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堂等她
傍晚飛機剛降落虹橋。一個電話打進來:我那位患肝癌的國梁表兄去世了。于是沒顧上回家,直接去了醫(yī)院。
到了病房,人已進了太平間。只有侄子在整理父親生前的衣物用具。見沒外人,我問道:你爸臨終說什么了?
侄子沉默著,似乎不愿提。
表兄的心思我清楚,便試探道:提到小菲阿姨了?
侄子見瞞不過我,點著頭:說要在天堂等她。
我重復(fù)著“在天堂等她”這么一句略帶悲愴的話。(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侄子卻搖頭:他昏迷在病床上,有時還哼“我有一段情”呢……
記得國梁兄多次告訴我:聽?wèi)T了西洋樂曲的小菲,卻喜歡聽他唱這段江南小調(diào)。于是我撫著侄子的肩膀,要他理解寬容自己的父親。
戀人們總有這樣的承諾:我永遠等你——等一份相依相偎,等一份天長地久……然而,世上的愛情,又有幾份經(jīng)得起等待,兌得了諾言?
那是半個世紀前的事,對于名利高踞而人情淺薄的今日,也許有人不能理解。
國梁兄1961年畢業(yè)于上海交通大學(xué),分配去了一所國家級的科研單位。但他那位談了整整四年的戀人小菲,因資本家成份,從醫(yī)學(xué)院被分到甘肅民勤地區(qū),那地方屬半沙化地帶,環(huán)境惡劣生活艱苦,連婦女來了“大姨媽”所需的衛(wèi)生巾都要上海郵去。就這樣的條件,也沒能擋住國梁對戀人的一往情深。單位的勸阻,家庭的反對,都不管不顧,就是想方設(shè)法要和戀人在一起。
也難怪他的難舍難分。小菲可是一位長得十分標致的姑娘,富裕且有教養(yǎng)的家庭又讓她平添了一份貴族氣息。她專業(yè)過硬,精通英語和法語,還是學(xué)校京劇隊唯一的一位程派青衣。每到周未,國梁騎著一輛永久自行車到醫(yī)學(xué)院大門口,載著身穿連衣裙的小菲,飛一般地經(jīng)過同學(xué)校友的面前,那蔥翠的碎花衣裙揚起一片綠蔭,讓眾人像酷暑天喝了杯冰鎮(zhèn)汽水般清爽,舒適。
大家不得不承認:他倆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有人還抬出主演《羅馬假日》的格里高利.派克和奧黛爾.赫本來比喻,這倆人在一起怎么瞧都那么妥貼怎么看都那樣般配。
泰戈爾說過:眼睛為她下著雨,心卻為她打著傘。這才是名副其實的愛情。以此來形容他倆的心心相印,一點不為過。
也就在小菲走后一個月,國梁偷偷買了張火車票,準備不告而辭去追尋戀人。他早就表示過,那怕吃雜糧睡窩棚,那怕專業(yè)不對口當(dāng)個小學(xué)教師,都心甘情愿。不料在整理行李的時候,讓老保姆察覺了。于是,姑媽將七姑八姨都叫攏到一起,對他圍攻堵截、軟硬兼施。他眾口難辨,一籌莫展。尤其是面對泣不成聲的母親,他妥協(xié)了。他接受了眾人的建議:調(diào)用一切關(guān)系,在兩年里將小菲調(diào)回上海。但國梁又加了條備注:若兩年里調(diào)動無著落,他一定要去甘肅。
夜輾轉(zhuǎn),恨別離,一日如三秋。盡管雙方的通信頻率一天一封,甚至兩封,也難解彼此的渴望。多少個夜晚漫步在華燈初放的黃浦江畔、相擁于月色朦朧的衡山路上,他為她吟唱“我有一段情,唱撥拉儂來聽”,這纏綿的曲調(diào),甜蜜的誓言,今生今世都難以忘懷。
如今曲子猶在戀人卻遠隔天邊。
終于熬過了大半年。有親戚聯(lián)系了上海一家大醫(yī)院,有人因兩地分居要調(diào)往蘭州,故同意接受小菲對調(diào)??墒歉拭C方面死活不放人:因為要靠小菲來籌建民勤的一家醫(yī)院。姑媽說干脆讓小菲辭職回來。然而自尊自立的小菲豈肯甘心當(dāng)一名家庭主婦?
第二年初夏,國梁被單位選送到波蘭留學(xué)。那時的留學(xué)對于剛剛畢業(yè)的大學(xué)生來說,是萬分之幾的概率,稀罕啊。國梁自然十二分珍惜。他想當(dāng)面告訴小菲,但由于出國前需要培訓(xùn),外事紀律不容違反;而小菲得工作滿一年以上才能有探親假。
兩人終未見面。
在留學(xué)的兩年里,一封書信往往得走上個把月,相互信件的往來自然減少了許多。好在留學(xué)的同學(xué)里,有一位來自杭州的姑娘,與國梁在一起補習(xí)語言,改善伙食,在舞會上更是一對默契的伴侶。一來二往,填補著雙方在異國他鄉(xiāng)的孤獨與寂寞。也許是日久生情,抑或是國外相對開放?他倆的關(guān)系漸漸就突破了男女間的樊籬。
蛹兒化成蝴蝶,生米煮成熟飯。他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初戀的情人以及自己許下的信誓旦旦?可是,無法面對也得面對。
拖了兩個月,他不得不將事情的原委寫了封掛號信告訴小菲。
可不要以為夢想就是甜蜜,癡心就是愛情;也不要以為承諾就能兌現(xiàn),等待就抵彼岸。
戈壁灘上冷清孤獨的小菲,因為是有了戀人的承諾和等待,才能在大漠風(fēng)沙面前感到幸福與強大。卻沒預(yù)料到會有這樣一封絕情信,那點幸福與強大統(tǒng)統(tǒng)讓風(fēng)沙刮得無影無蹤。她拿著掛號信倦縮在郵局門口許久,身子骨仿佛矮了一大截,顯得那樣的單薄與無助;她不愿再回去,她想即刻就去流浪,讓自己消失在無邊無際的沙漠里,永不折返。她為自己的決定感動得淚流滿面,可那不爭氣的雙腿軟得卻無法動彈……
忍過黑夜,天就亮了;耐過寒冬,春就來了。如今戈壁依舊,風(fēng)沙無痕,日子還得由自己來過,無法接受也得接受。于是,小菲平靜地回了信:……很慶幸有這樣的結(jié)局,對你對我都是一種解脫;倘若當(dāng)初拋棄大上海來到這戈壁灘,你要后悔是遲早的事……
在良心上,國梁是受到了深深的譴責(zé)。但不相信自己會“后悔”:造成木已成舟,純是上帝的惡作劇。
兩年后,他與杭州姑娘也就是表嫂把家安在了上海,很快就有了一男一女兩個孩子。
“文革”前一年,小菲也調(diào)到了離上海一個來小時車程的無錫。國梁在熟人那里知道了地址,就寫信問候,但她回了一封信后再無下文。國梁很想去看她,又覺得事出無因,步履自然維艱。雖說他事業(yè)有成,家庭和睦,卻總有絲絲牽絆纏繞在心里,揮之不去,糾結(jié)不已。
其實雙方都懂得,時過境遷,有些疑惑一直沒有機會問,等有機會問了,卻毫無意義了;有些情感埋藏在心中好久,沒機會解釋,等有機會了,已無法光明正大了。
80年代改革開放。小菲孤身一人要去美國加州投奔親戚。這一走,真不知今生今世能否見面?臨行前,國梁鼓足勇氣提出要為她餞行。小菲表示邀妻兒一同聚餐,她不想與他單獨在一起。
國梁一家四口早早落座等候。小菲穿一襲黑白格子套裝隨后到來。在國梁眼中,她幾乎沒怎么變,只是將少女時代有留海的童花頭梳到腦后松松地挽了個髻,倒是高貴里透著干練。她就像見到熟人般地與每個人握手,從那對大眼睛里,虛虛地放出來又虛虛地收進去的眼光,仍是那樣嫵媚。
這不由得讓國梁的思緒在廿年間來回穿越,談話不免東拉西扯,說一陣沉默一陣。于是他多喝了兩杯,卻冷不丁站立起來向小菲敬酒:這杯廿年的苦酒,理該是要罰我喝下去的!
他一飲而盡,她卻放下了酒杯。一句“廿年的苦酒”,一下子觸到了她的痛處。為了掩飾奪眶的淚水,她起身去了洗手間。
聚餐在言不由衷里告別。
當(dāng)晚。表嫂對國梁說:在兩個孩子還小的時候,不想談這個問題;現(xiàn)在兩個孩子成人了,我們是可以分手了,你也可以無拘無束的找她去了。
國梁在婚姻里,自知對妻子的虧欠太多;他也十分清楚,婚姻不是打牌,重新洗牌要付出巨大代價:已經(jīng)做了一次負心的罪人,不能夠再做第二次罪人。
日子繼續(xù)過下去。表面上風(fēng)平浪靜,可誰也無法剝奪他內(nèi)心里吟唱“我有一段情”的權(quán)利?。∽罱K,表嫂還是離開了他。因為她始終記得錢鐘書說的話:結(jié)婚無需太偉大的愛情,彼此不討厭已經(jīng)夠結(jié)婚資本了。而她連這點資本也早就失去了,因為對方在婚姻外,有著一個活生生的心上人,這比“討厭”更讓人難以忍受。
是的,人生中來了又走了的那個男人,教會了女人要更好地愛惜自己。
現(xiàn)如今留下了他,又將何去何從?
我的國梁兄,你已無法洗凈移情別戀的痕跡了。盡管他曾多次跟我表白過小菲在他心中的神圣,也曾托人向她伸出過橄欖枝??尚》撇]有伸出手來接,也許她不相信自己的傷口會得到徹底的愈合,也不愿意在另一位無辜者的傷口上再平添一把鹽。她在異國他鄉(xiāng)努力工作,學(xué)習(xí)進修和開辦診所是她生命的全部。
就讓這種愛慕嫉妒恨深藏在各自心中,隨著肉體慢慢的老去,一起化煙化灰吧。
我想起一對熟識的夫婦。結(jié)婚時男女都已年近五旬。各自有各自的生活方式,婚后在經(jīng)濟上實行著AA制。如雙方各拿出多少錢作日常開銷;購買大件用品需雙方商量;各自的財產(chǎn)互相不干涉且不過問。乍一看,這婚姻有點像合伙制企業(yè),合伙制在經(jīng)濟利益上可是涇渭分明,那無私的愛情又往哪兒擱呢?事實卻并非我想像的俗套。在女方身患絕癥之際,男方想方設(shè)法盡最大可能延長其生命,毅然賣掉自己名下的房產(chǎn);更可貴的是,在長達3年一千多天的日日夜夜里,始終陪伴在妻子身旁……
這一下子讓我明白了許多。人們總給“愛情”添加多種色彩。其實,“愛情”就像黑白照片那樣單一:每一個人,孤單地來到這個世界,都是為了找到能守在自己身邊的那個人,自始至終、直到最后一刻都沒走的那個人……
癡情的國梁兄一定不會原諒自己:為了愛情怎么會前后傷害了兩個女人的感情?想要“在天堂等她”,不知是為了懺悔還是贖罪,為了忠貞還是圓滿?
我不明白。
可我明白,明明已經(jīng)回不去了,為何還要留在那個季節(jié)里繼續(xù)等待?
國梁兄,在天堂里可不要再傷害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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