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家少閑日，五月人倍忙”。如今的田家說農(nóng)忙，似乎也就這么說說。有鄉(xiāng)親就對著田野揮揮手說：“種一片油菜看看花，當(dāng)個寵物養(yǎng)幾只雞和鴨”。這話雖然不無夸張，卻也道出點實情?！稗r(nóng)忙”的意義已是很有些滄海桑田了。

農(nóng)時不等人，農(nóng)事累死人。農(nóng)忙農(nóng)忙，農(nóng)活一年忙到頭。尤其“三熟忙”的“雙槍”季節(jié)，那真是起早摸黑，連天連夜，忙得“腳后跟打背脊”的玩命?！半u唱三聲天欲明，安排飯碗與茶瓶；良人猶恐催耕早，自扯窗蓬看曉星”。這并非詩人多情，確是實實在在的寫實。只要親身經(jīng)歷過的無不留下深刻記憶，那不亞于戰(zhàn)士的曾經(jīng)沙場。

當(dāng)然，記憶深處也不盡然都是累與苦。

曾經(jīng)流行的一句民諺叫“小孩盼過年，大人盼蒔田”。小孩盼過年，這不言自喻。大人盼蒔田（插秧），當(dāng)然是滿懷著“及時種得青苗活，便覺秋風(fēng)飯粒香”。每年暮春開秧蒔田，就意味著一年的農(nóng)忙真正開場了。以前水稻一般種兩季，這時，一邊要不失時機地割了油菜收歸麥子，一邊還得爭分奪秒地趕緊把空出來的田耕耘好，及時插上秧苗。耳熟能詳?shù)木徒小皳屖論尫N”——搶農(nóng)時，與老天搶口糧。農(nóng)時耽誤不得，錯一時就誤一季；這個“時”往往遲滯一兩天，稻谷就長不飽滿，欠收就意味著這一年的口糧不足。南方春天多雨水，常常需要瞅準(zhǔn)老天開晴的間隙，拼了命把田地里的油菜、小麥搶割回來，否則真就泡湯了。

因此一到農(nóng)忙，天還沒亮，全村男女老幼，大呼小叫全出動。往日里砍柴、拔豬草等等零星活兒的孩子們也都上陣搭把手。幫不上多少忙，但圍在田頭倒也是很好的助陣，因了各家小孩那么“看著”，大人們總不至于在自家小孩眼皮下偷懶?；畹模瑹o不格外賣力。至于小伙子、大姑娘、小媳婦，更是一展身手的好時機，個個打了雞血似的興奮。起初表面上若無其事不緊不慢地忙活著，一邊插秧一邊不時相互打趣，其實各自都暗暗較勁比賽著。不一會隨著不知哪個“啊哦”的一聲驚叫，“熱戰(zhàn)”迅即爆發(fā)。只見田里一排五六個小伙子、大姑娘、小媳婦，那插秧的手雞啄米似地“噓噓噓”布排，伏著的身子急速后退著。眼見那小伙子左右兩邊的小媳婦、大姑娘不斷加速，原來一行插6、7茬的，逐漸加至8、9、10的往后退。田塍、田里其他人紛紛站立，“嗷嗷”的大叫。片刻功夫，兩個女的已經(jīng)合圍，眼睜睜把小伙子“包屁股”了。小伙子滿臉通紅，揮汗如雨，還直嚷嚷：“不算不算，偷雞偷雞（意思偷襲）”，非得“正式來過”。其他小伙子見勢不妙，索性就地“突圍”跑到田的另一頭，反方向作業(yè)-------一些老把式似乎不肖如此“硬比”，獨自到另一塊田里，一反常態(tài)，不是一行一行的按部就班，而是按田的對角線“斜”著插秧；還有的卻是順著田塍一圈一圈的插；更有直接在田中間“落筆”等等，各顯花招。別看斜著圈著歪著插，看起來隨心所欲，實際等一塊田插滿時，奇跡發(fā)生了——無論從那個角度看去，那秧苗都是間隔有致、縱橫劃一、整整齊齊?？烧姘研』镒有∠眿D大姑娘們驚著了。

中場休息，一撥人圍著抽旱煙，相互比較著煙筒，品嘗煙葉；一撥女的可真是見縫插針，做點縫縫補補，或忙著給嬰兒喂幾口奶之類的；一撥年輕人使不完的精力，趁機打鬧逗趣，掰手腕摔跤，甚至比賽扔稻草——一根一根扔，看誰丟得遠(yuǎn)-----勤快的就趁耕田人休息，接過手學(xué)著耘田挫田。孩子們覺得無趣，便跑遠(yuǎn)點見那新糊不久的田塍，光了腳踩腳印，把個田塍踩成那支永遠(yuǎn)咬滿牙齒印的鉛筆一樣。或者到田坑里摸魚。那時水田里，一腳踩去說不準(zhǔn)就踩著泥鰍。耕田的人常常就順手“撿”到不少魚的，用柳條串著泥鰍、小鯽魚------(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每塊勞作的田，都宛如一個球場，農(nóng)忙便演繹成了村里一年兩度的“世界杯”。

挨近響午邊，以廣播響為準(zhǔn)（應(yīng)該是上午10點半）各家的女人便起身，紛紛回家做飯去。過一會孩子們也各自奔回家。燒好吃過就給田間忙活的大人帶飯。“婦姑荷簞食,童稚攜壺漿,相隨餉田去,丁壯在南岡”。其實“荷簞食”“攜壺漿”的都是孩子，女人們還得料理豬雞了什么的。因為是農(nóng)忙，此時再不濟的人家，也要搞個炒雞蛋，以餉田間的頂梁柱。孩子們荷攜著，也不急于趕到南崗，先在村口等匯合差不多了，再一起去往勞作的田間。一路上偷偷掀開毛巾包裹著的罐子，相互比較著誰家的菜好。不時用鼻子嗅嗅，真香啊。可誰都不會偷吃。垂涎欲滴地咂巴著嘴，送至田間地頭的烏桕樹下——是的，那時田野散落著許多烏桕樹。大人們?nèi)匀灰钜魂囎?，看看日頭差不多了，再上田，東一個西一個吃著自己的飯。或許湊在一起，“有比較就有傷害”吧。尤其那個菜最好的，往往最后一個上田吃飯，或者走遠(yuǎn)遠(yuǎn)的。這并非怕別人揩油，而是比別人“優(yōu)渥”的不自在和不好意思。每每，父親總是埋怨飯菜帶得多了，剩個幾小勺飯和三分之一雞蛋，說吃不下了叫我吃了。其他大人也有這樣的。我們便歡天喜地的拾起罐子籃子往回跑，待跑到大人看不見的地方，幾個孩子就再勻出點，交換著吃。

晚飯永遠(yuǎn)是沒有準(zhǔn)點的。飯菜燜在灶頭的鍋里，饑腸轆轆的我們坐在門檻上，巴望大人們早點歇工，農(nóng)忙季節(jié)大人沒有回來是絕不開飯的。有時坐著就睡著了，及至朦朦朧朧聽見響動。

晚飯后反而又有些熱鬧。農(nóng)忙時再遲，每天晚上都要評一評當(dāng)天的工分的。平時一個正勞力一天工分以10分記，農(nóng)忙可能就12分或15分不等，這要大伙兒商量。父親一直是記工員，所以每晚家里都坐著、站著蹲著好些人，不僅是正勞力，孩子、老人等等也來湊熱鬧。說是評工分，其實那也是幾句話的事，更多是嘮嗑，似乎喝著茶嘮嗑著便是最好的解乏。鄰居老五家的老奶奶，每天都嘰嘰咕咕的吵，似乎每天都鬧出點事，因此嘮嗑的話題常常由此拉開去。這不老奶奶又嚷嚷了，老五便說，晚飯有些扣數(shù)，老奶奶去飯甄裝飯，大孫子當(dāng)心飯少老奶奶少吃，于是就搶著幫老奶奶裝。老奶奶分明看見那飯甄里有好幾個餅的，孫子卻沒裝給她，等她趕緊吃完一碗去裝時，飯甄已經(jīng)完全底朝天了。所以就怪一家人把餅搶吃了，她沒吃到就嚷嚷個沒完。老五說其實哪有什么餅啊，是飯甄里飯基本見底了，露出一塊一塊的飯甄底，老人家老眼昏花看成是餅了。聞此，一屋的人哈哈哈大笑，由此再說著老眼昏花的趣事，再說燈光昏暗新媳婦進門等等趣事-----如此你一言我一句，便衍生演義出許多故事。直到夜深了，方陸陸續(xù)續(xù)打著哈伸伸腰回家去。仿佛也是心滿意足的，仿佛便是飽餐了一頓精神盛宴------

在那樣一個缺衣少食的歲月里，農(nóng)忙無疑是極其勞累艱苦的，然而之于鄉(xiāng)親們累則累矣，苦則苦矣，他們卻是那么地從容，田間地頭充滿歡樂。這無論割稻、打麥、挖山等等的勞動，無不生發(fā)出如許的歡情。至少那時沒有聽說過誰抑郁了。或許勞動就是他們生活的一部分，甚至是全部。而勞動的本身或許就是歡情源。那才是真正的農(nóng)家樂。純粹的休閑是難以獲得的，純粹的觀賞觀光也品嘗不到農(nóng)家樂。

“手把青秧插滿田，低頭便見水中天。心地清凈方為道，退步原來是向前”。布袋和尚這首《插秧》詩里，所謂的“心地清凈方為道”，我想全身心投入勞動，應(yīng)該也是一種很好的修行。如雨汗水，沖刷了心地雜念，勞動（工作）本身也是精神營養(yǎng)。

泥土里也刨出歡情。是否可以說，只要把勞動（工作）真正當(dāng)作一種生活方式，必然健身也健心，歲月就生香。是否還可以說，當(dāng)偶然覺得生活沒勁，不妨使勁地勞動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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