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靜夜思》原作和后作

陳宣章

李白《靜夜思》是一首膾炙人口的五言古詩：“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彼鑼懬锶?a target="_blank">夜晚，詩人于屋內(nèi)抬頭望月所感，運用比喻、襯托等手法客居思鄉(xiāng)之情，語言清新樸素而韻味含蓄無窮，歷來廣為傳誦。但是，這是不是李白的原著呢？

一.版本問題

古人的作品靠文字流傳，也靠口頭流傳。在流傳過程中，常常會發(fā)生變化。古文在流傳中失真的原因很多：

1.以訛傳訛。這個成語典故：“宋之丁氏家無井，而出溉汲，常一人居外。及其家穿井，告人曰：‘吾穿井得一人’。有聞而傳之者曰：‘丁氏穿井得一人?！瘒说乐?，聞之于宋君。宋君令人問之于丁氏。丁氏對曰：‘得一人之使’，非得一人于井中也?！?span style="position:relative;left:-100000px;">(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2.取舍選擇。例如：清朝《四庫全書》在編輯時，舍棄3000多種書籍15萬冊以上，遠遠超過《四庫全書》收入的數(shù)量。這也造成15萬冊以上書籍佚失。這是奉命取舍。至于對收入書籍內(nèi)容的取舍選擇則是低一層次。

3.對古文的“再創(chuàng)作”，古已有之，甚至自作聰明。有些人總是覺得自己比古代名人聰明，借此炒作自己。

4.印刷過程中出現(xiàn)各種錯誤，沒有及時糾正。

古文失真很常見。原作者已經(jīng)作古，不會出來糾正。由別人糾正常常出現(xiàn)爭議。

現(xiàn)今傳世的《李白集》，最早是宋蜀刻印的三十卷本《李太白文集》。其中，《靜夜思》原文：“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舉（抬）頭望山月，低頭思故鄉(xiāng)。”宋蜀本《李太白文集》中，詩文凡有異文之處，均予以標(biāo)出，但《靜夜思》中沒有標(biāo)注任何異文。這就是說：一開始就沒有“床前明月光”和“舉頭望明月”的詩句。兩個“明月”是后人所改。

另外，宋?楊齊賢集注、元?蕭士赟補注的《分類補注李太白詩》、南宋?洪邁編選的《萬首唐人絕句》、明?林兆珂編注（萬歷27年序刊本）的《李詩鈔述注》、明?胡震亨注的《李詩通》、清?王琦注的《李太白全集》等，《靜夜思》詩句與宋蜀本完全相同。

現(xiàn)代李白全集有四種:《李白集校注》、《李白全集編年注釋》、《李白全集校注匯釋集評》、和《李太白全集校注》。它們的詩文同宋蜀本，但校注存在一些問題：

1.詩題《靜夜思》都沒有出校勘記。清?王士禎《唐人萬首絕句選》和清?沈德潛《唐詩別裁集》的詩題是《夜思》，不是《靜夜思》。

2.四種現(xiàn)代李白全集都認為首句“床前明月光”始于王士禎《唐人萬首絕句選》和沈德潛《唐詩別裁集》。第三句“舉頭望明月”始于乾隆御選《唐宋詩醇》。其實，第三句在明?李攀龍《唐詩選》已被改，比《唐人萬首絕句選》和《唐詩別裁集》早100多年，比《唐宋詩醇》和《李詩直解》早近200年。

3.元?范德機《木天禁語》（偽書）、明?李攀龍校《新刻木天禁語》（明格致叢書本，明萬歷刻本）、明?謝天瑞（萬歷年間）所輯《詩法》（復(fù)古齋刻本），首句均作“忽見明月光”，第三句均作“起頭望明月”。

4.王士禎《唐人萬首絕句選》、沈德潛《唐詩別裁集》、乾隆御選《唐宋詩醇》和蘅塘退士《唐詩三百首》等，在清代流傳甚廣，影響頗大。因王士禎和沈德潛是清代著名詩人、詩歌理論家，而且身居高位，所以后出的《唐詩三百首》便沿襲之。于是，此文首的《靜夜思》就流傳開來，以致無人去研究李白的原詩文了。

所以，《靜夜思》在明、元出現(xiàn)失真，清代是現(xiàn)代兩個“明月”版的決定者。

二.《靜夜思》的爭議

《靜夜思》的一般解讀：前兩句描寫李白客中“短夢初回”，深夜失眠。庭院寂寥無人，皎潔月光透過窗戶射到床前，帶來秋宵寒意。詩人迷離恍惚，疑是地上霜。后兩句描寫李白定神再看，發(fā)現(xiàn)不是霜痕而是月色，于是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

此詩的“床”字是爭論和異議的焦點。今傳五種說法。1.指井臺。2.指井欄?？脊虐l(fā)現(xiàn)中國最早水井是木結(jié)構(gòu)，井欄有數(shù)米高，方框形圍住井口以防人跌入井內(nèi)。方框形井欄像四堵墻，又像古代的床，因此又叫銀床。3.指窗。古代，“床”與“窗”是通假字。窗前可以看到月亮。根據(jù)宋版本，“舉（抬）頭望山月”證明望的是室外月亮。4.指坐臥器具?！对娊?jīng)?小雅?斯干》有“載寐之牀”；《易?剝牀?王犢注》有“在下而安者也”之說。5.馬未都等認為：床應(yīng)指胡床（亦稱交床、交椅、繩床、馬扎），即古代可以折疊的輕便坐具。其所坐的面是可卷折的布或類似物（不是木板），兩邊腿可合起來?，F(xiàn)代人常為古代文獻中或詩詞中的“胡床”或“床”所誤。至遲在唐時，“床”仍然是“胡床”。

之所以有五種“床”的猜測，是因為質(zhì)疑：1.“李白是躺在床上嗎？”如果是，怎么“舉頭”、“低頭”？2.古時候沒有玻璃、透明塑料布，窗戶是糊紙的，月光怎么照到床前？3.如果李白下床了，怎么“舉頭望明月”？除非他是開著窗睡覺。為什么開著窗睡覺？就是為了寫這首詩嗎？4.房間里結(jié)霜違反生活常理。李白是知識分子，不可能不懂。因此有人認為“床”肯定不是睡床。古漢語中，床不但可以是臥具，也可以是坐具。

李白能夠“舉頭”、“低頭”，一定是坐著或站著。那么“床”可能是小板凳、馬扎或胡床。但是，這種解釋也有問題：坐在坐具“床”上，應(yīng)該是眼前、面前“明月光”。再說李白靜坐院子里，月光灑滿院子，不應(yīng)只是“床前明月光”。如果“床”是井欄、井臺、轆轤底座等，那么“床前”是何處呢？又有人提出“床就是建筑物下高出地面的臺基”。同樣無法確定“床前”的方位。所以，后人的各種解讀都是猜測，并不知道李白當(dāng)時的情景。

會不會是這種情景：李白不是開著窗睡覺，而是“短夢初回”，失眠下床，打開窗戶。這樣，就可以“舉（抬）頭望山月，低頭思故鄉(xiāng)”了。

還有一個爭議：“靜”字是不是贅字？前面已經(jīng)說過，清?王士禎《唐人萬首絕句選》和清?沈德潛《唐詩別裁集》的詩題是《夜思》，不是《靜夜思》。也就是說，是王士禎、沈德潛認為“靜”是贅字。李白原詩題是《靜夜思》。夜有靜夜，也有鬧夜。為什么把“靜”字認為贅字？只有靜夜，思維更加活躍、深刻。

三.原作與后作哪個好？

既然原作與后作不同，原作是“看月光”、“望山月”，后作是“明月光”、“望明月”，哪個好呢？有人認為：后作好，卻又講不出道理。

有人認為：把“床前看月光”改成“床前明月光”，是為了合乎絕句的平仄格律。其實，李白《靜夜思》是新樂府，不是嚴格意義上的五言絕句，無須合符平仄格律。宋?郭茂倩《樂府詩集》、宋?蜀本《李太白文集》、明?景宋咸淳本《李翰林集》等，都把《靜夜思》歸入“樂府”詩中。如按五言絕句平仄格律，“床前看月光”屬平起平收式（平平仄仄平），首句入韻，并非不合格律。改成“床前明月光”成“平平平仄平”，反倒不合平仄格律。至于“山月”改成“明月”，平仄沒有發(fā)生變化，更與格律無關(guān)。

清?王堯衢《古唐詩合解》云：“他本作‘看月光’，‘看’字誤。如用‘看’字，則一‘望’字有何力？”其實不然，“看”與“望”還是有區(qū)別的：看是近看（月光），望是遠望（山月）。王堯衢還說：“先是無心中見月光，尚未舉頭也。因‘疑’而有‘望’，遂舉頭而有見，明月高如許，方醒是身在他鄉(xiāng)也?！逼鋵?，并不是見到“明月”，而是見到“山月”才“方醒是身在他鄉(xiāng)”。世界上，月只有一個；而此山是他鄉(xiāng)之山。

再說“望月思鄉(xiāng)”，可見李白原作比后作佳。

前兩句詩寫李白在作客他鄉(xiāng)的特定環(huán)境中，一剎那間產(chǎn)生錯覺。白天奔波忙碌，倒還能沖淡離愁，到了夜深人靜時，思鄉(xiāng)之情難免泛起波瀾?！耙墒堑厣纤钡摹耙伞弊?，生動表達詩人睡夢初醒，迷離恍惚?！八弊旨刃稳菰鹿怵?，又表述季節(jié)寒冷。整個情景是詩人飄泊他鄉(xiāng)，孤寂凄涼。后兩句通過神態(tài)刻畫深化思鄉(xiāng)之情?！巴弊直砻髟娙艘艳D(zhuǎn)為清醒，翹首凝望山和月，明確自己在客鄉(xiāng)，自然引出“低頭思故鄉(xiāng)”。一個“低”的動作，一個“思”的內(nèi)涵，真是尾句的妙處：家鄉(xiāng)父老兄弟、親朋好友，家鄉(xiāng)一山一水、一草一木，自己逝去的年華與不堪的往事，無不在思念之中。一個“思”字包涵的內(nèi)容實在太豐富了。

其實，《靜夜思》中的詞、意，早就有類似的詩句：1.南朝?宋?鮑照《和王護軍秋夕詩》：“散漫秋云遠，蕭蕭霜月寒。”2.南朝?齊?謝朓《同羈夜集詩》：“霜月始流砌，寒蛸早吟隙。”3.南朝?陳?阮卓《關(guān)山月》：“關(guān)山陵漢開，霜月正徘徊?！?.南朝?齊?謝超宗《郊廟歌辭?齊雩祭歌八首?白帝》：“夜月如霜，金風(fēng)方裊裊。”5.漢?無名氏《古詩十九首》：“明月何皎皎，照我羅床幃。”6.三國?魏?曹丕《燕歌行二首》：“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漢西流夜未央。”7.三國?魏?曹?！稑犯姟罚骸罢颜阉孛髟拢瑫煿鉅T我床?！?/p>

更有甚者，曹丕《雜詩二首》：“漫漫秋夜長，烈烈北風(fēng)涼。展轉(zhuǎn)不能寐，披衣起彷徨。彷徨忽已久，白露沾我裳。俯視清水波，仰看明月光。天漢回西流，三五正縱橫。草蟲鳴何悲，孤雁獨南翔。郁郁多悲思，綿綿思故鄉(xiāng)。愿飛安得翼，欲濟河無梁。向風(fēng)長嘆息，斷絕我中腸。西北有浮云，亭亭如車蓋。惜我時不遇，適與飄風(fēng)會。吹我東南行，行行至吳會。吳會非吾鄉(xiāng)，安能久留滯。棄置勿復(fù)陳，客子常畏人。”其中就有“仰看明月光”、“綿綿思故鄉(xiāng)”。這與“舉頭望山月，低頭思故鄉(xiāng)”如出一轍。

明“后七子”領(lǐng)袖、文壇盟主李攀龍說：太白“五七言絕句實唐三百年一人”。明末清初書畫家周珽說：《靜夜思》“妙絕千古”。首先評的都是《靜夜思》原詩，而非后作的訛本。

古人評詩常虛空廓落、大而化之。為什么說李白“唐三百年一人”？為什么說《靜夜思》“妙絕千古”？這要結(jié)合李白的身世和創(chuàng)作背景。明?胡震亨說：“讀太白樂府”如果“不參按（李）白身世遭遇之概”，就不知道李白樂府詩的因事傅題、借題抒情之本指，就無法理解李白樂府詩的選材剪裁之妙和巧鑄靈運的匠心。

《靜夜思》作于726.9.15. 的揚州旅舍，李白26歲。同時同地還有一首《秋夕旅懷》：“涼風(fēng)度秋海，吹我鄉(xiāng)思飛。連山去無際，流水何時歸。目極浮云色，心斷明月暉。芳草歇柔艷，白露催寒衣。夢長銀漢落，覺罷天星稀。含悲想舊國，泣下誰能揮。”

六年前，李白初游成都，恰逢禮部尚書許國公蘇颋到成都出任益州大都督府長使。李白到驛站投刺求見，呈上新作《明堂賦》和《大獵賦》，深得蘇颋賞識。蘇颋上表向朝廷推薦，遭到僚屬強烈反對。理由：李白出身商賈，非世家弟子。自漢初規(guī)定，商人不得穿絲綢衣服，不許持有武器，不得乘坐車輛；商人子孫后代不得做官，不許購買土地。唐朝雖放寬了禁令，但沒有完全解除。李白經(jīng)國濟世的夢想，就這樣第一次被打破。

李白素有大志（見李白自薦《與韓荊州書》：“白，隴西布衣，流落楚、漢。十五好劍術(shù)，遍干諸侯。三十成文章，歷抵卿相。雖長不滿七尺，而心雄萬夫。皆王公大人許與氣義。此疇曩心跡，安敢不盡于君侯哉！”）但因家庭出身，終生不能參加科舉考試來做官，唯有學(xué)習(xí)毛遂自薦，自謀出路。725年，李白“仗劍去國，辭親遠游”，從三峽出巴蜀，開始宦游生活。到江陵拜識道教大師司馬承禎（武則天、睿宗、玄宗屢次征召司馬承禎入朝做官，都被固辭不就，因而名氣極大）。司馬承禎見李白不忘蒼生社稷、志在匡濟，告訴李白：等事君榮親功成名就后來天臺山找他。李白年少氣盛，認為司馬承禎是希鳥，自己才是鯤鵬。

李白歷洞庭、廬山到金陵、揚州，廣事交游，輕財好施，“散金三十馀萬”，到處干謁求仕，卻處處碰壁。726年秋，李白大病一場，錢財花光，困于逆旅。這天晚上，夜深人靜。李白夜不能寐，想到自己的遭遇，不知路在何方？于是在床前看著月光發(fā)呆，竟把月光看成地上霜。因渾身寒冷，抬頭遠望山月，清醒地明了：月亮永遠是可望而不可及?？袜l(xiāng)的李白深深思念闊別的故鄉(xiāng)。故鄉(xiāng)遠隔萬水千山，自己身邊金盡如何回去？即便回去，有何面目見家鄉(xiāng)父老？在出世和遁世的彷徨中，他把意境濃縮，脫口吟成短短四句詩，清新樸素、明白如話，構(gòu)思深曲，渾然無跡。這就是傳誦千古、中外皆知的名詩《靜夜思》。詩人沒有說的比他已經(jīng)說的要多得多，體現(xiàn)了“自然”、“無意于工而無不工”的妙境。

這與歷代“仰看明月光”、“綿綿思故鄉(xiāng)”的詩不知高出多少倍，更不是后作的兩個“明月”訛本可比。李白曾經(jīng)在峨眉山光相寺客僧仲濬處閱讀《陳子昂集》，深知“文章之道在于風(fēng)骨興寄”，不能寫山水只是山水，寫花鳥只是花鳥。

如果說《靜夜思》的“志”是思鄉(xiāng)，那就沒有比興的形象思維，算不得好詩?！鹅o夜思》的比興極為深妙，否則，明末清初書畫家周珽不會說：《靜夜思》“妙絕千古”。

詩仙就是詩仙，“唐三百年一人”?！鹅o夜思》易懂難解，月光疑是霜不是優(yōu)美景致，“低頭思故鄉(xiāng)”則是苦悶愁思、彷徨無奈的排遣。所以，后人不懂詩仙之妙，才會改成兩個“明月”的訛本。2018.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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