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的味道-中篇小說連載-(10)-別夢寒
——第十章——
我的手機沒了顯示,通話也時斷時續(xù)。車間找我加班也是送不出去話,為此還和工段弄出過一場誤會。梅蘭催我去修,說怕她家里和她自己找我有事聯(lián)系不上。修手機的小伙子看了看手機后說要換電板,我猶豫著花五十元買了一塊,可一周后又舊病復(fù)發(fā)了。我很想去與他吵一架或者投訴,但一想手上沒發(fā)票,再說它又不像人還有病歷,很復(fù)雜也麻煩,便起心想趁促銷去買部兩三百元的機子。我心里在想也去看過了,可又冒出來是給自己還是給梅蘭買的想法,心里拿不定主意。她用公話找我還方便,可我找她就難。再說我以她同事的身份和她家人保持著聯(lián)系。我想這破手機最后修一次,不行就扔掉,這樣就拖了些日子。一次當(dāng)我拿著它作最后決定時,一棵比米粒還小的螺桿掉在手里,我找到相應(yīng)部位一查看,原來是螺桿沒擰到位引起斷電繼而導(dǎo)致聯(lián)系不暢。我?guī)е輻U要那小伙給擰上了。臨走我對他說小師傅就是這一棵螺桿你就賣了塊電板,我也扔了塊電板。你和我兒子差不多年紀(jì),人生才剛剛起步,以后作人得認(rèn)真仔細(xì)一些。
我的心里能平衡嗎?就是在發(fā)現(xiàn)松螺桿前后,我差點因此誤了梅蘭的大事情。
梅蘭把鎢絲的角切正了,可產(chǎn)量上不去。我勸她別急,一急就會出質(zhì)量事故。她說不急還行?這樣一個月下去才五六百塊的工資,累死人了。我說你還是學(xué)徒期呢。隨后她又告訴我說她的身份證在上班后沒幾天被公司收去沒有還給她。我知道這種做法是勞動法明令禁止的,但我又不便去說理討要。梅蘭剛?cè)ド习啵绻疫@樣做,怕她在里面受委屈。所以我勸她算了,別去要,要了反而不好。平時又沒什么急事大事去用它,收去就收去吧。再說大凡平民人,如果你沒有犯法,專政不通輯你,那身份證就沒有任何經(jīng)濟和政治的現(xiàn)實意義,形同廢紙。但我心里總是憋著不舒服,合同你不給人家一份,身份證也要收去,到時你過份了我要你好看。
梅蘭第一次主動去買了菜來,除了平時我們常用的幾種菜外,她還買了一瓶白酒和一把酸味很重的酸菜。我問她為什么突然想吃酸菜了,她說在外面見著別人吃得很香就想吃點。那次晚飯是她第二次用白酒陪著我喝。我問她發(fā)工資了?她說是的,我要記住這個日子呢。她說。
我的兒子沒有考上北大清華,就是一本投檔線都還差幾分。他沒像別的同學(xué)那樣打聽和焦慮,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他把內(nèi)心的門關(guān)得緊緊的。讀不了大學(xué)就算了,他對她媽說。可我老婆心里明白他沒考上的原因。兒子是因為我那些上訪被通報后他的心情才發(fā)生了這種逆轉(zhuǎn)。老婆來電話把這些事告訴了我。我和老婆的心里后悔得真的不可言狀,這種悔將我們的前半生和兒子的后半生連接了起來,像浸在漢江里的纖繩,除了沉重還有滴不盡的水珠。我要回去勸兒子上個專科或者職大,老婆馬上反對說你別見他的面,他恨死你了。我在想辦法,讓他的事定了再說。最后是老婆娘家人出面給兒子在北京找了一所高校,這樣他才得以就讀本科。開始他不愿去,是他外婆家輪番給他做工作,是老婆聲淚俱下向他請求訴說,他才勉強踏上了北上的列車。在兒子讀書的這幾年里,除了他同意到北京上學(xué)后我回去過一次,就再也沒有見過他,想他和想老婆的時候,我就把從家里帶來的錄像碟找個地方放一放。兩盤碟子一碟是他十歲生日時在市電視臺工作的朋友免費拍攝的,另一碟是在他去北京報到前為他舉行開學(xué)慶典時由堂侄家兵無償送的。另外我還帶來了他和老婆的一些照片。在他就學(xué)的這幾年時候,我很少回家,也沒見過他和老婆。就連我三番五次寫信發(fā)短消息打電話請求他寄幾張照片和一封信給我他都推沒時間和不喜歡照像。就連這次暑假前我以魯迅故里,竺可楨舊居,越王的墓和祝英臺的出生地為誘餌,他也巍然不動,堅貞不屈??磥砦覀?a target="_blank">父子倆休息有我婚前想象的那樣做朋友,哈哈大笑拍肩搭背地談天說地了。梅蘭也看過我妻、子的照片,她想見他,就慫我把兒子叫來。我都想好了用什么自然貼切的方式讓他們見面,也為將要到來的場景激動不己。我用了最懇切、最嚴(yán)厲的短信希望他能來趟上虞,可他說他要復(fù)習(xí),要考研,還要到一家外企去實習(xí)。我不能怪罪他,我只有無奈,更很不理解。堂堂的大學(xué)生對父親的一種合法的社會行為,合理的權(quán)益訴求都這樣不理解不接受,那我一旦真的淪為囚犯,他是否要和我解除父子關(guān)系或者毀了自己?但他是我的兒子,我們是中國傳統(tǒng)倫理意義薰染的父與子血與湯骨與肉的不朽關(guān)系。梅蘭嘆了口氣說你不是白有老婆和兒子?那有什么辦法?我想老婆和想兒子不一樣。我只想兒子能寄幾張他的照片或一封信來就心滿意足了。哎,你上次給我的那封信為什么想到要叫我蘭姐,又把自己一個大男人說是妹妹?我不那樣稱呼你,不偽裝一下,可以寫得那樣真實和滿意?只有那樣才經(jīng)得起所有人的去看,去想。也只有那樣才不會給你帶來麻煩。我告訴她。我雖說知道你是很聰明的,可我還是緊張死了。我好怕你寫出什么不好的話來,那我真的就麻煩了。阿華,你對曉揚家的人又打了又摸了,他們連半個屁都不敢放。再說你那信寫得也真好。別人看了有人懷疑是抄的,連我兒子女兒都說他們學(xué)校的老師怕也寫不出來。那封信被我們村上的小伙子小女孩要去復(fù)印了好多,說我交了這么一個不錯的朋友,真不簡單。你給我長了好大的面子。阿華,我以后一定要多看些書,我以后全都聽你的。梅蘭用雙胳膊繞住我的肩。自從她這次回來后,我同意她吻我了。那你說這算不算是人生百分比中的五或十?算的。她說。那你說我人生的百分比怎么比?我問。你的人生百分比是十五比……八十……五。那你自己的呢?我又問。我的是八……比九……十二。不對。我馬上反駁,你的是十三比八十七,你的為什么比我少兩點呢?就是少了一個真正屬于你的丈夫。如果你有了個新家,你的比分將會上升為十七比八十三。梅蘭又不太高興了,我不喜歡你提這件事。我告訴過你,除曉揚和你以外,我真的不再想別的男人,也不想再有家。貴州的兩個家一個讓我牽掛,一個讓我傷心。雖說我和你中間隔了你老婆,可我不會霸占別的女人的老公,都是一個女人呢。別說這些了,好不好?我說。每次提及這件事,她都如此決絕,反讓我無所適從??伤^續(xù)她的思路,我真的不想再有家,我只想有你就行了。雖說我是向你老婆借的,有一天算一天,可我愿意,我知足。你不是告訴我說人還有另一種活法,另一種感受,另一種風(fēng)景嗎?那信我藏著呢。梅蘭自看上小說后,表達能力有了很大提高。(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我和梅蘭說好了的。她家里來電話盡量不接,只用短信。除非她家里的電話連續(xù)撥幾次和用的是座機。這樣一是為我節(jié)省話費,二是怕她家人胡亂猜測擔(dān)心。她告訴過她家里她只有在星期天可以接打電話,平時有事就發(fā)短信來由我這個同事轉(zhuǎn)給她。這個星期她上中班就住在她廠里。她在燈具廠上班后和我說定中班時她不來這里住,因為夜里零點后她一個人走路心里害怕,而我又不可能總是半夜去接她,她說這樣傷了我的身體。另外她上早班時又因天氣太熱,我又要買菜打水很辛苦的,所以她只在周六下午來,周末住一天,第二天早上我再把她送回去。正當(dāng)我在心里為她七月八日過生日策劃時,她的兒子沖沖來了電話,我不便接聽,便給他發(fā)了短信過去,要他有什么事用短信告知就行,我一定轉(zhuǎn)達給他母親。沖沖不久前來過多次電話,都是向梅蘭要錢。我想這次也可能是缺錢花了。雖然他回短信說事情很急但我決定明天去接梅蘭時再告訴她。只隔一天缺錢也急不到哪里去。再說我的手機上次換過一塊新電板后,主被叫時還是經(jīng)常停機。我勉強用一根線纏上后又發(fā)了短信過去問他到底有什么急事,他始終不明說,要不干脆不回話。這更堅定了我明天轉(zhuǎn)告梅蘭的打算。離她的生日只有幾天了。前幾天她說想吃梨,我一直忘了沒買。這天下午下班后我買了幾只梨子給她送去,加上又要轉(zhuǎn)達她兒子的電話,所以就直接去了燈具廠。恰好王錚有事回湖北老家了,所以我和梅蘭慢慢做過飯吃過又一塊去洗了澡。她聽我的把所有的事處理干凈后,才給她的兒子打電話。她先用我的手機試了幾次,還是總停機,就和她去農(nóng)行前的小店用公話。電話是她弟弟接的。她弟弟只是要她馬上回六枝去越快越好。她說弟弟呀,你不告訴我是什么事我就不回去。她弟弟在電話中叫了她聲姐說,姐,你要挺住,我們的爹他去了。什么?爹去了?!梅蘭瞪著雙眼說,弟呀,你再說一次。爹去了,姐,你快回家吧。路上你千萬不用多想。要是你再有什么事,爹他就走得不踏實了!梅蘭的淚潸然而下,我用紙給她試去。那什么時候送爹走?她問。最晚后天。你最好明天回來,我們都等著你呢。姐,爹也等著見你最后一面呢!她弟弟說。好的。我爭取明天最晚后天趕回去。梅蘭手上有一千多的積蓄。如果火車不誤事我建議她坐火車,但她執(zhí)意要坐飛機回家。她說就是這一輩子不吃魚肉,不加衣服也要快點回去。因為父親的去世,讓一個對故鄉(xiāng)已沒有了多少牽掛的天涯女突然間對那塊充滿了險惡中傷的土地又有了歸心似箭的向往和踏入感。故鄉(xiāng)對遠方兒女的誘惑與吸引并不僅僅源自于其中的山山水水和一草一木,也不全源自熟悉的鄉(xiāng)音和眾多的相識者,更不完全是為了滿足一下物資和精神的企盼,其中最重要最核心最不可改變的恰恰是血脈延續(xù)的感召力和不可拷貝的一次性。因此,故鄉(xiāng)是可以隨親情的移動而漂流的。故鄉(xiāng)養(yǎng)育親情,但親情攜帶故鄉(xiāng)。沒有親情的故鄉(xiāng)不能讓人流淚與夢想。同樣,腐敗變質(zhì)的親情又足可令他鄉(xiāng)游子不再對其懷抱刻骨的眷念與向往,有的只是如云般的曾經(jīng)和記憶。在偶爾對故鄉(xiāng)的提及和記憶中,他們不是對故鄉(xiāng)的忘卻與詛咒,而是對曾經(jīng)而又死亡了的親情的無奈與痛心,還有各種各樣因親情而發(fā)散的人和事。他們回避與逃離故鄉(xiāng),羞于論及曾經(jīng)的血脈溫情以及可以讓人羞憤而死的事物。這一切不能用寬容和包容來簡單地評論,更不能用道德和人倫去固執(zhí)地裁判。它有許多社會家庭與個人的特定因素在左右一個人對故鄉(xiāng)和親情的肯定與否定。當(dāng)一個曾極為看重親情而后又羞于提及親情的人所以會在血脈不變的情況下持絕然不同的態(tài)度與方式肯定有其外人難以全部理解的深刻背景。當(dāng)來自親情的惡意的重大的不可修復(fù)的傷害已滲入到被害人的骨髓后,社會再要求被害人去尊重與重溫親情事實上就是對受害方的再傷害和再侮辱。讓溫暖和冰涼的親情共存于世,也許可以激活人的思想與創(chuàng)造。只要不去殺戮。當(dāng)然,如果過錯方能夠意識、承認(rèn)自己的罪錯并愿去作最大的修補,則另當(dāng)別論。
而梅蘭甚至包括我也正處于這種親情的兩難與尷尬中。在六枝,一邊是她急于見到的已沒有了生命的親生父親,一邊是她羞于見到的正鮮活著生命的丈夫之母。
我沒坐過飛機,但我想購買機票和登機是一定要身份證的。梅蘭這才急了說她的身份證被燈具廠收去了。于是我用自行車載著她急忙回到她的車間,向主管說明了急需回家的原因和怎樣才能拿回身份證。主管同意她回家奔喪并將主任的手機號給了我們。隨后她告訴我們說取回身份證得老板娘同意,經(jīng)辦人才會給。但老板娘正好出國辦事去了,而且明天是星期天全廠休息,取回身份證的可能性很小。我們返回租住地后用公話向主任又重復(fù)了一遍情況并請她聯(lián)系經(jīng)辦人,煩她明早去趟燈具廠返還身份證,以便購票。但稍后主任回答說經(jīng)辦人是剛來的,確實不知道地址,也聯(lián)系不上人。
我的天吶!梅蘭放下話筒,望著滿天的星星,像只被縛住了四肢的羊,淚又涌了出來。她用雙手緊緊地抓住我的胳膊,好像我是政府大員或大老板,可以給她任何幫助。
梅蘭躺在我的身邊,雙眼呆呆地看著我,看著看著便生出一片朦朧。我把她的頭放在自己的胸上對她說,蘭,哭吧,痛痛快快地哭。除了我,是沒有別人聽見的。哭吧蘭。哭吧!你不是要我遇事堅強些嗎?我不哭。曉揚走后我只是在他媽要收回我那塊山地時,和我兒女在那個有月亮的夜里,在他的小房子前大哭過一次。這次雖說是我爹走了,可我寧可流淚我也不哭。我要聽你的話。就是回去后,我也堅決不哭,讓曉揚家和村里人看看,我這個災(zāi)星是活得像人還是像鬼?梅蘭說。對。我把她的臉側(cè)向我后,又俯下去用額觸著她的臉說,不錯,就是要堅強起來。哭,不是對親情唯一的感激和懷念。沒有眼淚的悲痛也是一種大悲大痛,甚至比有淚的悲痛更能表明心跡。蘭,你說呢?阿華,要是沒有認(rèn)識你,我聽到這件事后會跳江的。為什么?我問。我覺得你好多的時候就像一本書,那感覺真的讓我好踏實??扇魏我槐緯加锌赐甑臅r候。我說??赐炅司驮購念^看。她說。這次還帶書回去嗎?我問。帶。她肯定地說。我撫摸著她堅挺蓬勃的乳房,有種不合時宜的沖動。我知道她已是戴孝之身,滿腔的悲傷呈破體而出之勢,我克制住自己,罵自己不是人。但我的眼睛總離不開她。你要嗎?阿華。她問。不,還是算了。我軟弱地拒絕。她聽出了我的動搖后說,阿華,今晚我也不想做,可我這一走,不知什么時候才能回?你一個大男人,老婆又不在身邊,也很苦的呢。我們今晚沒有層出不窮的體位,她的身體也顯得有些干澀,也不大動搖,只用一雙鹿眼死死看著我。
多么好的一個女人啊。我對自己說。
濛濛細(xì)雨降解了一下酷熱,但降解不了我和梅蘭急切難耐的心情的龜裂。早上出門時天上還有個不溫不火的太陽,可當(dāng)我們到達火車站之前,雨就沒有照會地灑下了。我和梅蘭在路邊一個小店旁的遮陽傘下躲雨,看著不急不徐的雨和千米以外的車站。雨沒有弱小或停頓的意思,萬一再大點那就更走不了。今天的這張車票遠比春節(jié)前的那張更重要更刻不容緩更扣人心弦。我和梅蘭堅決地跨入江南的雨中。
在售票大廳,梅蘭執(zhí)意要用自己的錢買票,她說你的小孩在上大學(xué),那學(xué)費貴著呢。你的老婆身體也不好,經(jīng)常要用藥的,這兩樣都是不能免的。我還想爭取給她買次票,她的鹿眼向我一瞪,別爭了,你真要這樣,我就不回家了。這個女人也會固執(zhí)也會發(fā)火。但她發(fā)火時就像一個固執(zhí)的幼女面對兄長或父親。上次她回家沒有想到要我去送她,沒給我買站臺票,弄得我求爹爹告奶奶像瘋子一樣。這次我親自買,就要了張站臺票。在我們買到票后雨也小了,我們很快乘自行車往回趕,我們都怕對方被雨淋壞了,同時也要盡快給她準(zhǔn)備回家的東西。到了舜杰公園她突然提出還是要去看看能不能買到機票。就是能買到機票也不能登機的,現(xiàn)在機場的安檢很嚴(yán)格的。你沒有身份證就是沒有身份的人,肯定不行。我從報上電視上知道這些規(guī)矩。哎呀,去問問嘛,能買到票最好不過,就是車票退不掉也行,你不知道人家現(xiàn)在的心情。把你的身份證帶去試試。她絕少批評我,更絕少固執(zhí)的。我只好將車放在房里,用干毛巾給她擦了擦,她再胡亂穿上另一身干衣。她也要我換衣服,我沒理她將她拉出了門。我們在農(nóng)行前的路邊攔下輛出租車告訴司機去機票售票廳。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坐在半圓形的柜臺里。我沒有問她機票的價格里程等,只是向她咨詢?nèi)绻梦业纳矸葑C購買了機票,我的老婆能不能使用或登機。絕對不行。女人肯定回答。那還有沒有什么變通的方法?我試圖成功。沒有。如果你們執(zhí)意要買的話,我可以賣,但必須是身份證持有人親自登機才行,否則的話,那就是一張廢紙。哎,你不可以讓你老公回去?女人對梅蘭說。這件事必須她親自回去處理。我們退了出來。
離火車發(fā)車還有兩三個小時,我們有足夠的時間處理一些小事。我抽出幾本《小說選刊》放在床上對她說,你把自己需要的東西都放在桌上,等我回來再清點一次后裝包,我出去一會后馬上回來。我知道她有時辦事沒有效率學(xué)的概念,又怕她忘了什么重要的東西。
明天是梅蘭的生日,幾天前我將《千年報》上刊出的那張照片用一張帶框的白紙把公司工會的陳主席、報社金主編和尹廠長等,還有周圍的文字遮蓋后,又用釘書機釘緊后拿到照像館去翻拍擴大,準(zhǔn)備洗出兩張來,我和梅蘭各一張,再將它作為生日禮物送給她。這件事我考慮了很久。但我明白,我們兩人都十分珍愛對方,也十分感激對方。這樣的經(jīng)歷于我們雙方都是一段人生中最輝煌、最難忘,也最刻骨銘心的記憶。我要把我們在一起所體驗的分分秒秒的快樂,把各自難以言說的苦難,把對對方最真誠的祝福與祈禱,把對上虞這塊種著我們激情的土地,也把將來要飛越萬里的思念凝固在上面。我很自然地想,如果梅蘭要用這張照片要挾我,那也沒有說服力,因為它是報上的。我每一次在報上發(fā)了東西,都會像很多寫作者一樣,把當(dāng)期的報紙藏起來,以便將來孤芳自賞。弄得不好還有被放進自傳的可能呢。我這不是在褻瀆感情褻瀆梅蘭,而是慣性思維的閃現(xiàn)。再說這張照片及其成因都是我們共同在特定的時候的記錄。更是我和她故事的起始點,因此也更具有紀(jì)念價值。當(dāng)我在交給她時我會明確告訴她這樣做的目的與意義,而決不會讓她有任何的誤解。同時,我也會將那張報紙一塊給她,以便讓她知道,這張報紙和照片只是我們各自人生中的一只符號。但梅蘭今天就要走了。她將在車上孤獨地帶著喪父的悲傷,帶著對故鄉(xiāng)撕扯不清的情愫去度過自己的生日,冷寂的沒有聲聲祝福的生日。如果她能帶上這張報紙和照片,或許她的心情會溫暖一些,旅程會縮短一些。照相館關(guān)著門,門上有張打印的致歉函:各位顧客,本店因家有要事需要處理,需停業(yè)三天,請互為轉(zhuǎn)告并感謝您的諒解!我按照店牌上的電話打過去問店主能否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過來一下,我急需取照片又要馬上乘車回家。女店主哽咽地說對不起,我父親去世了,我正在殯儀館。請你把你家的地址用短信發(fā)給我,我一定給你掛號過去。發(fā)票也不用了,我知道是那張報上翻拍的照片。實在對不起。我仿佛看見戴著眼鏡的女店主正面對將要推入火爐的父親而淚流滿面。突然間我想起了梅蘭也是急于回家去見她躺在地上的父親。我覺得自己犯了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對不起,我要老鄉(xiāng)改天代取吧,請你節(jié)哀。我給梅蘭買了些食品飲料,又買了一只紅燭和一只白燭后馬上趕了回來。桌上是梅蘭將要帶走的衣物、牙具、電話本和一個存折,我將兩百元錢夾在存折里后放進一包用塑料袋裝著的剛啟封的衛(wèi)生紙中。記住,存折放在衛(wèi)生紙的中間,別忘記了。我說。好的,她低聲應(yīng)道。、
出門前,梅蘭關(guān)上門,拉亮燈,一雙鹿眼看著我。阿華,她叫了我一聲后便抱住了我。堅強些。好的。給我電話。好的。你要少喝酒少抽煙。可以。你要多給你老婆兒子打電話??梢浴K盐冶У煤芫o很緊,她仰起臉我低下頭去吻她。她低我近一個頭,和她走在一起,我有種從沒有過的男人味與父親感。我老婆和我一般高,所以我從沒有過丈夫與男人高大威猛的豪氣,更沒有視同女兒親親又輕輕說笑的快意。
當(dāng)列車進站后,梅蘭用雙手包著我的手,那雙眼仿佛是頭離群索居孤獨的鹿又要離開或進入森林。記住,一定要堅強,絕對不要哭。我保證,阿華,我再也不會哭了。
雨又來臨了,和她上次回家一樣。雨打在鐵軌和路基上的小石塊上。我想,為什么梅蘭每次回家的時候都會有雨,這水做的雨又為什么總是伴在她回故鄉(xiāng)的途中?她在云貴高原上的家里每年還有一兩千毫米的降水量,應(yīng)該是不很缺水的。那么是雨水在腌制或舒展她的心嗎?是蒼天在代替她永遠也不再流的淚水嗎?
把手機修好。她在車窗邊對我說。
列車向西北的杭州方向駛?cè)?。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它最后一節(jié)車箱的尾部,雨霧中,向上穹起的車箱在我眼里幻成了一條隧道的入口。當(dāng)它在稍遠處爬坡的時候,已沒有了箱距,一節(jié)節(jié)的車箱連成了可以彎曲起伏具有了生命的活體。孤形的車頂被雨水淋得發(fā)白,整個列車像一條粗壯的泥鰍和巨蟒在雨中爬行覓食。
我的梅蘭就被悶在這泥鰍和巨蟒的肚中,任由它們灼熱的胃酸去溶解去消蝕。
漸行漸遠的列車讓我的耳邊飄來一陣天簌之音:“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fēng)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瓢濁酒盡余歡,今霄別夢寒。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fēng)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p>
這首《送別》的詞是誰填的,是誰填的?它和許多膾灸人口的唐詩宋詞一樣在我的記憶中不是被忘掉就是張冠李戴,或者模糊不清。這個疑問像釘子一樣釘?shù)梦颐H徊患骸T诿诽m走后的第二天下午,王錚告訴我說他要參加一個便宴,不要給他備飯。我始終記不起這個填詞的人,便把詞的意思用動漫的效果作虛擬的意念。十里一座的亭柱上爬滿了青苔和斑駁的灰皮。在亭子四周有一片廣闊無邊的萋萋野草直接天際。草地中有一條曾踏過千軍萬馬如今只是羊腸般的小路,路邊有棵病殘古舊的老柳樹在傍晚的風(fēng)中用枝條向地面一叩一叩地呼喚著曾經(jīng)悠揚與醉人但如今卻已經(jīng)不再或斷續(xù)的笛聲。血色的殘陽卡在山縫中,染紅了如海濤般的群山。我相知相識的朋友你不知飄零在天邊還是地的哪個角落?我因你的遠離而心生的惆悵只能用一瓢渾濁的殘酒來得到暫時與殘缺的安慰,我更因你的離去在今晚所做的夢也不再像往日那樣溫馨,并且充滿了茫茫暗夜的孤寂的陣陣寒冷?。《矣蛇@寒冷結(jié)出的冰水在漂染我的思想,讓我對你的思念是那樣軟弱堅韌與鉆心麻木的不可名狀和訴說!
我做好了飯,放下兩只酒杯,關(guān)上房門熄了燈。我點燃了那兩只蠟燭,紅的白的燭發(fā)出相同的光,一起在無風(fēng)的房間堅定不移地看著我面前的兩只酒杯,看著其中一只杯中的酒一點又一點地降落。而另一只杯中的酒仿佛由一飄靈魂在冥冥中作超人的品嘗,一動不動。我用白蠟和這只不動的酒給梅蘭的父親送行。我的哀思飄到了遙遠的云貴高原上的一個農(nóng)家及躺在地上布滿了滄桑沒有了生命的臉上。我用紅燭在同離去的梅蘭相對而坐祝賀她的生日快樂。我的想象飛進了列車,她是在憂傷地落淚,還是在為她的父親終于脫離了人世苦海而慶幸?燭淚順著也將要化為燭淚的燭身流下。它們有的堅定地停在燭身,等著與同伴一道墜落,有的掉在燭底,等著同母體去共同的毀滅。我眼前凝固的淚和梅蘭流動的淚在相互呼喚、相互照映。這兩種形同而質(zhì)不同的淚會不會掉在我的夢中,催生出回腸蕩氣的夢境,驅(qū)散從紅塵中飄來的陣陣寒意?
-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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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的味道-中篇小說連載-(10)-別夢寒的評論 (共 9 條)
- 劍雨飄香 審核通過并說 不敢斷章取義妄加評論。通過對本章的品讀,你駕馭了寫中長篇小說的能力和水平,語言頗有造詣。分享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