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苦到泥鰍當飯吃
“日子苦到泥鰍當飯吃”。這不是俗語、俚語、諺語什么的,而是家里老人的一聲深深嘆息。光聽這一句,自然不明就里,丈二和尚了。這一句卻直抵我心,過往那些無比煎熬的“暑假作業(yè)”,頓時汩汩泛濫。
都說以前的鄉(xiāng)野孩子,上學讀書,簡直是進百樂園似的歡快。沒有多少考試,無論考得咋樣,老師和家長也不太計較,更沒有做也做不完的課外作業(yè),沒有五花八門的“興趣、才藝培訓”。孩子們幾乎是純天然中自由成長。這也確實,那時真沒有什么“起跑線”之說。但是,沒有起跑線就意味著,一學步就在趕腳,打小起無不被生活攆著、追著、逼著跌跌撞撞蹣跚前行。老師是沒有布置作業(yè),可家長們安排的課外作業(yè),那真叫沒完沒了、堆積如山。尤其是暑假,遠沒有放假大人們就早早期盼著了?!俺靥吝叺拈艠渖现嗽诼暵暯兄?a target="_blank">夏天”,教室里的我們暗暗埋怨暑假必定是大人設計的火坑。
怕放假,畏懼暑假“作業(yè)”,這是我們那代人當時普遍的心態(tài)。
每天上午下午各砍一擔柴火,這是雷打不動的基本,如“功課表”上的“語文數(shù)學”,早就排好的。挨上雨天什么拉下了,那得“補課”。家里的“男老師”常常還要催著附加一段“早自修”,說是趁著早晨天還涼快,上山先砍下一大片,再回家吃粥,這樣一天的“功課”能夠更好保證,似乎相當于“預習”。而“女老師”更是班主任似的見縫插針。孩子們“課間”湊一起,本想著找點什么樂子,“女老師”卻一會兒說地里的辣椒眼看曬枯了,該去澆辣椒水了;一會兒叫著去把地里的番薯藤翻一翻;一會兒嚷嚷水缸的水快沒了-------然后該是要給田間地里的“男老師”送飯去。說是送飯去簡直是自首,那被“男老師”逮住了,手把手“輔導”一段搭把手是免不了的。
當然,也有一些看似很開心的“課外活動”。比如抓泥鰍。
抓泥鰍有三種主要方法。遇上連續(xù)許多日子天晴無雨,田野的河溝水流淺淺了,就帶上水桶、臉盆、畚箕等。看準了某個河段、溝渠,在溝壑里筑起一道攔水壩。壩以下一段干涸了,就順著一點一點的扒,這叫扳泥鰍。兩手擦入泥中,不緊不慢一翻,泥團里便露出泥鰍白白肚子,捧起泥團往籃子里輕輕擠一擠,泥鰍就混著泥漿滑溜進畚箕里了。待籃子、畚箕里泥漿泥鰍差不多時,拎于淺水處湯湯,洗去泥漿再把泥鰍倒入水桶。有時扛個門板,直接往河里一攔,這要省去許多筑壩的功夫,而且“門板壩”即牢固又密封。只是不管什么壩,扳泥鰍既要“從容”,又要手腳麻利。否則,壩上的水流越聚越滿,不待多時,必然滿壩潰堤。有時扳得歡喜,泥鰍、鯽魚、鰱魚多,抓著抓著,悄無聲息地垮堤了,“洪水”一下子就把籃子水桶等等沖走。前功盡棄,只有恨恨地跺跺腳。如果重新筑壩,那這一段河溝什么魚都跑走了。廣闊田野,溝河縱橫,我們常常是計劃著今天這一段明天那一段的“開發(fā)”。(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如果雨水比較多,溝河水位高,那就不宜扳泥鰍。這就要狩泥鰍和照泥鰍。狩泥鰍,是用一個竹篾編織的籠子——狀如花瓶,口子竹篾倒刺樣往里翻,泥鰍只進不能出,竹篾漏水又跑不了泥鰍。將這籠子或安于“過水湫”(水田邊臨時過水的溝),或置于水田的出水缺口。不用候著,早晨黃昏去提起籠子,即可滿載而歸。但置于田缺不可隨意,只有在下雨天里可行。因為,田缺看起來很簡單,卻是有講究的。田缺的高度一般與田里的植物(水稻)腰際水平線,同時根據(jù)植物生長階段所需水位設定。比如剛插秧不久與水稻快成熟,水位要求就不一樣。而且田缺的堅固程度隨時調(diào)整,旱情時要筑嚴實,灌溉不易滲漏;預計暴雨大雨連綿,那就得稀松些,否則出水進水不暢,便導致澇。
照泥鰍,自然就是夜里帶個手電筒,用鐵夾子(宛如精瘦版的特大老虎鉗)。夜里水田溝渠的泥鰍,被光照一動不動,幾乎與撿泥鰍無異。但照泥鰍一般人家不可能,因為不可能有那工具,這都是知青和糧站、供銷社那些公家人的玩法。我們這些孩子們頂多搞根木棍,一頭嵌一排鐵釘或針,看見泥鰍就一琢一挖。實際也不屑如此抓泥鰍,因為琢挖來的泥鰍基本是死的,最多半死不活。
那時田野溝渠里的泥鰍真多啊,赤腳往水田里一腳踩去,都能夠踩住好幾條。所以,扳泥鰍常常是扛回一大桶、滿滿籃子的泥鰍。母親見了,一邊是高興地贊許,一邊也掩飾不住的憂傷。有時還急了,脫口而出:這么多泥鰍,咋弄好呢,又不能當飯吃。
泥鰍不能當飯吃,而且鄉(xiāng)間俗語:聞到魚腥,打破飯甑。哪來這么多糧食啊。何況每當暑假初期,恰好正是最難熬的“青黃不接”時。青黃不接這個詞如今漸漸消失了。可是這個詞曾經(jīng)在鄉(xiāng)親的記憶里是個痛?!叭禄牟讲焦猓禄娜狻?。青黃不接時的饑荒,度日如年。一切以能夠填飽肚子為原則,所以鄉(xiāng)里人一直以來,似乎衡量一切的物事與愛好,只是一個標準——當飯吃!孩子畫畫、唱歌,乃至于河灘里撿回許多漂亮的石頭,大人見了隨口就會訓斥:這能當飯吃??!也因此,當不能夠充饑填飽的東西,再好的也無異于多余的累贅。
“日子苦到泥鰍當飯吃”,這是老岳母的深深嘆息,曾經(jīng)也聽老丈人也這么嘆息過。他們是鄉(xiāng)村教師,那個時候暑假無家可歸(老家沒有房子),大多數(shù)時間只能住在學校。學生天天都要送來大桶大桶的泥鰍。學生是將泥鰍抵學費——賣給老師換算成學費,或許還指望換算成家里的油鹽醬醋什么的家用。他們微薄的工資是有限的,而學生那么多,泥鰍那么多??粗F苦的孩子滿心歡喜地源源不斷“交學費”,實在無法忍心拒絕啊。不得已,常常自家便是就著泥鰍喝著薄薄的稀粥,卻是越喝越餓了。
那個時候我們的“暑假作業(yè)”,許多人是要用來抵學費的。扳泥鰍本是開心的,然而但凡所有開心的事,一旦硬硬地賦予其沉重的功利性,比如“當飯吃”,那就十分的難熬?,F(xiàn)在我們真的不愁吃穿了,但是孩子們的作業(yè)和某些才藝,仍然覺得多少是個負擔。這個“覺得”是否仍然同樣隱含著某些“當飯吃”任務呢?或許其中“飯”的含義更加撲朔迷離。
如今,泥鰍也確實可以當飯吃了,不僅泥鰍,許多許多東西,似乎一切東西都可以當飯吃了。石頭渣、爛樹根、破舊玩意等等,一只雞蛋殼上居然也雕刻出美好的生活。因為我們“飽”了,因為我們不再擔心饑餓。
日子已經(jīng)美得泥鰍都可以當飯吃了,那么我們“當飯吃”的思維就不該有某種定勢。如此,我們和我們的孩子,生活才會更加從容和富有詩意,如果說這是遠方,那只是存在于記憶的深處,就看你的心靈能否抵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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