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水煮生活
1
清晨的陽光像掛了露水,賊亮賊亮的,幾絲光線從門縫兒滲進(jìn)地窨子里,我睜開眼,聽見溝塘里榆樹棵子上傳來一聲聲的鳥鳴,啾,啾啾,啾……聲音短促而似有所期待。半明半暗中,棚頂上有幾根枝條好像在晃動。我眨眨眼,定睛分辨時,居然是一條條筷頭粗細(xì)的小蛇,伸著頭搖來擺去。媽呀,棚上有蛇窩嗎?我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赤身跳下地,伸手扯過衣服,嘩啦嘩啦抖兩下,沒有什么。這些小崽子,全不在意我做什么,仿佛一切都是情理該然,它們依舊搖頭晃腦,毫無顧忌。我打開房門,陽光一下子涌進(jìn)屋來,很快,小蛇們把頭縮了回去。
蛇在山上并不罕見,但出現(xiàn)在棚頂上,我真的始料未及,那是很嚇人的。當(dāng)然這些小小蛇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它們背后的大蛇。
不久前,我見過一條大蛇,一條二尺多長的黃綠相間的花蛇,它正從地窨子門邊往外爬,一半門里,一半門外,仰頭吐芯向我示威。我不得不退后幾步。盡管我從沒挨過蛇咬,可一見蛇,就渾身起雞皮疙瘩,頭皮發(fā)麻,腿發(fā)軟。這種花蛇俗稱“野雞脖子”,毒性很大,動作快而兇,特別是那蛆蠕的身軀和扭顫的鱗片,十分膈應(yīng)人!這條蛇應(yīng)該是公的,鱗片上的綠紋很亮,除了七寸下有兩個圓包包,整個軀體修長(母蛇花紋暗淡,體型粗憨)。我真怕它抽冷子咬我一口,咬一口就夠我受的,不死也得扒一層皮。我的命不值錢,但它很重要,我的命還承栽著一份沒有完成的責(zé)任。
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草窩里的雞蛋少了兩顆時,我真的很氣惱,本不想撩飭它,可它吞了我兩顆雞蛋,卻讓我動了殺機,想從它的肚子里把雞蛋扒出來,我不吃也不能便宜了它。雞蛋可是我當(dāng)時唯一的奢侈品,我一天才吃一顆,它一次就吞了兩顆,太貪了。(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蛇大概也是慌不擇路,沒有順著溝膛往里爬,其實幾步遠(yuǎn)就是深草茂棵,而它竟然爬上對面的溝幫子。這分明是找死的節(jié)奏,那么陡峭的溝坎,長的都是矮草,根本藏不住身兒。我若置它于死地只消繞過它,先爬到溝坎上面,等著它的頭部探到溝沿上來,用燒火棍子照準(zhǔn)它的七寸抽下去,一棍子即可致命。它爬行的并不快,一是坡陡,二是那兩顆未曾消化的雞蛋延緩了它的爬行速度,讓它的行動像懷孕的母蛇。
我俯身在灶邊拾起燒火棍子,幾步爬到溝沿上,舉著棍子等著它爬上來。它一上得溝沿,立刻警覺地仰起七寸以上部位,扭頭望著我,吐著芯子,躍躍欲試,但那樣子咋看都帶有做賊心虛的架勢??粗菒核椎能|體和裝腔作勢的無賴之舉,我的頭皮酥酥的,胳膊發(fā)軟,便不自禁退后一步,猶豫著,想要不要把燒火棍子抽下去。我的猶豫大概給了它逃脫的勇氣,它迅速扭轉(zhuǎn)頭,身子一縮一縱,一縱一縮,幾縱幾縮,轉(zhuǎn)眼間隱沒在山坡的草叢中。
我沒再追趕它,放下燒火棍子,任它逃走。我之所以猶豫,是想起二十年前二大爺跟我說過的話,他說山里的活物都?xì)w山神爺管,在山上不能亂殺生,得罪了山神爺,求來的財早晚都得丟。人在沒運氣時什么都信,我可不想再進(jìn)城去白跑一趟,太折磨人了。
蛇雖是冷血動物,但蛇又是可馴化的,馬戲團(tuán)就有耍蛇的項目,我見過。能馴化的動物說明它們有記憶,有記憶它就不該再來襲擾我的生活,我給它機會,它也應(yīng)該給我面子,大家互不相擾才是。不過,為安全起見,我還是用羊胡子草編制了一個草袋,把剩下的八顆雞蛋裝進(jìn)草袋里,吊到棚頂梁桿上。
雞蛋被蛇吞了兩顆,我兩天沒吃雞蛋。還好,我盡到了照應(yīng)財物的責(zé)任,它也沒再來攀高覓蛋。
我不知那條花蛇是不是棚上小蛇的父親,但我愿意相信它是的,它應(yīng)該體會了我的善意,因此才有了眼下的節(jié)制。如果它真在棚里,雞蛋就吊在棚梁上,它做“梁上君子”不是更方便一些嗎?它沒再動一顆,足見它是個真“君子”。如果我的推理是正確的,我沒理由去殘害它的子女,蛇不犯我,我不犯蛇,你走你的天棚路,我走我的地下門,井水不犯河水。
然而,跟一些初生的小蛇講禮數(shù),我怕它們還不知何為教化,還是小心為上。我將被窩移到炕梢去,以免哪條小蛇不慎失足跌落下來,造成我們之間無障礙碰撞,那可不是好玩的。小蛇也是蛇呀,我可不想玩農(nóng)夫與蛇的把戲。
自打發(fā)現(xiàn)了小蛇,在地窨子附近,我再沒看見過一條大蛇,小蛇時常見諸棚端,三三兩兩,兩兩三三。小蛇長得很快,幾天時間具有了大蛇的一切特征,不像最初那樣童真無忌,而是賊頭賊腦,張嘴吐芯,有了一定的警覺性。
我不知這群小不點都吃些什么,是怎么吃的,蛇不是哺乳動物,它們總得吃點啥,而自己有無能力覓食。我看不見大蛇,不等于它不在棚窩里,否則,小蛇何以生存?
這些小東西,晚上倒不見活動,我睡覺相對安全些。我能見到它們都是在中午,陽光不能直接照射進(jìn)屋里時。我中午不睡覺,但也躺炕上歇一會兒。有時我也想,它們與我同處一室,也許大蛇春起就在這里了。哥哥挖地窨子時,趕巧沒碰到它們的棲處,或者是將它們的出入門戶蓋到地窨子里了,正趕上母蛇有孕在身,不方便另尋他所吧。聽說蛇不會打洞,都是借了鼠兔之穴生兒育女,當(dāng)然也不能排除它們借用了人類的智慧而遮風(fēng)避雨。
說了你可能不信,有時我很羨慕蛇鼠的生存之道,它們雖卑微,卻有自己的窩,即便鳩占鵲巢,被侵者也不敢公然認(rèn)領(lǐng)。人不行,人活在法治社會里,不能胡來。我進(jìn)城只能租人房子,月月給錢,一旦交不上錢,就會被掃地出門,更甭說有屬于自己的窩了。
地窨子雖不是我挖的,但我住著卻也能心安理得,然而它不過是個臨時住所,其土地也是有所屬的。明年,說不定整個地窨子真成了蛇的一大家子的安居之所,它們可以為所欲為,所屬業(yè)主也奈何不得。哥哥在這里承包了一百多畝山地,承包合同只有一年。
土地是當(dāng)?shù)匾粋€嘎查(村)支書開墾的——小干部自有小干部的方便。這里離家一百多里地,侍弄田地就要在這里打野住宿,不能天天回家。哥哥領(lǐng)著侄子侄女打野,主要是鋤地、犁地,鋤完一遍地(別人都鋤兩遍),停一停,然后用三輪車?yán)缯?,犁上土。蓋住的草就蓋住了,蓋不住的,超過秧苗的,再拔拔大草,未曾超過秧苗的,任它生長,長多高算多高,就只等秋收了。
我是在他們拔大草的時候從外地回來的。
我在家跟老娘呆了兩天,有人到山上來,我搭方便車也來了山上,幫著哥哥薅了幾天大草。他們回家了,我一個人留下來刨藥材,掙點現(xiàn)錢,好再走出去。
我一向不大看好哥哥的生產(chǎn)和生活方式,但他是哥哥,我也不好說什么,說了,他也不會有所改變,還惹他生氣。作為莊稼人,哥哥完全踐行了“莊稼不收年年種”的古訓(xùn)。但自打分田到戶,我不記得哥哥種的田地哪年獲得過豐收,無論是旱澇不均還是五風(fēng)十雨的年景,哥哥種的莊稼永遠(yuǎn)比別人家的差,別人也差的時候,他的更差。他像父親一樣,懶于農(nóng)事,侍弄個差不多便停手了,好像多干一點就吃了大虧似的,到秋后就不是差不多了,而是差得遠(yuǎn)了。但是,哥哥有個好心態(tài),他永遠(yuǎn)對明天寄予美好的愿望,哪怕他眼看著沒有經(jīng)營好今天,也會無緣由地懷抱著對明天的期待和僥幸。哥哥始終無法將付出與收獲協(xié)調(diào)起來,今日有酒今日醉,只要有人敢把錢高利息借給他。哥哥這輩子還的利息錢,比他早年掙的錢都多。哥哥在碰壁的時候,會怨氣沖天,他從不認(rèn)為自己做錯了什么。
哥哥脾氣不好,老婆孩子都怕他,在家說一不二。有時他也吵母親幾句,母親不服他,動不動要分家。不過,哥哥不許別人說母親,孩子們說了,他不但對孩子言語惡劣,弄不好還要肢體語言相加。母親勞碌一輩子,晚年也不閑著,力所能及,山上家里什么活都抓撓著干,但是她的嘴也不閑著,這看不慣,那看不慣,仿佛家里沒她,別人都沒法過日子。
贍養(yǎng)過老人的,大多在老人面前不會得到夸贊。俗話說,老小孩小小孩,老人跟誰過,誰的不是就多。我不常回家,回家來,母親向我告哥哥的狀,我說她幾句,她罵我也是狼崽子,白養(yǎng)活我了。養(yǎng)活老人不容易,打不是罵不是,深不得淺不得。哥哥說歸說,任何時候,他總是讓母親吃上喝上,睡熱炕頭。在吃喝上,哥哥從不虧待自己,自然也就不會虧待母親。
哥哥一輩子最對得起的是他的胃,可他的胃一點都不爭氣,就像偏兒不得偏兒濟(jì)一樣,他的胃玩命地跟他較勁——哥哥六十出頭就查出胃癌,不久就去世了。
哥哥對我也有足夠的善念,他可憐我的奔波,他也知道沒法阻止我。我每次外出,他都會抹眼淚,仿佛我出去就是遭大罪的。我回來了,他很高興,我說過一段時間還得走,他也不阻攔我,只是讓我等秋后收了豆子再走,多帶點錢,好像他的地里長的都是人民幣。我不能等到那時候走,到賣豆子時,天氣已經(jīng)大冷了,不方便找工作,也不容易物色安居之所。我當(dāng)然不好指望他獲得豐收,他的收成有八十個窟窿等著去堵,年年都是剛收了莊稼,就有上門討債的。
我自己過的是窮日子,很在乎別人的觀感,因為我完全可以按部就班地上班,掙現(xiàn)錢。哥哥日子比我好不到哪去,說他破罐子破摔,他年年不少種田,農(nóng)閑時也做點瓦工活。按說,他每年也不少掙錢,只是錢到手飯到口。我不行,我口袋里有幾十塊錢,一般沒啥要緊事,我絕不動一分,以免遇上事抓瞎。因此,哥哥私下里對我兒子說我把錢看得太重,不好成事。我聽到后,也只是一笑。說真格的,我無法不把錢看得很重,錢曾經(jīng)讓我吃盡苦頭,錢也正在讓我經(jīng)歷折磨,這不是危言聳聽,我受的煎熬不在于身體,而是精神。
是的,這幾年,我像野狗一樣地生活。我曾經(jīng)因為身無分文而睡在公園的草坪上,園丁用水管將我澆醒;我曾經(jīng)不名一文,兩角錢的森鐵火車票買不起而徒步行走七十里夜路;我曾經(jīng)因吃不起肉,不得不在冰天雪地里夜走森林去套兔子,白天不敢耽誤干活;我曾經(jīng)因為極度缺錢,想看點書,蹭到新華書店處理舊書的攤位前,悄悄把想看的書掖到褲腰里,趁看書攤的女士不備而帶走。
關(guān)于偷書的事,我要多說幾句。我偷的書都是新華書店打入舊書攤的,看書攤的是我鄰居一位女士(當(dāng)時她還不是我的鄰居),在我的印象里,她永遠(yuǎn)都在埋頭看書,不管顧客,幾乎人人都在偷書,她卻沉浸在文字的世界里。她成了我的鄰居家的媳婦后,我還認(rèn)得她,對她的印象太深了,每次去偷書我都多看她幾眼,盡管她長得并不美,但她是個喜歡讀書的人,那股專注勁透著一種文人的氣質(zhì)。我跟她談起此事時,她笑了,說她知道大多數(shù)人都是偷,極少有人花幾分錢買一本薄薄的,但懷里一定藏著幾本厚厚的。她可真精明,我就是這么干的。她告訴我,過去沉積下來的一些名著,改革開放后,少有人問津,政府又不知送給誰,有人提議大幅降價,放在新華書店門外賣,人肯花錢買書,自然是想讀,若有順手牽羊的,讓她權(quán)當(dāng)沒看見。原來如此。
實話實說,我前前后后偷走四百多部書,還有幾套名家全集,有二十幾本毛八七的薄書是我花錢買的。這些書我也都讀過,有的不止讀一遍。鄰居女士嘲笑我說,老師也偷書嗎?我用孔乙己的話回復(fù)她,也是自嘲,竊書,讀書人的事……能算偷嗎?她嘎嘎笑,我也笑。后來,有相當(dāng)一部分書被我借丟了,傳壞了,剩下的,在我搬家的時候,包括幾套全集一并送給幾個鄰居家的學(xué)生了,一本沒留。這也算是我替政府間接傳播傳承經(jīng)典文化了。不是花錢來的,也沒花錢去,希望讀者不要拿這件事情來指責(zé)我的人品,拜托!
接著說我哥哥。
哥哥承包的土地,農(nóng)民都能看得出來,不會有多大收成,缺苗不說,草比苗多而高,能收回成本就不錯了??伤€算計著,有多大多大的收入,做夢似的。
哥哥沒文化,明知外面的世界不是他的,他沒別的想頭,只想種點地,做點瓦工活,這是他能干的,不過他干啥都沒長性。我自認(rèn)為是一個有理想的人,然而未免浮躁,我的外出就像拖著長槍的堂·吉訶德,單槍匹馬闖世界,亂撞一氣,總想打出一片屬于自己的天地,卻是到處碰壁,撞得鼻青臉腫。我總覺得哪里定有一個適合我的工作,可能緣分還不到。我固執(zhí)地迷信打工跟女子嫁人差不多,倘若遇人不淑,必定浪費一個時期的青春,但人不能一輩子倒霉。
倒了霉,我只能回老家療傷。圣人說,君子懷德,小人懷土。我不“懷土”又能怎樣?
說心里話,我真不想種田,我種田更沒運氣,或者說我跟田地沒緣分。我也種過兩年田地,那兩年正趕上亞洲經(jīng)濟(jì)風(fēng)暴,開不出工資,大多教師都包點田地種,我也種點田地,我周內(nèi)教書,周末侍弄田地??煞N田必須有生產(chǎn)資料,沒有,什么都得花錢,種子花錢,化肥花錢,耕種花錢。那兩年,我只能靠賒賬搞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總得吃飯。我沒有向單位請過假,身為教師,還有一個職業(yè)道德問題,不能誤人子弟。除了利用周末侍弄田地,當(dāng)時所有學(xué)生,在春秋兩季,還放兩周農(nóng)忙假。鋤地由我自己來做,割地由我自己來做,忙鏟忙割的季節(jié)是雇不到人的,人都收完了,我還在忙活。冥冥之中,好像老天爺跟我結(jié)了梁子,單意跟我作對。第一年春旱秋澇,沒什么收成,僅夠交公的,本錢全搭進(jìn)去了;第二年我的田地遭雹災(zāi),把莊稼砸得溜平,省了秋收,就剩上火了。
種田不成,我放棄工作,背著債務(wù),毅然決然地走出去了。我在外面混不下去時,厚著臉皮也可以回來教書的,但我這個人確實不知天高地厚,相信好馬不吃回頭草,非要在外面求個甜酸不成。有人勸我還是留在家里吧,掙點工資,種點田地,準(zhǔn)成,不能年年都鬧災(zāi),說親戚里道的幫把手,有兩年就緩過來了。我不想那樣做,求人不如求己,我?guī)筒簧蟿e人什么,何必叨擾人呢?
我在外面,老家能牽掛的,不是老人,老人有哥哥養(yǎng)著,而是我還有一個未就學(xué)的兒子。哥哥養(yǎng)著老人也罷了,但沒義務(wù)幫我養(yǎng)兒子,盡管他從不說什么,我得懂輕重。
我想,等我再走出去,不能對工作挑三揀四的,要先站住腳,一步一步來。
往事不可追,來日猶可期。
2
地窨子附近山上主長黃芩、桔梗和防風(fēng),我主要刨黃芩,桔梗我不刨,扒皮挺費事的,防風(fēng)碰上大秧的也刨點。這里年年有人來刨藥材,但好像都是一走一過,沒人細(xì)致地刨,大秧子少,小秧子多,人不大看得上眼。我沒腳力可借,只能多花點耐心,粗的細(xì)的一塊刨,弄好了一天也能刨大半麻袋。我算計著,刨上四五十天,到落霜季節(jié),掙個六七百塊錢不成問題。有了這樣一筆錢,我可以走得遠(yuǎn)一點,也可以走走大城市,一時找不到合適的工作,也不至于手頭沒錢,我想,機會總要先有飯吃。
哥哥下山時,開三輪車去四里外的一眼泉子給我拉了小半箱水。水箱不是沒裝滿,是車子抄近道,不小心一只輪子陷進(jìn)泥塘里,哥哥把水放掉了一大半,我在后面推著車,算是拔出車輪來。哥哥說,剩下的水也夠我吃一陣子的,過幾天他上山來再拉一箱。其實,小半箱水,省著吃,也夠我用十來天的。山上還剩些棒子面和大碴子,有幾碗小米,十來斤土豆,豬油還剩一點點,最多的是鹽,用一年半載沒問題。哥哥還特意給我省下十八枚雞蛋。我知道哥哥手里沒有錢,我從外地回來,口袋里還有五十元錢,他要去了,說買柴油。但我相信他再來,能到小賣店賒點吃的給我?guī)?,至少青菜豬油家里有的。
為使?fàn)I養(yǎng)均衡,我一天只吃一枚雞蛋,不敢多吃;午、晚燉菜,只有土豆,湯多土豆少,等我把土豆燉熟了,用筷頭戳點葷油,使其融化在水面上。這種吃油方法,我的家鄉(xiāng)叫“后老婆(娘)油”——大顆的油花漂在水面上,顯得油水很大,也能吃出油味來。即便這樣吃油,我也僅吃了四天,豬油吃完了。我估摸著,哥哥很快就會將豬油捎上山來的,跟前也有其他人包地的,刨藥材的也有打溝塘路過的,誰都會給我捎來。我的主食是棒子面和大碴子,晚上熬點小米粥,睡覺了,吃點稀的也無妨,再說小米營養(yǎng)高,坐月子的人都吃小米,我必須省著吃。棒子面做疙瘩湯,或者扯面片,也只能放點鹽,扔上一把臨時在莊稼地里采的莧菜或灰灰菜嫩葉,沒有油,白水煮兔子;玉米碴子架點杏樹疙瘩火,火不能太旺,約摸著飯快熟時,明火也就熄了,靠火炭慢烘,這樣不至于讓飯糊底子。早晨出工時煮上,中午回來吃正好。大碴子鍋里煮上一個帶皮的土豆,吃飯時搗碎,放點鹽花拌巴拌巴,連瓤帶皮就飯吃,也挺好的。晚上,吃完飯我就睡覺,也不怕漾食,晚飯稀哩光湯,也沒食可漾。
本來,晚上沒事我可以看點書的,哥哥給我留了半酒瓶子柴油,讓我點燈用。事實上,我?guī)Я藥妆緯?,一個字都沒讀過。讀書和我現(xiàn)實的生活有一定的心情隔閡,讀不下去,睡不著覺我也不點燈,瞇著眼等著入眠。足見我不是一個可以枵腹苦讀之人,腹笥瘠薄,難有出息。
我一個人生活在山上,沒有顧忌,都是脫得精赤光光的躺在被窩上邊睡,解乏,連一只蚊子也不會光顧我的屋子——蚊子聞不得炕縫里飄出來的焦煙氣味——在門口嗡嗡幾聲就飛走了。我沒想過會一氧化碳中毒,地窨子墻雖不漏風(fēng),但門和棚邊都透氣。有屁敞開放,伸懶腰,打哈欠,嘴里可以發(fā)出人聲,也可以發(fā)出非人類的聲音。世界與我無關(guān),誰是首富,誰破產(chǎn)了,美國大兵抓沒抓到薩達(dá)姆,耶路撒冷是不是發(fā)生了炮擊事件,都與我無涉。我覺得自己仿佛生活在一百年前。是的,一百年前,這里可能只有游牧民族,他們只能吃肉,沒有糧食;而我只有糧食,沒有肉。這兩者的生活差距是很大的。自然,整天吃肉的人必然火力旺,晚上可以摟著女人睡覺,我卻只能摟著空氣睡,有女人也是干看著……
勞累之所以可以忍受,是因為勞累的收獲可以支撐一份野心,不能說全無意義,而勞累的直接功效是睡眠好,連神經(jīng)衰弱都治了。剛躺下的時候,我還能聽見室外草蟲的鳴叫,再等一會兒,灶前也許會發(fā)出窸窸窣窣山鼠尋覓飯粒的聲音,最后不得不失望地離去——我吃飯的地方比潑留希金門前的大道都干凈。我不管外面是滿天繁星還是皓月當(dāng)空,是幽幽鳥鳴還是牧人款款歌聲,什么都不影響我的睡眠——睡眠好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不過,我不午睡,白天睡覺我有焦慮感,這是我最近幾年在城里養(yǎng)成的習(xí)慣。
我慶幸這些年沒有生過大病,頭疼腦熱、跑肚拉稀,挺挺就過去了。我總覺得,只要身體不找麻煩,希望總還是有的。熬吧,熬到火候就熬出頭了。我現(xiàn)在的處境是,有地兒熬就不錯了,要懂得知足。人走背運的時候,期望值不能太高。
我每天見到的人十分有限,大多是牧人。專程光顧我小屋的人也有,一般都是在我出工后,我在山坡上見人到地窨子去,看看沒人就走了。說心里話,我不太希望有人來,人來也不會給我?guī)硎裁?。生人也還罷了,在熟人面前,有傷顏面。我一個人在山坡上掄鎬頭,擦汗不怕把臉弄花;在溝膛子底下做飯,做好了吃,喝湯不用顧忌發(fā)出多大聲響;睡覺脫光身子,裸得放心……
地窨子里積攢的藥材越多,我越不敢往遠(yuǎn)處走,我怕照應(yīng)不到,讓人給偷走。這趟溝有一條通向馬場的土路,來來往往的車輛也不少。我不怕汽車,怕的是也來刨藥材的驢車或馬車,如果知道地窨子有藥材,順手牽羊是很方便的。有時,我確實看見有人將車停在路邊,南坡走走,北山看看,有時竟走到我的地窨子跟前,還好,人見屋里沒人也就走了。
車走了,我常常仍站在原地想一會兒。我不想別的,想擁有一輛小毛驢車,那樣可以想去哪就去哪,車走家搬。我若有車,走得再遠(yuǎn)一點,最好是少有人煙的地方,只要有藥材。我也挖一孔地窨子,能防雨防蚊就行。我守著一片山,就像梭羅守著瓦爾登湖一樣,說不定小日子也會溫潤如春。我干的時間越久,越是覺得有一架毛驢車的必要,我可以整個夏天刨藥材,刨一車,賣一車,然后買點生活必需品。那樣,我就不再到外面去討生活了,在山里過日子也挺好的。我明知這種想法的不可操作性,卻還經(jīng)常那么想。人就是這樣,當(dāng)生活沒有著落時,好胡思亂想;一旦有了著落,想象的翅膀又飛回到現(xiàn)實中……
總的來說,我對外面的世界還是不死心的。
多日不見油水,我已經(jīng)便秘了,拉泡屎要蹲半個小時,腿都蹲酸了。沒事我多喝水,喝涼水,涼水也破壞不了我的消化系統(tǒng),一泡稀屎都不拉。
一天傍晚,我剛回來,就聽見屋子里唰啦唰啦響,像摩擦發(fā)出的聲音。我提著鎬頭,抽冷子踹開門,屋里沒有人,什么都沒有,聲音也戛然而止。怪了,鬧鬼了不成?我四外掃視著,忽然油壇子里發(fā)出聲音來。我的第一感覺是蛇,這次是請君入甕了,壇子是葫蘆肚子,它爬不出來。我湊近一看,竟是一只山鼠,挺大一只山鼠,正在上躥下跳,每一跳都會碰壁,怎么也跳出不來。不用說,一定是壇壁上的油味誘惑了它冒險“入甕”。瞧著它上躥下跳的熊樣子,我心一動,覺得一只肥大的山鼠足以讓我美餐一頓,我有十幾天沒見油水了。山鼠已經(jīng)成了甕中之鱉,不忙,我只消考慮怎么吃它,燉著吃還是烤著吃。我看著它跳一陣子,沒勁了,它便伏在壇子底兒喘粗氣,小眼睛賊溜溜轉(zhuǎn)。看著看著,我又想起二大爺?shù)脑?,想吃它?a target="_blank">念頭一下子淡下來。人吃老鼠是1960年的事,不餓急了,現(xiàn)在誰還吃老鼠?我不是貓,縱然“我是貓”,夏目漱石的“貓”尚且不逮老鼠,我也就別多管閑事了。唉,算了,還是放了它吧,也算是我在山上做點不讓山神皺眉的事兒,圖個順當(dāng)。
我將壇子捧到屋外,放倒,山鼠從壇子口一躥老遠(yuǎn),其優(yōu)美的姿勢不亞于跳遠(yuǎn)運動員。我嘿嘿笑出聲,至于它驚魂甫定后,會不會吱吱大笑,我就不知道了。我提著壇子沿,壇口對著落日的余暉,望望壇子里,光溜溜,倒也沒留下山鼠的腳跡,也看不見它舔舐的痕跡。我將鼻子湊近壇口嗅嗅,有點葷腥味——對了,我何不用開水將壇子涮一涮,可以燉點野菜嘛。我燒了兩水舀子開水,把壇子好一頓涮,然后把混了吧唧的水倒入鍋里,真有油花漂在上邊。再一加熱,濃郁的葷腥味散發(fā)出來了。我將撥拉好的棒子面疙瘩和一大把灰灰菜嫩葉,傾倒進(jìn)沸水里,邊煮邊攪。
冷丁見著油腥,半鍋野菜疙瘩湯,我喝得精光。一般來說,吃了山鼠踐踏過的油水,是一件大丟臉面的事兒,不是滿肚子油水的人可以想見的,你盡可以在茶余飯后當(dāng)作談資。我敢寫在這里,也不怕你笑話,我不過是想讓你了解一下精致的生活是有條件的,沒條件,大姑娘做了包身工也顧不得羞恥了。
人在苦熬干休的日子里,腸道并不因為喝了一點帶油水的湯就有所改善,我依然便秘,照樣一蹲就是半個小時,消耗體力不說,也頗浪費時間。
平時,我沒覺得有多饞,也不講究營養(yǎng)不營養(yǎng)的,主要是肚子里還有點油水。作為農(nóng)家子弟,我的身體沒那么矯情。但長期不見油水,老是便秘,我不得不每頓飯都搭配一點野菜,野菜也是菜。黃豆田里長有灰灰菜、莧菜、燕尾菜,掐點嫩葉,也有乳生的油菜苗子,油菜苗雖然有點辣味,但吃常了也不覺得;往遠(yuǎn)走走,到甸子上找點車前菜和蒲公英的嫩葉,放在面湯里,飯菜一籠統(tǒng),填飽肚子就好。按說多吃野菜對健康大有好處,野菜是純綠色食品,可是沒油水,綠色也不綠了,屎都是黃的。當(dāng)人嚴(yán)重缺乏脂肪和蛋白的時候,干著重活,體格再好,也扛不住勁。
油壇子被我涮干凈了,空在那里,我忽然想起,可以腌點咸菜。腌什么呢?有了,桔梗是可以腌咸菜的,扒了皮,晾干了,去一去藥味,腌透了,就飯吃也不錯。
其實,山上的桔梗不比黃芩少,平時我不刨它,因為桔梗要剝了皮才行。我一個人在山上,沒時間鼓搗它,刨一天桔梗,要剝一天皮,不上算。腌咸菜用不多,挑順溜的一天刨點,做著飯就把皮剝了。
在山里,我吃的差,穿的破,睡的丑,熟人看不見,得以保留一點自尊。
我在山上接觸的動物遠(yuǎn)比接觸的人多,山鼠野兔時常見,土球子蛇、綠花蛇也偶爾碰上,鳥兒飛來飛去,在它們的眼里,人的窮富妍媸大概都一樣,就是個人嘛。我見到的動物最多的是家畜——牛和羊。牛一幫兩百來頭,羊一群五六百腔。我想,牛最好吃的部位當(dāng)屬牛蹄筋,牛百葉生拌也不錯;羊肉比驢馬肉好吃,驢馬的板腸不賴,但不如羊肉香,羊腿整個烤著吃最好,比吃烤串要過癮,肋巴扇上的肉是“活”肉,包餃子好,特別是一咬一包油水的肉蛋兒,羊下水最好熬羊湯,撒點胡椒面和香菜末,喝到冒汗,爽……
3
我盡量節(jié)約用水,早晨用過的洗臉?biāo)形绾屯砩衔疫€接著用;洗菜水,沉淀一下,也能洗腳。我主要是喝得多,怕沒勁,我吃的鹽多,再加上身子虛,出汗就多,我半天能喝一塑料壺水。回到地窨子,我還要先喝一舀子水再做飯,有時半夜醒來,我再喝一茶缸子涼開水。十幾天光景,水箱里的水終于被我用完了。
趁著月色,我攜一塊塑料布去泉子里兜水,一兜子水四五十斤,也夠用幾天的。
背水,讓我得到意外的收獲。首先,我請環(huán)保人士諒解,我抓了一些青蛙。我家鄉(xiāng)的人,撈水生動物從不當(dāng)作殺生,撈點魚,抓點青蛙,再正常不過。小溪里也有幾條泥鰍,月光下沒法抓,它們太賊了。我去背水,青蛙們有的跳進(jìn)泉水里,有的跳進(jìn)草棵里。雖是夜間,但在月光下,跳動的青蛙大小可辨,只是公母難分。我家鄉(xiāng)年年有人偷偷收購母青蛙,說是扒蛙油,蛙油是很珍貴的。我以為,母蛙之所以好吃,是它有滿腹的蛙籽。夜間分不出公母,我只揀大的抓,抓一只,用草莖穿一只;抓到月亮偏西,我數(shù)了數(shù),四十三只,不錯。天不早了,我也累了,背著一兜子水和幾串青蛙,濕漉漉地走回去。
回到地窨子,我先將水倒進(jìn)水箱里,用塑料布將水箱口封嚴(yán)實,盡量不讓其蒸發(fā)。然后,我坐在一塊石頭上,喘一會兒。我想,該怎么吃青蛙呢,一頓吃多少公的多少母的?這需要我算計一下,我不能天天晚上去抓青蛙,費力耗神,白天干活沒勁兒,耽誤正事。我數(shù)了一下公的(前爪有兩個小疙瘩),然后計算一天吃倆母一公,夠我吃十四天的,還剩一只母的。我決定,第一天吃仨母一公。這個算好了,我把它們放到鍋里,倒一舀子水,撒上一大把鹽粒子,蓋上鍋蓋,上面壓一塊石頭,然后睡覺。
盡管我睡得很晚,但是太陽一出,我還是醒了。我把浸好鹽味的死了的青蛙晾到地窨子邊的榆樹枝上,留下仨母一公,蒸上,鍋邊貼大餅子。早飯要吃干的,抗餓。
青蛙兩天就曬干了,我把它們吊在屋里棚條上——好幾天沒看見棚上有蛇了。
我以為我背的水只夠用兩天的,第二天晚上,我看還夠用一天的,沒去背水,吃過晚飯就睡了。
早晨,我醒得很晚,如果有太陽,怕是有八點鐘了。我來山上后,從沒睡這么沉過,原來昨晚下了雨。我從小就有點風(fēng)濕病,一到陰天下雨日,總是睡不醒。昨天傍晚,我見老云接駕了(太陽沒落山,被烏云遮沒了),俗話說,老云接駕,非陰即下。我將晾干的藥材都裝進(jìn)袋子,摞到地窨子里,怕下雨。怕下雨,還真就下了。當(dāng)然,也該下了,天有點旱,黃豆秧都結(jié)角了,到灌漿的季節(jié)了。
天還沒放晴,山坡上霧氣迢迢的。農(nóng)諺云,早霧晴晚霧陰,應(yīng)該不會再下雨了。不出所料,我做熟飯,云霧已經(jīng)散去,天上的云變得層層疊疊的,陽光時不時從云縫射出來,西北風(fēng)不大,涼颼颼的,空氣里散發(fā)著黃豆秧和青草的氣味,還夾雜著些微的土腥味,看來雨是下透了。
吃過飯,天不早了,我不想遠(yuǎn)走,便沿著溝幫往地窨子所在山頭上爬,我想去南坡臉兒轉(zhuǎn)轉(zhuǎn),刨多少算多少。剛下過雨,應(yīng)該不會有人來的。平時我不翻山,看不見地窨子,我放心不下晾曬的藥材。
南坡很陡,滿是山杏樹秧和臭烘烘的駱駝蒿,間或長幾墩兒蒼術(shù)。蒼術(shù)也有收購的,就是價格太低,兩角錢一斤干品,還要將蒼術(shù)身上的毛毛搓掉,費事,自己沒有車,不適合刨它。我只好往坡下走,到對面山坡去。對面是個漫山坡,蒿草相對茂盛一些,看不到幾株黃芩,有幾株,根系像燒的香似的。我又翻過一道梁,遠(yuǎn)遠(yuǎn)能看見嘎查的房屋。陽坡也是杏樹秧子,我又不得不下到溝底,去對面的漫梁上。這里的黃芩讓人刨過不止一遍了,但是防風(fēng)沒人刨,根系也很粗壯。因為出工晚,翻山越嶺走得又遠(yuǎn),中午我沒回去,到了下半晌,又累又餓,確實堅持不住了,我背著半麻袋防風(fēng),翻兩個山頭,歇了好幾歇,回到地窨子。
我扔下麻袋筐具,先打開門看看,藥材都在,我的心也就落地了。
我做著飯,哼著小曲,覺得中午不吃飯,也值了——半麻袋防風(fēng)可比一麻袋黃芩值錢,一天頂兩天。吃了飯,太陽壓山了。我想,天還早,該去背水了,水箱里的水頂多夠吃一頓的。
其實,我走到泉子跟前,天已經(jīng)黑了,好在月亮挺大,怕是中元節(jié)了。我家鄉(xiāng)管七月十五叫鬼節(jié),漢人到墳上燒燒紙就完了。蒙族人特重視這個節(jié)日,他們過中元節(jié),就像漢人過中秋節(jié)一樣隆重。我真想回家到祖墳上燒燒紙,求先人在我再進(jìn)城時,多多保佑,但是我沒法回去。
我還沒到泉子邊,就見青蛙們四下里亂蹦。我走近瞧了半天,跳躍的青蛙,差不多都是小不點,沒見有幾個大青蛙。從泉子邊倒伏的草來看,我知道有人專門來捕捉青蛙了,大一點的差不多都被人抓走了。我繞著泉子走一圈,又順著溪流往下游走走,一個個活蹦亂跳的小青蛙,它們并不因缺爹少娘而不再活躍,或者因缺爹少娘而更加活躍。我也看見幾只稍大一點的青蛙,都很賊,一跳老高,大概是公的,母的沒有那樣的彈跳力。真是令人沮喪,我索性不再捕抓青蛙了,倒不是我動了惻忍之心,至少在彼時我沒有這樣的自覺,只是我不想耽誤睡眠,去捕捉幾只中號的公蛤蟆,犯不著。
背水是很累人的,那天晚上,我睡得很沉。但太陽一出來,我就醒了,醒了我不敢賴床,抓緊起床做飯。按時吃飯,按時出工,是我每天的功課。
一般來說,我刨滿滿一土籃子黃芩,也就晌午了;下午再刨一土籃子,太陽頂多還剩一人高。
我做著飯,天還沒完全斷黑,一輪圓月便升上山頭,我又想起中元節(jié)來。人說佳節(jié)思親,我沒這感覺,我只想睡覺。
第二天半頭晌的時候,我在山坡上看見住處來了一輛三輪車。時間不大,溝沿上就有炊煙繚繞,我知道是哥哥來了。我的心里一陣敞亮,哥哥來,我至少能吃上豬油,也會吃上一些蔬菜,干點活不至老冒虛汗,一天能多刨點藥材。再說,便秘也會得到緩解,拉泡屎真難受。
我還沒有走到地窨子,就聞到一股濃濃的葷油煉鍋的香味。
哥哥將我吊在棚上的三十多只青蛙都煎了。哥哥帶來一斤豬肉,三斤掛面條,半蛇皮袋子辣椒茄子西葫蘆,五斤白酒,一罐頭瓶子豬油(煎青蛙用去三分之一)。哥哥說,過幾天他也上山來刨幾天藥材,掙點現(xiàn)錢好收秋,秋天花錢的地方多。
酒不酒的我不在意,我體內(nèi)最缺乏的是蛋白與脂肪,尤其是脂肪,我有半年多沒怎么吃油水了。在外打工的時候,后幾個月只是填飽肚子,兩塊面包,一小袋酸辣子,也是一頓飯。
哥哥用豬肉燉了半鍋茄子,真香!與燉茄子相比,我以為煎青蛙大為遜色。哥哥一再催促我吃青蛙,說吃呀,吃母的,母的好吃。我說我不怎么喜歡吃,抓來不過想增加點營養(yǎng),以為你不到收割季節(jié)不會上山來。哥哥說他早想來了,頭些天有點事,脫不開身,后來沒錢買柴油,拖拉了。哥哥見我不怎么吃青蛙,光顧吃菜,以為我真的不愿意吃,他一頓把剩余的青蛙都包圓了,酒喝了沒有一斤,也有八兩。有油有肉有青菜,我才不在乎青蛙不青蛙的。我煮了一捆兒掛面,哥哥一口沒吃,我都吃了。
哥哥拉著藥材下山去了。我不能頓頓大吃大喝,好東西得悠著點吃,細(xì)水長流。
我大便很快就通了,也覺得身子有勁了,走路也快了許多。刨藥材時,不到餓時不冒虛汗。
屋里沒了藥材,我就放心了。我翻兩道梁到南山溝專刨防風(fēng),中午帶上飯,晚上再回來。我又用兩天時間,刨了足有一麻袋子防風(fēng),晾三十斤干品沒問題。我倒沒怕屋里丟什么,人不會來偷吃的,不值當(dāng);屋里一床鋪蓋是我教書時蓋過的,偷去新婚用不上,裹死孩子又嫌大,做裝老鋪蓋讓活人笑話。
秋后的天氣,涼爽了不少。但有兩個下午,我在山上刨藥材,下兩陣子急雨。第二次急雨,雷厲火閃,我躲在樹茅子下面,大雨中夾帶幾個雹子粒,倒也沒怎么樣,只是身上淋濕了,下過雨冷點,不過掄一會兒鎬頭就好了,太陽出來,一會兒衣服就干了,只有鞋克朗里泥水吧唧的。晚上回去,我洗一洗鞋,夜里放在熱炕頭上,早晨也干了。
自打最后那場雨下過,一連幾天,我這里連個羊倌兒也沒來過,路上,驢馬車輛也少多了。
一天中午,我剛點火做飯,灶膛一股一股往外戧煙,我以為擋在煙囪西邊的石板倒了,堵住了煙囪。我爬上溝坎,發(fā)現(xiàn)石板好好地立著,原來是風(fēng)向不對頭。我將石板換個方向立著。這時,溝里駛來一輛摩托車,車上明顯是一對男女。摩托車駛到我對面的土路時,驟然減速,然后拐彎,沿著豆田的地頭小路朝我駛過來。我站著不動,看著摩托車行駛到我跟前。原來是一對年輕男女,兩個人穿著都很時髦,一看就是一對小夫妻。摩托車停在離我十幾米遠(yuǎn)的地方,小伙子一條腿支在地上,沒動。下車的是女孩子,她三步兩步跑到我近前。女孩子長著一張白皙的圓臉,大眼睛,外罩一件月白色的布衫,敞著衣襟,內(nèi)穿大紅色的襯衣,?型領(lǐng)口下端挑逗性地露著一點乳溝。她嘀哩嘟嚕說一陣子蒙族話,太快了,我懂得的蒙語不多,她說什么,我一句也沒聽懂。小伙子不得不下車走過來,甩了一下他的長頭發(fā),先用蒙語跟我打一聲招呼,他塞努。我說,你好。他立刻改用漢話,問我去咜倴伽拉嘎怎么走。這個蒙族地名我聽說過,溝口有三條岔路,朝東那條是通向我家鄉(xiāng)的,朝南、朝北兩條路通向哪個嘎查我就不知道了,我讓他到路口等一會兒,那里經(jīng)常有車路過,再打聽打聽,別走冤枉路。小伙子對姑娘說,雅不雅(走)。姑娘大概以為小伙子已經(jīng)獲得了他們想要的信息,沖我笑著用蒙語道一聲謝,白億日啦!她笑得蠻好看。
我站著不動,望著他們遠(yuǎn)去,摩托車到了岔道口,停了一下,沒有車路過,然后他們徑直朝南駛?cè)ァ?/p>
后面幾天時間,我這里來過一個羊倌兒,說了幾句話,喝了半舀子清水走了。
秋風(fēng)漸涼,屋棚上,我再沒見有小蛇,它們長大成蛇了,大概各尋安生之所去了。我想,如果我明年再來(希望永遠(yuǎn)不來),它們不因冬僵而失去對“故居”記憶的話,會認(rèn)得我的。
就在我將哥哥帶來的油與菜都吃完了、還剩幾斤酒(哥哥走后我一口沒喝)的時候,堂姐帶了兩輛三輪車也來這刨藥材了。他們共有八個人,其中有一對兩口子。別人來我不覺得怎樣,堂姐來卻令我吃驚,她平時是個藥簍子,病病歪歪的,說話有氣無力??伤齺淼缴缴?,說話中氣雖顯不足,但走路一點都不慢,好像她的一身病都灑在路上了。我想,錢這個東西,真是好玩意,什么時候都能創(chuàng)造奇跡。錢能讓嚴(yán)監(jiān)生為一根燈芯而茍延殘喘,讓垂死的葛朗臺眼放光芒,讓多病的堂姐忘卻病痛,也使得追逐別樣生活的我不把吃苦寂寞放在心上。
我的窘狀,一下子在老鄉(xiāng)面前一覽無余。堂姐一見我,眼淚叭嚓的,說看你瘦成啥樣子了,念那么多書,跑山上來遭這份洋罪!你哥也是,讓你吃的都是啥呀?以后你別做飯了,我做。其實,我回來時,她已將飯做好,用我的四顆雞蛋(我一直沒舍得吃)打了一碗雞蛋醬,還做了一道豬肉燉茄子、土豆,主食白面烙餅。這是我回家以來,吃的最講究的一頓飯。堂姐帶來一些吃的,豬肉白面茄子辣椒土豆,還有一捆粉條子。農(nóng)民干掙現(xiàn)錢的活,是肯下伙食成本的。我能拿得出手的,還有幾斤酒。堂姐是喝酒的,別看她體格不怎么樣,半碗酒下肚,聲音立馬洪亮起來,百病全無。勞累一天,喝點酒,大家聊聊天,吹吹牛,也挺愜意的。
他們來了,我可以坐車走得遠(yuǎn)一些,多刨點,晚上再坐車回來,輕巧多了。同樣干一天活(中午帶飯不回來),我的收獲比他們大多數(shù)人也多。我習(xí)慣了到一個地方,粗細(xì)藥根一塊刨,不愿意滿山跑,多掄幾鎬就是了。他們跟車跑慣了,只揀粗藥根刨,雖然看起來比我刨的多,但不如我的壓秤。粗根的黃芩一般都是空心的,細(xì)根實心居多。
夜里,那對車主夫婦在車上架了個帳篷,睡在車斗里,四個人跟我擠在火炕上,有兩個小伙子打地鋪。堂姐體質(zhì)弱,我把炕頭讓給她。
堂姐跟車主夫婦開玩笑,讓他們晚上睡覺老實點,別溜了車。臨睡,堂姐悄悄塞到我被窩里一個蘋果。第二天,我把蘋果帶到山上,綠油油的蘋果,我有一年沒吃過蘋果了。
4
他們住在我這里,我坐三輪車也不用出腳錢。
每天出工,他們都問我去哪座山頭,也就是說,哪座山頭我沒刨過藥材,我刨過的山頭,撿漏兒都困難。頭兩天,我領(lǐng)他們到西南方向轉(zhuǎn),后來我想去西山梁走走。有人說,翻過西梁是馬場,頭兩年那里去的人多,怕是沒多少藥材。他說的可能是對的,我說,順著路好開車,到了西山下,人可以分散南北兩個方向,不必翻西梁。
其實,我早就想去西梁頭看看,看看我當(dāng)年刨藥材的山坡,看看我住過的土屋,不到跟前也行。沒有車時,我步行太慢,一直沒去過?,F(xiàn)在有了三輪車,十來里路,一腳油門的事兒。
不管走多遠(yuǎn),他們好像并不擔(dān)心藥材放在地窨子邊會丟掉,不像我那么小心。他們不怕,我的膽量也大了,大家都不怕,我有什么好怕的。也許是我太看重自己的勞動成果了,也許是我將人性估計得太惡劣了。
車子到了西山根下,人們便散開來,有往南山轉(zhuǎn)的,有往北坡走的,沒人上西梁,都知道翻過西梁是馬場北溝。只有我一個人沿土路往西梁上爬。
我爬上山埡口,眼前卻是與山埡口齊平的草甸子,海拔驟然升高,遠(yuǎn)望曠野漫谷,沒什么樹木,綠草萋萋,是絕好的天然牧場。我站在埡口的土路邊,看見了當(dāng)年我們住的房屋。它不再是土屋,是一溜紅磚紅瓦房,房子邊是很大的一個羊圈,草甸子上不是馬群,而是一群羊,綿羊多,山羊少。羊群邊不是騎馬的牧民,而是騎著摩托車的牧民。我靜靜地望著眼前的一切,想起二十年前刨藥材的一幕幕——
讀高中時,最后一個暑假,我在那幢房子后邊的山坡上刨過黃芩。我當(dāng)時跟著三個老頭一塊來的。老頭中一個是我二大爺,我倆一輛汽包車。
那個山坡沾點沙土地,當(dāng)年長了很多黃芩,根也粗壯,好刨。我們有屋子住,就是沒清水。離土屋六里外有一眼機井,老沈頭認(rèn)識看機井的人,我們用塑料壺灌了點井水,也僅夠做一頓飯、燒一壺茶的。二大爺說,房子旁邊車道溝里存有雨水,積水腥點,也能做飯,也能喝,吃兩頓就好了。就這樣,我們在那扎了營。我小啊,我只能隨幫唱影,他們能喝我就能喝。但是,老沈頭的驢子死活不喝,刨了兩天藥材,急得老頭滿嘴起燎泡。好在第三天下了雨,驢子吃了露水草,不渴了。
天晴兩日,來了一伙打羊草的蒙族人,他們將我們從一間屋趕到另一間屋,其實兩個屋子大小一樣,只是我們先住的屋子有南北兩鋪炕。他們來了兩掛四套馬的大車,一車?yán)?,一車?yán)黄ニ礼R,好大一匹馬,是馬場的種馬,因崴折了腿,三瓜倆棗賣給了他們。我一直搞不明白他們是哪個嘎查的,承包了馬場打秋草的活。
那是我第一次跟蒙族牧人近距離接觸,但我對他們的印象毀譽參半。他們來的當(dāng)天晚上,用芟鐮刀片剔過馬肉后,早晨芟鐮找不見了,有人硬說讓我們偷走了。怎么可能,三個老頭領(lǐng)個半大小子,大半夜里,我們吃飽了撐的還是吃了豹子膽,竟敢偷一群小伙子的東西?后來,他們在干草下面找到了,但那個以為我們是小偷的人并不認(rèn)為錯怪了我們,好像是我們在露了馬腳后又偷偷埋在草下的??傊?,在一些蒙族人的心里,容易以偏概全,覺得漢人都壞,不知是哪個漢人傷害過他們。這是讓我特別不舒服的一件事,我一直記憶猶新。
不過,成見歸成見,大多數(shù)蒙族人對我們還是比較友好的。他們將馬頭、馬肺子和部分馬腸油送給了我們,另帶一根馬勝和兩個馬睪丸,并讓我們用他們水箱里的清水,只是驢子不能喝。
說也怪,自打他們來,老沈頭的驢子也喝了車道溝里的水。馬勝、馬睪丸讓三個老頭就酒吃了,我一口沒動。一個碩大的馬頭,我們用斧子劈開,借他們一口大鍋,用杏樹疙瘩煮了一整天,馬肺子鹵上鹽,用腸油炒著吃,一頓炒點。一個馬頭,我們半個月沒吃完,剩下一些熟肉,我把它們晾干帶回家了。這是讓我感覺蒙族人很慷慨友善的地方,至今想起來,感到特別暖心。
我從小就喜歡跑山,七八歲跟母親割豬鬃草,十來歲就上山使釬子挖藥材。高中第一個暑假,我跟父親去紅胡子溝打野挖赤芍(我在一篇小說中描寫過),本次是高中最后一個暑假,我能掄動鎬頭了。跑山對我來說,司空見慣,打野也不足為奇。
窮人家的孩子,大人能遭的罪,我也能遭,罪是人遭的。我的腦海里,時刻都想著擺脫貧困,有錢掙,沒有遭不了的罪。孔子說過,君子憂道不憂貧。我不知道什么是“道”,我只知道“貧”的滋味很不好受。
一個暑假,我刨的藥材能賣四五十元錢,為窮家解決不小的問題呢。我掙的錢,用在我自己身上的,母親至多扯幾尺布,給我做一條單褲,再給幾塊錢買菜吃(我讀高中時,二分錢一碗菜,柴、糧自帶)。我從小就知道錢的重要性和可靠性。
二十一年,彈指一揮間,我還是個窮光蛋,一事無成。
不管怎么說吧,眼前的房屋和溝坡確曾給我的少年以希望,我對它們有一種特殊的感情,我能不來看看嗎?咋說那里也有我少年的足跡,看著它,一股暖流涌上心頭……
堂姐做完最后一頓烙餅?zāi)翘?,哥哥一家人也來山上了,連嫂子都來了,家里留母親和我兒子,母親能做飯。哥哥一家來了,別人只好支了一架帳篷,住在地窨子外,只有堂姐還睡在炕頭上。
哥哥說,這次來就不走了,什么時候收完秋什么時候走。
是的,黃豆葉子已經(jīng)發(fā)黃了,有的豆秧頂稍的葉子開始飄落,不出半個月,就要收割的。但是,我對哥哥家的豆田不抱多大希望,別人家的豆田還有個豆田樣,哥哥家的豆田像一片草場,看不見豆秧。
哥哥這次來山上,像是專程來改善生活的,大米白面,雞魚肉蛋,全了,還外帶一大壺二十斤白酒。我心里直畫魂兒,哥哥是不是將我刨的藥材賣了,不然他哪來那么多錢買這么多吃的喝的?我不問,他也不說。
我原也沒想等收了秋再走,我想再刨幾天,賣了藥材就走,趕早不趕晚。
哥哥在農(nóng)村是個不錯的廚師,只要有食材,他不讓別人通手,他總是做得很好吃。堂姐也說哥哥做飯好吃。可是,我吃到嘴里,總覺得有點不是滋味,我甚至留戀我一個人時的飯食,盡管簡單粗糙,我吃著舒心。
有自家的車,我不能再坐別人的車上山了。但是,我和嫂子常常坐別人家的車下山,哥哥總比別人下山早。哥哥干活很麻利,干啥像啥,就是沒長性,干點就知足。他只有弄吃的有足夠的耐心。他老早下山來,是想趁天不黑燒菜做飯,等大家都回到地窨子時,他已經(jīng)喝上酒了。
一早一晚,天氣很有些涼意了,特別是早晨,披著棉襖還有點打哆嗦,中午卻又火辣辣地?zé)幔嵌嗽職夂?。不過,一到下半晌就起風(fēng),哥哥家的豆田里晃悠悠的莠草唰啦啦作響,埋在草中的豆秧黃葉翩飛,豆莢由綠轉(zhuǎn)黃,又由黃漸漸轉(zhuǎn)為褐色,一天一個樣。
當(dāng)豆葉完全落盡時,堂姐他們下山了,哥哥也隨著下山去了。哥哥說,賣了藥材買柴油,順便再辦點嚼谷,割地不是輕巧活,伙食不行頂不住。
我和嫂子侄子侄女在山上開始割豆子。
哥哥再回到山上,說他將所有的藥材都賣了。他說的“所有”包含了我刨的藥材。我萬分的失望,但又無可奈何,只能留在山上,跟他們一起割地。
割豆子不同于掄鎬頭,原也不用出多大的力,就是累腰。別人都比我割得快,我割一天豆子,腰酸背痛腿發(fā)沉,吃的再好也難以提振精神。天一黑我就睡了,睡一宿不解乏。
別人家都是割一車豆子,往家拉一車,哥哥家一氣割完,也不往家運,說是柴油不夠。哥哥在地頭平了一個場院,讓嫂子領(lǐng)著侄子侄女趁別人車回家去了。哥哥和我留下來,一車一車往場里拉豆秧,準(zhǔn)備就地打場。
地里的豆子還沒有拉完,蒙古包的牛便撒手不管了。人說九月九大撒手,還不到農(nóng)歷九月,他們就不管牲口了,不知誰定的規(guī)矩。這給我們帶了巨大的麻煩。
白天,我們一面運豆棵,一面隨時趕牛,稍不留意,牛就進(jìn)到田里吃豆子;夜間,我和哥哥一人拿一個手電筒,站在地兩頭,用手電筒往田里照,發(fā)現(xiàn)有黃綠顏色的點點亮光——牛的眼珠子,就得跑過去趕牛。
我們起早貪黑,終于把田里的豆棵從牛嘴邊搶奪回來。
場院地方小,好管理些。不過,也常有群牛圍繞著豆秧垛轉(zhuǎn),覬覦你不注意,伸嘴扯一束豆秧就吃。你趕過去,石頭瓦塊地投擲,只要已經(jīng)叼在它們嘴上的豆棵,甭指望它們丟掉。我真想找把刀子,捅它一個胖的,吃肉!
哥哥用三輪車將豆粒好歹脫了兩遍,把豆秸圍著場院垛了一圈,在西北方向留了一個四米寬的過道,也是留的風(fēng)口,好揚場。
哥哥把我一個人留在山上揚場,他開車下山去雇車往回拉豆子,哥哥又沒錢買油了,不知道那么多錢,他都花到哪里去了,光是買吃的,頂多三四百塊。我和大家刨的藥材,怎么也能賣一千多塊錢。也許他還了要緊的債務(wù),刨藥材季,也算收個“秋”啊。
自打蒙古包將牛群撒大營后,我再也沒住過地窨子,也沒睡個囫圇覺。我在豆秸垛里掏了一個洞,晚上鉆到里邊打個盹兒,不敢大睡,時刻留心牛的光顧。再說,場院在半山坡上,又是風(fēng)口,新垛的豆秸垛四處透風(fēng),深秋的草原,夜風(fēng)是很冷的。我睡一會兒,聽到動靜,立刻爬出來趕牛,有的牛能翻過豆秸垛來偷吃豆粒,畜生!
我手電筒不離手。夜深時,我把聚集在場院附近的牛都趕到一起,然后再趕著它們往溝里送,送出三四里地,回來能睡一會兒;等另一撥牛來了(夜間的牛都是一幫兒一幫兒的),再趕走;趕上三次,天就亮了。
早晨,我在地窨子外的土灶上做飯,用火加著十分的小心,滿山的枯草敗葉,大意不得。做好飯,將火碳用洗臉?biāo)疂矞纾粋€火星都不留。我做一頓飯,要夠吃兩頓的,一頓吃熱的,一頓吃涼的——我一天只能吃兩頓飯,沒有時間做飯。水,大多時只能喝涼的。晚上牛來得晚,我可以燒點開水,凈喝涼水,夜深天冷,身體內(nèi)外都是涼的,受不了。
吃了早飯,我就揚場。山風(fēng)有時很大,尤其過半晌,木锨抬得高一點,豆皮豆子一塊刮走了。有時,一股風(fēng)踅回來,又將下風(fēng)頭的豆皮子踅進(jìn)豆子堆里。我顧不得,刮走多少豆皮算多少,揚個大荒兒,拉回家再說吧。
牛這牲口,在掠奪食物上精明得很,只要場里還有豆子,它們絕不吃豆秸,連豆皮都不吃。趁你在下風(fēng)頭揚場的時候,它們也會從過道口大模大樣走近豆子堆,枯哧枯哧就是幾口,你舉著木锨趕過來,它們扭頭就跑。白天,有成群的牛,也有放單兒的,一個個比鬼都賊。有時,我真想管夠讓一頭牛吃個飽,撐死它個狗娘養(yǎng)的!但一想,不行啊,豆子還在山上,人生地不熟,牛吃豆子看緊點,給撐死了,我吃不上牛肉不說,牧人來找麻煩,弄不好,豆粒都運不回去,上哪兒說理去?
一天早上,風(fēng)不大,我正在揚場,蒙古包的人來問我豆皮子怎么賣?我說你給一千塊錢吧(頂多值二百元錢)。他勒轉(zhuǎn)馬頭,一溜煙跑走了。這是我要的效果,我扔了也不給他,他對牛稍微盡點心,也不至于讓我白天黑夜不得消停,他管理點,我把豆皮子送給他也樂意。
哥哥回家第三天,雇來一輛“半截子美”,一次拉三十袋子,一天跑兩趟。如果我揚場干凈點,豆子里不夾帶豆皮子,貪點黑,一天三趟也拉完了。那幾天的風(fēng)刮得大,早晚能揚場,也是連湯狗不撈的,豆子皮子大雜燴;白天一抬木锨,連豆子都刮飛了。
連豆子帶皮子,前后裝了五車。第三天,我跟最后一趟車回了家。把豆皮豆秸都扔給了牛群,也不知那個牧人知不知道我們不要了。
回到家里,我走不掉,更加鬧心。我在哥哥家一刻都站不住腳,看著摞得滿屋子虛虛泡泡的麻袋,我的心也是虛的。哥哥并不急著收拾豆子,好像是專給來討債的人以希望的,也像是先炫耀一下。
我在山上盡管冷一些,吃不好,睡不好,但我干著活,倒也稍微安點心。回到家,我只想找點活干,只要不讓我在哥哥家收拾黃豆就行。
當(dāng)時,堂哥家正打場,堂哥種了幾百畝田,比哥哥家還多幾倍。但是,堂哥的田地侍弄得好,莊稼長得就好,從收割的黃豆棵子垛來看,收成是很可觀的。我就幫著堂哥打場。我吃住基本在堂哥家。
人都知道我要走,親戚里道的也有喊我吃頓飯的,大面上過得去,只要我不張口借錢。
天氣確實很冷了,但我晚上能睡在熱炕上,一日三餐,熱熱乎乎,心里雖不十分踏實,但也能睡得著,主要是我還在干活,干活就睡得好。不干活時,我也到別人家走走,不是借錢,也不是蹭飯,只是在哪都站不住腳,心里長了草似的。
記得有一天,刮著大風(fēng),街道上烏煙瘴氣,沒法打場,侄女叫我回家吃餃子,我從堂哥家往哥哥家走。人在落魄的時候,顧不得什么形象不形象尊嚴(yán)不尊嚴(yán)的,天冷,我穿著林業(yè)工人的勞保服,林業(yè)工人戲稱為“裝老衣服”(黑棉襖黑棉褲),沒加外套。我的一身裝扮,若躺在炕上,準(zhǔn)像一個將入殮的死人。我走在街上,碰見中學(xué)的一位同事。他戴著皮帽子,架一副墨鏡,扎著大圍脖兒,頂風(fēng)推著自行車,周末回老家。他上下打量我半天,愣眉楞眼的。他大概沒想到我竟混得如此不堪。我真想跟他喝一頓酒,他說忙,摘了皮手套,跟我握個手,就走了。
刮了兩天風(fēng),說停就停了,挺好的太陽,暖融融的。
堂哥的豆子還沒完全歸倉,街上就有來收黃豆的。我讓堂哥賣點,給我湊四百塊錢,路費百把就夠,大冬天,我不能走得太遠(yuǎn),但要有點余頭,給找工作留有余裕。我確實得走了,我怕大雪下來的時候,行路不便,家鄉(xiāng)的土路,說讓大雪封住,十天半月走不掉。沒活干,讓我在家再呆上一段時間,我怕我瘋了。堂哥說,現(xiàn)在豆子剛脫粒,用錢的都急著賣,給不上價,我想再等等,實在你要走,我給你借四百塊錢。他沒問我四百元錢夠不夠,很快就把錢交到我手里。
我口袋里裝著四百塊錢,回到哥哥家,跟哥哥說我明天走。哥哥說,等我把豆子收拾出來,多給你帶點路費,四百元太少了,窮家富路,出遠(yuǎn)門不容易。我知道他能做到這一點,哥哥是哪用急先顧哪。如果我在家等幾天,他就會發(fā)動全家拾掇黃豆,也不管價格好不好,用急三等價,賣了,我用多少,他都會給我拿上。不過,我想的是,給我拿上錢,我走了,債主逼他我自然看不見了,我不想讓哥哥對債主擺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無奈無賴之舉。我對哥哥說,不用很多錢,四百塊錢,我省著花,找到工作就好了。
這次進(jìn)城,我在心里發(fā)狠,不管什么活我都干,累點臟點,我也干,哪怕白干,有吃有住的地方就行?;爝^今冬,就到了春天,我希望我的運氣也能春暖花開。
那天晚上,我住在哥哥家。兒子一向挨著奶奶睡炕頭,那晚卻鉆到我的被窩里,悄悄問我什么時候回來。我還沒走,他就問我什么時候回來,我的心里酸酸的。我哄他說,快,等爸爸落下腳就回來接你,咱們進(jìn)城讀書,城里學(xué)校美氣,都是樓房。我給他畫了一張大餅,他再沒說話,很快,小臉貼著我的胸脯睡著了……
早晨,嫂子和母親一塊給我包了餃子,兒子也早早起床,跟我一塊吃餃子。他只是吃餃子,吃了一個又一個,什么也不說。
我走了,兒子還在吃餃子。哥哥抹著眼淚送我出大門。我坐上班車,車上沒有幾個人,我走向最后一排座位,坐下。車子馬上拐過山頭了,我透過后窗玻璃,看見哥哥還豎直地站在路邊……
我進(jìn)了城,前后又做了三份工作。不管做什么,我都多了幾分耐心,有時也難免白忙活。白忙活就白忙活,我也沒想過回老家。女人不可能一輩子遇人不淑,打工人也不可能總是遇上老賴。人這一輩子,凈抱怨別人也是不對的,要自己先做一個好人。婚姻的好人是包容,職場的好人是先把事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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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水煮生活的評論 (共 3 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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