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凱西和達爾乘坐班車從密歇根大學來到了芝加哥，那天是1968年8月26日，星期天，民主黨大會開幕的前一天。泰迪也在車上（凱西隱隱約約地記得在校園示威活動中見過他），于是他們交談了起來；泰迪問他們在芝加哥住哪兒，凱西說自己家住北岸，但不會住家里，因為父母不理解自己，他和達爾聽說林肯公園[1]有一家青年旅社可以住宿；泰迪就問他是否也可以在那兒住下，凱西答道“當然可以?！?/p>

他們及時趕到了林肯公園[2]易皮士生活節(jié)音樂會現(xiàn)場，同時涌入的有五千多人。一個小時之后，凱西與埃里克·佩頓搭上了話。佩頓是從愛荷華搭便車趕來的；他說那兒的學生對玉米的興趣超過政治，他本人是極少數(shù)反戰(zhàn)積極分子之一，他從十大聯(lián)盟[3]的校園傳聞中聽說過達爾。

那天下午，四人在音樂會現(xiàn)場閑逛。天空灰暗，音響效果不佳，也很難看見歌手，但他們跟著節(jié)奏一起哼唱，一起無拘無束地吸食大麻，一起跟著現(xiàn)場數(shù)量龐大的人群狂呼亂叫。

這時有人試圖開進一輛平板貨車作為舞臺，但警察拒不放行，人們就開始扔石塊——警方如是說。凱西根本沒見有人扔過一顆小石子，只是聽見人群的嘲弄聲、叫喊聲和大量的臟話。作為報復，警察們沖了進去，用警棍擊打人們的頭部。

“我們不可能擁抱資本主義社會，”達爾以校園領袖的權威性語氣說道，“但我們不是無政府主義者，制造混亂并非替代性方案?！?span style="position:relative;left:-100000px;">(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佩頓剛現(xiàn)出想要爭辯的樣子，但凱西瞪著他，迫使他目光下垂；佩頓只好雙唇緊閉。

到了晚上11點，宵禁令周而復始地宣布，一群人向南移向

斯托克頓與克拉克[4]之間的地段，警察拿著警棍和催淚瓦斯，驅(qū)趕人群再向南進入老城區(qū)。凱西看見一個記者被警察所打只是因為問了幾個問題，于是一下子怒不可遏；他看向達爾，心想達爾的反應肯定和自己相同；但在斑斑駁駁的燈光下，達爾的表情卻令人費解！

然后一隊警察沖了過來，從后面驅(qū)趕他們。凱西聽見“啪”的一聲和金屬撞地的聲音，隨即一個金屬滾筒朝他滾了過來，同時發(fā)出“嘶嘶”聲，一團白煙翻騰而起。

“催淚瓦斯！”有人大叫，“趕快退開！”

身處瓦斯毒氣之中，凱西覺得雙眼開始刺痛，好像火苗已經(jīng)鉆進了鼻孔，想要緊閉雙眼，淚水已如潮涌，嗓子已經(jīng)發(fā)燙，止不住咳嗽聲聲，跌跌撞撞往后退，還要竭力屏住呼吸；想要雙手捂臉，但一觸到皮膚，令人更加難受！不料跌倒路邊，滿耳都是喊叫；大聲呼喊達爾，不聞達爾回聲！

一束燈光穿過煙霧，現(xiàn)出一片空地。他貓著腰沖過去，一邊大口喘氣；此刻最想要的，就是新鮮空氣！他發(fā)現(xiàn)，哪怕是吸進了一點兒新鮮空氣，疼痛也沒有那么厲害，于是他跌跌撞撞地跑向亮光。

“嘿，小伙子！”黑暗中傳來一個姑娘的聲音，“這邊，這邊來！”

路燈光灑在人行道上，但凱西只能看見一個剪影：女性，苗條，不算很高；透過淚光瞇著眼睛看過去，她雙手不停劃著大圓圈，那是在招手。凱西向她跑過去，但絆倒在了路邊。

姑娘扶著他站了起來，領著他到了一條陌生的街上，到了街角向右轉(zhuǎn)，來到了一排建筑物的后面。他一點兒也不知道達爾、泰迪和佩頓去了哪兒，但這一陣步行與新鮮空氣讓他好受多了——視力依然模糊，但喉嚨的火燒火辣卻消退多了。姑娘領著他橫穿一個草坪，穿過一條小巷，進入一座大樓，然后上了兩段樓梯。騷亂的嘈雜聲還能聽到，但喊叫聲似乎相當遙遠，警報聲也不算刺耳了。

進了屋，她要凱西躺在一個破舊的沙發(fā)上，然后輕柔地擦洗凱西的臉部、胳膊和雙手。凱西覺得自己又是個活人了，就向她致謝。

“太好了，真慶幸我到了現(xiàn)場?！?/p>

“我叫凱西，你呢？”

“亞力克詩·克爾?！?/p>

“從哪兒來的？”

“印第安納大學；為民主黨全國大會而來?！?/p>

“我來自密歇根大學?！?凱西說罷，撐著倒肘坐了起來。

“我們有……呃……我有時去密歇根湖畔?！?/p>

凱西點了點頭，掃視了一圈?！澳阍趺凑业竭@地方的？”

“嗯……家里的一個朋友給我聯(lián)系的這棟樓的主人，一樓是攝影棚；領我來的那人只是說，燈光會讓那些試圖偷竊設備者三思而行，說完就走了。”

她起身走進廚房去清洗剛才用過的布條，凱西趁機好好打量了她一番：白凈的臉龐猶如一幅畫，鑲在纖細而長長的金發(fā)邊框里，大大的藍眼睛，長長的鼻子，臉色平靜，嘴唇微張，呈完美的弓形。凱西突然意識到，這樣的畫面極為罕見。多數(shù)情況下，只要她一樂，嘴唇就動了起來，接著就變成了令人炫目的微笑——此刻正是這樣，凱西的心扉一下子全打開了。

一旦凱西能夠正常呼吸以后，他倆就下了樓，原路返回，穿過背街小巷，去尋找其他人；聽說人們聚集在格蘭特公園[5]，于是沿著湖濱向南走去。天色純凈，銀色的月亮滑過夜空，拖曳著湖上波光閃爍的面紗。到達橡樹街湖灘時，只見一邊是一閃一閃的波光月影，一邊是城里的萬家燈火——亞力克詩說，她從未見過如此美麗的城市！凱西也不覺涌起一股自豪感。

湖灘上有一堆篝火，約有一百多人圍在那兒。凱西經(jīng)過人群，邊走邊喊“達爾”、“泰迪”。他倆聽到幾聲回答的喊叫：“不在這兒，老兄！”“他們在干革命！”然后一個女聲叫道：“泰迪·馬克漢姆？你們在找泰迪·馬克漢姆？”

凱西的脈搏頓時加快，隨即大叫：“你認識他？”

一個女孩兒脫離人群，小跑著過來。她個子嬌小，一頭淺黃色長發(fā)在月光下微微閃爍；斜紋粗棉布外套，牛仔褲，金框眼鏡；流蘇花邊的相機盒子吊在肩頭?！八辉?，但我們是中學校友?！?/p>

“在麥迪遜[6]？”

“就是?！?/p>

“你叫什么？”

女孩遲疑了一下：“朱莉。”

“好！”凱西點點頭。

亞力克詩上前一步：“我叫亞力克詩?！?/p>

朱莉突然搖晃起來，亞力克詩急忙抓住她的胳膊?！澳銢]事吧？”

“剛才遭了瓦斯毒氣，還不大清醒?！?/p>

“我也遭了，”凱西說道；他倆相互點頭致意。然后凱西問道：“那么你見到泰迪了嗎？”

“你看，真不可思議！我一年多都沒見到他了，但我覺得剛才看見過他，就在公園里，長長的連鬢胡子，對嗎？”

“就是他！”

“但那是幾個小時以前的事；現(xiàn)在可不知他去了哪兒。”

“好吧。謝謝。祝你平安?！眲P西轉(zhuǎn)身要走。

還是亞力克詩多了個心眼兒：“嘿，朱莉，今晚你有地方過夜嗎？”

朱莉搖了搖頭。

“想和我們住在一起嗎？我們在老城區(qū)有個住處，有自來水，一切都有?！?/p>

聽到亞力克詩用了代詞“我們”，凱西一下子興奮起來，悄悄貼近了亞力克詩；但亞力克詩似乎并未覺察到這點。

而朱莉注意到了，也知道凱西感覺得到，不過她只是說：“那里會遠離現(xiàn)實?！?/p>

于是他們?nèi)俗叩矫苄蠼?，乘公車到了格蘭特公園，在人群中搜索；凱西發(fā)現(xiàn)了達爾、泰迪和佩頓。他們游行到了第十一大道的警察總部和州政府門前，但警方迫使他們返回到格蘭特公園。

凱西向同伴介紹了這兩位女生。

“完了，”凱西想道——此刻他站在窗前看著外面。從亞力克詩和達爾相遇的那一刻起，自己就沒希望了。盡管他倆完全不般配：高個子的達爾，愛沉思，來自底特律的藍領家庭；金發(fā)的亞力克詩，身材嬌小而輕盈曼妙，來自印第安納的麥田；他倆的目光卻相互粘在了對方身上。

朱莉也看到了，盡管她裝出與泰迪重逢而興奮不已，但凱西看見了她掃過達爾與亞力克詩的目光，她卻以為沒人在看她。泰迪似乎比較拘謹，但那到底是因為與中學時的女校友不期而遇，還是因為達爾與亞力克詩產(chǎn)生的氣場，凱西不得而知。唯一顯得不在意這些的是佩頓。

亞力克詩走下臺階時，達爾向她伸出胳膊——簡直是溫柔體貼！凱西想道；不僅如此，而且在返回老城區(qū)的公車上，達爾還堅持坐在亞力克詩身邊?；氐焦⒌奶组g里，凱西終于迫不及待地沖進了一間臥室，而亞力克詩和達爾依然待在客廳里，溫言軟語地交談著。盡管凱西竭力忽視這一幕，但嫉妒依然叮咬著他的五臟六腑。 .

這次活動的特征是狂歡交織著陣陣恐懼。并無總體計劃。示威游行被種種臨時起意的人們所夭折——有人想要游行到格蘭特公園，有人想要進軍露天劇場，還有人要占領希爾頓酒店；不斷地有新的隊伍組成，現(xiàn)成的隊伍也不斷地分化重組；但無論什么活動都被警方阻止了——警棍與催淚瓦斯過于強大！要不是因為有人受傷，有人被捕，完全有可能是一場滑稽可笑的黑色喜劇，有點兒像倫尼·布魯斯[7]的喜劇——凱西這樣想道。每個人都扮演著分配給自己的角色。

盡管經(jīng)歷了這一切，達爾依然是他們的領袖；假如他下令前進，他們就前進；他下令按兵不動，他們就按兵不動。凱西理解達爾的目的，是要糾正制度的錯誤一面，確保社會的每一個成員都能分到自己的一份。這個制度已經(jīng)辜負了達爾的家庭——他父親失業(yè)以后自殺身亡；他對凱西說過，他不想要這個制度再辜負其他人。

“這不正是馬克思主義的另一個世界嗎？”一天下午，泰迪說道；那是在幾次示威游行之間的間歇里，他們在林肯公園休息，

“未必。”朱莉說道。其實他們認識才一兩天，達爾似乎已經(jīng)對他們產(chǎn)生了吸引力。朱莉和亞力克詩總是牢記他說的每一句話，朱莉甚至模仿達爾的說話方式?！?a target="_blank">曾經(jīng)，這個國家的社會良心與尚武精神兩者平衡發(fā)展，”她語氣嚴肅。“可是現(xiàn)在我們對軍國主義放任自流，打破了平衡，造成了社會紊亂，我們需要修復那種平衡！第一步就是停止戰(zhàn)爭！”

佩頓卻不同；他急躁魯莽，膽大粗心。那天晚上，他說服朱莉和亞力克詩偷偷進入希爾頓酒店，那兒住著很多參加民主黨全國大會的代表。她倆的任務就是敲開每一扇門，讓示威者們大量涌入。她倆曾到救世軍[8]商店買二手的高跟鞋與酒會禮服，提心吊膽地站在了酒店入口處。門童詢問時，她倆聲稱受邀在該店酒吧會見漢弗萊[9]競選團隊，門童正要放行，一名保安要求她倆出示身份證件，她倆就腳踢保安而逃，稍后一群抗議者砸爛了酒吧窗戶玻璃。

當然也有安寧平靜的時刻：在格蘭特公園集會，聆聽迪克·格里高利[10]、艾倫·金斯伯格[11]、諾曼·梅勒[12]……的演講；就是那晚，亞力克詩戲稱朱莉為“雨彩”，因為她的淺黃色頭發(fā)在昏黃的燈光下就像是雨的色彩（從此她就被叫作“雨彩”）；就是那天下午，雨彩發(fā)現(xiàn)有人給他們六人拍了集體照。

民主黨全國大會結束時，達爾決定留在芝加哥；他說的理由是對于街上的變化，他有更重要的工作要做，但大家都知道他是想和亞力克詩待在一起，亞力克詩也想留下來。她從來就沒有好好學習過，她說，父母總是為此不開心，但她總能搞定父母。佩頓已經(jīng)退學，也想留下來。他說，大學就是權勢集團的女仆，吸干你的生命之血，把你變成資本家遙控的無人機。

凱西卻十分矛盾：他熱愛校園生活，但達爾是他最好的朋友，他對達爾的忠誠度全校第一；他最終也決定留下，但不能告訴父母——父母會說服他退出學生運動。他只好向妹妹瓦萊麗透露此事，瓦萊麗會轉(zhuǎn)告父母；因為瓦萊麗欠凱西一個情——六個月前，瓦萊麗曾墮胎，是凱西幫她隱瞞下來的。

雨彩則用政治術語來表達這事；父親肯定會很生氣，但她會說，回到校園就會剝奪她改變社會的機會；母親一直就是勞工運動積極分子，當然會理解她的——雨彩生下來幾乎就是一個裹著尿布的紅色嬰兒。

泰迪也想留下，但知道父親會暴跳如雷，于是決定干脆不告訴家里；等到父親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回到密歇根大學時，已是既成事實了。

亞力克詩和攝影棚老板談過以后，帶回來好消息：他們?nèi)伎梢宰≡诶铣菂^(qū)這套公寓里，條件是每人每月交納30美元的房租。沒有電話，也沒有電視（那得另外交錢，專款專用）；金錢至上的社會就是這樣！而他們也不需要那些膚淺表面的東西。

他們就這樣開始了革命活動，凱西想道；大家親如一家、共享金錢、共享床鋪；一起改變世界。

[1]林肯公園：這里當指芝加哥北部的一個社區(qū)，離市中心約3—4公里。

[2]林肯公園：芝加哥北部最大的公園，建于1843年，占地1208英畝（489公頃），面向密歇根湖。

[3] 十大聯(lián)盟：又譯作“大十連盟”，創(chuàng)立于1896年，是以體育為中心的美國一流大學聯(lián)盟，目前成員為14所大學。

[4] 斯托克頓與克拉克：即斯托克頓車道與克拉克大街，在林肯公園附近，均為南北走向，略微西北—東南傾斜。

[5] 格蘭特公園：位于芝加哥中央商務區(qū)的墨西哥大街與密歇根湖之間，是芝加哥最大的城市公園，占地329英畝（1.29平方公里），以千禧公園、白金漢噴泉、芝加哥藝術學院、博物館園區(qū)而聞名遐邇。

[6] 麥迪遜：威斯康星州第二大城市、該州首府、戴恩郡郡治以及威斯康星大學主校區(qū)所在地。

[7] 倫尼·布魯斯（1925—1966）：又譯作“蘭尼·布魯斯”，美國喜劇演員，卻是悲劇人生。

[8] 救世軍：1865年成立于英國倫敦的國際性基督教慈善組織。

[9] 休伯特·霍拉蒂奧·漢弗萊（1911—1978）：美國政治家，曾任第38任美國副總統(tǒng)，1968年民主黨總候選人。

[10] 迪克·格里高利（—）：美國民權活動家，社會批評家、作家，抗議越南戰(zhàn)爭與種族歧視的著名人物。

[11]艾倫·金斯伯格（1926—1997）：又譯作“金斯堡”，“垮掉派”詩人的代表人物。

[12]諾曼·梅勒（1923—2007）：美國著名作家，曾獲兩屆普利策獎與美國文學杰出貢獻獎，作品眾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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