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碧清老師看書很投入，別人不能打擾她，她正在看書，有學生來問習題，她會說學生沒素質(zhì)。她喜歡看外國小說，她有很多本夏洛蒂、司湯達、福克納的小說，她也看斯蒂芬妮·梅爾、凱特·湯普森的作品，國內(nèi)的，她只讀張愛玲。她的書不外借，也很少擺在辦公桌上，不看了，就鎖在抽屜里。她有一個特別的書簽，是一片通紅的楓葉，楓葉是她前年秋天從北京香山帶回來的。她看到哪一頁，就把這片楓葉小心地夾在其中。一片干楓葉，用了那么久，卻絲毫沒有破損。她看書，有時會忽然停下來，捏著那片楓葉看，看得很入神，旁若無人，好像不是用眼睛看，而是用心在看。

學校六十多位老師，許老師能聊得來的，我真沒發(fā)現(xiàn)。我和她坐對面座位三年多了，除了簡單的業(yè)務交流，沒多余的話。公平地說，許老師的業(yè)務不錯，學生的整體成績很好，所有學生都尊重她，或者說怕她。她在辦公室從來不談論家務事，別人談論家事，她似乎也并不反對，你談你的，她看她的書。如果有誰笑聲過于響亮，她會抬頭看看你，表情不驚不笑，但她會嘟囔一句，她說了什么，誰也聽不見。時間久了，我能從她的口型上判斷出是“放肆”二字。女人到一起喜歡談論衣服，人講誰誰的衣服好，當面她不說啥，人走了，她也會嘟囔，但我能感覺到她嘟囔的是“俗氣”二字。許老師不跟人開玩笑，她可能不會開玩笑，自然也沒人開她的玩笑。有人在她面前開玩笑，嘰嘰喳喳，當面她不說什么，人走了，她也會小聲說：無聊。人都知道她清高，大多數(shù)老師不大到我們數(shù)學組來。

小尚老師剛上班半年，是許老師一個鄰居家女孩。小尚愛打扮，有一次問許老師她新買的連衣裙好看嗎？許老師瞭一眼，說，羅卜白菜，各有所愛，你覺得好就好嘛。然后，她依然埋頭看書。小尚瞧瞧大家，伸了一下舌頭。按理說，許老師是比較注重外表的一個人。她倒不化妝，但衣著相當整飭，藍則一身藍，黑則一身黑，襯衣永遠是乳白的，一派職業(yè)女性裝束。

有一天，許老師不在，小尚悄悄對我說，許老師離（婚）一個月了。說實在的，我一點都沒看出她有啥變化，她上課讀書，準時上下班，正裝整飭，表情嚴肅。

我和許老師之間沒多少交流，盡管我們是同齡女性。你跟這樣一位同事待久了，可能也變得有些沉默寡言，不適應也得適應。但她的確有令我難以忍受的地方，那就是她訓斥女生。她訓人好像毫不動氣，話不多，半天一句，半天一句——中學生要懂文明，（停頓，大約一分鐘）你可知何為修養(yǎng)？（停頓）漢字是文明的符號，（停頓）組合不好就是庸俗……這種“文明”的教導，相信對誰都是一種巨大的折磨。我不知道學生是怎么忍受的，我聽上三句就得離開辦公室，問題是她能說好久，你受得了嗎？

許老師有時也微笑，很淡，很久，不知道的會以為她長副笑面，仿佛笑是天生浮在臉上的，這時她看起來和藹可親，也可愛——她長得確實不錯，白凈的方長臉，不大不小，眼睛說不上大，但很含蓄。她小的時候?qū)嵲诓欢?，有兩種情況她會微笑，一是她看楓葉時，微笑是漸漸浮現(xiàn)的，到一定程度時，便凝固不變了，但你不能說是虛情假意，她真笑，從眉毛上都能感覺到她是從心底里透著笑；一是她談到她兒子時會微笑，而且笑容會有所變化，不過變化不大。她談她兒子別人不能插話兒，插話兒她就不說了。(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她也談著裝，只談兒子的著裝，似乎在征求意見，其實誰的意見她好像都不贊成。

我在網(wǎng)上給兒子買了一雙滑板鞋，許老師見了，拿在手里看了看。我知道她兒子跟我兒子同歲，建議她也給兒子買一雙，男孩子都喜歡運動。她說，是的，我兒子也要這個，不過這個顏色有點俗?？?，你說讓人怎么跟她交流？天下好像只有她一個雅人。

禮拜天沒事，我陪兒子去公園玩，兒子總要穿他的滑板鞋。公園有一片大理石廣場，許多孩子都在那里溜滑板鞋。我坐在一邊石凳上，看兒子跟孩子們玩，孩子們穿梭往來，玩得很開心，有時也有磕磕碰碰的，他們也都很友好地把碰倒的孩子拉起來。有一次，兒子不小心，將一個小男孩掛倒，我見那個男孩慢慢倒地——他的手輕輕扶一下地面，或者稍微調(diào)整一下身姿，應該不至于倒地，但他順勢倒下了。兒子滑出一段距離，回頭見男孩側(cè)身躺在地上，他又滑回來，站在男孩面前，好像在說什么。我沒有過去，孩子們掛掛蹭蹭是常事兒，他們有自己的處理方式?？墒俏以趺匆矝]有想到，這個孩子竟然是許老師的兒子！許老師不知打哪出來的，她快步走上前，對我兒子說，扶起來，（停頓）扶，（停頓）給我兒子賠禮道歉。我兒子抬頭望著她，愣在那里，許老師一句一句把話說完，我兒子忽然扭頭拉開架勢準備離去。她一把撈住我兒子的袖口，大聲說，誰家的孩子，這么沒教養(yǎng)！我又氣又臊，背過臉去。

喂，我又聽她在說，不要跑嘛。

我回頭見兒子完全沒理會她的“教誨”，向前滑走了。她邊拉她兒子，邊嘟嘟囔囔，無非就是沒素質(zhì)、沒家教之類的話。

回家時，在公園大門口，我碰見了許老師，我剛跟她打聲招呼，她就沖著前邊一個小男孩喊，兒子，回來，咱不跟沒教養(yǎng)的孩子玩！

我一看，跟她兒子一起玩耍的是我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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