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臂掌嬰》連載-18-別夢寒-湖北天
18: 列車經(jīng)過宜昌,進入恩施,便讓人感到了平原的無趣與平淡,像一地水,無色無味。在平原幾十年,進入山區(qū),列車行進在隧道山崖上。一座座的山,一道道的 崖,一面面的坡。山不知高低,崖不知深淺,坡不知角度。只知山是綠的,崖是幽的,坡是斜的。山上纏有條條彎曲的小道,不知頭尾?崖底總有淙淙幽暗的流水,誰知冷暖?坡上墾有塊塊大小的莊稼,難測收獲。有零星稀少的農舍筑在山坡,隱在綠中。當它們從車窗出現(xiàn)時,我總是盯著不放。我要在它周圍捕捉出人物、雞鴨、豬狗,或者是曬著的款式不一花色各異的衣褲來。我好想也成為一個山民,日夜與青山幽水,濤聲鳥鳴,起伏跌宕作伴。我不是逃離平原,而是皈依山水。
別處總是讓人神往,別的總是讓人澎湃。
重慶的版圖酷似一個“人”字形,又像一個“T”字形。它上面萬州與奉節(jié)的下垂體和下面黔江與酉陽突出部剛好形似上下各四顆巨齒。它們垂直對立,像是要吞噬什么。南部的六七處垂體近似一個巨大山洞中的鐘乳。它的整個形態(tài)極其霸氣與彪悍,兇猛和凜然。將地圖右傾一點,就是一只活靈活現(xiàn)的名貴犬。
朋友盛軍所在的單位是重慶萬州區(qū)申明壩三峽技紡集團有限公司(下稱三峽)。
三峽集團建立在一處鏟平的丘陵腳背上。從宿舍出門是一道斜坡,再右拐,還是一條更陡的斜坡,然后才有條平坦的公路恢復腳力。從丘陵腳底到腳背是九十九級臺階,進入廠門,將香煙火種交給門衛(wèi),收一個編號牌,下班時再按編號提取自己的香煙。我和盛軍每次踏上九十九級臺階后,都要勻勻氣,然后“唉”的一聲。許是我們的腿腳在平原嬌貴慣了,像平原的腿勁山區(qū)坡,南方的妹子北方哥一樣,難以適應那種曠野與豪放。
這里最要命的是每個周末,我們都得進車間義務上半天班,中午只有不到半小時的休息。我留意過,最少的一次是十七分鐘就被工長像驅趕豬狗一樣逼進車間。下午下班要有事,也得毫無理由奉獻幾個小時。我們這些癮君子放棄午休時間要過癮,也得步下九十九級坡坎,躲在路邊的綠化林中,以防工長發(fā)現(xiàn)。我有一次被他抓住了,他要罰我五十元,我好說歹說,他放了我一馬,我還得雙手相疊在胸向他表示感謝。(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在重慶,最讓我刻骨銘心的有三件事。
首先是一個朋友從天門到萬州區(qū)看我,住了兩三天。記憶中我沒有給他吃過像樣的一頓飯,買過一根紗,只是到長江邊去坐了一會,借了重慶的地形地貌坐在車上,讓他飽覽了一餐重慶的山水霧嵐。
其次是前妻鄧田叢要我匯給她五千塊錢,她說替我在天紡想買個單元,讓我回去后有個落腳的地方。想想都會讓我感動?;槎茧x了,狠話也說了,但她還是憐憫怕我回岳口后死起一張臉皮去親朋家或旅社棲身。但那四層的樓上,怕是我將來的腿腳能不能上下,或者是不需周折將身子橫在欄桿上,腳向墻上一蹬,再一飄,保證能一命歸西,干脆利落。
我的前妻就是這種菩薩心腸的好女人。只是我沒有福分消受這份姻緣。她不愧是佛的弟子。
雖然我出了五千塊錢,但鎮(zhèn)上的人都知道是她自掏腰包給我買的這個單元。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去住上一晚,因為那單元在我看來,好像是她對我的施舍,但卻在我想來是她齒縫漏出的一粒米,布角抽出的一縷紗在救助我這個前夫于水深火熱饑寒交迫之中。
她給我的很多恩惠都具有首飾加工商的精細準確。
一個人一生中能交幾個知心朋友,半知心的朋友,偽知心的朋友是很難說的。有的人你交不上,有的人你不愿交。且知不知心,能否托孤,不全是單方說了算的。
現(xiàn)今這種社會,要是雙方都用古典的方式,拋開現(xiàn)代思維的慣性,在你逆風時他能伸出援手,順風時他不浮躁,還在心里祝福你,為你高興,為你分憂,再分擔你的苦楚與喜悅,那才是知心知己的朋友。
我這一生中交了五個知心的朋友,不少吧?但這五個人中只有兩三個知心朋友,其他的是那些大半個與小半個相加而成的。
每到一個地方,換了號碼,我都會把它用短信告訴幾個知心朋友或不知心的熟人與可能會有事需要詢問的人。
方平就是我認為的一個知心朋友。他在我到重慶后,前妻給我買單元前給了我一則真正的短信:
“你的房子已賣,一十三萬五,買主就是老鄰居。
2011年7月24日19:06”
鄧田叢用了將近一年的時間操作售房的事宜,等待規(guī)避售房風險的最佳時間。有個傳聞曾在我耳邊刮過。她很早就想把房子賣掉,但她娘家人和一些朋友勸她不要操之過急,再說有承諾書在,要是她一手遮天賣了房子,怕我對她行橫拼命訴到法庭。得找個合適的時間才能將風險降到最低程度。在售賣房子時,不管是出于買方還是鄧田叢的意愿,他們請了一個我約略認識的人在合同上簽字,以證明買賣的合法性。
鄧田叢挑選的這個買主好像曾是她的病人,近似朋友關系,我們間都很熟悉的。
我設想了幾種可能,一是當我某一天興沖沖地回到了岳口,遠遠看見我家的外觀被改造裝點得煥然一新,我不知會對田叢抱有什么樣的感恩之心。她到底還是一個好女人,好老婆,好母親。盡管我們已經(jīng)離婚,但她依然在懷念我們的曾經(jīng)與過往,在憧憬我們的未來和明天。她是要把房子打扮得漂漂亮亮,代表她已逝的年華迎接我這個遠方游子,愛情逆賊的歸來。她用這種極度的溫馨浪漫來激勵我,將我從幽暗的深谷托到蔥綠的山頂。二是當我掏出大門的鑰匙,尋找我已熟悉了的鎖孔時,面對的是陌生的門與鎖。我無措又困惑地站在門前,猜測著未知的可能。而鄰居們卻沒有一個人敢于告訴我真相。我的拇指食指和中指鉗著名存實亡的鑰匙,就像鉗著另一個的我。我不知道是否應該丟掉鑰匙或者我自己。三是當我正常而又莽撞地進入房子,面對的是一對相識而又不曾登過門的夫妻,他們正坐在我以前常坐的地方吃飯,妻子趁丈夫將酒杯送到唇邊,給他的碟中拈上菜。我站在門外,像白癡,像侵略者,像外星人一樣。當他們喊我吃飯被婉拒。我離開了自己居住了無數(shù)代先輩,我居住了逾五十年的地方時,我不能設想自己是否會丟掉理智,舍命一刃。
我不知道鄧田叢是否想象過當我面對這種種意外、震驚、憤怒后是否尷尬、丑態(tài)、病態(tài)?
哦,我明白了,她有一個強大的智囊團隊,我是一個無能的弱小基因。
我不知道當時我的思維為什么那樣渾濁,我接受這一事實僅僅只是在想兒子碰上了急事需要一筆現(xiàn)金,他不屑于向我開口,而是同他母親說了一下,要她售了房子。
但我和鄧田叢有承諾書在,她應該在售房前或成交后告知我一下,說明一下真實與虛假的理由。鄧田叢她捏準了我的七寸:泥鰍是翻不起大浪的。有兒子擋住前面,她捏死了我不會有任何動作的。這就是她的膽量與勇氣。兒子是她手上在我面前百試不爽的一張大牌。
因為我沒有購買警用手套,實在不想徒手將那些責任人推上民事法庭。連現(xiàn)在毫無感知與好惡的空氣都充滿了不可預知的病毒顆粒PM2.5,何況是很多物體的表面?我服了我前妻的本領,她在我沒有離開天門時,沒有售賣房子的沖動,一旦我遠離湖北,遠離天門時,她就干脆利落地售賣了房子,將一大把票子存進銀行換了一張存折。
我完全可以一個電話中斷這筆交易,但我沒有這樣做。我心里無數(shù)回猜想,屬于我一半的這筆錢只要用在兒子的身上,而他又知道錢的來源就足夠了。但是否用在兒子身上,用了多少,我一無所知。我不能詢問兒子,田叢也會有充足的理由說明它的流向。
這筆錢,13,元的二分之一, 6,元到底流向了哪里?兒子可能只是部分清楚,田叢是一清二楚的,而我則是毫不知情。
這是我終生的隱痛。
我被前妻當作白癡扎扎實實地玩弄了一大把。
我也確實是白癡。在這件事情上,不僅我是白癡,幾乎我是我們家族有史以來白癡與愚味的總和。
過了不久,我給田叢發(fā)去短信:
“也許你已經(jīng)曉得我得到了房子的信息。是的,有人告訴了我。房子賣了一十三萬五千塊。當我們房子的買賣合同上簽下你的姓名的時候,你肯定有許多感慨。它是在你簽下姓名后而下葬的。它以沒有生命與感知的物體已為我們的曾經(jīng)和現(xiàn)在及將來殉葬了。但如果它有靈魂肯定會與我共泣同歌。再舞蹈于人心!我想我以后回岳口在哪里落腳呢?十個男人都沒有一個女人易于弄到房子。
“如果房子還沒有交出,請將我個人物品與書籍,包括兒子的書籍,如果他同意的話,全部存放在二哥家。這我已同他約定過。兒子回家沒有?是否是他辦理的售房手續(xù)?如便請一并告知為謝!
“2011年8月17日21:21:17.”
田叢沒有給我回復,而是跑去丘家巷心有所指地將街坊鄰居罵了個滿口痧:
“是哪個狗雞巴日地賣屄佬嘴長我屋里的事還要他爛心爛肝地告到重慶去。要是他沒得手機這狗雞巴日地們還不要坐車坐船去告信他?老子屋里的事看哪個狗雞巴日地有本事來管?”
田叢不止到鄰居街坊去罵,也在她的診所里罵。我打電話二哥,二嫂說:“田叢來罵過幾回了。你原先說要是賣屋,把你的東西旮(存、放)在我們的屋里。那天搬東西,你小哥氣不過,不準旮。”大哥也對我說:“她要賣屋,事先告信了你沒有?她啷能一手遮天?就是嵐嵐要賣,也得由他告信你一聲。聽說那小狗日地還動了你的手?”
田叢賣掉房子后不久,給我電話說天紡宿舍有單元出售,如我需要的話匯四千塊錢給她,她再拿一萬五去買。我們的協(xié)商破天荒地平和。她隨即要我匯五千我同意了。
2011年7月31日我約盛軍到銀行匯了五千塊給田叢。匯出后我馬上短信告訴她:
“款已匯出,查收告知?!?/p>
田叢在三分鐘內回復我:
“收到。
2011年7月31日 15:32:47.”
這是我和前妻最后一次聯(lián)系。
天紡單元買下后,朋友、鄰居紛紛打我電話:
“聽說田叢跟你在天紡買了單元?”
“聽說你還匯了她五千塊錢?”
“她將賣了屋,得了十幾萬塊錢,還要你的那幾個錢?你的手上被她剝得空空如也,她啷狠得下這個心,開得了這個口?”
“你這個苕(蠢、笨)東西,一分錢都不該把遞她。”
“還沒有看到像你這樣離婚的,她的錢她捏得緊緊地,你是淋雞巴裸光,凈身出戶。屋被她賣了,兒子也不認你了。你這一生是墳頭上賣屄,送遞鬼日了。說到這西(這里),不要幾天,她就要買商品房的。”
八月一天的早飯后,我丟下碗貼著墻壁,東張西望偸出了廠門,取了香煙火機,找到一株茂密矮闊的觀賞樹蹲下。沒有風,有的是悶熱的天氣。當我抽到第二根煙時,工長不知是從哪里冒了出來,我隨他的目光蹲地上圍著樹打轉,他說,不要藏了,我是看到你出來的。我笑笑說,實在憋不住。
下午,工長在工段室的告示牌上公布了對我的處罰結果,劉夢寒違反廠紀廠規(guī),午飯后外出抽煙,罰款五十元。連同上一次抽煙,共罰一百元。
只罰五十就到了我忍耐的臨界點,還要追加上次的五十元,我不是要爆炸了。這是什狗雞巴日地企業(yè)?一點人性都沒有。我真懷疑這到底是不是共產(chǎn)黨的天下,是不是共和國的土地?
不要藏了,我是看到你出來的。工長是在盯著我,要抓我現(xiàn)行。
我請半天假。我對工長說。不行,今天不行。他說。我把假條放在他的面前,他沒收,走了。
我收起假條,來到工段室,連同處理結果用手機拍了下來,又把墻上寫有我姓名的責任機臺,考勤表,員工的聯(lián)系電話都拍下來了。我找到廠長,直接向他表明了我的不滿。這是公司的規(guī)定,我們也不好隨意改動。廠長說。中午是我們可以自由支配的時間,為什么不讓我們外出抽煙?我說。主要是怕運轉的員工混出去抽煙。廠長說。
所以就要犧牲我們的合法自由權利?我說。別給我上法制課,還沒有哪個員工和我這樣講話的!廠長動了怒。就是說公司的規(guī)定是正確的,罰款是必須的?我說。在公司沒有作出新的規(guī)定之前,只能這樣。廠長說著并站了起來,作出請出的暗示。如果我提出仲裁呢?我說??梢?。如果任何人不適應這里的環(huán)境,也可以請便。廠長離開了他的椅子。
晚上我把事情的詳情和自己的想法告訴了盛軍,他慫我去仲裁,等有結果后再辭職。就是要把一卡顏色他們看看,等他們曉得你的狠處。他說。本來我有足夠的證據(jù)和理由廢止他們的這一規(guī)定,但如果我繼續(xù)留在這里,他們肯定把小鞋我穿,肯定吃暗虧。再說我的工資還在這里。算了,我走。我說。你跟廠長的皮都扯了,我也就差不多要辭職了。盛軍說。
盛軍很有人緣,不管在哪里,他都能交上幾個經(jīng)常吃飯喝酒談女人的朋友。女孩也樂意同他說笑,其中安徽河南山東都有。女孩只要見到他,都會笑嘻嘻地喊他老頑童。要是她們買了什么吃的東西,也都會爭先恐后往他手上塞。其中還有兩個女孩在她們生日時同他合影,也將她們自己的照片給他。逢到雙方生日,也是相互請客祝賀嘻哈一番。他的人緣讓我眼紅得要命。他因父親年老體弱辭職回天門后,也保留著這些朋友和女孩的電話,一旦有人換了號,他們也會及時告訴他。
他給我向浙江上虞打電話,接聽的是天門盧市人,叫熊州,他升職做了細紗設備工長。熊州滿口答應我過去。
到上虞前,我回了次天門,但沒有去岳口。自從房子被前妻賣掉后,我就覺得自己延綿了無數(shù)代的根被她拔了斬了斷了碎了。雖然岳口有裝過我胎盤陶罐的碎片,有我先輩的遺骨,有我神往的襄河,還有我的同胞親友。但我從心理上認定自己已是一無所有,有的只是我的失敗、失意、無能、無奈、丑惡和可恨、可鄙、可恥。連兒子都保不住,我還有什么臉回岳口?
我在天門竟陵找了家旅社住了三天,用電話約了幾個岳口不得不見的朋友。我這次去上虞,不知什么時候能回到天門,去岳口?說起這個“回”字,都帶有自我安慰自欺欺人的味道。天門與岳口雖有我的老母、親朋。但卻沒有我能真正安泰落腳的地方。紗廠的那個單元,賣主的所有文本都由前妻持有,她對我為這些文本的請求不予理睬。這個單元的所有權用文本持有者來衡量是她的。既然她擁有所有權,那就是她個人的財產(chǎn),我的臉皮再厚也厚不到去住她的房子。因為我們的婚姻離得很不友好,很不善良,也很不大氣。我們離婚雖沒有看見流血和硝煙,但暗中的搏殺與近似死亡的氣息無處不在。對這個單元我也在等待時機。我覺得說自己回天門去岳口才是準確真實的現(xiàn)狀與形態(tài)。岳口對我只是老母、親朋那幾個人給我在生理、心理、情感、友誼上的存在與符號。天門客運中心站被我壓縮后放進了手機,喧嘩與素不相識人的鄉(xiāng)音被我濃縮后裝進了內存。
兩三年前,我懷著對家的渴望,對鄉(xiāng)的向往從上虞回到天門,回到岳口。那時我有妻子、兒子、房子和日子,可以堂堂正正地對人們對家人大聲說:“我回來了。我回家了。”現(xiàn)在,我失去了妻子,失去了兒子,失去了房子,只是還有殘破的日子像我忠實的至愛與走狗同我不棄不離。家被我變形后放在紙箱中,情被我濃縮后灌在筆膽里,愛被我擠壓后留在紙張上。
浙江上虞,湖北天門,重慶萬州。再重慶萬州,湖北天門,浙江上虞。我就在這三個地方飄來飄去。上虞曾是我的起點,也像是我的終點。這些排列在北緯30度附近的幾個地方,給了我太多太多不可名狀的記憶、懷戀與追思。
-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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