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謀殺鑒賞》鑒賞之九:聲音節(jié)奏之美

《謀殺鑒賞》鑒賞之九:聲音節(jié)奏之美
上世紀七十年代中期之夏,某日月夜,吾與廠友Q君(廠友者,同廠之工友也,該詞為Q君獨創(chuàng);Q君者,年少即有文名,時人戲稱Q文豪也,退休前為某綜合性大學(xué)教授、學(xué)報主編)漫步于江畔,咬文嚼詩,亦順帶指點一下江山。其時月蕩江心,涼風(fēng)習(xí)習(xí)。Q君道(大意):
巴金小說《春天里的秋天》(也許是《秋天里的春天》)極富音樂美,讀起來很舒服。
于是情不自禁地背了起來:
春天??蔹S的原野變綠了。新綠的葉子在枯枝上長出來。(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陽光溫柔地對著每個人微笑,鳥兒在歌唱飛翔,花開放著,紅的花,白的花,紫的花。星閃耀著,紅的星,黃的星,白的星。蔚藍的天,自由的風(fēng),夢一般美麗的愛情。
每個人都有春天。無論是你,或者是我,每個人在春天里郡可以有歡笑,有愛情,有陶醉。
然而秋天在春天里哭泣了。
這一個春天,在迷人的南國的古城里,我送走了我的一段光陰。
果然抑揚頓挫,音調(diào)和諧。我這才注意到散文的音樂美。這里的“散文”,是相對于韻文而言,當然也包括小說及其他實用文體。
美學(xué)大師朱光潛先生曾有一文,名為《散文的聲音節(jié)奏》,其中說到寫文章講究聲音節(jié)奏,是古文的優(yōu)良傳統(tǒng),現(xiàn)代優(yōu)秀的作家這方面也很講究。咱們來看看朱先生舉的幾個例子。
范文正公作《嚴先生祠堂記》,收尾四句歌是“云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德,山高水長。”他的朋友李太伯看見,就告訴他:“公此文一出名世,只一字未妥。”他問何字,李太伯說:“先生之德,不如改先生之風(fēng)。”他聽著很高興,就依著改了?!暗隆弊峙c“風(fēng)”字在意義上固然不同,最重要的分別還在聲音上面。“德”字仄聲音啞,沒有“風(fēng)”字那么沉重響亮。
“先生之風(fēng)”當然比“先生之德”好得多,朱先生指出:重要的區(qū)別還在聲音上面,因為“德”是仄聲字??峙挛幢厝绱?。因為咱們漢語作品的聲音之美,正在于平聲與仄聲的交替間隔,錯落有致,接連不斷的平聲或仄聲都不好聽。這八個字若是“平平仄仄,仄仄平平”那才是最好,前提是不得“以音害義”。愚見,下一句話才算是說到了點子上:
“德”字太直太露,改為“風(fēng)”字,不僅意理更深一層,也含蓄蘊藉多了。[1]
不過,朱先生解說的下一個例子卻極為精當。
相傳歐陽公作《畫錦堂記》已經(jīng)把稿子交給來求的人,而那人回去已經(jīng)走得很遠了,猛然想到開頭兩句“仕宦至將相,錦衣歸故鄉(xiāng)”,應(yīng)加上兩個“而”字,改為“仕宦而至將相,錦衣而歸故鄉(xiāng)”,立刻就派人騎快馬去追趕,好把那兩個“而”字加上。我們?nèi)绻言浜透木淅收b來比較看,就會明白這兩個“而”字關(guān)系確實重大。原句氣局促,改句便很舒暢;原句意直率,改句便有抑揚頓挫。從這個實例看,我們也可以知道音與義不能強分,更動了聲音就連帶地更動了意義?!笆嘶露翆⑾唷北取笆嘶轮翆⑾唷币馑级嘁粋€轉(zhuǎn)折,要深一層。
加上這兩個“而”字,原句便有了節(jié)奏之美。歐陽修的下一個例子,更能說明問題。
《峴山亭記》有一句原文是:
一置茲山,一投漢水。
其友章子厚建議改為:
一置茲山之上,一投漢水之淵。
歐陽修對此大加贊賞,定稿時欣然加上這四字[2]。
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中,也有不少大師意美音美并重。除了巴金,朱自清、老舍等都很明顯。
外國作家呢?
據(jù)說,福樓拜修改定稿時彈鋼琴檢驗其作品的音樂美!不懂法文,具體情況不得而知。
還是說說本書吧。美國一位評論者說莉比·赫爾曼“有一雙會調(diào)音、具有美感的耳朵”[3]——自己朗讀,讀起來不暢不爽,你就得調(diào)整,其實就是“注重聲音節(jié)奏之美”,也就是杜甫說的“新詩改罷自長吟”(新詩:剛寫成的詩)。
英語的聲音節(jié)奏之美,是依靠輕、重讀音節(jié)與聲調(diào)高低變化來表現(xiàn)的。
若請行家朗讀英語文學(xué)名著,聽來真如聽音樂:音調(diào)高低錯落,輕重抑揚頓挫,悅耳怡心。
英、漢語區(qū)別如此之大,那么,漢語譯文如何表達出原作的聲音節(jié)奏之美呢?
漢語是用四聲尤其是平仄的搭配與長短句式的變化來表現(xiàn)其音樂美的,即使是長句子,內(nèi)部的意群之間的停頓也應(yīng)該符合思維與情緒的節(jié)奏,相信諸君一讀便可感知。
值得注意的是,小說不同于文學(xué)性的散文,尤其是抒情散文;小說語言要真實自然,要符合當時的場景、氣氛,人物當時的心境、語氣,是日常生活中自然使用的語言,否則給人太做作、不真實的感覺。例如朱自清的《春》那種文字,除了小說中的人物剛好是那種心情,才可以出現(xiàn),而且只限于那個場景。
總的說來,就是要讀起來舒服(當然是在表意準確的基礎(chǔ)上),敘述、描寫符合文體特征(書中含有新聞文體、影視劇本片段),符合人物不同場景中的心理特征、語氣神態(tài);語言的聲音節(jié)奏與所表達思想情感相一致,或緊張激烈,或舒緩閑適,全憑內(nèi)容而定,且要真切自然,“行于所當行,而止于所當止(蘇軾《自評文》),務(wù)求效果上相當于原文;也就是說,一般的英美人讀原文是什么感覺,一般的中國人讀本系列譯文也應(yīng)該是大致相同的感覺。這就是本書譯者的目標;至于做得如何,得靠讀者諸君的檢驗了。
好了,下面是本書之譯例,敬請批評指正;每段末尾括號中為章節(jié)序號。
先問性事,又聊暴力——今天可真是個好日子!
我走進衛(wèi)生間凝視著梳妝鏡,糾結(jié)著是否要吃一顆安眠藥。一張四十歲女人的臉,灰眼睛;一頭波浪式的黑發(fā)——我女兒則是一頭金發(fā)。一陰一陽,對比鮮明(1)。
他點點頭?!叭甏漠a(chǎn)品。二戰(zhàn)中美軍隨身之物?,F(xiàn)在成了熱門收藏品?!彼芭尽钡匾宦曓D(zhuǎn)動了齒輪。隨即火星飛濺?!昂眉一?!六十多年了,一打就著。那時的東西真耐用?!保?)
我差點兒叫檸檬汁嗆住!“你怎么知道的?”
“人人都知道,那些癮君子就靠偷東西買毒品?!?/p>
“哦,是嗎?”
“媽媽,這是弗蘭德里警官經(jīng)常對我們說的?!?/p>
又是《警民好伙伴,攜手保平安》里面的??隙ㄊ恰!昂美?,警方說的也跟你一樣。他們正在盡力破案,不過很可能抓不到竊賊?!?/p>
她抓起了盤子里最后一塊餅干,掰了一半塞到嘴里。
“管它的。”她嚼著餅干,若有所思:“反正有你保護我?!?/p>
此言既出,上帝已知(11)。
“才得一支打火機,便失若干珍珠粒。”(12)
弗萊希曼太太房前,黃色的連翹花迎風(fēng)起舞;阿特舒勒夫人這邊,紫色的杜鵑花團團簇簇。(13)
她說我應(yīng)該加入本尼·古德曼的樂隊,跟他們一起逃跑(16)?!尽凹尤搿背踝g為“投奔”,“奔本”相連,讀來聲音不爽,故改之】
“聽著,我知道你很煩,不過我會打電話給吉恩,他會搞定這一切的。”
吉恩·舍伍德是他的律師。律師的律師?!斑@幾天保持電話聯(lián)系,好嗎艾利?千萬別干蠢事?!?/p>
我猛地把刀剁進菜板。他自己虧了50萬,卻把我攪進這筆債務(wù),還叫我別干蠢事!我所能干的最蠢的事,就是還在和他通電話?。?8)
陽光溫柔地流淌,暖暖地擁抱著大地。剛剛割過的草地散發(fā)出清新的氣息,丁香花的芳香四溢開來,仿佛我們身處陽光充足的熱帶天堂,而非狂風(fēng)肆虐的草原地帶。
心臟瞬間停跳,萬物寂靜無聲?!八€跟你提過我爸!”(21)
可靠。持久。堅韌。鋼鐵建造了這個國家,創(chuàng)造了富有力量的傳統(tǒng)。盡管其外形與結(jié)構(gòu)不斷演化,傳統(tǒng)卻歷久彌新。(25)
我們經(jīng)過一棟棟燒焦了的大樓,只見到處是廢棄的空地,遍地垃圾和生銹的垃圾桶,還看見一個家電包裝箱。郎代爾在騷亂中被洗劫一空,破壞殆盡;四十年過去了,傷痕依舊,滿目瘡痍。(27)
保羅·艾弗森為人正派、品行端正,堅持正義……能繼承這樣的遺產(chǎn),我無比榮幸,又深感卑微(54)。
本書如何講究聲音節(jié)奏之美,管中窺豹,略見一斑;還請讀者諸君不吝賜教。
[1] 周旋 肖源錦 周子瑜 蔣亞魁《中外文藝家創(chuàng)作軼事》P.190;貴州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
[2] 同上書,P.192—193。
[3] 原文是:Hellmann has a beautifully tuned ea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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