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子將軍
苑家莊的崔鐵匠有一坰甸子地,這塊地不旱不澇,也很肥沃。地是老鐵匠傳下來的,老鐵匠被抓壯丁,直到老伴過世,再沒回來,活不見人,死不見尸。崔鐵匠把老媽埋在了自家地里。挨著這塊地是胡四的地。自打胡四知道自家老六在外當(dāng)旅長,說話做事總想壓人一頭。先前他就惦記著崔鐵匠這一坰田,幾次想賤不嘍嗖買下來,但是鐵匠不賣,給多少錢也不賣,因為是祖產(chǎn),再說了,老娘還埋在地里。胡四生氣啊,他就一年占鐵匠兩條壟,兩年占八條壟,鐵匠跟他說不通,告官也告不贏。占來占去,連鐵匠娘的墳也成了胡四的了。胡老大管不了老四,老娘氣得也不蹬四兒子的門兒。鐵匠沒地兒說理,就在家喝悶酒,整天唉聲嘆氣。有人氣不過,給鐵匠出主意,讓他去找胡六。胡四胡六一家人,沒有胡六,胡四哪敢占別人的土地?鐵匠覺得這個路子走不通,但也沒好法子可想。他憋來憋去,實在憋屈不過,就豁出去了,上省城找胡六,看他胡六咋說,說不出個甜酸兒來,他也不打算活著回來了!
鐵匠帶上盤纏上了路。來到省城,找了三天,才找到胡六的府邸,通了籍貫姓名,好不容易才見到胡六。
鐵匠進了胡六府中。嚄,好大的氣派,內(nèi)院都有站崗的,他腿都有點堆歪了,心里直打鼓。鐵匠走進會客廳,闊氣的客廳,他一輩子頭一遭見——以后也沒見過這么闊的宅院。先是胡六穿旗袍的夫人招呼他,他拿眼角斜楞一眼胡六的夫人,別說,闊人的太太就是不一樣,有樣有彩兒。夫人見了老鄉(xiāng)倒也親親熱熱,端茶遞水,都有模有樣。他等了一刻鐘,一身將軍服的胡六也出面相見了。剛一見面,他沒敢提自個的事,只說來省城辦點事。胡六人有架子,話沒架子,一口一個崔大叔,一口一個崔大叔,遞煙讓茶,不落禮數(shù)。鐵匠看見胡六殷勤的樣子,真想當(dāng)面說出來意,但是他沒有說。忽然有當(dāng)兵的“報告”,說有什么客人求見,胡六跟鐵匠道了一個歉意,讓鐵匠多住幾天,走走玩玩再回走,就徑自出去了。夫人把鐵匠領(lǐng)到廂房住處,讓客人休息,然后也忙別的去了。鐵匠在胡六家的客房住了一夜潔白的鋪蓋,沒敢脫衣服,也沒睡著覺,想了一夜該咋跟胡六說自個的事。
第二天,他在早餐桌上又見到胡六,用過餐,他試試探探想說啥,又囁囁嚅嚅說不出來。胡六笑笑,讓他有什么事盡管說,不妨的。鐵匠一狠心,說道:“我告狀!”“告誰?”“我娘?!薄按竽飭帷薄斑€有誰?”“不是過世了嗎?”“過世才告?!薄按竽镎α??”“咋啦?惹事!”“惹誰了?”“惹你家老四?!薄瓋蓚€人一遞一句,你來我往,像老崔和徒弟打鐵,一替一錘,指哪打哪,?!?dāng),叮——當(dāng)……
胡六聽與自家老四相關(guān),瞧了瞧鐵匠一本正經(jīng)的表情,態(tài)度更和藹了,甚至有點謙恭。
“大娘咋惹著老四了?說吧,有啥說啥?!?span style="position:relative;left:-100000px;">(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我是走投無路呀,六爺,這才來找你!”鐵匠仿佛該“淬火”了,句子開始拉長,但語氣依然有點生硬,“我娘活著惹事,死了還給我惹事!”
“去世的人怎么會惹事?”
“說的是。你說吧,六爺,她原來埋在我家地里,現(xiàn)在跑到你家老四的地里去了,這還不算給我惹事?”
胡六一愣,半天沒說話,鐵匠盯著胡六的嘴。將軍很快就恢復(fù)了平靜的表情。
“啊,就這事?——我明白了?!?/p>
胡六思索片刻,站起身。
“在奉天多住幾天,到處走走看看,大老遠來省城一趟,不容易?!闭f著,胡六轉(zhuǎn)身出去了。
胡六是胡牛豆的小兒子,也是唯一當(dāng)兵的兒子。
胡牛痘原本不叫胡牛痘,叫什么,沒幾個人知道。他二十歲時學(xué)會給人種牛痘,那時,人們就叫他牛痘先生,他的原名被他的職業(yè)淹沒了。他給小孩種牛痘,要錢不多,但是方圓百里的小孩都找他種牛痘,那就不得了了。他原本是個窮漢,有了點錢,置了一點地,日子就過舒坦了。日子一舒坦,他就娶了個媳婦。媳婦也能干,里外不丟,把家虎似的。當(dāng)家的是掙錢的筢子,老婆是裝錢的匣子。按說,這樣小康的日子也不錯??墒呛6徊恢懔?,人這東西,錢一多心思就見長,牛痘覺著把錢都掖在柜里,下不得崽兒,不如再置地產(chǎn)。后來,他進錢就置地,進錢就置地,地就多起來了。地一多起來,自個干不過來,就得雇人,先雇短工,后雇長工,又買牛買馬,大車小輛,里出外進,一來二去,他就成了苑家莊里的頭號大地主,比苑老疙瘩的土地還多。老婆一連溜兒生了六個兒子,最后才生個丫頭。七個孩子一個都沒夭折,歡蹦亂跳,一個比一個皮實。最不省心最不聽話的是老六,學(xué)名叫胡一,不叫胡六,是他自己起的,但人家都叫他胡六。胡六是吃喝嫖賭,無所不為。也是,大哥幾個都沒念幾天私塾,就數(shù)老六書讀得多,縣城省城都讀過,就差出國了。胡六人長得標板溜直,濃眉大眼,國字臉,白白凈凈,往哪一站,氣宇不凡,誰看了都覺得他像有修養(yǎng)的留過洋的人,大姑娘小媳婦見了難免偷瞅幾眼。當(dāng)然,胡六讀書錢也沒少花,大哥五個沒他一個人花得多,他不管錢打哪來的,花完就朝家里要,他有的是理由要錢。胡六也很想出國。他出國倒不是為了留學(xué)長知識,他在省城偶爾看到有的洋妞長得不錯,蠻有滋味,但是他跟人搭咯不上,他想,若是出了國,遍地都是老外,泡幾個好看的洋妞還不是手到擒來?胡六跟老胡一說出國,胡牛痘差點嚇昏過去,老爹沖他深深作了一個揖:“饒了我吧,親爹呀!錢讓你花的沒邊兒沒沿兒,在中國揚的還不夠,還要到外國去撒——你抓緊給我找個事兒做吧,祖宗!我管得你小,管不了你老??!”
也甭說胡六沒找過事,他找過幾回事,都沒做幾天就不干了。胡牛痘問他想干啥,他自己也說不清該干點啥。胡牛痘急了,就說,不知道干啥,就留在家里,能干啥干點啥,有合適的娶個老婆,也該成家了。老胡說什么胡六通常都不頂撞,只是我行我素罷了,但是說讓他娶媳婦,他不干了。他跟爹說,老婆他自個找,家里給他找他也不要,誰給他找誰自個娶去。老胡一蹦老高,這個氣呀,但也拿他沒辦法,老胡知道,六子說得出做得出,滾刀肉那伙的。
在家胡六也不能干啥,什么都干不了。整天悠悠逛逛,哪有熱鬧往哪鉆。有時他把自個關(guān)在屋里看書,一看就是一天一夜,一看就是兩天一夜,一個人在屋里像抽風(fēng)似的哈哈傻笑,讓老胡哭笑不得。有時一出去好幾天,也不跟老胡招呼一聲,不知道他干啥去了。說也奇怪,他不交朋友,他能說上來的人沒有。也不是沒有,他喜歡跟上歲數(shù)的人說話,特別是駝著背留長胡子叼著煙斗拄著拐杖的老頭,他喜歡跟老頭嘮嗑,嘮得粘粘糊糊的。他也叼著個煙斗,玉石嘴兒,有時也用瑪瑙嘴兒的,銀煙袋鍋,老鴰眼子①的煙袋桿,他經(jīng)常跟老頭們比對煙袋,他那根煙袋桿就是從一個老頭手里花一塊大洋買來的。其實,那煙袋桿是老頭放羊時在山上隨便撅一根老鴰眼子做的,一個錢也不值,他相中的東西不白要,給多少錢你就得接著,你不要,他就像打山仗似的跟你急頭敗臉,吵吵嚷嚷。他跟老頭說話畢恭畢敬,不時點頭哈腰。他也喜歡逗小孩玩,他不管小孩臟不臟,因此小孩都不害怕他,照他身上打一巴掌,小孩跑了,他跺著腳裝作追趕的樣子。人都說胡牛痘養(yǎng)了個活寶。
離苑家莊南五里有個廟,很大一個廟,相傳是一個蒙古王爺修的,叫王爺廟,挨著廟這個莊子也叫王爺廟。每年四月初八有一個廟會,這廟會很熱鬧,方圓十里八鄉(xiāng)的都上這里來趕廟會。這種事情落不下胡六。胡六趕廟會一不為了看戲,二不為了買東西,他頂多買一串糖葫蘆,半天吃一個山楂,東瞧瞧西望望,看哪個大姑娘好看。他在人堆里穿來穿去,到處找“獵物”,找不到他看上眼的,他就擠出人群,站在一邊賣呆兒。忽然,他看見打南邊路上走過來三個姑娘,靠左邊一個大高個兒的勾住了他的眼睛。姑娘穿戴不算出奇,兩條大辮兒,隨著那腳步,辮稍子一甩一甩地打在屁股蛋兒上,一出一派,頗有大家閨秀風(fēng)范,又像大學(xué)府中的女學(xué)生。他把剛吃到嘴里的一顆山楂“噗”一口吐到地上,三步兩步跑到姑娘面前,歪著臉直著眼瞅人家姑娘,姑娘長得大眼禿魯兒,粉皮細肉,看起來極其清純。姑娘忽見身前站著一個男子,還放肆地打量自己,先是一愣,緊接著就要閃到一旁過去。胡六說話了:“妹子,你咋長得這么好看?告訴我,哪個莊的?”
“呸!”姑娘唾了一口,閃身繞開他。胡六退后一步,又擋在她面前,還沒等說話,姑娘招呼一聲兩個同伴:“不去了,走,回去!”說著擰過身,正待邁步,胡六又轉(zhuǎn)到她面前。
“告訴我唄,我好請媒人到你家去提親?!?/p>
姑娘臉由紅變白,大聲罵“不要臉”,揚長離去。
胡六是誰?他看上的人沒有不到手的。他有的是辦法讓沒跟著大辮子姑娘一塊回去的姑娘告訴他那姑娘是誰。他廟會也不逛了,揚得二正地回家去了?;丶宜透虾f:“您總讓我娶個媳婦,我一直也沒聽您的。今天我對天發(fā)誓,我想娶媳婦了!至于娶誰嗎?不是別人,就是四家子劉老三家的丫頭,您找人去說吧,說成了我都聽您的,說不成……說不成我也娶她!”
老胡從沒聽兒子說要娶媳婦的話,今天從廟會上跑回來,顛三倒四地說要娶媳婦,還提名道姓地要娶誰家閨女,他就知道兒子見了好看的姑娘,不過心一熱,過兩天又變卦了。老胡不緊不慢地說:“你說娶就娶了?我還不得去打聽打聽,過不過日子……”
“過不過日子你甭管,”還沒等老胡把話說完,胡六打斷老爹的話,“您把她給我娶回來,我看著她就行,您讓我干啥我干啥。”
胡六“讓干啥就干啥”的話以前說了多少遍,老胡也記不清了,那是沒錢花的時候,反正說一句話也不用搭本錢,想說就說,過后權(quán)當(dāng)放屁,風(fēng)一刮就跑了。老胡信不及他,就說:“你看上人家,人家還得看上你!”
“看不上,我這樣她看不上?看不上我也娶?!?/p>
“人家要是有主兒了呢?”
“有主兒……有主兒您也得想辦法給我娶回來!”
老胡用力瞪兒子一眼:“那不成搶男霸女了?”
“我不管,您去說,我還就非她不娶了!”
老胡不跟兒子纏,他出去干自己的活。老胡邊干活邊想,兒子從沒說過娶媳婦的話,娶個媳婦八成會定點性,也省著整天為他操心。權(quán)作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吧。當(dāng)天晚上,老胡找到陳三媒(他一輩子給人做媒),讓他到四家子跑一趟。陳三媒當(dāng)然愿意管胡牛痘的事,胡家的酬金厚實,那大哥五個都是他當(dāng)?shù)拿?。陳三媒第一次去四家子劉老三家,人家沒答應(yīng)。沒答應(yīng)倒不是姑娘嫌胡六沒皮沒臉沒正形,姑娘也沒想到提親的就是廟會上騷擾她的人,劉老三說姑娘有了主兒,其實姑娘沒有主兒,劉老三是個厚道人,養(yǎng)了一兒一女,從小嬌慣了的,他不想給閨女找個絕對殷實的人家,怕閨女受氣,就拿“有主兒”來搪塞了過去。而陳三媒也明知姑娘沒主兒,他啥不知道啊,就是干這個的,誰家大男小女咋回事都在他心里呢。那他為什么不挑破這層窗戶紙呢?原來這做媒人的都有自己的彎彎繞,最難辦的事他都能辦成,那酬金就更加豐厚。有些事就得端著點,當(dāng)然他也知道有的事能端,有的事不能端,端冒了自己吃虧。胡家這個事能端,胡六這小子他知道,這事辦不成,老胡的日子也不好過。
老胡聽媒人說人家姑娘有了主兒,這事也就作罷了。但是,胡六不干,他說自個好容易相中個丫頭,純粹是老胡怕花錢,花他倆錢他心疼膽疼,成心不想給他娶媳婦,看著他打光棍兒他就樂了……反正他想起什么話能刺激老胡就說什么話。鬧騰的老胡沒辦法,他又找來陳三媒,說,姑娘左右還沒結(jié)婚,任多花幾個錢讓陳三媒幫幫忙。陳三媒顯得很為難,但還是去了。這次去,陳三媒連彩禮單兒都拿回來了,老胡看看彩禮單兒,沒覺得多要什么,就感到很納悶兒。姑娘沒主兒這事陳三媒不好隱瞞,媳婦過了門兒總要露餡的,他就照實說了,當(dāng)然事兒能成他主要還是吹噓自己的三寸之舌。老胡不糊涂,厚謝媒人。
胡六的婚事定下來了,他反倒不經(jīng)常胡逛了,在家看看書,有時還跑到長工房里說說笑話,老胡覺得這門親事訂的值。說話,也就到了娶親的日子。一頂八抬花轎,吹吹打打把媳婦接進門,拜了天地,入了洞房。
苑家莊的風(fēng)俗,新娘子入洞房,老公揭了蓋頭不能老賴在屋里,得去招待媳婦的娘家人。胡六這小子,跟媳婦進了洞房竟然沒揭蓋頭就出去了。一出大門,他聽說街上來征兵的,撂下客人,他去看熱鬧。他到征兵處看到一個軍官正在講當(dāng)兵的好處,他沒細聽內(nèi)容,他看軍官那身打扮很威風(fēng),覺得當(dāng)兵不賴,混個軍官對他來說不是啥難事,他盡往好處想,就心一熱,報了名,領(lǐng)了錢。報了名就要馬上走的,他拿上軍官發(fā)給他的六塊大洋,順手分給陪他來的人,又急忙跑回家去。他回家不是答兌娘家人去了,而是直奔洞房,進了屋,插上門。他一把扯掉新娘的蓋頭,新娘子嚇了一跳,又一看是他,當(dāng)時就傻了……
他倒也不粗暴,小心地跟新娘說:“不怕不怕,其實我不壞,就覺得你像我媳婦,這不,你也來了。給我生個小子,我天天供著你……”沒邊兒的話說了一大堆,邊說邊伸手去抱媳婦,媳婦見屋里沒別人,也沒敢喊,喊也是人家的人了,就忸怩著做出躲閃的動作……胡六把老婆抱到炕頭,平躺下,再掛上窗簾,然后就去解她上衣的紐扣,姑娘只剩哆嗦了,不敢看他的臉,就閉上了眼睛。他解她的褲腰帶時,姑娘用手擋了他一下?!安慌虏慌?,我已經(jīng)是你的爺們兒了,這都是早晚的事兒,我今天若不出門兒就等你到晚上,但是不行啊,我把你娶到家,不能讓你……”
胡六的洞房在后院,人們都在前院坐席,他回洞房沒人跟著,這也不是跟著的事。胡六十四歲的妹妹,看見六哥急急忙忙進洞房,半天不出來,出于好奇,她就蹭到房門外聽聲。這一聽聲,她才知道屋里正發(fā)生著啥事,她雖然小,但對男女之事恍惚有所意會。她倒沒聽見新嫂子發(fā)出什么聲音,那個六哥“嗚啊嗚啊”喬叫喚,一定是做那個事呢。誰知,小丫頭一聽就忘了離開,直到哥哥邊系著褲腰帶,邊推門出來,跟妹妹撞個滿懷。
“干啥,你?”胡六嚇了一跳。
“我來叫你去給娘家人敬酒,爹說的?!?/p>
“沒時間了,你告訴爹?!焙f著就往前院走。
小丫頭很好奇,她臨走,還沒忘探頭看看炕上。她看見新嫂子光著身子坐在炕上垂淚,就進一步印證了她的猜測。
胡六當(dāng)兵去了。老胡氣得什么似的,新郎官還沒進洞房撂下媳婦和里外客人,拍拍屁股走人當(dāng)兵去了,渾不渾?當(dāng)然,胡六還有比這更渾的呢,那是三年以后的事了。
崔鐵匠在胡六府上住了半個多月,有吃有住,桌上桌下,好吃好喝,活像胡六從鄉(xiāng)下接來的老太爺。這期間鐵匠也見過幾次胡六,可是胡六再沒提過胡四占地的事,夫人也絕口不提,只是一天讓當(dāng)兵的開著小汽車拉著他到處逛,逛完東城逛西城,逛完韓故宮逛皇姑廟,逛這逛那,有些地方他也記不住,他想記也沒心情記,他感到度日如年,簡直活受罪。鐵匠再也呆不下去了,人家不說長,不說短,又吃又玩,自個兒沒理由耍橫,必死的決心也打消了。
一天剛起床,他就打定主意趁胡六不在回老家。回家,他也沒問問夫人事咋解決,夫人留他不住,就給他拿了二十塊大洋做盤纏,當(dāng)兵的開車,夫人親自送鐵匠上了車。
鐵匠坐在回家的敞篷車上,望著茫茫大地,哭了。他折折騰騰來省城一趟,玩了半個月,人家給了二十塊大洋,就把他打發(fā)了,盤纏倒用不了幾個錢,可是咋也買不來胡四占他的地呀!他真想一頭栽倒車下去,死了算了!但是他沒有栽,想想家里還有老婆孩子,死也死不起!
崔鐵匠蔫頭耷拉腦地回到家,老伴一見他回來,歡天喜地,喜眉笑眼,沒及他開口,就自顧告訴他,胡四把地還給了他們,還打發(fā)人拉來六石谷子,說是這幾年占他家的地里收的。鐵匠瞪著眼珠子,愣了半天,忽然扭身沖著省城方向深深作了一個揖。
胡老六的人沒回家,名聲傳的家鄉(xiāng)方圓百里無人不曉,有口皆碑。
開始胡六當(dāng)兵去了,只給家里留下一個地址,誰也不知道他當(dāng)?shù)氖鞘裁幢?,只知道招兵的是張大帥的人,他一去就是三年不回頭。也就先不說他了。
單說媳婦新婚之日哭了一場,這也是風(fēng)俗有的,哭哭好,為婆家掉幾個“金豆子”,以后日子更寬裕。丈夫當(dāng)兵去,她倒沒傷心,看不見他,心里倒踏實??墒呛鶍屖懿涣?,當(dāng)兵,在這荒亂年頭,難免打仗,萬一有個三長兩短,老娘怎么受得了?受不了咋著,人走了,拉不回來。同時,她又可憐媳婦,小兩口打個照面人就走了,把一棵水蔥一樣的媳婦扔進清冷的空房里,她一看見媳婦就覺得過意不去。然而,好景不長。老娘掛念兒子的心思沒去,新媳婦倒惹她打心眼里惱恨了。媳婦剛結(jié)婚仨月,肚皮見長,她開始還以為是自家的生活好,是媳婦發(fā)福了呢。后來,咋看咋不對勁兒,發(fā)福不能光長肚子,別處不長,而且媳婦還時不時地干嘔。她記得兒子沒入洞房就當(dāng)兵去了,他琢磨不出那肚子里的東西是誰的。婆婆有一次大著膽子問媳婦,媳婦也說是有了。婆婆聽說“有了”,臉“呱嗒”一下撂下來了,死難看。媳婦低頭不敢看婆婆,嘟嘟囔囔地說:“都怨他,臨走……”婆婆沒聽完,一甩劑子走了。
婆婆開始罵三七兒,老母雞下了蛋,她邊撿雞蛋邊大聲地說:“沒人給你壓蛋兒②你也下蛋,不要個臉!”或者說:“是誰給你壓的蛋兒,你說下就下?”諸如此類的話多了去了,不一一記錄。
媳婦有時真想上前跟婆婆說個明白,但是婆婆不給她表白的機會,整天指桑罵槐,媳婦一氣,決定不跟婆婆說了,等那個人回來再作說法。因此,不管婆婆咋罵,她都緘口不語。而婆婆由變相罵三七兒到公開罵媳婦偷漢子,以至于伸手打媳婦,媳婦也都默默忍受。時間一長,小姑子看不過去了,就指責(zé)媽媽不該對嫂子橫眉豎眼,說打就打,萬一把孩子打掉,等六哥回來還不翻臉啊?媽罵閨女不懂事,讓她少管閑事。她想跟閨女解釋,又覺得這事不是一個小姑娘家該懂的,就沒好氣地馕搡閨女幾句,姑娘哭哭唧唧上嫂子屋里去了。好在胡六媳婦肚子里的孩子命大,那么打,最后還是順順當(dāng)當(dāng)降生到胡家。媳婦想,孩子生的順,是她帶著大肚子整天干活的緣故。挺好個大胖小子,長得比胡六還好看。但是,婆婆見不上。孩子還沒出滿月,婆婆就支使她什么重活都干。孩子天天長,婆婆有時也掃那么幾眼,覺得哪塊有些像六子,再看看媳婦的臉,覺得還是像媳婦,就認定是野種。孩子長到兩歲了,奶奶愣是見不上,對媳婦就更不用說了。
忽然一天,胡六不聲不響地回到家,一身便裝,提著一個便兜。胡六一進屋,家人正圍在一張大桌子上吃飯,當(dāng)媽的猛住了,看了半天才認出是六子,接著就一聲高一聲低地叫兒子,眼淚也下來了,嘴里磨磨叨叨罵兒子不想家之類的話。其實,胡六一進屋媳婦就認出是他,因為最小的媳婦每天吃飯都坐在靠近門邊的位子,她一擰頭就看見了胡六,只是感到意外,沒有驚喜。胡六看看媳婦身邊坐著一個小孩,伸手就抱到懷里?!斑@個是我兒子吧?”沒人搭他的茬兒,小孩在他懷里直打挺。胡六媽瞪著眼睛看兒子,也看孫子,有點糊涂。
“讓爸爸看看,看看——像爸,像!爸臨走種上的,你媽的地兒還真填活兒③人?!?/p>
一家人除了胡六妹妹,都有點目瞪口呆。人們愣怔一會兒,這才一一招呼。
胡六回家,全家子高興自不必說。他回到自己的屋里時,媳婦也抱著孩子跟隨其后。倆人一進屋,媳婦把孩子往炕上一撂,劈頭就問:“你說,這個孩子是不是你的?”
胡六愣住了,看著媳婦怒氣沖沖的樣子,老半天才說:“怎么了,你?誰說不是我的了?不是我的是誰的?我兒子,”說著他回過頭,看著孩子,手指逗弄孩子的小臉,“像我!我的種,那能差得了嗎?你看你……”
媳婦聽了胡六的話,繃著臉,一擰身,出去了。媳婦奇怪的舉動,弄得胡六莫名其妙,他不知道她咋了,氣呼呼的。小孩看媽媽出去了,在炕上哇哇大哭,胡六上前抱起孩子,好像感覺到點什么,也走出屋。他見老婆去牛圈了,以為她去解手,就把孩子抱到前屋,交給妹妹,又出來,站在后院等媳婦解手出來。等了老半天,他不見人出來,就朝牛圈走去。他剛走到牛圈門口,就看見媳婦正往吊在牛棚上面的一個繩套子里伸頭!他以一個訓(xùn)練有素的軍人的箭步躥過去,雙手抱住媳婦的臀部,托起她。
“這是干什么呀,你,我剛回來,沒惹你吧?”
媳婦在胡六懷里望著他一副疑惑的眼神,眼淚唰唰地流下來,哽咽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他把她抱回屋里,放在炕上,問她有什么委屈,只管說,他一定會給她做主。媳婦就把婆婆怎么懷疑她怎么經(jīng)常罵她打她的經(jīng)過簡單說了一遍,還讓他看身上的傷痕。他聽了,看了,長嘆一聲,道:“唉,讓你受苦了!那是我親媽,親媽呀!我怎么不了她,你是這,你們娘倆跟我走,咱不在家了。”媳婦抽抽噎噎地點點頭。
胡六領(lǐng)著孩子老婆去看了一趟岳父,在家又呆了兩天,家人看不出他開心,也看不出他不開心。時常也說幾句笑話,可他卻從來不笑。老胡不知道胡六在外面都遇到了什么事,這次回來,跟以前判若兩人,從前那個混世魔王現(xiàn)在成了規(guī)規(guī)矩矩的孝子。老胡問他在外干啥,他只說做點小生意。但是人沒出事,他也不去深究,看著胡六溫文的樣子,老胡覺得書沒白供他。
如若不是出了一件事,胡六還想在家呆幾天,出了一件事,他不得不領(lǐng)著老婆孩子走了。
王爺廟的保長征軍糧,征到苑家莊老胡家,胡老大和保長爭執(zhí)起來,倆人從院里吵到屋里,保長出口不遜,讓躺在炕上看書的胡六聽見了。胡六原本不想管閑事,保長嘴里爹呀娘呀的不干不凈,胡六就放下書,輕聲慢語說了一句:“你征糧說征糧的,嘴抹狼藉的干啥?”
保長見躺在炕上的胡六跟他說話。他也聽說胡家老六回來了,看那一身打扮,不像混出人模樣的光景,就鼓著眼睛說:“我他娘的還想打你呢,咋著?”
胡六打個挺,咵,跳到地上,直溜溜地站在保長對面。
“打吧,有種!”胡六看著保長的眼睛說。
保長見胡六戳在面前,眼神咄咄逼人,就退后一步,拔出盒子槍。
“我斃了你,咋樣?!”
胡六笑了。
“放起你那燒火棍子吧!”
胡六說著話,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綢面小本本,手指一動,打開小本子,送到保長眼前。胡六慢聲慢語地說:“看明白,”他唰一下收回小本子,“放起你的王八盒子。太狂了,你!你知道給誰征糧了吧?告訴你,今天斃了你,充其量我也就寫個檢查!”
保長的臉嚇得鐵青,連連點頭哈腰,退出屋去。胡六知道自己一莽撞,暴露了身份,他回家連警衛(wèi)都沒帶,更不想在家鄉(xiāng)人面前耍光棍兒擺威風(fēng),只好領(lǐng)上老婆孩子走人了。臨走,胡六囑咐老胡不要張揚他的事,更不要仗勢欺人。
胡六走后,家人才知道他在外邊當(dāng)了旅長,當(dāng)然保長也再沒敢征胡家的糧。很快,十里八鄉(xiāng)的都知道胡六在外邊干了大事,有的甚至傳說他給大帥當(dāng)副官。胡牛痘也不辟謠,他經(jīng)常告誡在家的五個兒子,不要到處張揚老六的事,過好自個的日子就行了。老胡教導(dǎo)兒子不差事,可是一母生百子,到底有個別,尤其是胡二和胡四,這兩個人知道胡六的身份后,在人前說話都變了腔,常拿胡六抖威風(fēng)。抖威風(fēng)歸抖威風(fēng),老胡沒死時,還沒有哪個兒子敢欺鄉(xiāng)霸鄰的。
胡牛痘給人種了一輩子牛痘,忽然患急性腦出血死了。老胡死時,胡六也接到了電報,當(dāng)時他正執(zhí)行一項任務(wù),沒趕回來,只打發(fā)人送回兩千大洋。哥五個發(fā)送了老胡,不久就分了家,隔門立戶,各過個的日子。老娘跟著老大過,幾家人倒也相安無事。只是胡二常跟人鬧糾紛,動不動就經(jīng)官動府,當(dāng)然官司都是他贏。胡四倒不經(jīng)常跟人打官司,但是他喜歡占小便宜,便宜讓他占了,他也就沒事了。小便宜占不同的人的永遠叫小便宜,而總是占一個人的,那就不是小便宜了,那叫欺負人。
民國三十六年秋天(公元1947年),胡老大接到一封解放軍的一位師長的長信,寫信人讓他們哥五個把土地分給家鄉(xiāng)的窮人。胡老大召集哥幾個仔細研究了這封信,又商量半拉月,最后老二和老四死活不肯把自家的土地?zé)o償讓給別人,其他哥仨按照信上說的把該讓出去的土地分給了窮人。
土地改革時,胡二和胡四劃成富農(nóng),老三老五劃為中農(nóng),老大人口多地少,倒劃了個貧農(nóng)。
1948年春,狼洞溝胡家墳地埋葬了一位國軍舉義的解放軍師長,名字叫胡一,胡老大家享有烈士家屬待遇,因為胡一的老娘在胡老大家。
胡一的陵墓在狼洞溝溝口的山腳下,墓前有四米高的紀念碑,記錄著烈士生前的事跡。文革時期,胡一被當(dāng)作舊軍閥和國民黨的遺害而批判,墓碑曾被紅衛(wèi)兵推倒砸爛,胡一的骨殖也給掘出了墳?zāi)?,撒的滿墓地都是朽骨,就連墓地已經(jīng)長到碗口粗細的樟子松也砍伐凈盡。后來政府又重新修了墓,將胡一的殘骨又葬于墓穴,還立了碑,栽了樹,現(xiàn)在樹已經(jīng)又長到墓碑高了。胡一將軍有個在什么研究所工作的兒子和兩個不知干什么的女兒,年年清明節(jié)來掃墓。
我在王爺廟中學(xué)讀書時,每年清明節(jié),學(xué)校都組織全校師生去狼洞溝口為胡一將軍掃墓。
①老鴰眼子:一種灌木植物,木質(zhì)硬,芯兒軟,易于通孔。
②壓蛋兒:東北方言,公雞交配母雞。
③填活兒:東北方言,“成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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