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的味道-中篇小說連載-(12)-別夢寒
——第十二章——
王錚發(fā)來短信說狗子想到我這里來改善一下生活,搞AA制,事先問我行不行?我的狗屁小說寫了過半,可以放松一下了。我復信與他們確定在周末,菜譜他們訂,我去采購。
狗子自來上虞五年都沒回過一次家。他一是因為自己的老婆身體不好,難以接受他的興趣和要求。狗子說他老婆肯定得了性冷淡的毛病。再者他不愿請假后又出路費?;卮渭以偈志o里里外外一塊算也是一千上下。他父親早亡,母親體質不錯,不鬧病痛,成天推著她孫子小時用過的小推車床在大街小巷售賣些小東西,以補貼兒媳。狗子的一對兒子也爭氣得很,長子肖飛上大三,次子肖揚也快要高考了。這兩個讀書的外加個病老婆,他怎回得起家呢?回不了家,這近兩千個日日夜夜得他一天一天地去熬,熬到他可以回去時為止。待到飲食上實在熬不住了,就找?guī)讉€朋友或老鄉(xiāng)自己去買來菜,然后找個地方做了和別人一起嘗嘗葷腥。因為這樣既可以解解饞,又可以因了人多能少花點錢,還可以說說葷話臭話臟話不著邊際的鬼話,順便說幾句反動話。對于狗子,穿的好說,吃的也好辦,但那小家伙就很不好管理。他成天窩在女人堆里,聞著她們的體香,看著她們的體態(tài),聽著她們的聲音。這五年下來也真夠他熬的。所以我們在一起,話題除了上班,除了兒女,除了體制與多黨制,談得更多也最投入的就是女人。說各自是初中還是高中開始想女人,想聞她們的體香聽她們說話看她們的身體。狗子說他是從高一開始的。那個時候他最怕在上放學的路上碰到好看的女人想起班上漂亮的女同學,一旦碰到這些情況,他的乖乖很不聽話,很不講理,就非要起哄,就像春天地里的種籽碰上雨水犟著要拱出地皮,不肯歸窩。特別是夏天,穿得又少又薄,小乖乖一犟起來,就是十條鞭子也抽不回去,他便只好就近坐在路邊裝出想心事的樣子,心里強迫自己想些別的事,等乖乖鬧夠了,氣消了,歸窩了才快步趕路。有別人或同學問他為什么坐著不去學校或回家,他總會有不同的理由或者干脆說不舒服。他家里知道了問他有什么病,哪里不舒服要不要上醫(yī)院?他說別管我,沒什么病,我就想坐著玩。有好多次,他因此遲到被罰站挨批。他是遲到最多的學生。他的班主任是個男老師,手眼的功夫爐火純青,一旦他遲到了剛踏入教室的門,班主任指頭的一小截粉筆便準確無誤地擊中他的額頭,而且彈無虛發(fā)。班主任隨后向講臺一指,發(fā)出口令,上來,立正,挺胸,昂首,雙手貼褲縫。在講臺上他不敢看任何女生,哪怕是最丑的女生他也不敢看。他怕乖乖發(fā)犟。別的同學在臺上東張西望,向臺下做鬼臉,在班主任身后揮空拳,他一概不敢,他是典型,必須老實悔過。他一直都是看著教室后上面的那兩只墻角,看上面被雨水畫出的地圖。我和王錚與他在一起,總是順著他的思路,既不主動提及也不回避他感興趣的話題。王錚一年回一兩次家,我有梅蘭,對他來說我們是大戶是土豪是資本家是改革開放的受益人。
這么窄的床,虧了梅蘭和你一困一夜的。狗子指著我的床說。
老婆可以嫌窄,情人不會嫌窄。王錚說。
你說它有多寬?正負不超過三厘米。猜對了,給你一包煙,錯了罰半杯酒。我拿出兩米的卷尺來,只能用目測,不準用拃量。( 文章閱讀網:www.sanwen.net )
算數?狗子站起身來。
當然。我毅然決然道。
狗子在床邊左看右看,忘圖找出可靠的參照物,可沒有。他只好將視覺對著床的中間和兩頭看了許久才說八十厘米。第一次八十厘米?王錚問。第一次八十厘米。第二次八十厘米?第二次八十厘米。狗子答。第三次八十厘米?第三次八十厘米。狗子信心十足。拿尺拿煙來。我將漢產雙喜和尺遞給王錚。狗子迫不及待地掀掉床上的涼席和下面的鋪著物,王錚用尺一拉,八十五厘米。狗子不信親自去量后咳了聲,轉身獨自將一塊肉放進嘴里仔細認真再慢慢地吞下,那喉結在喉部上上下下滑動分享著舌苔留下的美味再向胃部炫耀著近水樓臺的得意。狗子將半杯酒一飲而盡。我見他痛快地認了罰,便給了他一支煙后,起身去整理被掀起的床鋪。突然不知從床的什么地方跳出一方白色的小包,掉在狗子的腳邊,他抓起一看,是一包女用衛(wèi)生巾。他拿在手上貪婪地看了許久后對我說,朋友,我不敢睡你的女人,她的這個東西我就留作紀念了。你不嫌變態(tài)吧?王錚問他。我就要變這一次態(tài),我還要發(fā)瘋!他從容地將衛(wèi)生巾放在自己屁股上的褲袋里后又說,你兩個一個經?;厝ケЮ掀?,一個在這里抱別的女人,都成土豪劣紳了,我還沒有打你們這兩個土豪分你們的田地。他說完極為愜意地獨自又喝了口酒,再往口里丟了幾粒花生米,邊嚼邊問我,你和梅蘭在床上玩了多少體位?我沒注意過。大概一個數,大概的。他像記者非要挖出猛料來。大概二十個左右。二十個?他瞪圓雙眼,吃驚地問,喂,什么體位最舒服?他拍拍放有衛(wèi)生巾的口袋專注地等我回答。你回去和老婆在床上一次一次地去做,不就都明白了。我回答。狗子嘆了口氣說不提我家的那母狗,真的沒勁。他的表情和眼神很快有些頹然與木然。哎,要我說狗子這不是變態(tài),而是他有很強的自制力。變態(tài)是什么?變態(tài)是對社會具有破壞力,對他人有攻擊性,對自我的行為思想不能控制和意識。你能說城里人去吃農村人不屑一顧的野菜是變態(tài)嗎?你能說河南鄭州的白領專門去大超市偷著捏人家袋裝的食品是變態(tài)嗎?這是人自我釋放的一種方法。我對王錚說。我們三個在老家的鄰居和朋友就這樣光著上半身說著在家絕對想不出的話題,都是四、五歲的人了呢。狗子的身體最為強壯,他的胸肌都隆出了一條乳溝。而我的胸間則是條短短的脊梁狀。狗子今晚喝得非常高興,他空虛的精神中因了那方衛(wèi)生巾便好像有了根堅實的支柱,頂得他極為亢奮與滿足。他特意問我哪條是梅蘭的浴巾后便一把扯下揩著滿頭滿臉和身上滾滾而下的汗水,感嘆道女人的東西就是不一樣,真的不一樣。他把浴巾被在肩上舉杯對我說,朋友,我為你驕傲,我為你自豪。最后這句他是唱出來的。我想步行街上今晚肯定會冒出一個酒鬼,兩只賊眼。我們不便拒絕狗子的請求,雖然他今晚的酒喝得有那么一點點的高,但他堅稱沒事。剛出門,傅成打來電話要我過去一下。傅成是公司《千年報》的審稿員,相當于半個編輯,隸屬公司文化部。他是安徽鳳陽人,大專學歷,三十多歲,人才儒雅,談吐不俗,風度翩翩,具有很強的組織、編排、策劃和溝通能力。他是二00五年紹興市外來務工才藝雙馨十佳獲得者之一。也是很有胭脂緣的知名人物。我的第一個稿子《放飛彩云望鄉(xiāng)去》就是因他的指點才在《千年報》上順利刊用的。因了這層關系和緣份還有雙方的認可,我們的交往雖不多但可以用神交來定位。所以只要可能他都盡力關照我,而我便給他真誠的敬意。我很長時間到他那里去一次換幾本書或小說,再拿一捆已經下架的《南方周末》。只要他有時間都會和我單獨聊上一會話。狗子知道我和他的關系。
公司的多功能休閑娛樂廳,除了會議室和歌舞廳外,其他不同功能的各個小間都用寬大透明的玻璃斷開,具有很好的保溫隔音效果。傅成平時就坐在他四面透明的小間里辦公審稿與人談天說地,要不就和女孩們逗著樂子。
蘇老兄,老兄哎,最近在忙些什么呀?好久不見你了。傅成見我從玻璃墻外經過,馬上迎出門來,捉住我的雙手。我好想你呀。他用小品的腔調說著又笑了起來。有什么好東西給我留著?我問。他有時打電話發(fā)短信告訴我又進了批什么新書,或有什么余秋雨、易中天、還有李敖這些知名學者兼作家的書。再者問好長時間不見我在《千年報》上發(fā)東西了。總之,他說話所占的時間是我們總對話量的百分之七十。我以為他真的又進了什么好書,要我先挑幾本。是這樣,公司文化部正在同《上虞日報》《上虞早報》《錢江晚報》和《中國紡織報》接觸,準備發(fā)掘一批確有寫作能力的在職員工,鼓勵他們寫出不限題材或篇幅的作品,經文化部通過后再送給不同的報社酌情發(fā)表。公司對這件事只是處于接觸階段,沒有最后簽訂合同,所以沒發(fā)通知。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我的蘇老兄,提前給你透透風,看你能否參與?傅成把我牽進他的辦公室,讓我坐上他的辦公椅。說得怎么樣了?我問。據我所知,初步意向是報社只付作者稿酬,但版權歸報社所有,公司按合同在報上發(fā)布廣告。但作品必須是確實達到了發(fā)表的水平。只是公司里有沒有、有多少有這樣能力的員工?另外版權的問題也在磋商中。傅成一氣說完這些。如果有中長篇,報社能接受嗎。我問。他們說可以用連載的方式處理。時間呢?我又問。聽說首期合同能簽的話為五年期。那好,如果合同簽得下來,幾個月后我給你一個大中篇。能先透透一下大致內容嗎?傅成急不可待。我又不是曹植?我笑笑。你不是曹植,我也不是曹丕呀?我又不限你七步,不殺你的頭,你緊張什么呀?這樣,我就代你在文化部報個名,給他們在與報社談時先墊下底。我打斷他說我只是好玩和嘗試,希望值不要高了。這我知道的。老兄總是在黑暗的床上和女人的忱邊才有靈感。瞎說。你什么時間送過女人給我?你就是寵幸不過來也不會想到我這個朋友。傅成拍拍我的肩說言重言重了。先說清楚,不管我的東西在文化部能否通過,你都得保證給我保密再打印幾份給我。
承傅成的錯愛,成就了我一件難以周全的疑慮。我的小說寫完了,自己滿意了,又怎么交給梅蘭?畢竟她不可能認識我所有的手寫體的字,要是能夠打印出來又裝訂成冊后再給她該多好,可那得多少打印復印費?而且還得我一個字一個字地去校。我的人生總有那么一點點的運氣,像與梅蘭。我用浪漫善意的狡詐順風順水地獲得了一份莊嚴的承諾。
傅成還告訴我,公司文化部已從《千年報》自創(chuàng)刊以來在其副刊上發(fā)表的小說、散文、詩歌等作品中,精心挑出了些送給上面幾家報社的副刊部。《上虞日報》社很欣賞我的那篇《放飛彩云望鄉(xiāng)去》中的“故鄉(xiāng)是不能郵寄的思念,故土是不能托運的向往”這兩句。他們對這兩句簡直是激賞。他們認為我的那篇東西是散文詩中的鄉(xiāng)愁精品,還說就是不能簽下合同,也準備把它按自投稿發(fā)表。我說這不還是有你一半的功勞。哪里?傅成仰頭一笑,我當時不過只是提了個建議,可你卻一字不動地保留了前半篇,而后半篇在完全作廢的情況下反而比一稿寫得更精彩。文化部的人說你的那篇東西早就可以投到社會報刊去的。當我們正說得興起,王錚打來了電話。我不接,也許是他把我誤當成了別人或者他誤撥了我的號碼。他和狗子都知道我使用的是鄉(xiāng)音卡,主要是和老婆兒子及一些家里的親朋們打長途用的。如果我在紹興市內接打一次,每分鐘近八角。他們兩人的電話我是不接的,只歡迎短信,我公開告訴過他們。狗子更是不解與痛恨至極地說我哪有那么多話要同老婆兒子和狗朋狗友們說,要按他的建議換卡,還可享受網內接打的免費服務。但我矢志不夠,我真的離不開遠方的致愛、親朋,還有一個悄悄說明的是,我沒有他們大的交際面。王錚又打了過來,我仍沒理他。我們離開才兩三個小時,會有什么大事急事?真是的,我堅決不接。王錚見我不接電話才被迫就范地發(fā)來了短信:速來人民大橋南,狗子出了大事。馬上就到。我習慣性地短信回復他。
曹娥江將上虞市城區(qū)分割為舊城和新城。舊城在江南,因很多丘陵的阻撓不便伸展,便在江北大興土木,廣造樓宇,并將市直機關從舊城悉數遷往江北的新城。但江南舊城仍有寬廣的馬路,密集的商業(yè)網點和居民社區(qū)。而江北則聚集了市政機關和星羅棋布的企業(yè)。這些企業(yè)的集中地便被命名為上虞市經濟開發(fā)區(qū)。據上虞市再就業(yè),外來人口辦公室和市勞動局統(tǒng)計,整個上虞市現有外來務工經商人員為二十萬。因此,江北就形成了以外來人員居多的格局,而江南恰好相反。每到工廠機關上班下班時,便有大量的車輛南來北往。在不到十公里的江面上就有六七座橋。連杭甬鐵路也在江上專門建了座橋。而人民大橋就是這些橋中車輛人流最多的,它是江南江北主要的公路干線和交通樞紐。是它將江南繁華的步行街與江北簡約的小夜市連接了起來。在上虞市區(qū)內,這是外來務工人員光顧頻率最高的地方——步行街和小夜市。
當我乘出租車趕到人民大橋橋南時,橋面上的人行道上已聚了很多人。幾輛閃著警笛的車間隔開來地停在一南一北,繃得筆直的警戒線圈出了橋上四車道中的兩道。有不少警察在忙碌著。一副擔架上躺著一個正被送進救護車內的人。還有一輛黑得莊嚴亮得眩目的奔馳車前輪停在斑馬線上。在斑馬線外幾米的地方有一道一兩寸寬的血順著橋的坡面向南愈去愈遠,也漸次地窄。它在夜間高樓與路邊燈光的照耀下,跳著不規(guī)則的光,原有的鮮紅色已變得難以命名。王錚人抓著奔馳車的倒視鏡,向北急切地瞭望,他的眼里有星星點點的淚痕。
車禍,朋友狗子成了車禍的當事人而命喪異鄉(xiāng)及與步行街只有百米之遙的新鬼。
我作為車禍的老鄉(xiāng)和朋友經王錚的指認被特許進入警戒區(qū)內。有兩只被撞掉的鞋的鞋尖向南極有規(guī)律地擺放著,它們前后左右的距離正好是一個人的一步,它們幾乎是相約著一起去完成主人交付的使命了卻主人的某種心愿。
狗子被從救護車上又轉入殯儀館車里的一只木箱中。
當我們剛剛進入市殯儀館的停車場時,寬大的場子上早已停著幾輛車。在火化爐和冷藏室的方向有悲悲切切的哭聲在山林環(huán)抱的蕭殺中隱隱而出。殯儀館是建在一片不大也不太高的小山群落中,它遠離生命激越和勾心斗角的鬧世,非常羞澀又極為乖順地離群索居,表現出了一種超凡的不與他人爭輝的大氣和胸懷。但它確實太孤獨,太無助,也太畏瑣了。它像條沒有主人的貓和狗,在四處流浪又處處碰壁后終于找到了這塊可以遠離紅塵與眼光,可以麻痹思想斷絕向往的所在。它被人恥以為鄰但即沒有人可以拒絕自己的肉體最終來此朝拜,然后再把自己曾經鮮艷與昂揚的生命龜縮在沒有知覺的軀體的骨縫中悄悄由它研為人渣與粉末,去作自己人生最后輝煌的絕旅。
冷藏室橫向排列著四大巨大的冷藏柜,每個冷藏柜里又有不少可以推進拉出的冷藏屜。屜的長度約兩米,寬不過六七十厘米。這個長度與寬度是丟掉了人生前的尊嚴與權柄、高貴與威儀,沒有了茍活的艱辛和卑微的遺體的最佳尺寸。它是人間最為公平與民主的量化體現。它比送尸床更為嚴明與規(guī)范。
我們五年沒有回過家的朋友狗子被殯儀館的工作人員安排在一個少女上面的冷藏屜中。我沒有規(guī)律的思維突然因館方的這一無意之舉為新鬼朋友狗子感到了寒徹骨髓又不可言說的卑鄙的欣慰。我剛好托著狗子的屁股,我悄悄地從他的屁股上的口袋里抽出了那方衛(wèi)生巾,然后放進自己的口袋里。衛(wèi)生巾已是紅白相間,像極了高檔酒樓做工考究的一道菜肴。
趁梅蘭又一次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我向她要她的存折號,明確告訴她我想匯點錢過去,以表示我的一點兒歉意。她拒絕了我,說,我的身子好著呢,什么活都可以干。我向她請求了五分鐘都被她回絕了。無意中,我告訴了她狗子的兇信。開始她不相信地問了我三次,是不是你弄錯了?是不是你的那個朋友?是不是同名同姓的?是我親自把他放進火葬場冰柜里的,我說會錯嗎?梅蘭在電話中沉默了一兩分鐘,她好像背負著沉重的山柴,又像拉著架爬坡的大車,喘息聲粗粗重重的。
阿華,狗哥的命咋就這樣苦呢?你說過他五年都沒回過家吧?
他不需要再想家想老婆想女人了,他命運的百分比是十比九十呢。
那為什么不是最壞的五比九十五呢?
他畢竟有過老婆有過兒子還有過家。
他火化了沒有?什么時候火化?我能趕這去見他一面嗎?
沒有火化,還放在冰柜里呢。對方賠的錢太少了,正在討價還價呢。
那些天殺的,他們得盡了國家的好,得盡了政策的好。我們這些人口袋里的錢都被他們搜去了,他們咋就這樣不知足?這樣沒人味?
這也就是我們命運百分比差距這樣大的一個原因吧?我說。
阿華,從明天起,我兩天給你打一次電話,我好想快點過去見到狗哥。
傅成打來電話詢問我小說的進展情況,我告訴他前些日子在人民大橋出車禍去世的是我湖北老家的鄰居和朋友,我正在為他的善后事宜心情不佳,無心動筆。我確實沒有心情為快寫完的小說結尾。這尾實在太沉太重又幾乎很飄忽與虛幻,我難以把握。我只能偶爾幾百上千字地慢慢干。我不能放棄自己對那個云貴高原純真女人的祝福與期待,也不能放棄快要臨盆的小說,更不能放棄為狗子爭取更合理的賠償。
我將放置多時的小說結了尾并馬上送給了傅成。我寫東西一般是不作大的改動的,要改也就是一些錯別字和病語,再就是把重要的情節(jié)和前后順序調整一下。因此傅成就接受了我的手稿,并很快打印了出來。還很有小說的一些樣子。傅成告訴我說,公司文化部的幾個主要領導都傳看了,覺得不錯,認為在簽了合同后有必要送到報社副刊去試試。當然,沒有署名,這是我和傅成的保密條件之一??磥砝闲值盟团私o我了。傅成笑得很曖昧。別自作聰明地瞎想。我說。可老兄小說中的婚外戀確實戀出了味道呀。這只是性饑渴產生的幻想幻覺。我說。我把他給打印又裝訂好的幾份稿子剛放進塑料袋中,梅蘭就打來了電話。她問狗子事情的進展,我告訴她說正在等肇事方的回答,看來事情不會很難辦了。說不定他想明白了爽爽快快地付了錢,狗子的事就了結了。那狗哥不快要火化了?時間也不會很長。我告訴她。我得盡快趕過去了。梅蘭說。蘭,還是以你家的事為主吧。我勸她。阿華,我知道的。你想想,狗哥那樣可憐的人就那樣走了,在他的最后一步,我不去送送他,這心里真不是滋味呢。誰讓他是你的朋友?誰讓他的老婆也和我一樣,是個苦命的人呢?這世上,又多出一個寡婦呢。
當梅蘭再次來電話時我把結果告訴了她。隨后她告訴我說她馬上就要上車返回,再要我想法等她到后去火化狗哥。
在拿到賠償金后,我們請殯儀館給狗子整容換裝。當我們把狗子從冰柜中抬出的時候,他的全身都裹著薄冰,他的胳膊碰著我的手臂像在冰雪中迎風的枯枝堅硬如鐵。他的眼睛整容師費了好大的勁也合不上。我把那塊暗紫色的衛(wèi)生巾放進他屁股后面的口袋。
梅蘭出了上虞火車站后馬上打電話問我在什么地方,我告訴她說自己正在市殯儀館準備著狗子的告別儀式。她急著問可以等她到了再開始嗎?可以,你快打車過來。那殯儀館在什么地方?她傻呼呼的。我告訴她司機知道的。
參加狗子的告別式有近兩百人。狗子的也是我們大門市在千年公司幾個工廠工作的老鄉(xiāng)差不多全來了,即使是當班者,他們也執(zhí)意請人代班。我們所有的人都有種兔死狐悲的蒼涼感。這兩百人中,也有其他省市與狗子相識相交的同事和朋友。在這些人中,他們有的互相認識,也有的并不認識,更有的極其陌生。狗子是個頗有人緣又好交往的人。王錚蘇青等幾個老鄉(xiāng)在殯儀館大門前負責接待來賓和看守準備燃放的沖天炮。
梅蘭由王錚帶到了我的視線內。王錚顯然和她說了什么,所以她安靜地站在一個角落,帶著悲戚的眼像鹿一般地哀傷。這里除了我和王錚沒有一個人認識她,但也沒有任何人因為她的到來而詢問與好奇。當一聲聲沖天炮在天空爆響,將一次次悲哀的音符和空氣的振動轉化為亂云飛渡的哀痛后,我們便在狗子所在廠的廠長的身后一起向狗子的遺像鞠了三個躬。隨后他講了幾句話,行政主管姚端依也說了幾句后,有老鄉(xiāng)也要我說幾句。我沉吟了一會后便站到了狗子的遺像前。我說什么呢?我說,我沒有準備,那就隨便說幾句吧。各位兄弟姐妹們,我們今天雙腳所踏的這塊土地,就是我們從各自不同的故鄉(xiāng)翻山越嶺,乘車坐船而來的天涯海角。對睡著的人來說它不是殯儀館,而是不再發(fā)車沒有返程的車站?,F在我們是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才來到了這里,送我們共同的朋友或老鄉(xiāng)肖長壽,也就是狗子的最后一程路。他在異鄉(xiāng)求生又在異鄉(xiāng)而死。是他的肩扛著一個貧困的家,扛著一對兒子的學業(yè),扛著他妻子的一只藥罐,也扛著老母從遙遠的家鄉(xiāng)看過來的一雙淚眼。五年了,各位,近兩千個日日夜夜,他從沒回過家,從沒回到妻兒的身邊,更沒看過一眼他的媽。在場的各位,有誰五年里從沒回過家?有誰從沒去想家?我們家雖不是高樓大廈,但里面裝著我們各自的最愛,門前還有我們扎起的籬笆。我們每個人都是懷抱希望出門,肩扛責任上車。我們的身后是父母的,妻兒的,至愛親朋的眼。這一雙雙眼睛看著我們的背影在祈禱,在祝福,在流淚,也在泣血。任何分離都是一種失落一種痛苦一種無奈一種酸楚,然后又是一種期盼一種牽掛一種煎熬一種欣喜。狗子就是因無奈與煎熬而死。我移動了一下腳,讓狗子的照片出現在人們面前。看看狗子,多么善良又多么瀟灑。今天來了這么多人,足以說明他有信心有理由活下去,可他卻走了。在所來的人中,我知道除了我們湖北的老鄉(xiāng),也有山東、河南、江蘇、浙江、安徽、江西、湖南、四川、云南,更有從貴州西南的六枝特區(qū)匆忙趕到剛下火車而到的來賓。對于你們的到來,我以自己也代表湖北老鄉(xiāng)更代表狗子的親人們向你們致以誠摯的敬意和謝意。同時我也為狗子能有這么多不同省市的兄弟姐妹來給他送行而感到由衷的欣慰與光榮。兄弟姐妹們,我們在送別的同時,在殯儀館,除了寄托我們的哀思,也不能忘了祝福與祈禱,我祝各位的致愛親朋及你們身體健康,一生平安,萬事如愿!
狗子的長子肖飛含淚向來賓致過答謝詞后,我們所有的人沿著狗子緩慢凝重地行走并向他告別。狗子好安靜也好乖,他沒有與我下棋時的面紅耳赤,也沒有泥塑般的冥思苦想。他微睜的雙眼像仍在步行街上搜索目標。人們繞了一圈后,又有人在繞第二圈,還有人在繞第三圈。梅蘭在我的身后也一同繞了三圈,而且圈子越繞越小,幾乎貼著棺壁。
我通過公司的報社和工會用正當的程序,征得了公司高層的同意,借用了公司工會的多功能娛樂大廳,舉行著給狗子骨灰送別的儀式。過去充滿歡聲笑語的娛樂大廳被傅成裝點得一派肅穆與莊嚴,今天的舞臺上沒有輕歌漫舞,只有一張張悲痛惜別的臉。
肖飛是大學生,見過大場面,他和弟弟肖揚一起將他們父親狗子的骨灰盒放在舞臺正中鋪有黑罩布的臺面上,他的鏡片在燈光下閃著堅強與輻射的光芒。他兄弟二人面向骨灰盒垂首默哀后說:爸爸,你苦了一生,累了一世。你為了我們,為了這個家,從那么遠的地方來到這里。五年吶,五年。爸爸,你為什么不回次家呀?為什么?!婆婆病了,你不回家,媽媽住院,你不回家,春節(jié)我們都在家里,你也不回家,我考上了大學,你又不回家。五年來,我也只是在夢里才能見到你。在學校幾年我也只回過一次家,我打電話托人帶信要你回去一下,你騙我們說廠里不放假和不準請假。爸爸,幾個春節(jié)婆婆和媽媽都想你想得好苦。爸爸,爸爸呀,這五年你是怎么熬過來的?爸爸,你是一個兒子,一個丈夫,一個父親,可更是一個男人呢,爸爸!他兄弟二人淚流滿面,聲音哽咽。他們將頭時仰時垂,他們哽哽咽咽地站起。肖飛滿臉淚痕地問道,舅舅,伯伯,叔叔,我可以把爸的骨灰?guī)б稽c在身邊嗎?我們用目光交換了一下,都默默地點了下頭。他見我們默許了,兄弟倆便極其舒緩地拉開木質的盒蓋,肖飛在骨灰的表面拿出幾片大些的塊骨,又掏出手帕慢慢地認真地包好,放進自己的背包。他兄弟倆抱在一起,肖飛說揚揚,爸走了,你我都是男子漢了,你咬咬牙,我畢業(yè)后馬上就會找到工作的,你的書一定要讀好,不能讓家里操心。我們要對得起爸爸這條命,也要對得起給過我們家?guī)椭娜?。哥,你不是準備考研嗎?這個要先放一放了,以后有了工作,一樣可以考的。我不工作,你怎么讀書,家里怎么生活呢?他們兄弟倆相擁而泣。他們用手你給我擦淚我給你擦淚,然后四只手一塊抱著骨灰盒。肖飛說爸,你在的時候總是把心放在我們身上,這次你走了,我們也都把你帶在身邊,你不會再孤獨,再寂寞,再想我們再想家了。爸,我要回學校了,我和你一起去買票,去搭車,再一起睡同一張床,永不分離。你愿意嗎,爸?
傅成一直站在舞臺的右后方,手拿話筒,此時他接到了從臺下遞上的一張紙條,適時走到臺前,清了清嗓子說,各位來賓和喪戶的親戚,我現在向你們報告兩件事,一是我們公司的總裁孫威挺先生出于對員工更是對喪戶的關心與厚愛,決定由公司每年捐助五千元供逝者的子女用作就學的費用,直到畢業(yè)為止。其手續(xù)現場辦理。二是我們的總裁孫威挺先生將馬上上臺辦理捐贈手續(xù)并為逝者默哀。
-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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