎么不是睡在老松叔的床上?猛一定神,糟糕,他這才記起昨晚的事情:好像是翻云覆雨做了魚水之歡,對方就是招娣?這不是犯下了彌天大錯嗎?
小光是不明白:怎么會與自己根本沒感覺的女人發(fā)生性關(guān)系?他想馬上離開這里,可是,腦袋鉆心的疼。
這時,老松叔開門進來了,朝他詭秘地一笑:快起來吧,阿大叔、招娣等你吃早飯呢。
睡在人家床上,老松叔又來叫門,這不是人證物證俱全嗎?
小光自然十分驚恐,木知木覺地起來穿衣,走出房門時也沒有旁視,怔怔地就開了大門出去,全然不理會阿大在后面叫他。
移時,老松叔在小橋頭尋找到他,兩人坐在石階上。老松叔說:“男女間這種事情早晚要發(fā)生的,有啥嘛?歲數(shù)都擺在那兒,又都是末婚,明媒正娶,沒什么事,放心?!?/p>
小光呆鈍鈍地望著老松叔,終于開了口:“我和她怎么可能?是不是你們做了手腳?”
“你自己做的事還賴到別人,太不是男人了!”老松叔壓低著嗓門:“生米都煮成了熟飯,現(xiàn)在還怎么能說這樣的話?你得要對她負責任?。 ?/p>
老松叔這一句話讓小光徹底傻了。真正想不到聯(lián)系調(diào)動卻引出這么一出戲來?他一時無語。
他說自己頭疼,回到老松叔屋里休息。在蚊帳里寫了一份檢討,請老松叔代轉(zhuǎn)送阿大父女。然后乘老松叔不在,拿了東西偷偷地跑了。
他一直跑到火車站,正好有過路的慢車經(jīng)過,他坐上車回到了上海。
誰知隔天老松叔就到上海找上門來。小光見了他失魂落魄一般。好在老松叔并沒有在他父母面前揭發(fā)什么,只假托為單位辦事順便來看看親戚。臨走老松叔甩下了一句話:“小光,你過兩天再要來趟喬司,我們等你?!?/p>
老松叔的突然登門,讓小光父母覺得有點蹊蹺。便問兒子這次去喬司的情況。小光只能說,有對象結(jié)婚,才能辦理調(diào)動。父母也知道現(xiàn)今調(diào)動往往這是個硬條件,便問:老松叔是不是想給你介紹阿大家的招娣?主意你自己拿,同不同意也涉及到你能不能回南方;爺娘年紀也大了,像你現(xiàn)在在東北遠隔千山萬水,有個事情叫都叫不應。
小光還是在想辦法逃脫這樁婚事。過了幾天,喬司的老松叔寫了信來讓他去一趟,有關(guān)調(diào)動的事;另外加了一句,若你不來喬司,他就要趕來上海。這么一句帶有威脅性的話,讓小光只好乖乖啟程再赴喬司,他不敢不去。
第二次去喬司,糟糕的情緒可想而知。他不希望火車開得太快,只希望火車在一個小站頭上一停就停它個半日。但是,這部慢車還是按點??吭趩趟具@個小站上。
他剛下火車,還沒等出檢票口,只聽見有人在叫他?;仡^一看竟然是招娣,讓他十分意外;尤其是她頭上扎著花頭巾身上裹著花棉衣罩衫,鼓鼓囊囊的就像是一只大花鼓。小光暗自叫苦:我怎么會和她發(fā)生了關(guān)系?
“大花鼓”卻大大方方地招呼他,就像是他大姐:“楞著干嘛,還不快出來?”
他實在不想靠近“大花鼓”。這“出來”一聲,反倒提醒了他,可不能再親近了,他與她必須保持著距離。于是他挪到一邊,隔著木頭柵欄和她說話:“叫我來喬司做啥?”
“老松叔沒跟你說?”
“說啥?”
招娣有點不好意思:“調(diào)動的事唄;還有就是咱倆的事?!?/p>
一聽到“咱倆的事”,小光渾身就起雞皮疙瘩。他求饒似地說:“對不起,我不想調(diào)動了,我還要考大學呢。真是對不起。”
“調(diào)來了,大學不是照樣可以考嗎?”
“主要是,我不想調(diào)動了?!?/p>
“大花鼓”急了:“你怎么可以這樣???”見他不動,又補了一句:“跟我回去再說吧?!?/p>
小光此刻慢慢冷靜了下來,他只想求對方饒恕自己:“我對不起你,我們真的不合適。”
他的話如晴天霹靂,打得她一時無法招架。她弩動著嘴唇,淚水巴啦巴啦掉下來:“我把什么都給你了,你這么一句對不起就想了結(jié)了?你——快跟我走!”說著,伸手就要抓小光的挎包,他往后退了一步。
她聲音雖低但十分有力:“你不想調(diào)動了,你是想甩手跑了?告訴你,就是跑到天邊你都得負責任!”
她不管不顧地哭開了,他卻呆呆站著一臉無奈。
這一對奇怪的“戀人”引起了旁人的觀注,慢慢的有人圍攏過來。
小光決定不出站了,扭頭向月臺走去。
他跳上了一列開往南京的火車,站了三、四個小時才到上海。
他對父母謊稱東北來消息,有關(guān)考大學的報名審核等事情,非得自己回去一趟不可。當?shù)诙炖纤墒宕騺韨骱綦娫捳宜呀?jīng)上了北去的列車。
到了東北,他一頭扎進復習考試中。白天教課,晚上總要后半夜才睡。所有關(guān)于調(diào)動、婚姻的來信他一概不予回復。真正的報名審核都完成了,單等一個月后進考場了。正在這時,校長卻隨著公社民警找到了他,他這才知道,被阿大父女告了一狀:和女方上床又想人間蒸發(fā);若不回心轉(zhuǎn)意就要告到法院。
小光知道無法解釋,越解釋越被動。他承認是自己錯了,可那是醉酒的緣故。可再醉也是你的錯。校長告訴他:最近以工代干編制名額已下來了,別為這事躭誤了轉(zhuǎn)正的大事;民警也開導他,還是負起責任來,應了這門婚事,別捅出去毀了自個的前程,考大學要緊。
我不能為了轉(zhuǎn)正、上大學而去遷就一門婚事?認錯可以,但堅決不同意這門婚事。
校長生氣了:你們倆都睡在一起了,總是有感情的嘛!男女之間怎么可以這樣子隨便?民警也生氣了:女方顯然是受害者,你不要讓問題的性質(zhì)起變化,那就不好辦了。
小光也鐵了心,若是一輩子與一個不喜歡的人生活在一起,那工作、職務、大學、專長又有什么意義?
上不了學轉(zhuǎn)不了正他雖然痛苦,但也屬于意料中的事情;唯有縣公安局的電話,讓他目瞪口呆:說根據(jù)核查,他有強奸的嫌疑。讓他兩天內(nèi)將情況寫清楚,并責成學校負責進行隔離審查。
小光有些萬念俱灰,將復習書籍高考資料付之一炬。
說是隔離,其實也沒有人專門看管他??伤匀粠滋鞗]有好好吃過一頓飯。到了晚餐時間,他也沒有胃口,便一個人沿著堤壩走。
北方的初夏就像是南方的春天,萬物復蘇草香柳長。但他無心欣賞,他一心朝著前方的鐵軌走去。這條鐵軌九年前載著自己和同學們一起來到北方務農(nóng),這以后那兩條閃亮的鐵軌一直跟隨著自己,鏟地、插秧,砍柴、趕車,都沒離開過它。真是太熟悉了。
小光坐在鐵軌上,撫摸著冰冷的鐵軌,浮想聯(lián)翩:今后,自己不再想讓它重新載著自己回到那日思夜想的故鄉(xiāng)了;卻是想讓它成全自己的一個夢:讓自己就此化成朵朵蒲公英,飛舞在藍天;讓自己像南方春天里的桃花,盛開在村落間。讓人世的煩惱都隨風而逝吧。
他靜靜地等候著,紋絲不動。
這條鐵路一天客車貨車統(tǒng)共也只有五、六趟,所以間隔的時間特別長。
小光干脆趴在鐵軌上,他是下了決心要等它來。
學?;锓蛞娦」忾L時間不在寢室里,便找來了校長,一同朝鐵路沿線尋來。見小光的這般舉止,都驚了,校長更是慌亂:別出條人命案子讓自己吃不了兜著走。
于是立馬要小光回去。
小光連聲說別管我,站立起來就朝前走?;锓蛄獯?,上前一把拽住小光,校長在后面將小光推出鐵軌。
晚上校長讓伙夫和小光一起住。
“趴鐵軌”事件發(fā)生后,公安也莫名其妙地中止了對小光的處理,校長也和氣多了,只是婉轉(zhuǎn)地讓小光離開學校,組織幫助他調(diào)到朝陽川的一個地質(zhì)勘探隊去。本來小光就是工人編制。
至于那夜的事,后來小光才知道,是由父母籌了錢作了賠償,才了斷了的。
整整一年時間,小光都是沉默寡言。勘探隊的團支部書記,一位長春姑娘,溫柔、文靜,見他內(nèi)向,經(jīng)常找他談心,慢慢地雙方相戀了。誰知組織上掌握了小光有過不嚴肅的“婚戀”經(jīng)歷,要這位團支書姑娘慎重考慮。那個年代組織的話就是一道圣旨。于是,他倆的戀情也走到了盡頭。
小光為此曾絕望過。一次獨自喝悶酒,醉了。見民兵打靶的槍支放在屋里,幾次想板動板機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但舍不下自己多災多難的父母,一對小業(yè)主,勞碌一生,大小運動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還要為自己惹下的“禍”擔驚受怕。自己一槍解脫煩惱容易,父母那邊就忍心這樣交待了嗎?他痛哭了大半夜。
八十年代中期,勘探隊解散,小光便下了崗回到了上海。不久,父母也相繼去世。為了謀生,他做保安、擺地攤,和別人一起販服裝、開小店,收入極不穩(wěn)定,好在“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倒是沒有太多的生活壓力。如今,60歲出頭的他,也有了社保退休金,雖然微薄,但也夠糊口。
小光的敘述平和淡定,而我聽得倒是十分沉重;嘴里的咖啡苦澀得失去了香味。
命運就是如此奇特又如此捉弄人。如果當年沒有“張鐵生”,小光就進了復旦讀書了;七七年如果小光不生病,很有可能就上了大學;如果小光沒有“那夜”的圈套,就會順利地調(diào)回南方;如果檔案上沒有那一筆記載,小光也會有一個美滿的家庭……
記得朱自清說過:燕子去了,有再來的時候;楊柳枯了,有再青的時候;桃花謝了,有再開的時候……
只有人生,開了弓就沒有了回頭的箭。
青春一去不復返,千真萬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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