跌倒以后
大家都說：老年人經(jīng)不起跌倒，這是千真萬確的。跌倒之后，不像年輕人恢復周期快，有的還可以動手術，恢復起來就更快；老年人則不行，只能慢慢靜養(yǎng)，這一個“慢”字，又蘊藏著諸多并發(fā)癥的風險。我的“跌倒”，完全是自己找來的。在親朋好友追問起跌倒的原因時，我每每恥于言表，能搪塞就搪塞過去。但跌倒之后的真實體驗，卻無法搪塞、難以磨滅。
一年前的國慶節(jié)。與太太興致勃勃地來到烏鎮(zhèn)雅園度假。相比上海的車水馬龍，這里就清靜幽雅了許多。食堂的飯菜品種豐盛，很是對胃口；茶余飯后沿著白馬湖拂柳過亭、賞月游覽；即使天公不作美，也有貫通各處的長廊為你遮風擋雨。
于是，拿出所有的空余時間來消遣久違的樂趣：不是參加做詩誦讀，就是品茶下棋。在上海時除了散步，幾乎沒有什么運動。見雅園一清早就有許多人慢跑、打太極，好不羨慕。于是我也想好好利用這三天的早晨，多活動活動筋骨，回上海后還得坐在電腦臺前整理我的書稿。
那天清早起來，便來到運動館外的塑膠跑道上，想練練慢跑，跑了不到兩圈，終是孤單無趣。耳聞運動館內(nèi)傳出的陣陣聲浪，吸引著我走到玻璃窗下駐足探望：運動館內(nèi)龍騰虎躍、歡聲笑語，有玩籃球的、有打羽毛球、有比賽氣排球的。我聽說小區(qū)有支老年氣排球隊，去年還獲得了桐鄉(xiāng)市的比賽冠軍。
我便進去看個究竟。
果然，雙方你來我往，一攻一守，數(shù)度回合，配合嫻熟，雖然力量速度均沒有普通排球激烈和快速，但也讓人目不睱接耳目一新。(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這時，有位婦女來叫丈夫，一位場上隊員應聲說有要事離場。
我見場上缺人，便自告奮勇地說：算我一個？場上隊員都十分友好地表示贊同，我便有點自不量力地上了場。由于我從沒摸過氣排球，所以十分認真，生怕被人說技術差，自己鼓勵自己要表現(xiàn)得積極主動些。這一個“積極主動”，就給自己埋下了事故隱患。
對方開始發(fā)球，我方接球偏后，不到位；二傳調(diào)整不過來，本應該傳給前排，不料球高高地飛到了后排位置我的頭頂上。我判斷球不一定出界，馬上退后幾步舉起雙手，仰身用力將球推到對方的后場。也許太關注于頭頂上的排球，沒有顧及身體的平衡，真搞不懂怎么回事，我的屁股會重重地跌坐在地上，瞬間似有一臺石磨壓住我的腰間，整個身體全麻木掉了。周圍七嘴八舌的問話，我一句都答不上來。移時，大家將我扶起，讓我走走看，我走動幾步，還行。大家放心地說：“能走，就沒事?！标犻L讓我在角落的長凳上休息。
醫(yī)學上說疼痛感有一個時間差。果然，我坐不住，只能躺下；只覺得腰部漸漸發(fā)出痛感來，便掙扎著起身，這時疼痛感越來越重。我也沒有經(jīng)驗，應該叫人送醫(yī)院才是，但我首先想到的是回自己的家。我見沒人注意我，便慢慢地離開場館。也就是300來米的路程，走得額頭直冒虛汗。到了家門口，想坐下來換鞋，卻已經(jīng)坐不下來了，于是，顧不上脫鞋，直接進房間慢慢地平躺在床上。
這一躺，就是六十個日日夜夜。
太太叫來了桐鄉(xiāng)的救護車，擔架車直接推到床邊，我順勢一滾，便從床上到了擔架車上。躺在擔架車上，感覺到我的視野里全部都是第一次的嶄新體驗：流動的板壁以及走廊、電梯和車頂?shù)奶旎ò濉㈨斉镆灾劣谒{天白云的遼闊穹頂，一一都在眼前展現(xiàn)，我感到新奇。到了桐鄉(xiāng)第一人民醫(yī)院，護理員推著我左轉(zhuǎn)右突，滿眼照例是白色的灰色的，正方形長方形的天花板，在眼前流動。做CT、拍片子，最后確認為腰椎壓縮性粉碎性骨折，需要在床上躺兩個月。醫(yī)生說：住院和回家一個樣，因為不需要吃藥治療。
救護車是只能送上一級醫(yī)院而不能送下一級醫(yī)院。那就回上海吧，但細一想，國慶后期，回程車輛眾多，堵車是難免的，若是在高速路上堵個五、六個小時，恐難以忍受；另外，上海家中的電梯不能進擔架，我如此沉重的身體往8樓搬，也不是件容易事。
只有回烏鎮(zhèn)。
然而問題來了：烏鎮(zhèn)是桐鄉(xiāng)下面的一個鎮(zhèn)，因此不能派救護車?；厝]了救護車怎么辦？太太找醫(yī)生、尋護士，均無答案。
一位掃地的婦女上前攬生意：我有救護車。嚯，好大的口氣！太太覺得不靠譜，車上有否設施對我來說還不緊要，只要能夠平躺下就可以。就怕車子開到半路，尋出諸多理由，漫天要價則吃不消。
太太自己去醫(yī)院周圍尋找能平躺下人的面包車。我則躺在觀察室大廳的護理床上，穿著短袖短褲，露著臂膀，鞋沒穿，襪沒套，過堂風一吹，涼得像是入了冬。如此折騰近兩個小時，太太終于向掃地婦女“投降”，主動找到她。于是，我便躺在她的黑車上，350元錢平安地回到雅園的家中。
到了家，想到醫(yī)囑所言：要睡木板床。那就借塊木板吧。可國慶休假期間，不容易找到人。這解決木板床的事就成了問題。太太檢查了床墊，發(fā)現(xiàn)一面軟一面硬，硬的一面硬度還比較強。但我卻是睡在軟的一面上，將床墊翻過身來需要在別處先安置好我。見床邊的電視柜夠長，卻比床高出二、三十公分，我又如何有能力由低處滾到高處去？太太想到外邊走廊上擺著一張塑料長凳，高低與床鋪相仿，便與物業(yè)聯(lián)系，尋了兩位保安，將長凳擺在我床邊，我便又一次順勢由床上滾到了長凳上，兩位保安就將床墊翻了身，太太鋪好了被褥，我又順勢滾上了床鋪。硬板床問題迎刃而解。
骨折，沒有什么特效藥，也沒有什么特殊護理，唯一的要求便是整日整夜地躺在床上，吃喝拉撒睡寸步不離。與床捆綁在一起這漫長的兩個月時間，可以說是度日如年啊！
一躺倒，才發(fā)現(xiàn)有許多事情要我急著去辦理：兩家銀行約定的手續(xù)過期了就有損失、出版社編輯約定的再版修改計劃、要完成一篇高考40年的回憶文章，加上家里的一攤事，都只能放下沒法去做了。沒有事情可做，如何度過這漫長的60天？有提議說搬臺電視進來，我說平躺著怎么看？除非掛在天花板上。我現(xiàn)在著急的是能操作電腦。于是有人提議，搞個小桌子或胸口擱塊板子放筆記本電腦，于是，馬上試驗，根本不行，因為我平躺的視線與電腦屏幕是兩股平行線，完全不交集。反正啥也別想干了，就日夜躺著吧。
心里說不出的郁悶！
我平視著床頭柜上放著的剪刀，是太太用來剪貼膏藥的。忽發(fā)奇想：我今天的躺倒只是個暫時，兩個月后還能夠站起來，這是有希望的躺倒，所以，我看見剪刀，還是一把平常的剪刀；若是我躺倒之后癱瘓在床上，永遠也起不來了，這就是絕望的躺倒，那我看見這把剪刀還會是把平常的剪刀？或許就是一件兇器！
這個想法一直糾纏著我的思考。
記得剛躺倒的時候，上海的徐總來電話說：迭趟你迭只大塊頭要吃苦頭了！乍一聽，還不當回事，隨著床上日子的展開，對這句話的體會卻是越來越深。
受傷的當日，從上午到下午東奔西走忙忙碌碌，還沒來得及顧及其它。待傍晚靜下心來，便覺得小便陣陣告急。幸而太太已經(jīng)將醫(yī)用馬桶、尿壺買了來，我側(cè)過身子使用尿壺，盡管膀胱不斷提示要撒尿，但自己的大腦仿佛與下體失去了聯(lián)絡，你唱你的，我拉我的，就是不同調(diào)；為了減少外界對我集中精力撤尿的干擾，我讓太太關了門窗，拉上窗簾，最后將太太也逐出房門，一心一意地屏神運氣，然而依然緊閉閘門，巋然不動，好象一個人赤身裸體展現(xiàn)在大庭廣眾面前，羞愧難當，自然顧不上下體的排憂解難！我計算著受傷前的一泡尿憋到現(xiàn)在的時間，足有12個小時，如此憋下去，豈不要將膀胱撐破？我不管三七廿一，將醫(yī)生所囑“不能起床”的訓令拋之腦后，忍著巨痛掙扎著起床，兩手撐著床頭柜，對著尿壺屏息運氣，然而注意力無法離開腰部的疼痛，還是失敗地回歸床上。一躺下來，注意力分散了，下體也一時松馳了下來。我順勢將它送進壺嘴，收腹運氣，腦海里不斷地命令自己：放松、放松、再放松！于是，一股細細的水流慢慢地羞澀地蹣跚而出，我心里一歡喜，繼而排山倒海地沖入壺中，完畢一看：啊，都已經(jīng)超過了尿壺1000cc的最高刻度線！
真正是英雄戰(zhàn)勝了大渡河，心中的石頭怦然落地！
儼然是在長征途中，不僅僅有大渡河，前邊還要爬雪山過草地。三天后，又一個棘手的問題橫在面前，無法繞得過去。受傷前，每天早晨七點左右，我必定要上衛(wèi)生間大便，一、二分鐘便解決問題，然后洗一個澡，數(shù)十年不變。如今躺倒在床上，只要見到那只扁馬桶，所有的排泄感覺便蕩然無存。雖然不可能每天依舊一二分鐘解決問題，但一天二天過去了，尚可安慰自己這沒有超出正常的范圍；三天四天過去了，可以用體位變了、原來的習慣并非馬上就能適應來搪塞；五天六天過去了，任何自我解釋已是無用，心理負擔日漸沉重。太太跑去藥店買回開塞露。由于我倆誰也沒有用過，那長頸鹿似的長嘴沒能往里塞，瓶里的液體全噴射在外部，一記響屁，全部流了出來。如此做了兩次，全無效果。親戚從上海送來了大黃中藥，說只要喝小半碗，便能連續(xù)排泄好幾天，可我一下午喝掉了三大碗，充其量只是肚子有點動靜，下邊依舊嚴防死守。我心里便害怕，害怕淪落到需要雇人往外掏的絕境。突然想到了灌腸，馬上打電話到小區(qū)醫(yī)院詢問醫(yī)生。醫(yī)生說：灌腸是有的，但也不能隨便就用，若是腸子里有病灶，灌腸會造成進一步的損傷，所以灌腸前要經(jīng)過嚴格檢查。經(jīng)這么一說，讓我又一次陷于無望。
如此周而復始，已經(jīng)過去了一個多星期。上海幾位老朋友駕車前來探望，嚴老師可是侍候過父母愛妻的明白人，他說：開塞露頭上的長嘴一定要塞到底，將液體集中噴射進去，然后等個幾分鐘即會有排便的感覺。等眾人一走，太太馬上給我操作，果然，排便的感覺強烈而急促。為了聚集全部精力，我讓太太也出去并把門掩上。不到三五分鐘，隨著肚子的脹痛，終于將積累多日的宿便傾窠而出，那種輕松和成功，不亞于經(jīng)歷了一場分娩。
由于來烏鎮(zhèn)時我穿著T恤、打狗短褲；一過十月中旬，天氣冷了，雖然我是躺在床上，也需要棉毛衫褲、羊毛內(nèi)衣及其它一些日常用品。太太準備回去，讓小舅子來替換兩天。我倒是著了急：擦臉擦身還能勉強，可拉屎拉尿讓小舅子擺弄就很不好意思。于是，便讓兒子回家一趟，一邊上海、烏鎮(zhèn)相互的微信對視，一邊由兒子翻箱倒柜的尋找，才湊合著拿來了一箱子衣物。至于拉屎拉尿這類臟活，除了自己的老伴，再也尋找不到合適的人了！
解決了一個矛盾，又會關注另一個矛盾。原來，我是早晚要洗兩次澡，頭發(fā)又屬于油性，也得天天清洗。受傷前，這些事情都是習以為常理所當然；受傷后，可成了一個不小的問題。洗臉漱口我是俯身趴在床沿邊完成，但每天的擦身須得太太操作。別人替你擦身，哪個部位擦了幾下，哪個部位沒擦著，操作者并不完全照顧得到，但自己卻記得十分清楚。也曾提出過過一、二回，可對于太太來說，她并沒有肌膚的實體感受，多擦的地方還是多擦，沒擦著的地方依然如故。我見太太整日忙里忙外已經(jīng)十分辛苦，再多加要求似乎難以啟口，將就著忍一忍吧；五、六天洗一次頭，太太端來小半盆水擱在床沿邊，（水裝多了，就會溢出來弄濕地板，影響地暖。）她只能用濕毛巾沾著我的頭發(fā)揉搓，我估摸“蜻蜓點水”可能就是這種感覺。我也不再要求太太用力抓撓頭皮、水溫再燙些、毛巾上的水盡量多……躺倒的人，不能自力更生，只能萬事將就了。
剛開始，隔三差五有親友前來探望，我肯定高興，一高興，話就多，有時一聊一、二個鐘頭，捂著毯子熱，也不好意思抬腿伸腳，只能堅持蒙在里面，等客人走了，渾身便是濕漉漉的；碰到吃飯喝湯，也常常是脖頸腋下汗水粘乎乎的，仿佛沾滿了蜜。難受之余，我也會海闊天空想入非非：能否用一塊長條木板，裝上四只輪子，太太推我進衛(wèi)生間，然后手持花灑從頭到腳給我澆個痛快；或者是不是弄部吊車，做一只能讓人平躺的金屬網(wǎng)，將它與里面的我一起吊落在泳池似的溫水中，讓我自己在水中搓澡……這一聯(lián)想，心里頓時打開了天窗，露出通透的藍天，一股股清涼的微風，帶著水氣，夾著皂香，在周身飄蕩環(huán)繞。
身體不能動，但腦子是活的。我想到看書。烏鎮(zhèn)是我一年偶而住幾天的地方，所以沒有什么書籍，只有一本兩斤來重的大日歷，每頁的下端介紹著各地的風土人情、名山秀水。我舉著大日歷，只看了半個正月，就覺得雙臂發(fā)麻，腰酸背痛，日歷的沉重讓我吃不消，便擱置在床邊不再去動它。大學同學快遞一本聚會畫冊《白山松水共此情》，里面有我們的詩文與照片，由于比日歷更沉重，我無法一頁一頁翻開看，只能擺在床邊，忍痛割愛。我在床邊放本筆記薄，原先打算靜心總結(jié)幾十年的人生感悟或者吸取點受傷后的經(jīng)驗教訓，然而，記了三、五條，也作罷，除了人老需要當心外，本來就悟不出什么更多的道理來。
沒過幾天，嚴兄一反探視者攜帶糕點水果的慣例，給我送來了一袋子雜志。那幾本《收獲》則如饑似渴地地三天里從頭到尾看了個遍。知道忠明要來，特關照帶幾本故事性強且不費腦子的讀物來。他說：“《中國十大禁書》要看伐？我自己沒有看過，不曉得好看不好看？”
一聽“禁書”，馬上興奮，接連聲地說：“要看要看！”
于是，給我提來了一袋子“禁書”。
翻開精裝的硬封面，灰暗的紙張與粗礪的字體，讓讀書人感到不舒服并顯得欠雅致，也減少了些許書卷味。然而，三、五頁看下來，羅里八索的不得要領。于是快速翻看至主要角色的出場，哦，原來賈寶玉同時娶了林妹妹和寶姐姐，誰正房誰偏房并不說明，或許是“垂簾聽政”的東宮西宮平分了秋色？丫環(huán)們倒是好處理：晴雯麝月、紫鵑鶯兒都歸攏在了一起。人多了，熱鬧了，日常的瑣事自然也多了。然而，那些事情基本沒有啥新鮮味，吃飯睡覺、讀詩作畫，甚至拌嘴哭笑、明爭暗斗，都與《紅樓夢》里出現(xiàn)過的那些事兒大同小異，且作者還不是個“生花妙筆”，完全是支爛筆頭！
“春夢”看不下去，換換其它的“禁書”。而其它的“禁書”也是些無中生有、招來喚去、隨意涂鴉，比“春夢”更不如。不由我肚子里暗暗罵著不良出版商，這幾本胡編亂湊的書，一不出格二不獨特，文筆粗俗格調(diào)下賤，何以升格為“禁書”還標以“十大”？答案只有一個：為了掙錢，什么缺德的事都做得出來。
微信里的朋友知道我無所事事，就給我發(fā)“鄧麗君歌曲100首”、“中國民歌大全”、“世界經(jīng)典名曲”，更有“八個革命樣板戲”、“越、滬劇名段”、“評彈蔣調(diào)麗調(diào)精選”，聽了沒兩日，便不聽了：這歌是好歌，曲是名曲，可手機里出來的聲音只能夠還原個二、三成，滿足不了我這個曾經(jīng)的發(fā)燒友。寂寞了幾日，有同學發(fā)來中外電影2000部，不由我大喜，這下可讓我的床上文化生活有了數(shù)量上的保障了?？沙藥撞坷系粞赖挠捌?，想看的電影一律打不開！
如此這般，便挨到了第二個月的月中，需要復診了。因為小區(qū)護理中心就有CT、拍片，所以不想再去桐鄉(xiāng)，救護車可以叫來接，但回來不能送又麻煩了。雖說護理中心在小區(qū)內(nèi)，可也有四、五百米距離，一個不能夠坐起來的人，怎么去？小童經(jīng)理自作主張：宋老板去年贈送小區(qū)一輌價值一百多萬的進口救護車，因為沒辦手續(xù)，沒配設施及人員，所以不能上路。但在自己園區(qū)開開總是可以的吧。于是，推出車內(nèi)的擔架車，電梯上樓，進入臥室，直到我睡的床邊。但擔架車比床高四、五十公分，我沒法上去，幾個彪形大漢都是第一次接觸，左擺弄右擺弄，忙得滿頭大汗，方將擔架車降下來，但又比床低了二、三十公分。我說：低點沒問題。我順勢一滾到了擔架上。如此，很快地拍好了片子，醫(yī)生讀片時顯然有點保守：長得還正常，但仍需要躺一段時間。
桐鄉(xiāng)、上海的醫(yī)生曾說過，我這樣的情況最少要躺兩個月。我就將它作為起床的時間表，掐指一算：再熬15天！
小童送我回到自己臥室的床上。
他告訴我說：我一塊石頭落地了。
我有點不解。
小童解釋道：因為這輛救護車沒有執(zhí)照是不能使用的，若出了什么事情，我就得負全部責任。上次小區(qū)里一位老先生腿受傷，上不了車，保安好心幫助他將腿抬了一抬，事后，家屬就說保安不懂醫(yī)學常識，瞎幫忙，加重了傷情。搞得大家都很緊張。但我們之間比較信任，一般不會出現(xiàn)這樣的事情，就是怕萬一——
我不斷點頭表示理解，心里一直在默默感謝小童的助人忘我。
拍片后，經(jīng)上海醫(yī)生看片，認為傷口恢復得還好，馬上就要告別兩個月的床上生活，于是也立馬購置護腰帶保健鞋，準備起床了。有過躺倒在床經(jīng)驗的枝良電話里問我：“你什么時候起床，我來烏鎮(zhèn)幫忙？”我連忙說不需要，私下里卻在想：枝良客氣得也是過了頭，起床有什么好幫忙的？
原以為起床的感覺就是多天感冒退熱之后，只是腿腳發(fā)軟而已，沒啥大不了的。
事實證明我是小看了“起床”。那天起床站立，雙腳似乎不是自己的，怎么身體不是要朝前就是要向后？馬上靠在衣櫥門上，還沒走動呢，就大口喘粗氣。太太讓我躺下，看來“起床”之事還是急不得。第二天，我有了點經(jīng)驗，先起身小坐一會兒，再站立起來靠住衣櫥緩一緩勁，然后借助太太的力量走動幾步。因我身體重，太太攬腰無法扶住我，兩人一扭一拐的，儼然跳起了交誼舞，扭動數(shù)回不得不停下來；商量后，只能讓太太背轉(zhuǎn)身去，我的雙手抓住她的雙肩，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拖，腿腳仿佛不在自己的身上，走了幾步，便要坐下休息。太太說沙發(fā)太軟，要找一塊木板來。我想起有一塊不用的砧板，太太便拿來用舊衣服包了放在沙發(fā)上讓我坐。也就是四、五分鐘的光景，屁股便鉆心的痛。就這一坐，便坐出了問題：由于長期臥床，腿腳及屁股肌肉已經(jīng)萎縮松弛，這一下直接坐在硬砧板上，屁股與砧板之間幾乎只隔一層皮，于是，在兩塊股骨前，腫起來兩塊肉瘤，疼得將近一周不讓我有坐下的權(quán)利，只能短時站立或躺倒。
不過，和躺在床上相比，站立起來的感覺實在是太美妙了，盡管腰部酸痛、腿腳無力，但那種打心底里涌上來的翻身幸福感是從未有過的：起床后的第一件事是衛(wèi)生間排便，不到一分鐘，干脆徹底；然后讓太太在浴室里放一張凳子，讓噴嘴將熱水迎頭沖下，盡管腰部隱隱作痛，還是掩蓋不住渾身的舒服與自在，這種感覺只有自己獨自能夠體會和享用。
腿腳一天比一天有力量，腰部的酸痛一天比一天在減輕。從扶著墻壁桌椅慢慢挪步，到一搖一擺地緩緩獨行；從雙手支撐著往下坐、雙手支撐著站起來，到拉著太太的胳膊下樓散步……，康復的跡象日益明顯。
在床上躺著時，朋友告訴我：由于新陳代謝趨緩，注意肺部呼吸，預防肺炎。所以我躺在床上經(jīng)常深呼吸，哼唱歌曲，盡管無法哼出正確的音符；站立起來以后，我則忽而高腔忽而低音地嚎叫，自己給自己天天開音樂會。我也不放松床上的肌肉恢復運動，尤其是對四肢的鍛煉，每天起床前的雙腳相互搓腿，用頭、雙肘、雙足撐起身體的“五點支撐法”都認認真真做到位。
跌倒的經(jīng)歷，讓我獲得了許多知識與經(jīng)驗，也悟出了些許人生的體驗與思考。那種“身體可以跌倒，精神卻不能跌倒，精神跌倒了，身體可能就站立不起來、生命就無法繼續(xù)下去了”之類的豪言壯語就不去說它了。我想說的只有一條：任何挫折，必須要有勇氣面對，要有毅力承受。我現(xiàn)在真正體驗到了長期臥床者的困難和痛苦，尤其那些一躺就是數(shù)年數(shù)十年、甚至永遠也無法站立起來的病人，他們中間有許多人并沒有自暴自棄，每時每刻都在向命運抗衡，將臥床的日子當成正常的日子過。
軀體可以倒在病魔的腳下，但精神卻不能在命運面前屈服、不能在它面前跌倒。這種可歌可泣的頑強精神與百折不回的不屈不撓，讓我深深地敬佩與感動。相比之下，我原先那種是“剪刀”還是“兇器”的懦弱想法，就完全擺不上臺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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