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梅蘭下決心不再回到紡織業(yè)。她在我上班后自己頂著太陽，拖著兩條腿看招工廣告，跑人力資源中心。我那部舊自行車，教過她，沒學(xué)會。幾天下來，她居然在人資中心找到了兩份滿意的工作，只是沒交中介費，為的是要征求我的意見。明天要我老鄉(xiāng)來下。她對中介人說。夜里她告訴我所找的兩份工作。一份是食堂雜務(wù)工，包食宿，月薪八百元。另一份是家燈具廠，計件工資。前半年工資不高，以后根據(jù)值車臺數(shù)的增加月均可拿一千五以上。同時她又歡歡喜喜地對我說人資中心的人說她穿著整潔，人也衛(wèi)生，很滿意的。這多虧是聽了你的話，洗了牙，要不人家才不會給我介紹食堂呢。第二天我向廠里要了半天調(diào)休，陪她去人資中心。中介人是一個少婦，她見我和梅蘭進去便對她說你老公嗎？梅蘭說是的。她又轉(zhuǎn)向我說你老婆等你來拍板呢。我向她咨詢了燈具廠離舜杰公園的近遠：是否簽訂勞動合同；工作時間與休息時間；食宿和工資水平。雙職工可否享受住房補貼；社會保險等。我們用三十元換取了中介人開具的介紹信，根據(jù)她的指點用十分鐘找到了位于火車站后的上虞照明有限公司。公司的老板娘向我們介紹了一些基本情況后，同意我們進入車間作一個直觀的認識過程。這是家起步不久的私企，廠房不多但整齊有序，規(guī)劃中的員工宿舍、食堂和浴室正在打樁。廠里的員工都暫住在一幢瓦房里，男女員工洗澡都在各自廁所專設(shè)水管的小間里。我和梅蘭只看了拉絲和切絲兩個車間。車間里非常潔凈涼快，而且通風(fēng)，這與細紗車間比起來真是天壤之別。我們對工作環(huán)境都是很滿意的，唯一不放心的是工資的真實性。正猶豫時恰好碰上了我在菜場時認識的一個四川女人，她剛下班就被我抓住了。我先把她介紹給梅蘭然后再把梅蘭介紹給她。我們向她打聽了公司的一些細節(jié)后又著重詢問了工資情況，便決定與之簽訂勞動合同。合同簽下后的當(dāng)天晚上，梅蘭顯得很興奮，待王錚一離開，她便提著放有我們衣服、毛巾、牙具的袋子催著去染廠洗澡。浴室里她興奮不己。她一會像少不更事的小女孩興高采烈，一會又塑像般地沉靜如儀。我只是催她快點洗好了出去，怕浴室外的人久等不快。再說今晚這么好的月亮，要不出去走走怕是要褻瀆了自然對我們?nèi)祟惖亩鞯洹?/p>

在曹娥江邊夢幻如仙的休閑堤上，我們找了避光人少處的一張條椅坐下。梅蘭問我的第一句話是阿華，你說我為什么這么快就回來了？是因為我這條公狗吧？她說你罵誰？我說我罵誰了？她說你說你是公狗，不是說我是條母狗了？本來嘛。我說。我是要和你說正經(jīng)事，可你又瞎來。我把她攬入懷中道你說你說我聽著。

我這次回來就是為了我們兩個人。我知道你老婆離得遠，你又不找小姐，老是把自己憋著。我呢，是個沒了男人的寡婦，年齡不大不小，又隔了幾年。從見著你后就不想離開你。我在家里不管多不開心，只要想起你，想起在上虞有我喜歡的男人惦著我，我就什么也不在乎。只要下次回家把曉揚的事辦了，我就再也不想回去了，只要你陪著我。好嗎？你這樣癡情于我我真的沒有白做男人，但你父母子女呢？我說。我父母養(yǎng)了我這個不爭氣的女兒，已經(jīng)讓他們受夠了。我兒女自有他們的兒女福。我不想回去見著我父母，見著了他們就為自己連累了他們直想哭。那里的一草一木都讓我傷心。我不會讓他們知道我在哪里，但我可以和他們聯(lián)系。我兒女讀書我寄錢回去，他們結(jié)婚我回去，我父母生病去世我回去。別的時候，我肯定不回去。我想好了，死，我也要死在外面。我只是想你在這里能多陪陪我，好不好？可我不能陪你一生呀，這你知道。我告訴她。我知道我想要的東西是不能得到的?？晌乙舱J了。我只想你盡心就行了，我不會為難你的。你什么時候離開我都可以，但不要偷著跑了，我要最后見著你的人呢。你還是應(yīng)該有個家，只要他疼你，不欺負你就行。要不我在我們家給你看有沒有合適的，這樣……，梅蘭打斷我的話，別胡說，你真的要我死嗎？我整天見著你，又見著別的男人，我受不了的呢。我只是想你能經(jīng)常見著我，又有一個家，我們兩家以朋友相處，不好嗎？你不要再給我說家了，我永遠也不要家，不想家，你就是我的家。你和我多一天，我就多一年的活頭，多一年，就多十年的活頭。我仍然堅持道，可我在這里不會總有工作，身體也不會總是這樣，我什么都不會干。她毅然決然地說我養(yǎng)著你，難道還不夠嗎？

我為自己這樣被一個女人愛著，在我遠離故土和家人也被這個不設(shè)陷阱，不求回報，純純真真、透透明明玻璃般的女人所愛，我除了對梅蘭萬分感激之外又因無以回報而羞愧。我對她無需設(shè)防地愛，只能讓我更加坦然與投入。除了我家里的妻子，她已經(jīng)徹底終結(jié)了我對其他女人的凱覦。盡管這樣，梅蘭對我的愛愈純愈真帶給我的便是愈沉愈重的不安與負罪，還有不可言狀的懺悔。這種負罪與懺悔感不僅僅只對她一個人，還有我遠在湖北難以割舍的愛人吶！也許有的男人在遇到我這種情況后會千方百計地將女人拴在身邊，但我不同。我和梅蘭的這份際會確實十年難求，萬人難得。但我可能嗎？我不是一個優(yōu)秀的丈夫，一個優(yōu)秀的父親，一個優(yōu)秀的兒子，更不是一個優(yōu)秀的情人?？晌覐哪敲炊嗔至挚偪偟某霭嫖锖陀耙曋锌傇摾斫馀c認識些什么東西。我的妻確實在很多方面要比梅蘭優(yōu)秀，也不乏溫情，但我有時認為妻給我的很多東西都是刀尖上的美食。她也許適合很多的男人，但卻不太適合我。我需要的是溫順、理解、自尊與尊嚴。但我在她那里沒有得到充分相反總是一次次瓦解我的自信，顛覆我的理解，碎裂我的自尊，崩潰我的尊嚴。我的妻不是一個壞女人，也不是沒能耐的女人。用社會的眼光來看，她太優(yōu)秀，而我太無能。正因我承認這一點，所以我不很適合她。她是一個好女人，一個好朋友，一個好母親，一個好公民，但不太會作妻子。而梅蘭給我的正好是妻不愿與不能給我的。如果梅蘭是妻，妻是梅蘭，我同樣難以專注于情人再淡忘妻子。因為這有我所理解的道義與責(zé)任，而對她們兩者這種道義與責(zé)任是完全不同的，所以它們表現(xiàn)出的形式也絕然不同。我渴望故鄉(xiāng)但也恐懼故鄉(xiāng)。我是帶著深深的創(chuàng)痛而來。我的妻兒都因我而受到了不可治愈的創(chuàng)傷。我是被體制和親情砍殺得遍體鱗傷負痛而來的。我不愿回去，也不愿丟了這份工作，我還得為兒子讀研準(zhǔn)備學(xué)費，也為減少妻子的負擔(dān)而留在上虞?？晌以谏嫌莸拇嬖?，會空耗了梅蘭的歲月。她把感情無償?shù)赝对谖业纳砩隙矣植荒芙o她相應(yīng)的回報，不能給她一個家。面對她那雙鹿一樣的眼睛，羊一樣的溫順，想到我終有一天會離她而去，她一個女人孤苦地浪跡天涯，我便有種深深的、終生不能釋懷的負罪感。我不能用電影電視書報及生活中現(xiàn)存的方式與她分離，我認為只有用我自己的有別于人的方式去說服她，讓她沿著我為她設(shè)計的善意的方式與愿望去生活。

我不想繼續(xù)這種讓人窒息又沉重的話，轉(zhuǎn)而問她你不是說我那封信差點把你嚇?biāo)绬幔磕阏f以后告訴我的，現(xiàn)在可以告訴我了嗎？(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喲，你那信真的差點把我嚇?biāo)懒恕?/p>

收到你信的那天，正好曉揚的兄弟姐姐還有他媽，他的一些朋友，我娘家的弟弟和兒女都在我家。他們都在為曉揚的事忙著。因為你的信是掛過去的，應(yīng)該由我自己和同我相好的人簽名才可以接收。當(dāng)你的信送到我家的時候，正是他們飯后不久。我知道是你的信不敢給他們看，他們就取笑說我在外面有人了，為什么不早告訴他們，免得他們瞎操心。我被他們一激就把信給了他們中的一個，他很快就把信拆開，吐掉嘴上的香煙，大聲念了起來：“蘭姐：你好！”

“蘭姐：當(dāng)五月二十八日的列車靠近的時候，我就對它產(chǎn)生了一種從沒體驗過的憤恨與憎惡，雖然我對它一直存有好感或向往，希望與感激它把我送到遠方，送到別處，送到我至愛人的身邊……”

看看落款。另一個朋友打斷了他。他翻開一頁說妹：蘇。這時我緊張的心才稍微平靜了些，可我不知道里面到底都寫了些什么，我怕有曉揚家里人不愿聽到的東西，我的心又懸了起來，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可耳朵總是聽著外面。接著念，接著念，另一個朋友催著說。

“……送到別處，送到我至愛人的身邊?？蛇@次，它卻將我一生中最珍愛的朋友送到了我所不知又難以預(yù)知再見的地方。我恨透了那次列車，包括它的每一棵螺釘和每一個輪子，還有曾千百次讓我激動與致意的轟響。它的愈來愈遠讓我明白，我們朋友間的感情將會因此打上六粒圓點：省略號，或者一個圓圈：句號，甚至是一只永不休止的：逗號。但有一點，我們不管是同事還是朋友，我都永遠不變又終生地祝福你。不管你與我萬水千山，人事滄桑和焚為泥土，我都刻骨銘心地感激你，敬重你，祝福你，并跪求上天給你一片藍天，一個湖泊，一寸土地，讓善良無助的你獲得應(yīng)得的所得和所有。并歸還你的尊嚴和權(quán)利?！?/p>

在他念的時候，沒有一個人講話，連曉揚的兄弟也靜悄悄地站在別處聽著呢。只有曉揚他媽聽到最后幾句時陰著臉離開了。曉明的眼睛也總是看著樹上的幾只麻雀在打架，臉上有看不出的笑。有人要我女兒念。我躲在房間，心跳得好厲害，我只有在心里說阿華，就這樣寫下去，我知道你是聰明的。只有你知道我，阿華。我女兒麗麗接過信后輕輕地念了起來。

“彼此的人雖千山萬水，關(guān)山重重，道路漫漫，但我們的心永遠相識相知再相連。”

想想我們共用一張餐桌，共走一條小路，共沫一縷和風(fēng)，共看一江流水，共眠一床薄被，共滅一帳蚊子。我們姐妹一場，也足夠回味一生。雖然我們都不愿分別，更不愿永別，但我們總要經(jīng)歷人生中的種種，我希望我們姐妹能永享此生，更希望你有不俗的將來！父母生養(yǎng)了我們身體，社會又給了我們思想，我們在善待父母長輩、子女親朋之后，更要善待自己這一身的骨肉，還有回憶和體驗?！?/p>

“別忘了，草木需要陽光雨露，人類需要恩愛情誼，不管這些對我們是多么短暫，但快樂快活快意快感是我們相處不變的終生品味?！?/p>

女兒的聲音有些變調(diào)，她忘了這是在念一封從很遠的地方寄給我這個多災(zāi)多難的媽的信，她的眼睛有些發(fā)熱，她忍著不讓它們掉下。她的心里好感激你。她堅持著念了下去。

“枝葉不免枯萎，人生難免老舊。但你在我的心中永遠不老，永遠不舊，更永遠不朽。

“‘六盤山上高峰，紅旗漫卷西風(fēng)，今日長纓在手，何時縛住蒼龍？’當(dāng)年毛澤東在長征時的詩篇讓我對六盤山水及其兒女有著無限的眷念和牽掛。只要你不中斷與我的聯(lián)系，只要我能勝任舟車之累，有生之年，我一定要去看看六盤山水，品品貴州風(fēng)情，去看看我最珍愛的蘭姐。你相信嗎？蘭姐。

“不會騙你，你是我此生唯一的朋友。是你讓我體會與知道了人還有另一種活法。另一種感受，另一種風(fēng)景呢。

“更是你讓我徹底知道與感覺到了我才是一個真正的人，一個尚沒完全麻木的人。

“所以，人生，對生命和存在，對追求和權(quán)利決不能輕言放棄。

“追求，我們好像無能為力，但對生命的體會，對尊嚴的捍衛(wèi)，我們還是有權(quán)利的。

“作為同事，我對你長存的思念：是難言的感激與痛楚！

“作為朋友，我對你不變的情懷：是永生的感動與懷念！

“作為妹妹，我對你永恒的祝福；是不朽的感恩與祈禱！

……”

我女兒的淚還是掉了下來，她拿著沒念完的信在外面大聲叫了我一下媽，就跑進了我的房間，撲在我的身上哭了起來。

別哭，麗兒。我勸她。外面靜靜的，好久都沒有人說話走動吸煙咳嗽。我在窗里看著外邊?？膳畠喊盐业囊路逎窳艘黄?，只叫媽。

她會來我們家嗎？她是哪里人？媽？

他呀，他是一個好人呢。唉，只是太隔遠了，他不會來的。我說。

那我去接她來我們家里玩。我女兒說。

你不懂的，他也有家，也要掙錢，還要供他的小孩讀書呢。我告訴她后又在心里說了一句，我的阿華呀。

你說，我不擔(dān)心你在信里寫錯話嗎？要錯個一句半句的，我可怎么辦呢？真嚇?biāo)牢伊恕Ｎ掖髿舛疾桓页?，只想女兒把不好的話千萬別念出來，那我就難辦死了。多虧了你。唉，阿華，你以前不是說可以告訴我你是為什么出來的嗎？你要心里不痛快，不說也可以的。

-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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