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的故鄉(xiāng)也是這樣的，漫山遍野都長滿了溫暖的名字。所以讀到海子說：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一個溫暖的名字時，不解得暗自發(fā)笑。詩人到底年輕，或許那么小就外出求學(xué)，對自己的家鄉(xiāng)不太熟悉的緣故。故鄉(xiāng)，不僅一條河一座山，幾乎每棵樹每塊石頭都有一個古老而溫暖的名字。

楓樹根，是那棵楓樹的名字，也是她坐擁百余平米領(lǐng)地的符號。雖然在我很小很小知道并記住這個名字時，早已經(jīng)不見楓樹的影子了，連樹根也沒有了。但是不容懷疑，那里曾經(jīng)是有一棵或幾棵楓樹的，如同旗子一樣招展在村外的土墩上。因為老人們在敘述某個陳芝麻爛谷子的往事中，不經(jīng)意會提到楓樹上曾經(jīng)有好多碩大的鳥窩。聽說楓樹沒了，那個如一頭水牛深耕著的樹根，還一直生長了很多年很多年，每年牛角還會發(fā)出新芽。

楓樹根是一片自留地的總稱，一小塊一小塊錯落著，分屬于幾十家。每一塊地里種著不一樣的植物，辣椒、豇豆、絲瓜、茄子、番薯等等，早先的印象楓樹根就是一個菜籃子。村里鄉(xiāng)親誰說一聲：去楓樹根，彼此都明白。如果是女人說，那意思便是去摘菜；要是男人說，便是去料理菜地。摘菜的女人常常也是摘回一籃子五花八門的菜蔬，各家互通有無，名義上“分屬”各家實際彼此默契共享?！耙患矣屑壹矣小边@是在長期物質(zhì)貧乏的日子里，鄉(xiāng)親們的一種生活智慧，也是一個村莊的溫存，如同裊裊炊煙，各自升騰，然后渲染成一片。又像那棵楓樹，盡管消失了，卻始終鮮活在鄉(xiāng)親們的叫喚吆喝里，名垂千古。

兒時老家的田野，是散落著許多皂角樹的。每當(dāng)天氣薄涼，銅錢大小的皂角葉，就紅艷艷了，宛如一樹花開，抖擻風(fēng)中，記憶里她仿佛就是報秋花，何須落葉知秋，染紅了便是發(fā)出片片紅彤彤的請柬，邀約著秋的光臨。當(dāng)然，不是所有的皂角樹，都可以叫“皂角樹底”的。只有那道突兀蜿蜒于田野的“青龍”尾部，最為粗大也是最古老的皂角樹，才配享有“皂角樹底”的名號。所謂青龍，是一條石頭與泥土構(gòu)筑起來的堪，從前的村莊東邊，倘若不是依山，大多都筑有這道堪，作為一個村莊風(fēng)水格局的布置。后來就漸漸湮滅在歲月里了，只是躲躲閃閃在老輩人的嘮嗑里。依稀可辨的是古樟樹，但凡村口仍有一排古樟樹，十有八九那便是先前的青龍所在。

龍尾的這棵皂角樹，郁郁蒼蒼，盤根錯節(jié)，枝丫虬曲。尤其樹皮皸裂成一塊一塊的，似歲月打磨的老繭又像傷口的結(jié)痂，似乎所有樹里只有老皂角樹是要脫皮的。炎炎夏日，田間勞作間隙或午飯，人們便就近聚集在樹下，歇息納涼。雖然時常樹上會掉下毛毛蟲，可還是或靠著樹干或躺于樹下，臉蓋斗笠，小憩呼嚕。

皂角樹底隔了幾塊田丘，也有一小片皂角林。但那里叫東央碓，顧名思義就是水碓磨坊的地方。村南村東村西南各有一座水碓，村南水碓邊有幾戶人家，所以叫山底碓，村西南由于還有榨油房就稱榨油碓。村東水碓，孤懸田野，青磚黛瓦像座廟。小時候在那門口探探，里面有一排巨大榔錘樣的東西，此起彼伏地磕頭，覺得甚是好玩，但大人總要呵斥阻止入內(nèi)靠近。說那很危險。一則山區(qū)里，即使青天白日，說不定那塊地方突然就下一陣暴雨，河流水量陡增，神不知鬼不覺就沖進水碓了，“大榔錘”亂作一團，舂穴里的米面被沖淹，甚至人躲避不及撞了大榔頭掉進深池水溝。另則，水碓里的地面總是濕濕滑滑的，別說小孩就是大人也得小心翼翼。否則滑入舂穴，非搗成肉醬。因此，對于東央碓一直望而生畏。后來有了加米機，水碓就廢棄，磨坊也頹敗荒蕪了。成了四方行乞或趕路不及的過客，避風(fēng)躲雨的臨時落腳處。曾經(jīng)有不知來自何方的逃荒人家，在那里是“安家”過一段時光的。所以哪家小孩不聽話老犯事，大人教訓(xùn)里常常會蹦出一句：長大了只能是住東央碓的貨。(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鄉(xiāng)俗里有一個禁忌，即客死他鄉(xiāng)，包括意外死在外面，病死于醫(yī)院等等的，拉回老家那是不能進入自家房子的。因此，村里一旦有人家發(fā)生這樣的事，拉回來就安放在東央碓。在那里行過祭祀等等，然后出殯。如此這般，東央對就很有些寺廟的意思了。

東央碓的后面隔著“那田”的是瓦窯，瓦窯邊上是毛竹墩，再往上就是兩畝，緊挨兩畝的是上下石墩，再過去便是湖里。瓦窯是瓦廠，一個很大的茅草棚和一座碉堡似的窯。俗話說人世三苦力：打鐵拉纖做泥瓦。之所以苦力之最，因為這三樣活容不得稍許偷懶，需要持續(xù)不斷發(fā)力，既要蠻力又得使暗勁韌勁。趁熱打鐵，逆水行舟，這好理解。做泥瓦也一樣，踩瓦泥跟和面差不多，要把和了水的黃泥迅速踩出韌性，非不停用勁踩不可，踩好又必須馬上再堆砌好，再割出泥皮貼在瓦桶上，然后馬上拎著一桶桶泥瓦涼曬。這些功夫幾乎需要一氣呵成。否則水分蒸發(fā)了，瓦胚就做不成。而且做瓦最好時節(jié)就在酷暑難當(dāng)之際。南方農(nóng)村常見的老房子屋頂上的魚鱗瓦，看去頗有詩意，卻是每塊瓦可以說都是瓦工的汗水鑄就。鄉(xiāng)諺：好漢不掙六月錢。指得就是這類營生。

湖里是兩戶人家的地方，記事起那里已經(jīng)沒有湖的蹤跡了，連個小水塘都不見。大人們的講古里，隱隱約約閃現(xiàn)過那片湖光山色，如同追憶一位遠去的絕世佳人，不堪敘說，只道湖里莊稼好。

東央碓的前面是澇洞田。田邊就是蜿蜒而過村莊的溪流，水流湯湯，清澈見底。正如有人形容的那樣，這是一條飄浮著鵝卵石的溪流。美麗的溪流是應(yīng)該有一個美麗的名字的，但是沒有。沒有是因為她有太多的名字了。或許正是因為太美了，人們只能為她點點滴滴地取名——彭川、銅溪、窯溪、大灘、小灘、蓬橋灣、金虎潭、前溪、后窄溪------她從山中逶迤而來，路過的每個村莊，甚至每一戶人家，都要給她一個名字。甚至她的名字就是村莊的名字，她的名字就是她養(yǎng)育的兒女名字。是啊，誰會說大堰河是條河的名字??？

彎彎的月亮下面是彎彎的小溪，流淌著一床床鵝卵石的小溪，也流淌著一床床的名字，日日夜夜，纏綿于門根田邊，淙淙在對坑泮，與云彩一起纏繞著村前的那座山。

山也沒有名字，山的上面卻長滿了名字。高云路、前山柄、喜鵲坪、銅錢井、十坑澗、涼亭坪------這些名字標注著山的筋脈與穴位，人有多少筋脈穴位，故鄉(xiāng)的山就有多少。即便這山上一度很荒涼，即便離開老家很久很久沒有仰望過了，但是這一個個名字，就像秋天的山果一樣，搖曳生輝在念想里。

我真的很長很長日子里，不知道老家的后山叫“三衢山”。從小到大學(xué)畢業(yè)再到當(dāng)老師，我和我的鄉(xiāng)親們都管她叫“石殼山”。記得改革開放剛剛起步，我還在讀大學(xué)。其時流行一種衣服叫夾克衫。而“石殼山”的常山方言音就是“夾克衫”。也不知道源于何人何事，一時間老家傳得煞有介事。說這夾克衫的布料就是從老家這個石殼里提煉出的尼龍纖維做的。不但可以做衣服，而且尼龍襪也是這么做出來的。鄉(xiāng)親們很是感嘆，這日本人真厲害，或許就是侵略進來時把這石塊拿回去研究了。難怪叫夾克衫，難怪這衣服襪子和石殼一樣挺括光鮮。那時也確實有一批批投資客，圍著這石殼山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神秘兮兮說要來開礦辦廠。于是，鄉(xiāng)親們就憧憬著火車很快就會通來，偌大的石殼山那做成夾克衫，保夠全世界人世世代代穿的了。但凡一個人只要你所熱愛著的人和地方，有著美麗的傳說，都不由得你不信以為真。所以當(dāng)時班里開主題班會，同學(xué)都說自己的家鄉(xiāng)，我也就把這份憧憬描繪給同學(xué)了。同學(xué)聽了，覺得似乎有可能-----

當(dāng)然，石殼山依然還是石殼山，夾克衫的傳說只是鄉(xiāng)親們一個天方夜譚。但因了這個傳說，之后有意無意倒也留心有關(guān)石灰石之類的事，曾經(jīng)看到過有報道說德國有這方面提煉纖維的技術(shù)。據(jù)此內(nèi)心深處還有“夾克衫”的某種祈愿。

直到本世紀初，老家的石殼山?jīng)]變成夾克衫，卻一夜之間成了遠近聞名的風(fēng)景區(qū)，而且還是衢州的母親山，衢州就是由此山而得名的，方才恍然知曉這石殼山原來還深藏著三衢山這么個美名?。?/p>

故鄉(xiāng)的山故鄉(xiāng)的河，或許真不知道她具體是哪個名字，但正如我們不知道外婆的名字一樣，并不妨礙我們對她親愛有加，我們的世界里從此不是就有“外婆的味道”“外婆的聲音”“外婆餅”“外婆面”------這個“味”這個“意”便是她最好的名字。

故鄉(xiāng)的土地上你每邁出一步，都有一個名字的，盡管有點土，那確實曾經(jīng)是父母對你的定位——黃昏里母親焦急四處尋找玩得忘記回家的你，鄰家大叔告訴她孩子在三棵樹那里，或者說孩子在大板底的書家口，母親頓時就笑了。而長大后的你不管離開家鄉(xiāng)多久，當(dāng)你踏入故鄉(xiāng)的第一步，撞見的也是這么個小地名，像一位老者迎接你的回家。一個個小地名，使你方位感無比清晰，怎么都不可能迷失。

曾幾何時起，鄉(xiāng)村向往城市，城市擁抱了鄉(xiāng)村。但是有人忘記或壓根不知道這些地方是有一個名字的，卻硬是要給她取一個換一個華麗的名字，以至于遠行的人回來，甚至常住著的人，也鬧不清自己的方位，不得不手機導(dǎo)航。你不妨靜下心來細數(shù)，老家那一串串溫暖的地名，你到底還能夠記起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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