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冬至”已過。滬上的梧桐、銀杏，揚起的金黃落葉在大街小巷間飄飄灑灑，描繪著一幅“滿地盡帶黃金甲”的圖畫。

午飯后，我徒步到武康路余慶路去賞落葉，這是市政府決定保留落葉一周而不清掃的兩條馬路。然而，我卻不知道今天是保留落葉的最后期限，讓我見到的不是滿地金黃，而是被環(huán)衛(wèi)工人掃成了一堆一堆的落葉。望著這一堆堆卷縮疲憊的落葉，心想：被行人們踩踏了一周后的落葉也該有個歸宿，免得再四處飄零、八方流浪了。

我沿著小路朝前走，經(jīng)過了一家街道養(yǎng)老院，這才想起我的初中同學(xué)在這里當(dāng)院長。好奇心促使我進(jìn)了院子。院子里靜靜的，大概都在睡午覺。值班室一位濃眉大眼的健壯婦女吃著面條。她告訴我：院長去家訪了，一會兒就回來。我不禁好笑，這老年人不成老小孩了，領(lǐng)導(dǎo)還得像幼兒園、小學(xué)老師那樣與老人的家屬訪長問短？

于是，我坐在值班室等候。

一位穿著時髦的老婆婆捏手捏腳地走進(jìn)來，眉黑唇紅，顯然是化過妝，親熱地叫著：“寶阿姨寶阿姨，我給你吃你沒有吃過的東西，你一定會喜歡的。這是女兒托人送來的，吃起來老香老香的?！闭f著，將一小包東西塞進(jìn)那位婦女的懷里。臨走見了我又嗲嗲地說：“我是最最喜歡寶阿姨了。”

被喚作“寶阿姨”的婦女吃完了面條。因我腦子里轉(zhuǎn)不出這個“寶”姓究竟是個什么字？便開口問她。她笑了：“我是從寶雞來的，在上海干護(hù)工都有12年了。一開始大家叫我寶雞阿姨，叫著叫著就丟掉了一個字，成了寶阿姨了。”(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你和老人們關(guān)系很好??！”

她動情地說：“是啊。這么多年我就回了一次老家，這里的爺爺奶奶就往我老家掛電話找我，說是想我了……，想到這些，這再臟再累都無所謂了?！?/p>

移時，有個紅披肩的老太拉著頭戴黑絨線帽的老太雙雙找到寶阿姨?！凹t披肩”告狀說“黑帽子”又翻看她的箱子。

寶阿姨站立起來嚴(yán)肅地批評“黑帽子”：“說你多少次了，不要翻看別人的東西，就是記不??！”

“黑帽子”笑著不以為然：“翻翻看看有什么要緊，又不是偷，又不是搶？”

“就是不行，這是她家里送來的東西，又不是你家里送來的東西！”

一句話，說得“黑帽子”哭了起來：“就是看我家里沒人送東西來，你們就欺負(fù)我，寶阿姨也欺負(fù)我，嗚嗚——”

寶阿姨這才恍然大悟自己失了言，趕忙連哄帶騙地將她倆勸說回去。

我挺不解，這些事你一個護(hù)工也得管？

寶阿姨說：“老人就是個老小孩。還有好笑的呢。剛才這兩位老太年輕時候是情敵，老了還互相爭個你高我低。這不前些日子，紅披肩女兒給買了串珍珠項璉掛在脖子上顯擺，黑帽子老太就受不了，吵著也要?？伤依镒优荒暌瞾聿涣藥滋耍揖突?塊錢在地攤上買了串玻璃的給她戴上，這才不鬧了。”

說得我都笑出聲來。

寶阿姨收拾著碗筷：“你看，這一早起來忙碌到現(xiàn)在才吃飯。屙屎屙尿、換衣曬被、喂飯擦臉忙得就跟打仗一樣；收入又不高，年輕人根本就不來干。我快四十了，再過幾年也要干不動了……現(xiàn)在還是為了上初中的女兒要花錢。最發(fā)愁的是，不知道咱沒有上海戶口怎樣才能讓孩子在上海讀高中？”

我無能為力。想想她已經(jīng)在上?？嗫喔闪?2年，無房產(chǎn)無戶口且不說，連女兒的讀書都沒著落，還得繼續(xù)著低收入、“外地人”的生活，我自然為之不平。

突然，走廊深處傳來叫罵聲。

“啊喲，是老方又在吵。他住的房間漏水要維修，本來是明天叫他搬的，可今天維修人來了，他八成不樂意現(xiàn)在搬?！闭f著，寶阿姨急急趕去。

我站起身來想各處走走，不料那位“老方”跑到走廊里發(fā)起怒來：“你們這些外地人跑到上海想來管阿拉上海人，捏鼻子做夢！”

寶阿姨跟在后面，頗為委屈地說：“好好好，你自己搬，我不管你了?！?/p>

老方指著她鼻子：“叫我自己搬？我出鈔票是白養(yǎng)著你們享清福??？”

我看不下去，想上前論理，被寶阿姨拉住，她低聲告訴我：“他神經(jīng)有病?！?/p>

那老方罵得尚未盡興：“……你們這些外地人都是什么東西？是野人、是賤人，一個個都給我滾回山溝溝里去！滾回去……”

有兩位護(hù)工架著他離開。

寶阿姨默然站立著，木雕似的，老方的話肯定傷得她不輕。

我想安慰她幾句，又作罷；那些個虛空話又能抵幾個錢？于是，不等院長同學(xué)回來，我先離開了。

我走在落滿樹葉的人行道上。旋風(fēng)間或?qū)⒙淙~片片兒掀起，打轉(zhuǎn)，或堆積在角落或拋灑在空間。

人老了，是不是也像秋后的一片兒落葉，需要有人清掃，打理，才不至于漫無邊際無依無靠地四處飄零，八方流浪？

我望著滿目的黃葉，心里在嘀咕：再過十年，二十年，當(dāng)自己不能夠料理自己生活的時候，還會有“寶阿姨們”來打理侍候我們嗎？

我不愿意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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