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不住的記憶
清明節(jié)快到了,小侄女在網(wǎng)上留言,說她想爸了。我想安慰她幾句,結(jié)果我的話更傷感。然后,我說,等我有時間寫點紀(jì)念他的文字。寫紀(jì)念故去親人的文字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首先遇到的問題,是不知從何談起;其次是寫什么,寫什么都免不了傷感,即便是溫馨的內(nèi)容也絕不輕松。我不大去掃墓,一般我都打發(fā)兒子去。同輩人掃墓無法拂去那太多的回憶,即便是溫馨,也讓人傷心,況且那墳太突兀,誰愿意和甘心把兄弟的墳埋在眼前?這是多么難堪的痛苦啊!現(xiàn)在的墳地又多了我同胞四弟的新墳,我更不敢想象那種陰陽兩隔的戚哀。死去的兄弟哥嫂,他們?nèi)ナ罆r,除了大哥,都比我現(xiàn)在的年齡小,我現(xiàn)在也不過是四十多歲的人啊!
近十幾年,清明節(jié)我都在外地,只有春節(jié)回家一次,跟子侄們一起去掃掃墓。說句不孝的話,給祖先們燒紙錢,我能說幾句令子侄們發(fā)笑的話。三哥去世那年,我一個人去掃墓,我一看見那座新墳,眼淚就止不住地流了下來。我心里發(fā)悶,大過年的,我不想掃誰的興,就找一個肅靜的地方睡覺。大哥去世我沒趕在家,過后我想這樣也好,省了我看見那揪心的場面。 在眾多的兄弟姐妹中,大哥是唯一見過爺爺?shù)娜?。老兒子,大孫子,老頭老太太的命根子。作為長子長孫,可以想見大哥的嬌慣。聽二娘說,大哥小時候特別瘦弱,有時摔一個跟頭都背過氣去。因此二娘給大哥取了個“鐵子”的乳名,希望他長得壯實些。等我記事時,印象里的大哥很帥氣,特別是他做干宣隊時的那張一寸黑白照片,特有文化人的氣質(zhì)。盡管大哥才念了六年書,但是在那個年代可算是文化人了。大哥就在他當(dāng)宣傳員的村子里找的媳婦。嫂子身體很棒,嫁給哥哥后,家里的重活幾乎都?xì)w了她,哥哥在生產(chǎn)隊里干飼養(yǎng)員之類的清閑活。他結(jié)婚時,哥嫂都很小,經(jīng)常吵架,我記得他喜歡罵嫂子,嫂子礙于公婆在跟前不好還口。別看大哥個子矮,身體瘦,但要動粗,嫂子還打不過他。有時我們說嫂子能干,他就會笑著說:“她不行,她摔不過我?!?/p>
女人身體壯,打架不是瘦弱男人的對手這很平常,但干活的耐力還是有的。盡管大哥經(jīng)常能摔倒嫂子,嫂子似乎也不計較這些,還是很疼他的,不讓他做重活。
大哥是個小性子人,重活干不動,你又不能說他,他很有摔小臉子的本事。大概瘦小的人在某些方面總是有些脆弱,容不得別人觸碰,男人嗎,易在性格上耍點性子,女人則在語言上不饒人。不過,他有一個非常好的習(xí)慣,就是喜歡看書。我讀中學(xué)時,他向我賣弄說:“我讀的書多著呢,摞起來有半人高?!碑?dāng)然,他讀的半人高的書基本都是古典話本和武俠小說,值不得稱道。然而,他最值得佩服的,是看了一些中醫(yī)學(xué)的書籍,他不但能給人把脈,還能開方看病。在他生命的最后十幾年,他就是靠給人治病養(yǎng)家糊口,為兩個兒子娶媳婦的。
大哥有倆兒倆女。大女最大,小女最小,二子居中。大女兒沒有讀過書,因她是下一代的長女,我們這一輩的都很喜歡她。也不知是性格還是別的什么緣故,大哥似乎不大喜歡這個女兒,常動手打她。孩子小,不懂事,這個姑娘也常跟她頂牛。大姑娘結(jié)婚后,大哥對她的態(tài)度也漸漸的變了。姑娘大了顧娘家,她也很疼她的爸爸,尤其爸爸一年比一年見老。我個人覺得,這個姑娘在子侄輩中,是心最軟最善的一個。她不惟對娘家人好,對婆家人也不落過。人說,好人一生平安,但是這個姑娘結(jié)婚不久就生了一種類乎精神分裂癥的病,說唱就唱,說抽就抽過去了。大哥常囑別人不要惹她生氣,自然他更不惹她生氣。姑娘有個兒子,她不犯病時,下地勞動,就把孩子放在老爺家,他很疼這個孩子,孩子也老爺長老爺短地逗他開心,他對這個外孫是非常用心的。大哥這個外孫和他的媽媽有著一樣的善心,這也讓大哥格外的疼愛他。
小女兒是大哥的心尖兒,盡管相貌并不出眾,可是大哥出門多日,最想念的就是她。我記得很清楚,有一次,他到外地行醫(yī),大概效果不錯,心情特別好,他回到村里,先到我家跟我一吐他的愉快心情。大哥就是這樣一個人,有孩子一樣的虛榮,他的煩心事可以悶在心里,但有高興事,就無法盛在心里,說出來,他似乎就能睡一個好覺,做一夜好夢。我們堂兄弟十二人,他之所以說給我,是他覺得我念書多,又是他熱心的聽眾。他對自己受到尊重的所有細(xì)節(jié)都津津樂道,講完,他又像孩子似的跨上他的旅行藥包,一笑,說:“回家啦,想我老閨女了!”大哥生命的最后幾年,就是在嫁到沈陽的小女兒那里度過的。我曾打電話問過他的生活情況,他感到很滿意,尤其是對小女婿。他可能只是有點擔(dān)心大女兒的病,千里迢迢,似乎也感到無奈。生活仿佛專跟不求安逸而只想忙忙碌碌的人搞惡作劇,大哥得了個腦血栓。我聽說他得了這個病,但是覺得他能走能料,吃點藥,養(yǎng)養(yǎng)也就好了。后來,他摔了一跤,真是“一蹶不振”,幾天就告別了人世。兒女們打車把他送回老家,在老家咽的氣,算是落葉歸根吧。他的死讓小女兒受到很大刺激。時隔很久,我打電話給她,她哭得什么似的,她自己懷疑,她爸爸的死,大家可能都怨她,沒人理她了。大家都在忙自己的事,誰想到會去賴她?其實,他最后幾年,雖然后期生病,但過得還算安逸,死也沒遭什么罪,老有所終,大家有什么說法,那只能說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再者,也沒人那么去說。(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兩個兒子沒念多少書,都本分地務(wù)農(nóng),小兒子還學(xué)了個瓦工手藝,家里多了幫手,但他似乎并不清閑。他攢錢給他們?nèi)⑾眿D,其它的,倒也沒有什么可讓他操心的。兒子娶上媳婦,各自過自己的日子。他多了個孫子哄,生活增添了天倫之樂,這也讓他活得更有奔頭。先是,他們老兩口跟著小兒子過,后來才去的沈陽。其實,大哥除了給人看病,也還開了一個豆腐坊。小女兒是想在沈陽賣豆腐,比在家里生意好,也不用像在家那么忙碌,城邊人,還沒有賒賬的。有時,我甚至相信命運,人算不如天算,誰不想過安逸的日子呢?老天爺要摁你的頭,你能掙過命嗎?
說起來大哥大嫂也是操勞的命,尤其是大嫂,一輩子好強,剛剛過上安穩(wěn)的日子,大哥便甩手而去。大哥早年沒出什么累,他活得也不自在,個矮體弱,不服別人說,愛耍小性子,又怎能不說是一種無奈的抗?fàn)幠??不過,他的晚年可是頂大勞力掙錢的,要強的嫂子再也要強不起來了,她倒生起病來。大哥是又當(dāng)大夫又做豆腐,豆腐做好,還要蹬著三輪車走街竄巷,回到家里,有時還要做飯。他再也不跟嫂子打架了,嫂子有時干活累著點,他倒是也耍性子,急頭敗臉,他的這種耍性子是讓人心里發(fā)暖的,沒人那么不知人情。人們常說,人老心也變得更加善良。大哥自小就不是一個壞人,別人可以說他沒多大本事,但決不能說他多么勢利,他富于同情心。我落魄時,也常到他家吃豆腐腦,趕在飯食,他也急頭敗臉地讓我留下來吃飯,沒什么好菜,但一定有酒。大哥喜歡喝酒,不過喝不多,而我在那里他總是陪我喝點。我想外出打工,手里連路費錢也沒有,真是借一百塊錢都困難,二十世紀(jì)了,一百塊錢算什么?古人有一文錢憋到英雄漢的說法。我不是英雄,但我也沒有把自己想得多么不中用,不管別人多么怕我還不起錢。當(dāng)然,我也沒向他告貸,他娶了兩房兒媳婦,孱弱的肩上也負(fù)著沉重的債務(wù)。我借不到錢也決心走了,大不了像二十幾歲時一樣,逃票,我怕我再待下去會抑郁的。我沒主動向誰張嘴,堂弟堂妹請飯為我踐行,問我路費可夠,我告訴他們“沒有”,他們每人借給我一百元錢,我算是有了路費錢,看錢趕路。大嫂沒問我路費的事,她給我拿上二十元?!案F家富路,嫂子沒多,你拿上吧。”嫂子說。一個沒有出息的家伙,就要滾蛋了,走就走唄,走了省著人一見到你就鬧心,可是還有人為出門人考慮“窮家富路”的難處,我永遠(yuǎn)都記得這份珍貴的情義。
在很長一個時期,我們哥倆像捉迷藏一樣,你回家,我還在外地;我回家,你卻在外地。大哥,你走了,再也和我“捉”不得“迷藏”了。我沒能送你,我回去了,你卻躺在老爹的腳下,大概不是很寂寞吧!我多想咱們哥倆再喝點小酒,聽你說一說這些年有哪些得意之處,然后,看你把枕頭放到炕里,美美地睡上一覺,睡醒覺蹬著三輪走街竄巷,大聲吆喝:豆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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