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城記——從國際都市大上海到邊疆山溝小琿春的知青歷程
開場白:今天要講的雙城故事,有歷史感,催人深思。
在世界文學名著中,描寫兩座城市生活的,以英國作家狄更斯的長篇歷史
小說《雙城記》最為著名?!半p城”指的是巴黎和倫敦。書的開卷語“那是最
美好的時代,那是最糟糕的時代”已經(jīng)成為經(jīng)典名句。另有一個當代《雙城記》,
是東方衛(wèi)視的一檔站在上海人的視角,直面香港、臺灣社會民生的新聞訪談節(jié)
目。還有一個是王麗萍的電視劇《雙城生活》。它講述的“雙城”是上海與北(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京的一對男女兩地熱戀、不顧雙方家長反對、結(jié)婚成家的故事。
我今天要講的是另一則雙城的故事。這個故事無暇顧及愛恨情仇、拈酸押
醋,卻具有極強的歷史感,催人深思。這里的“雙城”,一個是指赫赫有名的
國際大都市上海,一個是指在中國最東部、三國交界的邊疆小縣城(后改市)
琿春。有人會奇怪,這相距遙遠、風俗各異,尤其是政治、經(jīng)濟、文化等諸多
方面均不在同一個水平線上的兩個地方,怎么會讓它們生發(fā)出關系、連結(jié)在一
起?殊不知這種聯(lián)系飽含著多少悲苦和酸甜、凄涼與熱望?
這還要從四十六年前的“文革”說起。
(一)升學無望、就業(yè)無門,呆在城里、無所事事
1966年12月中央宣布停止紅衛(wèi)兵“大串聯(lián)”,可上千萬的中學生回到校
園卻無事可做。于是中央發(fā)出了《關于大、中、小學校復課鬧革命的通知》,
以求結(jié)束“紅衛(wèi)兵”造反運動。但野慣了的革命小將怎會乖乖地重回魔瓶?隨
之而來的混亂甚至比原來的亂局更難收拾。當時生產(chǎn)停滯,大學停招,革命成
性的青少年升學無路,就業(yè)無門的閑在城市里,顯然是一個不安定因素。
當時,我所在的控江中學也是無所事事。去過工廠學工、到過農(nóng)村學農(nóng),
轉(zhuǎn)了一圈回來仍然是無所事事。學校率先“復課鬧革命”,先是軍訓,天天
“一二一”走步稍息、立正臥倒;繼而是上課讀書,老的課本都是修正主義的
不能用,只有讀紅寶書,英語教的也是“語錄”,學了幾日都不感興趣;于是
讓我們背小學生都會的“老三篇”,幾天功夫大家都背得滾瓜爛熟。沒什么好
學的了便散伙。學工、學農(nóng)、學軍、學文化,學來學去到頭來還是像群無頭蒼
蠅轉(zhuǎn)經(jīng)輪回一番之后又回到原地,仍然無所事事。
全國山河剛剛一片紅,武斗的遺風仍在影響著一批青少年,打群架、動刀
子、搶路人、偷商店的“打砸搶”行為不斷發(fā)生,甚至還傳出在馬路上誤奸了
上晚班的母親等聳人聽聞的事。
一招不行再施一招。從1968年7月,《人民日報》發(fā)表長篇通訊,宣傳
北京長辛店中學的高中畢業(yè)生蔡立堅到山區(qū)立志當一輩子農(nóng)民的事跡開始,一
連串緊鑼密鼓的宣傳,至12月22日,《人民日報》發(fā)表了題為《我們也有
兩只手,不在城里吃閑飯》的報道,重點推出毛澤東指示:“知識青年到農(nóng)村
去,接受貧下中農(nóng)的再教育很有必要。要說服城里的干部和其他人,把自己初
中、高中、大學畢業(yè)的子女,送到鄉(xiāng)下去,來一個動員。各地農(nóng)村的同志應當
歡迎他們?nèi)??!睆亩破鹆顺擎?zhèn)青少年上山下鄉(xiāng)運動的高潮。
從今天來看,所謂“廣闊天地大有作為”其實是對一代人的放逐。
文革使中國的經(jīng)濟停滯,城鎮(zhèn)就業(yè)市場和工礦生產(chǎn)規(guī)模不但沒有增長,很
多地方比文革前還有所萎縮,無法提供正常的就業(yè)崗位。早在1967年12月
22日,教育部向中央報告說:“畢業(yè)生不分配出去,新的學生進不來。”這
個嚴峻的問題不得不被提上中央的議事日程。但宣傳仍不承認是就業(yè)問題,用
當時青少年們易于接受的革命詞藻,把上山下鄉(xiāng)包裝為:“一場偉大的社會主
義革命,對于培養(yǎng)無產(chǎn)階級革命事業(yè)接班人,鞏固無產(chǎn)階級專政,防止資本主
義復辟,。。。。。。必將產(chǎn)生深遠影響。”這樣的“偉大使命”與“我們也有兩只手,
不在城里吃閑飯”的活命口號,讓我們大多數(shù)中學生坐立不安。
其實,有幾個青少年長大了愿意繼續(xù)留在父母身邊吃閑飯?又有哪個父母
愿意讓自己的孩子閑飯一直吃下去?可是,中國當時的農(nóng)村和城市、沿海與邊
疆的差別之大是有目共睹的。尤其是上海的物資條件的豐厚與文明環(huán)境的優(yōu)勢,
又在當時的中國其他城市里屈指可數(shù)、無法比擬的?!笆着氨苯舆叢?/p>
隊落戶”的上海青少年,就這樣毫無物資基礎又無精神準備的走出大上海,去
千里萬里遠的地方自食其力,不吃“閑飯”,“扎根一輩子”,又有幾個父母
會放得下心來?于是,母親哭泣、父親失眠——真正的可憐天下父母心!
在狂熱的萬歲聲中,僅1969年一年就有267萬城鎮(zhèn)中學生上山下鄉(xiāng)。
我們近六千名上海中學生就是被這股大潮裹脅到了琿春。
(二)上海人到琿春:扎根務農(nóng)
1969年3月1日,千余名上海中學生乘坐三天三夜專列直達圖們,再轉(zhuǎn)
卡車到達琿春。此后,又有數(shù)批上海中學生來到琿春,前后共計5800人。于是,
通過這些上海人,讓上海與琿春有了親密的接觸。
走出上海來到琿春,這并非僅僅是這5800名上海人個人的命運轉(zhuǎn)折,而
是顛覆了一個重大的社會發(fā)展的正常進程。人類從山林走向平原,從江河走向
湖海,從農(nóng)村走向城市,從低文明走向高文明,這是人類祖先遺傳的群居基因
和人類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的必然要求。中國由于工業(yè)化起步較晚,城市發(fā)展又走了
一大段曲折的道路,城市化一直步履蹣跚。尤其是1966~1977年的舉國大折騰,
城市化幾近停滯甚至倒退。更有甚者,在較長一段時間里,實行的是“反城市
化”戰(zhàn)略,大規(guī)模地將城市人口遷往農(nóng)村。此種逆歷史潮流的作法,非但不能
真正解決城市人口聚集問題,反而使我國的城市化矛盾積重難返。
上海知青到琿春插隊落戶,正是處于中國“反城市化”的高潮階段。這種
“反城市化”的結(jié)果,形成了城鄉(xiāng)之間相互隔離和相互封閉的“二元社會”。
也就是說,政府對城市和市民實行“統(tǒng)包”,對農(nóng)村和農(nóng)民則實行“統(tǒng)制”。
即由戶籍制度、財產(chǎn)制度、住宅制度、糧食供給制度、副食品和燃料供給制度、
教育制度、醫(yī)療制度、就業(yè)制度、養(yǎng)老制度、勞動保險制度、勞動保護制度,
甚至婚姻制度等具體制度所造成的巨大差異,構(gòu)成了城鄉(xiāng)之間的壁壘。
離開城市,就意味著國家再也不管你的工作、住房、醫(yī)療、物資供應、退
休養(yǎng)老等問題,任憑你自生自滅。除了需要你“無私奉獻”外,國家與你無關。
如此,享受著城市待遇的上海人,一下子成了政府不管的農(nóng)村人,更何況
是從全國第一大城市來到邊疆小縣城當“一輩子”農(nóng)民,期間的心理落差實在
太大了。
照理說,上海是產(chǎn)業(yè)工人最多且覺悟最好的地方。正像領袖說的工人階級
是“領導一切”的生力軍、先鋒隊,那又何必拋棄讓工人階級再教育卻轉(zhuǎn)向“接
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領袖不是說“嚴重的問題是教育農(nóng)民”嗎?此種硬生生
要別人背井離鄉(xiāng)舍近求遠的做法,讓人丈二和尚怎會摸得清頭腦呢?
記得剛到農(nóng)村,好心的阿茲媽妮問我們:“家里爸爸的有?媽媽的有?”
我們奇怪:“怎么會沒有?爹媽雙全啊!”
她們更奇怪:“那為什么這樣好的上海不呆,要跑來貧窮的山溝謀生?”
我忘記了當時的回答。
我們這些知青,除了剛開始有部分人尚留存些許激情與好奇,當幻想破滅
了以后,基本的想法全都歸于一致。誰都不愿意在農(nóng)村吃苦,而且還要可怕地“扎
根一輩子”。在長達幾十年的歲月里,城里人和農(nóng)村人在各自的地盤上界定得
十分森嚴,農(nóng)村人到城市里生活就是白日做夢,而城里人到農(nóng)村去生活則是出
于懲罰和改造。
再說,中國農(nóng)村有幾處還缺勞動力?知青到農(nóng)村其結(jié)果是給本就十分窮困
的農(nóng)民雪上加霜。當時的政策是知青至少要享受所在生產(chǎn)隊的平均分配待遇,
而知青由于技能等各種原因,負擔自然轉(zhuǎn)嫁到農(nóng)民頭上?!爸R青年到農(nóng)村去,
接受貧下中農(nóng)的再教育”,不是“很有必要”,根本就是一場劫難。
上海的六九屆緊跟著六八屆,接連兩屆打著“反修防修”“解放全人類”
的旗號,全部離開上海下放農(nóng)村,實現(xiàn)了所謂的“一片紅”。
這些虛假的宣傳、理想主義的教育與知青的思想實際離題萬里。千百萬熱
血青年投身于廣闊天地與天斗與地斗與人斗,何曾嘗到過樂趣?而是在不斷地
吞咽無窮的苦果。那種要求解脫繁重的勞動,不能糊口的焦慮,背井離鄉(xiāng)的思
緒,城市文化的失落與鄉(xiāng)村觀念的沖突……
當時上級灌輸給知青的唯一法寶是三忠于四無限的“政治建戶”思想。各
級領導部門頻繁地召開知青會交流經(jīng)驗。也同樣是沒有成效。
插隊初期,“政治建戶”結(jié)出了兩個極端果:有一類集體戶,擁有歲數(shù)大
一些的高中生,具備一定的生活準則,帶著一批初中生在崎嶇的路上選擇著較
為平坦的道走。還有一類集體戶,基本都是初中生,歲數(shù)小,在家時生活還要
父母照料,正處在似是而非的年齡。他們的熱情與奔放,勇敢與好斗,一旦得
不到對癥下藥的引導,便會像脫韁野馬放蕩不羈。誰也吃不準什么時候會冒出
什么愚蠢的事,闖出多大的禍?
感嘆的是,我的弟妹們——初中生同學,倘若你們能夠大上幾歲,像我們
高中生一樣,就極少會干蠢事。你們實在還沒到自覺自律的年齡。當我們遇到
生活上的困難,缺糧少菜、無錢買鹽買醬時,也許在“政治建戶”的精神里找
不出答案,我們可以從種菜喂豬的自助中索取溫飽和開支,將可憐的剩余時間
奉獻給自留地。但是你們碰到生活上的難題,極有可能走不勞而獲的“捷徑”。
我認識的不少初中生,剛來農(nóng)村時干什么事情都是憑興趣。高興時插秧神
速、鏟地飛快;不高興時東游西蕩、追雞攆狗。自己動手總是辛苦,游手好閑
總歸容易。沒有東西吃便去偷社員的自留地,手指粗的黃瓜也啃,泛青的西紅
柿也摘。更有甚者,手持長桿扎束繩圈,像牧人套馬一般,見雞捉雞見鴨捕鴨,
而后至山邊溪口褪毛煮烤,吃完一抹嘴竟不露痕跡。久而久之,打狗殺豬也屢
有所聞。當?shù)卮迕裉е恢嗤彼赖呢i崽上公社告狀。當?shù)厝伺c知青關系也日
趨緊張,集體戶被當?shù)厝耸殖骤F鍬木棒圍住,要動武打斗的事件也頻頻告急。
在一些知青內(nèi)部,游手好閑必然也會惹事生非。大多都是剛過發(fā)育年齡,
在無人管轄中男女之大防也棄之一旁。往往由本集體戶的鬼混朝其他集體戶漫
延。有吃醋的,有插足的;有霸占的,有報仇的;有逃走的,有捉拿的;有老
團伙的,有新結(jié)幫的——如此你爭我斗,摩擦生火,持械打群架,此起彼伏。
面對如此局面,領導也沒了良策。知青是偉大領袖派來接受再教育的,
若是該抓的就抓,該判的就判,你當?shù)卣窃趺醋龅墓ぷ鳎吭趺聪騻ゴ箢I
袖交代?
后來想出用知青管知青,尤其是上海知青管上海知青解決問題的好方法。
萬一走點樣,過點頭也無礙大局,把矛盾縮小在上海知青的范圍內(nèi)。于是,被
稱為“失足”的上海知青則由上海知青捉拿歸案的處理樣式名之曰“刮臺風”。
我所在的敬信公社當晚總共抓了十多名上海知青,都關押在公社糧庫里。有不
服逞強的便挨了打,其余的不論男女一律剃了光頭。審訊、錄供、揭發(fā)、保證
等一系列程序均由上海知青負責辦理。“失足”的頭目被關押,對手下的“嘍
羅”們便是殺雞儆猴?!肮闻_風”的戰(zhàn)績有個統(tǒng)計,全縣共關押在學習班的上
海知青達百八十名。現(xiàn)在看來,這完全是依據(jù)“文革”的一種套路來處理的。
其實,兩三年之后被稱作“流子”的,有的招工進了工廠當上了團總支書
記,有的參軍還當上了獨唱演員。他們的本質(zhì)沒有問題,還得從當時的具體環(huán)
境來分折才對。
而那些仍然在務農(nóng)的,尤其是高中生們,若是四五年之后還留在集體戶里,
眼見著別人不是進機關當干部,就是進廠礦上大學,那種焦慮與無奈是特別折
磨人的。都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卻完全不敢越雷池一步。原因極其簡單,沒
有“家”的存在著招工、參軍、上大學之類,可以逃離“扎根”的種種機會,
由目前的農(nóng)村人恢復到城里人。我和你、他和她都不愿意跨入“家”的行列,
害怕由原先的城里人變成永久的農(nóng)村人。期間又演繹出多少悲壯與殘酷來。
知青們已經(jīng)不相信“扎根一輩子”的說教,需要的是有務農(nóng)時限。他們不
愿意一生都消磨在沒有任何保障的生活里,需要看到的是有回歸希望。“人往
高處走”是天然秉性,人從天堂往地獄走會痛不欲生。
人類要文明,社會要進步。世界所有國家的正常發(fā)展是農(nóng)村人走向城市化,
是城市人口越來越多,農(nóng)村人口越來越少。而知青的“上山下鄉(xiāng)”不僅沒有使
農(nóng)村人口城市化,反而把大量城市人口往農(nóng)村趕,知青們真的是不折不扣的為
“拉歷史倒車”做著無謂的犧牲。
(三)上海人在琿春:收獲了深情厚誼
知青這一輩子經(jīng)受過無數(shù)的幻滅與失敗,但在維護人的價值尊嚴上,畢竟
加倍地奮斗過、追求過,對待人生不曾敷衍和麻木過。只要是踏踏實實地淌過
血汗和淚水的,不管是否收獲依然有種青春堂堂去的慨嘆。盡管與前輩們打江
山的戎馬生涯相比,失卻了那種叱咤風云的豪情、可歌可泣的壯舉,然而在稚
氣與無奈、磋砣和磨難中,卻留存下了那么多揮之不去難以割舍的“情結(jié)”,
它曾在灰暗的心底投進過亮色,在失衡的軀體中搭起過支架。
這“亮色”與“支架”時時在腦海中閃現(xiàn)。年輕時代的苦難漸漸的煙消云散、
淡漠遺忘。模糊了白天筋疲力竭的農(nóng)活,半夜輪流站崗放哨那無休止的困乏和
瞌睡。淡化了那饑腸轆轆的軀體,在零下30度的冰雪里饑寒交迫的磨礪與忍耐。
弱化了那萬籟無聲中思鄉(xiāng)思親的孤單和寂寞。遺忘了這種種難熬有開頭的時光
沒有結(jié)束的歲月。
唯有與鄉(xiāng)親們胼手胝足放浪山野,噓寒問暖談笑熱炕的深情厚誼讓我們記
憶猶新。
忘不了狂風暴雪夜,我高燒躺在炕上難以下咽玉米窩頭,阿茲媽妮聞訊將
自家僅存的一點玉米面條做了送來,上邊還加了個水煮雞蛋,那蔥花的香味至
今還停留在鼻息間。忘不了酷暑夏日圖們江邊筑堤挑土籃子,帶著滿腿的泥濘
累倒在炕上,朦朧中只見阿巴依就著微弱的油燈,替我擦洗雙腳,替我挑去腳
底的水泡,那癢酥酥的滋味反而讓我淚水奪眶而出。忘不了那回放牛,有頭小
牛丟失在山上,待我尋找到時天已大黑,我與小牛都無法下山,隊長打著手電
一路呼叫尋找到山上,隊長帶著責備地說:“你一個人的黑夜上山,不會說話
的告訴?”我由于激動喉嚨已經(jīng)哽咽住了,第一次拉著隊長的大手用力地點著
頭,多好的隊長啊!那雙大手一直溫暖著我的心窩。忘不了在田間地頭一起用廢
報紙卷旱煙,用簡單的詞匯談天說地。婚喪嫁娶一起喝酒猜拳,狂歌亂舞,我
們的情感深深地融入了琿春這塊黑土地。
第一年春節(jié),我們集體戶請了隊長、老戶長、老會計等來吃“上海”的年
夜飯。第二天,二隊老金頭娶媳婦讓我?guī)蛷N。除了他們早已準備的“道拉基”
(一種山菜)、打糕、小魚干、“醬沬利”(湯)等,我就地取材用木耳炒辣椒、
辣椒炒土豆、土豆燒蘑菇、蘑菇拌粉條、粉條燉豬肉,外加一道上海點心——
八寶飯,也弄得像模像樣。席間客人們都感謝我的廚藝,一杯杯高度白酒下肚,
仿佛吞下一團團火焰。撤了酒席,騰出熱炕,眾人圍著新郎新娘唱歌跳舞。我
完全沉醉在一種仙境般的幻想里……
當我稍稍清醒些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自己跌坐在一條小溪的冰面上。想站起來,
可不知怎么調(diào)動自己的四肢?我也不著急,干脆倒頭躺在冰面上,繼續(xù)做著剛
才的美夢。
移時,隊里的老前輩樸阿巴依巍巍顫顫地走過來,也是剛下了酒席,醉意
未盡。他動作夸張地說:“冰上的躺,命的沒有!”說著彎下腰想拉我起來,
誰知我一使勁,將阿巴依也跌進了冰面。兩人一齊哈哈大笑。
他攙我坐起來問:“白酒喝的多多有?”
我自豪地回答:“68度的干!”
他伸出大姆指表示佩服:“還有其他的多多有?”
我說:“新娘好看的多多有?!?/p>
他說:“朝族姑娘好看的多多有,我給你一個好的找?”
我嘴上不說,可正合我意,禁不住笑起來。
阿巴依問:新郎地想?
我知道問的不是想新郎,而是想不想做新郎。我說:“想也沒用,沒有新
娘哪來新郎?”
阿巴依笑了說:“我介紹地準行,順子?京淑?英姬?善福?”
隊里的朝族姑娘在我的腦海中一遍遍地過著電影,我臉上燒得滾燙……此
后的情景在我的腦海中完全抹掉了。據(jù)說是阿茲媽妮見到了,才叫人來扶我們
回家的。不然,又一個后果不堪設想,說不定又多了一個“凍死的酒鬼”!然而,
那種玉宇瓊樓似的夢境,那股沁人心脾般的風情,對比著那“凍死的酒鬼”,
我覺得真值!
兩年之后,總算能回上海探親。老鄉(xiāng)們總是往我們幾只碩大的人造革旅行
袋里塞滿土產(chǎn)山貨,木耳、大豆、白參、黃芪,大米、小米,松子、榛子,還
有枸杞子、南瓜子、黃花菜、蕨菜干……我們從上海回來,也是大包小件地鋪
滿大炕,引得老鄉(xiāng)擠著看。那時的上海是中國名牌的產(chǎn)地,且不說上海牌手表,
永久、鳳凰牌自行車,蜜蜂牌、無敵牌縫紉機,紅燈牌收音機,九寸黑白電視
機,都是外地人渴望得到的大件。我們回來通常會捎帶大到滌卡中山裝、的確
良襯衫,的確良“假領”,小到上海卷面、什錦糖果、餅干云片糕,甚至打火
石都是大受歡迎的物品。
每位知青成了琿春和上海間城鄉(xiāng)貿(mào)易的實施者,從中也不難看出,上海知
青的心緒與琿春老鄉(xiāng)貼得多近??!
(四)上海人回上海:“不回城,不瞑目!”
當時的城市與農(nóng)村的進出轉(zhuǎn)換,完全是用行政手段卡死,這顯然是違背城
市化發(fā)展規(guī)律的。那僵化的戶籍制度人為地將城鄉(xiāng)居民割裂開來,似乎人們天
生地成為農(nóng)村人或城里人,農(nóng)民就命里注定永遠要陷在泥土里。當時上海城市
與琿春農(nóng)村的差距少說也有三五十年的發(fā)展水平。所以,過著比自己的出生地
的文明落后好幾個年代生活的上海知青們,他們的青春真正是“有悔”得痛心,
“有悔”得疾首!
1976年10月四人幫倒臺了,開始忽明忽暗局部個別地否定文化大革命了。
上山下鄉(xiāng)插隊落戶本身就是文革的產(chǎn)物,無辜的知青為了論證偉大領袖的一句
兩句講話,竟然貢獻出了將近十年的寶貴青春。在農(nóng)村的知青們無不企首翹盼
這種變相勞改式的苦難,是不是隨著四人幫的垮臺也隨之分崩離析,掃進歷
史的垃圾堆里去呢?知青們已經(jīng)不再年輕,他們的前景能不能等到這遲到的暮
春?腐敗那時就已存在,有門路的知青在農(nóng)村早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留下的全是
沒有社會關系的貧民子弟。再讓他們?yōu)榱私夥湃祟惗^續(xù)過著這種離鄉(xiāng)背井
衣食無著的日子,顯得更加虛偽與殘忍。
知青們終于覺醒了,云南知青、陜西知青、北京知青風卷殘云般地起來抗
爭,要求脫離農(nóng)村回到城市去!社會各界也對知青產(chǎn)生同情與支持,認為極左
路線對知青欠下的歷史債必須予以解決?!吧系垡阉馈?,萬歲不再。沉默太久
的知青們終于爆發(fā)了,“不回城,毋寧死!”這個并不高尚的口號,卻贏得了
上千萬知青的響應,歷史低頭了,歷史流淚了……
當時上海政府也十分為難?!拔母铩睂⑸鐣愕弥щx破碎,無法一下子接
納幾十萬回流知青,所以堅決抵制知青返城。但中央考慮到不解決知青回城肯
定要出大事。在中央的干預下上海才勉強接受。知青們可別把自己太當回事,
咱們不是“寶”是“累贅”。
誰想成為社會的“累贅”?更何況是年富力強的“累贅”。
不久,留在琿春務農(nóng)的上海知青絕大多數(shù)人通過假病退,頂替父母崗位等
回到了故鄉(xiāng)上海。
然而離開了十年的故鄉(xiāng)上海,已經(jīng)沒有了自己的位置。
作家肖復興在《絕唱老三屆》中有一段透徹直白:“那些老三屆……對比
上一代,他們沒有老本可吃,他們的身上也有傷疤,但從來當不成獎章。當然,
他們更無法同下一代相比,因為青春本身就是最大的財富,新的一代已經(jīng)強有
力地橫在他們的面前,取代了他們社會中心的位置,他們被無情地拋在社會的
一隅,在下崗的大軍中可以大量地找到他們的蹤影。他們還剩下什么?他們沒
有了青春,沒有錢沒有房沒有地位,卻是上有老下有小,一根生活的扁擔艱辛
地挑著這樣一老一少的兩頭。”
我們民族有兩大悲劇。一是把毀滅當成重生,一是把重生當成毀滅。
遺憾的是這樣的民族悲劇在一百年以來不斷地重復著,而且一次更甚一次。
如果說1957年反右毀滅的是民主魂,那么1968年開始的上山下鄉(xiāng)毀滅的則
是重生的民族根。1600萬學子失學務農(nóng),按萬分之一的概率也能出1000多
個大師級的人才,但事實呢?出了名的知青又有幾個堪比錢三強、黃萬里、曹
禺、老舍?
由于他們耽誤了大好年華,許多已近中年,剛剛返城工作、婚姻、子女、
老人等問題接踵而至,無暇獲得應有的文化和文憑,在城市的競爭中處于劣勢
地位。一代青年就這樣在“偉人”手中荒廢掉了!
知青是個大群體,除極個別“成功”了的人會將那段經(jīng)歷用作談資,大多
數(shù)要么麻木了,要么還沉浸在被利用、被拋棄、被耽誤的心靈傷痛之中。
不久前,我到琿春與留在當?shù)氐纳虾H讼嗑?。我愧疚地對他們說:“想當
年我們同乘一列火車離開上海來到琿春,我們也曾一同呼喊過扎根邊疆的口號。
然而我卻走了回到了上海,而你們留在了條件不如故鄉(xiāng)的琿春……”我們的眼
睛同時濕潤了。
當時延邊地區(qū)的上海知青兩萬名,琿春也有六千名,如今留下來的也就
五六十名。這些真正的“扎根派”也是出于千種緣由萬般無奈,他們遠離了城
鎮(zhèn)落戶在少數(shù)民族邊陲,好像當年運載途中震落的幾粒石子、遺漏的一線沙土,
與建造宏偉的大廈失之交臂,不能為之添磚加瓦而沉默于山村,更不能追隨絕
大多數(shù)“插兄”一起成為故鄉(xiāng)的一道風景。付出過沉重代價的“扎根派”歷史
將記住你們!
(五)琿春人到上海:安居樂業(yè)
我們共同經(jīng)歷的那場以國家意志為意志的“上山下鄉(xiāng)運動”,不僅違背了
城市化的經(jīng)濟規(guī)律;也是對國內(nèi)本來就低下的生產(chǎn)力的嚴重摧殘;更可怕地是
它扭曲了一代人的價值觀,幾乎改變了整整一代人的生命軌跡。
歷史終于翻開了新的一頁。
自主遷徙、自主經(jīng)營帶來的是劃時代的變化。與上海在琿春的“扎根派”
相反的是,祖祖輩輩生活在琿春這塊土地上的年輕有志者,用自己的聰明能干,
用自己的不懈努力,前所未有的涌動起對新生活的憧憬,向往著前輩們不敢向
琿春敬信鄉(xiāng)朝陽村是我四十三年前插隊落戶的地方。民兵指導員老金是朝
鮮族,那時也就四十多歲。整日披著一件皴得發(fā)亮的黑棉襖,袖口衣角掛著棉
花條。那時生產(chǎn)隊窮,一工只有2角9分,家家吃著救濟糧。那年吃返銷,
成人勞動力一年只有420斤帶殼的等外高粱米,滿是沙子與小石頭。部隊拉
炮的馬匹吃的還是二等高粱米,我們不如一匹馬。集體戶也是嚴重的鬧饑荒。
饑荒催來了上海的眾多食品,從大頭菜到炒面粉,從年糕片到卷子面,從什錦
糖到五香豆……
一次“大寨評分”,講到教育革命接班人的事情,指導員說知青吃不了艱
苦,從上海寄來大量的食品,這怎么能行,以后打起仗來還能上前線?我們聽
了莫名其妙,打仗也要讓人吃飽飯不是?
評工分歷來是個“馬拉松”。待結(jié)束回來知青們已經(jīng)餓得嗓子眼里伸出小
巴掌,于是分頭掏出食物充饑。不料指導員走了進來,大家想將食品蔵起來已
經(jīng)來不及。正尷尬著,指導員卻挾著黑棉衣坐在炕沿上,向我們擺著手:“沒
事沒事。隊里有人反映知青從上海寄吃的東西。會上我不說不行啊!”知青們
舒了一口氣,隨即將餅干遞給指導員,顯然他十分滿意嘴里的味道;又遞給他
一顆蘇州話梅,剛?cè)肟诰屯铝顺鰜?,一連聲地說難吃;又抓了幾顆糖果給他,
他像吃蠶豆一般一下子嚼掉了好幾顆。他告訴我們:“想不到上海的餅干糖果
這樣好吃,生活在上海多幸?!闭f到這兒,他自覺在我們面前說這些話不
合適,“離開上海實在是太苦了你們!”我們感激能夠體貼知青的指導員,又
抓了幾顆糖果給他,這回他卻撰在手心里不吃,我們催他吃,他說:“正好是
五顆糖果,給我的五個孩子一人一顆。”
說到孩子,指導員的大兒子金成忠比我們小四、五歲。我們下鄉(xiāng)時,金成忠
在二道泡上中學,經(jīng)常從公社給我們捎帶信箋包裹,和我們混得很熟。高中畢
業(yè)后,當上了村長。他說他知道外面精彩的世界、幸福的生活是從上海知青身
上了解到的。所以他悉心培養(yǎng)孩子,希望有朝一日能夠走出山溝,走進城市,
走向大上海。他的女兒沒有辜負父親的愿望,以優(yōu)異的成績進入了上海工作。
前些年結(jié)了婚成了家,有了自己的房子,將父母也接到了上海生活。丈夫許先
生就在上海金融中心陸家嘴八十八層的金貿(mào)大廈上班。一家人生活在上海和睦
安逸。
如今,知青有活動就把金成忠也找來聚聚。經(jīng)常會說到去世的指導員。
四十年前上海人到琿春務農(nóng);四十年后琿春人卻拼博進了上海,名副其實當了
城里人。這是不是人生的輪回抑或是命運的螺旋式上升?
同樣也是在敬信鄉(xiāng)金塘村。三十年前,十六名上海知青在這里插隊落戶。
生產(chǎn)隊高隊長對遠離父母的知青關懷備至。知青們也將他視為自己的“阿茲爸
依”(在朝鮮語里是叔叔的意思)。鐮刀缺了口,鋤頭斷了把就去找高“阿茲
爸依”修理。男生爭斗,女生拌嘴也去找高“阿茲爸依”評說。連集體戶揭不
開鍋也要往高“阿茲爸依”家里跑,其實高“阿茲爸依”家也是有上頓愁下頓
的。有年冬天小黃胃痛,高“阿茲爸依”將家中僅存的一點小米拿出來熬粥讓
小黃吃,自己家孩子發(fā)高燒倒是吃玉米大餅子。至今談起此事小黃總要掉眼淚。
三十年后,高“阿茲爸依”已經(jīng)不在了。他的外孫女高紅花考上了江西財
經(jīng)學院,成了金塘村的第一名朝鮮族大學生。不幸的是高“阿茲爸爺”的兒子
又突然去逝,家中沒有能力供紅花上大學。這年夏天正巧集體戶小吳去東北出
差,特地到金塘村去看望鄉(xiāng)親。當見到愁眉苦臉的紅花時,小吳當即表示一定
要讓紅花上大學。消息迅速傳到了分散在全國各地十六名當年在金塘村的上海
知青。一時間原集體戶戶長張妙旗接到了來自上海、四川、江蘇、浙江、廣東、
安徽的電話和書信,大家一致表示愿意資助高紅花上大學。大家認為當年高隊
長是我們的“阿茲爸依”,今天我們是高紅花的“阿茲爸依”和“阿茲媽妮”,
我們有責任資助她上大學。于是你出主意他定方案,一份“四年大學的資助方
案”落實了。其中有不少人已下了崗、退了休,在不多的收入中硬是擠出了一
份資助款,說什么也不讓減免。
那年春節(jié),十六名曾在金塘村插隊的上海知青集體出資邀請高紅花到上海,
與從未見面的上海的“阿茲爸依”“阿茲媽妮”見了面。乘此機會我托戶長妙
旗將《回望中國知青》和《白山黑水—一個上海知青的塵封日記》兩本書轉(zhuǎn)交
給高紅花,讓她了解當年的上海知青是怎樣遠離故土,又怎樣將當?shù)氐摹鞍⑵?/p>
爸依”“阿茲媽妮”當作自己的親人的。同時我也擔當了高紅花在上海的“阿
茲爸依”,就是將自己納入到第十七名資助高紅花上大學的“阿茲爸依”“阿
茲媽妮”的隊伍中去。
高紅花大學畢業(yè)后,一心要到上海來工作,一是向往上海的大城市氣魄,
二是上海還有這么多的“阿茲爸依”“阿茲媽妮”。如今,她在上海有了自己
的事業(yè),也有了自己美滿的家庭。
上海人與琿春人,前后四十年截然相反的兩種命運,你能不驚奇嗎?
結(jié)束語:追求世界文明琿春上海續(xù)寫兩地書
如今的文明世界,有一半的人類已經(jīng)生活在城市中。我們國家也進入了這
個行列,2050年城市人口可望超過70%,達10億人。到2050年,世界城市
人口將達到60億。文明城市的創(chuàng)建是提升國家軟實力的重要載體和有效手段,
也一直是人類共同探索美好未來的互動場所,它講述并預言著世界的改變。從
農(nóng)業(yè)文明到工業(yè)文明,從鄉(xiāng)村文明到城市文明,從高碳文明到低碳文明……人
類不懈追求城市化的進程在文明史上留下醒目的足跡,城市化成為人類社會進
步的標志。這是一場不斷期待的文明預演,這是一場精彩絕倫的發(fā)展征程。
我們應該慶幸的是,終于走過了那種種的閉塞與野蠻,終于迎來了科學發(fā)
展的春天。
在科學的春天里,上海這座城市在2010年與香港、臺北共同進入了全球
前五十強。上海成了中國大陸第一金融中心,正在向著世界更高目標挺進。
琿春,一個幾經(jīng)跌宕的邊陲小城,在上海這個老大哥面前還是一個初學走
路的小弟弟。但是近年來,隨著改革開放步伐的加快和國家優(yōu)惠政策的扶持,
已被打造成吉林省東部重要的商埠。原來的琿春鎮(zhèn)只有2萬人口,現(xiàn)在的琿春
市人口已經(jīng)達到23萬了?,q春地處東北亞“金三角”,獨特的區(qū)位優(yōu)勢,完
善的基礎設施,優(yōu)良的投資環(huán)境,越來越得到“老外”們的青睞,紛至沓來的
外商在這片熱土上尋找著他們的“黃金海岸”。
琿春,你的兒女不但走向大上海,而且還遠赴韓國、俄羅斯、朝鮮、日本
等尋求新的機遇。上海知青也引導資金去琿春尋找商機?,q春與上海、朝鮮族
和上海人通婚聯(lián)姻、移居聯(lián)絡,不勝其數(shù)。我們相信今后將會源源不斷地各自
輸送著新的信息營養(yǎng)來反饋報答自己的故鄉(xiāng)?,q春與上海將邁開國際化都市的
步伐,走向日本海,走向全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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