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徒王剛裕
囚徒王剛裕
春寒生變。正月尾上二十八這天晚上7點多鐘,收到一條短信:“2017年2月24日,父親大人王剛裕與世長辭!遺體告別儀式定于2月25日在公墓舉行。”落款是兩個兒子的孝名。
王剛裕?用微信上那些“打死也不刪”之類極端語式來表述我當時的反應(yīng),是“打死也不信”——他小我?guī)讱q不說,而且風流倜儻,精力過剩,吃得喝得玩得累得。但這畢竟是事實!
我同剛裕是多年的朋友和酒伴。是夜,呆坐半宿,取酒孤飲,慢慢回憶這位江湖囚徒。
一
說他是囚徒,是源于他的“知青”時代。上世紀六十年代末,他以十七八歲的年華響應(yīng)國家號召,在元驛場落戶。這里重重青山重重霧,終年云霧繚繞。注意,不是現(xiàn)在的霧霾,而是自然界中的水氣形成的。像薄薄的輕紗,彌漫在整個林場,一卷一卷的朦朧詩折疊起來又放開去,裊裊飄逸裁剪不盡,煙波浩渺里沒有邊際;霧氣越重越是婀娜多變,雪白的波濤,乳白色的云朵,起伏翻滾,如同千軍萬馬在空中逐鹿??斓缴挝?,云霧慢慢收去,綠的山林,黃的坡土和黑瓦白墻的農(nóng)舍或者木板草棚才逐漸顯露出來,依稀可見山民耕作,雞飛狗走。我曾在這些地方采訪過,在利川福寶山、甘溪山、恩施銅盆水、鶴峰走馬、來鳳三胡等好多林場住過呆過,置身于此,心靈一次次凈化和升華。我那些大學(xué)同學(xué),特別是幾個杰出女流如今年年都要出國旅游好幾趟,我如果身體好一些,不把你們拖到這林海里住幾天,那才叫怪呢!(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在林場,有兩大任務(wù),那就是防火防野豬,這里的社會秩序和政治生態(tài),直到后來分田單干,都沒有“防盜”一說。
下鄉(xiāng)知青和當?shù)亓洲r(nóng)一樣,把這兩大任務(wù)當了自己的天職。白天砍防火隔離帶,開墾山田;夜晚,男子漢輪流住木棚,只要聽見野豬來拱莊稼的聲音,便點燃火把,敲起銅鑼或者吹響牛角號驅(qū)趕。我八十年代曾在一首詩中寫道:砍荒的畬刀/放不倒太多的荊棘/每一個枯黃的秋天/都埋伏著驚心的拼搏/在牛角號烏亮的呼喚中/會走出一個古式武裝的家庭/同橫行的野獸爭奪收獲。
王剛裕當年就常住在木棚里。只是他從小喜歡吹拉彈唱,落戶時帶了把二胡和一管笛子。所以他的木棚里通常有悠揚的樂聲飄出。一些知青女孩,遠離城市遠離父母,接受“再教育”,日出而作,到哪里去尋找歡樂?木棚里的樂聲很自然的吸引了她們。耐不住寂寞的少男少女在一起,年齡上又是高危易燃時段,不擦出點星星火火才是怪事。日久生情,異性汗水粘濕的衣衫,散發(fā)出令人陶醉的少女的體香,剛裕本是才情中人,不免心馳神往。
以后的事情,就是男人和女人的故事了。據(jù)說不止一個。在他的“犯罪”檔案里,有名有姓的是兩三個,其中一個長辮子已經(jīng)有孕在身。這在當時,不僅是天大的丑事,更是犯法的刑事。女方家里拿起斧頭追得他漫山遍野逃竄,后來告上了公安。
一個陰雨綿綿的下午,王剛裕被五花大綁,以破壞“知青”罪逮捕入獄。
二
雖然是牢獄之災(zāi),但并未受到皮肉之苦。勞改隊的管教說了句粗話:“年輕人嘛,吃了x巴虧?!睆牟粚λ麣馐诡U指。教導(dǎo)員說既然判了,來了,就好好學(xué)習好好改造,我這里也是大學(xué)呢!
在這所“大學(xué)”里,他發(fā)揮文體特長,不多久就把那些偷雞摸狗、打砸搶吃的五馬六猴教得有點知書達理。教導(dǎo)員很是高興:我這隊里風氣變了,文明了!還即興對他講,要他教大家跳忠字舞。這個王剛裕,說好也好,說拐也拐。他思考一會兒,老老實實的說“報告政府!這個我不敢?!薄盀樯??”剛裕有理有據(jù),又一聲“報告政府”后,兩腳立正:跳忠字舞,就要放音樂,“你是我們心中的紅太陽,我們有多少貼心的話要對你講。我們是什么人?我們是勞改犯呀,哪敢說毛主席是勞改犯心中的紅太陽!”教導(dǎo)員原是個北方大兵,很爽快:“那就算了!”
勞改隊有個農(nóng)場,麥熟季節(jié)總要派人看護。王剛裕是管教們信得過的人,出門護場總帶上他。入夜,附近農(nóng)田蛙鳴聲此起彼伏,如器樂合奏。剛裕說吵得煩人,何不去捉些來改善生活?管教是不能去的,有群眾紀律,于是剛裕便在他們的監(jiān)視下獨自大顯身手。賊不走空,個把時辰就是滿袋子田雞和黃鱔,在棚子里殺了剮了,燒出一鍋美味。剛裕后來說每次殺田雞,都是活活地剮下皮來,看那鮮活的生命還在跳躍,再狠心撕下頭來。他說他烹制生靈,而自己又何嘗不是同樣被烹制?
囚徒中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在這里,剛裕不僅學(xué)會了燒磚燒瓦,還學(xué)會了建筑施工,設(shè)計繪圖。六年大獄出來,那真是上了一個本科還讀了一年研究生呀!
三
我和剛裕是85年還是86年認識的,已經(jīng)記得不太準確了。那時報社修建職工宿舍,湖北財大畢業(yè)的小廖,是我的年輕朋友,懂經(jīng)濟,會辦事,被抽出來管基建;剛裕則是承包方的經(jīng)理。從此我們也算是有了酒肉之交。我后來修私宅,也就找的他。
酒來酒往,我對剛裕的過去和性情等了解也就多了。這廝當年出獄后,居然找到法院要平反,要找政府討回老婆。原來他與那懷了孩子的長辮子,是悄悄領(lǐng)了結(jié)婚證的!法官還真愣了半歇?!斑@個,我們一直都不曉得呀,你也一直沒申辯呀。”翻了翻檔案,法官又說“你不冤呀,好幾個,這些女孩都是按了手印的?!币环瑫灾岳碇?,再動之以情:“算了算了,那些都不追究了,過去的事情也不提了,再說人家已經(jīng)嫁人當媽了,你各另外找個女的接了,好好過日子?!蹦疽殉芍?,剛裕也只有作罷。法官則一身輕松,那段時間要求平反冤假錯案的把門都擠爆了,纏得你昏頭昏腦,這剛裕還真是個明事理的!
后來剛裕結(jié)婚了,得了兒子,雙方家里還有父母大人,他要扛起一大家的生計。晝無為則夜難寐,被生活綁架得疲塌嘴歪,更無精力去麻煩政府了。
剛裕也算是江湖中人,江湖義氣和窮骨硬氣他都有一點。他在街道辦事處做建筑公司經(jīng)理,除了自己的本事,還全靠領(lǐng)導(dǎo)提攜。他知恩必報 ,上下左右都有打點。后來上面紀委找他,要調(diào)查書記、主任。紀委問“你給書記、主任借過錢沒有?”王剛裕是何等聰明絕頂之人!他不假思索回答:“借過,他們有時在街上買菜賣肉,找我借個幾角塊把?!边€不忘補充一句:“也是的,沒法呀,你們共產(chǎn)黨工資又低?!奔o委傷神,干脆攤牌:“你給他們送過錢沒有?”這家伙還真詭滑,故意氣得站起來拍胸膛“我一個勞改犯,你給我十個膽子也不敢給共產(chǎn)黨的干部送錢!我要找死呀?”紀委無奈,遂罷。他后來對我說,我的衣食飯碗都是他們給的,我感謝還來不及,哪敢害人家?所以各級各部門官員都喜歡他。
但這廝秉性不移,從來不是吃素的,看見漂亮女子總愛打幾個飄飄眼。搞建筑當包頭到處走,艷遇不少,春花映月的有,秋水驚鴻的也有?。其實這也不值得大驚小怪,經(jīng)過性壓抑的人們,在青春期排解荷爾蒙的本能特別強烈,況且“時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樣”。這些,他酒后都向我津津樂道地“坦白”。譬如,在離城老遠八遠的高山區(qū)板橋施工時,街上有一小商鋪女老板,姿色不凡,他常常借故去買煙買酒,雙方的眼睛都撥云撩雨;后來他便安排一車木料,要她丈夫連夜押運進城,他這里則同女老板一整夜顛鸞倒鳳。
當然這些事情是知者自知,只是大多國人難以啟齒。而諸如山姆大叔那樣先進的國度,公然打出的口號就是“要做愛,不要戰(zhàn)爭”!
四
1997年,王剛裕和長辮子各自與家里的另一半離了婚,重新結(jié)合。他說今年香港回歸祖國,我老婆也要回歸了!他在簡陋的新房大門上貼了副對聯(lián),我現(xiàn)在記不起來了,好像有一句是“夫妻雙雙把家還”。
復(fù)婚這天,他在餐館里辦了十幾席,來的居然不少公檢法朋友,有頭有臉有面子。他還特意請我做主持人和證婚人,說是要個比他們級別高點的,免得他們小瞧了。在他們的儀式上,我大概講有這么幾句:“他們是苦難中煎熬出來的人生伴侶,不舍不棄的追求,他們的兩顆心,從來沒有分開過,今天終于結(jié)束了長長的相思和等待,這是人世間永恒的愛情!”話畢,大家一同站起來,閃爍的淚花中酒杯碰得啪啪響!
那段日子,正是剛裕捉襟見肘一夜愁老的日子。我給他們送5百元,那時雖然算是大禮,但救不了他們的困境。我便對他說,你干脆以你的人脈去給我拉廣告,我給你提成搞高一點。沒多久他果真拉了一筆3萬的贊助,我大筆一揮,批給他40/100的提成,高其他人一倍。
剛裕拿了1萬2,轉(zhuǎn)身就去給妻子買了養(yǎng)老保險。好義氣的男子漢!往后,他又四處打工,最終有了份相對安穩(wěn)的差事。千回百轉(zhuǎn),對于家庭,他承擔的責任義務(wù)總算快熬出頭了。
可恰恰這個時候,他走了,走得那么突然。他還在為兒子裝修房子,一手拿手機,一手拿卷尺,倒地5分鐘就再沒起來。我們?nèi)ジ鎰e時,沒一個不“罵”他:“你好狠心,招呼都不打一下就走了!”憶起過往的交情,都說他一輩子都是囚徒,時代的囚徒,生活的囚徒,女人的囚徒!一位派出所長朋友說現(xiàn)在解脫了,在那個世界沒人管他了。
后來大家說不呀,他葬的方家壩那地方,還有中共兩個著名烈士——何功偉和劉惠馨。1942年6月7日,中共中央在延安八路軍大禮堂為他兩舉行過隆重的追悼大會。所以王剛裕這囚徒,注定生死都要由革命的共產(chǎn)黨人看著管著,連靈魂都不讓逃出來!
(張永柱2017,3,3于湖北外河園書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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