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chuàng)長篇連載:上海屋檐下·第1部·第12章阿永阿永

第12章 阿永阿永
照例,白駒吃飯迅速。
二中碗干飯,順帶大半碗雞蛋湯下肚,就放下了飯碗,然后,小心翼翼地拈著筷子,把自己桌面前的骨渣飯粒,刨到自己碗里,起身端到了廚房。
妙香呢,依然和老奶奶對坐著。
筷子頭在菜盤里翻騰一歇,挾起一小點炒薺菜,放進自己碗里,低著頭津津有味的吃著。老奶奶正襟端坐,左手輕輕地摳著自己的藍花邊碗。
右手握筆一般拎著筷子。(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干癟的嘴巴無聲地蠕動,吃相優(yōu)雅,宛若在宴席上,一面疼愛的瞅瞅小孫女兒:“薺菜好!綠色蔬菜,營養(yǎng)豐富,多吃點呀。”
又瞧瞧雞蛋湯。
“今天你爸要不是摔了,就是桂魚湯啦。不過雞蛋湯好,我和你媽那個時候,生了孩子全靠雞蛋補身子,靠雞蛋發(fā)奶喂孩子的呀?!?/p>
垂垂眼皮兒,妙香沒說話。
而是埋頭發(fā)出,呼隆呼隆的吃菜聲。放了碗筷的白駒,在廚房里兜著圈子。他本想按照平時的慣例,就著溫?zé)崴炎约旱耐肟晗磧舴藕?,然后就回隔壁休息?/p>
可現(xiàn)在,他卻總感到有什么不對?
哦對了,就是一直擔(dān)負著一日三餐洗碗重任的岳父,今中午摔碎了腳踝,正躺在床上呢。那么,這飯后的收拾和碗筷菜盤鍋灶的洗漱,好像自己不能置若罔聞吧?
可說實在的,除個別特殊意外。
二年多來,這飯一吃完收了自己的碗筷,洗好放好就撒腿,早己習(xí)慣成自然,要現(xiàn)在主動承擔(dān)起全家人的洗漱重任,嗯,有點勉勉強強呢。
再說,累了一天。
也的確想盡快回到自家,涮牙洗臉方便,然后,和妙香各自拿著手機或電腦,往大床上一坐,就著燈火通明和一屋的溫馨平靜,各自上網(wǎng)神游。
可是,現(xiàn)在不行了。
等一會兒,爸媽會把彤彤送過來?,F(xiàn)在的白駒,愛自己的女兒,勝過愛自己的老婆,自己的爸媽和岳父岳母。
那么,這樣吧。
在彤彤送回來之前,貓到床上歇歇,也是一種極大的休息和享受呀……香媽替香爸拈了一筷子薺菜:“今天這菜,鮮,比昨天便宜了三毛?!?/p>
香爸微微仰頭,背后塞著個大枕頭。
整個兒身子呈35度角仰坐,津津有味的吃著:“可以,好吃。我的經(jīng)驗是,每天上午10點過和下午3點左右,菜場的菜,都比平時便宜的呀?!?/p>
“是便宜一點,可基本上都不太好了呀。”
香媽說著,抓緊刨一大口飯菜,再把小條盤往香爸身前移移:“這些你別管了,好好養(yǎng)傷吧。明天,我去買點筒子骨熬湯,骨頭湯對傷口的痊愈有好處的呀。”
“一共繳了多少錢?”
“5800,換藥三次呀,醫(yī)生也夠辛苦的,額頭上掛著汗珠,跑上跑下的?!?/p>
香爸搖搖頭:“看到?jīng)]得錢,唉,又跌這么一大個跟頭,真是屋漏偏連夜雨,給蘇北打招呼沒有?”香媽這才哦的聲,放下了碗,抓起了手機……
廚房里,白駒終于作了決定,自己今天飯后收拾洗碗。
平時香爸看不到種種好處,這時一下涌上了心頭。白駒接半銻鍋冷水放在灶上,旋開燃氣開關(guān),把火苗旋到最小檔,再出來收拾。
奶奶己吃完,進去了。
妙香站著,拈著自己的筷子,小心翼翼的刨著桌前的骨屑,菜渣什么的。“給我吧?!卑遵x接過老婆手中的碗筷:“你去歇歇,等會兒爸媽送彤彤過來?!?/p>
“好呀?!泵钕愦騻€呵欠。
捶捶自己的腰間,慢吞吞的回了隔壁。有了女兒后,小倆口也有了分工。妙香負責(zé)晚上照料彤彤睡覺,其余的諸如陪帶彤彤玩耍,啟蒙教育等等,概由白駒負責(zé)。
因此,白駒還得加快做事速度。
平時有岳父母幫忙拖著,凡事不太著急?,F(xiàn)在岳父受了傷,岳母得分心照料,彤彤送過只能放在隔壁……里屋,香媽給蘇北打完電話。
看看,香爸也吃完了。
香媽就端了小條盤出來,見白駒正在收拾桌子,招呼到:“你回屋休息吧,沒多少事兒,我來收拾。”白駒偏偏頭:“沒事兒。”
香媽徑直把小條盤端進廚房,出來看到白駒仍在收拾。
就奪過了他手中的碗筷:“一家人還客氣什么?年輕人要上班,晚上還要帶孩子,去吧去吧,歇歇氣,一會兒你爸媽得送彤彤過來了呀?!?/p>
白駒也就住了手:“媽,那我就過去啦?!?/p>
岳母點點頭,看著女婿自言自語的:“帶孩子呢,倒不是什么大難事,就是這一日三餐有點難熬。不過現(xiàn)在好啦,你爸媽來了,替我減輕了許多,我得謝謝他們才是。還有白駒呀,你那麻醉止痛藥在哪兒開的?”
“公司醫(yī)務(wù)室?!?/p>
白駒停下,一腳在外,一腳在內(nèi),老實的回答:“那藥,效果好不好?”“還行?!毕銒屄槔氖帐爸骸斑@是處方藥,外面藥店沒得賣。我姐姐那肩周炎一到晚上就疼得厲害,吃多少片阿司匹林也沒用,可吃了一片這藥,就夸到真靈的。”
白駒明白了,不以為然到。
“那我明天上班,再拿一盒回來?!毕銒尪似鹜肱瑁鶑N房走二步,站站側(cè)著身子,微笑問:“沒事兒吧,領(lǐng)導(dǎo)要問起,怎么答呀?”
“真沒事兒!”
白駒笑笑,拉開了木門,正巧與鐵門外的魚老板,臉對著臉?!澳愫茫坠?,香爸在不在呀?”“正等你呢?!卑遵x面無表情,拉開鐵門,側(cè)開身子:“進吧。”
老實說,白駒對他不感冒。
因為白駒平時就有點討厭這個魚老板,年紀雖然不大,卻見人就是笑,離得老遠就夸張地套著近乎,開口閉口“你是我哥呀!”“你是我姐呀!”
“沒說的,你不幫我?guī)驼l呀?”
成熟得十分圓滑狡詐。
從香爸香媽嘴里,白駒知道了魚老板的大致情況,現(xiàn)年36,蘇北人,因為生計,初中沒畢業(yè)就獨身闖蕩上海灘,然后討了老婆,接來了老父親,
現(xiàn)在,一大家子都靠著他吃飯呢。
說實話,經(jīng)過多年的正統(tǒng)教育,名牌大學(xué)畢業(yè)的計算機碩士,是從心底瞧不起這種下三流的。特別是現(xiàn)在,理智上雖然也感到有些牽強。
可瞅瞅他那魚檔。
平時就水滑濕淋,魚鱗,煙頭,塑袋和拉圾等,從來就沒認真徹底的打掃干凈過,只顧忙著賺錢也是事實,不過就一個唯利是圖的小奸商嘛。
這種人,不懂法。
只知道蠅頭小利,斤斤計較,更不會把顧客的安全,放在心上。白駒自己,就曾有好幾次在他那兒買魚時,差點兒摔倒。
最近一次,好像就是上月初?
要不是白駒眼明手快,滑倒的瞬間,順勢摳住了卷門的門環(huán),一準摔得鼻青臉腫。當(dāng)時,驚魂未定的白駒,當(dāng)面怒斥魚老板只知道賺錢,不顧顧客的死活。
這廝呢?涎著臉。
陪笑道謙,然后指指門壁上張貼的告示,直看得白駒臉色鐵青,喘著粗氣,恨不得一把撕了告示,對準他那張黑乎乎胖乎乎的笑臉,狠狠擊上一拳……
現(xiàn)在好了,出事啦。
香爸終于在他魚檔摔碎了腳踝,這給自己帶來了極大的不便。僅憑這,魚老板就該判上幾年。聽到白駒讓進,魚老板就對他哈哈腰,合合掌,跨了進來。
后面,還有拎著個精美大禮包的小工。
小工也對白駒笑笑,跟了進去。本來打算回隔壁的白駒,想想,又轉(zhuǎn)身重新進去。大約是二人的對話,驚動了隔壁的妙香?
鐵門一響,穿著睡衣睡褲的老婆,也精神抖擻的跑了過來。
“香爸呀,我給你賠禮道歉來了呀?!濒~老板一進屋,照例揚起了嗓門兒。香媽聞聲出來,掀著圍腰揩著雙手,不冷不熱的招呼到。
“小香呀,不用這么熱情吧,坐,”
扯過條凳:“請坐?!卑遵x和妙香對看一眼,呃,怪事兒!原來魚老板也姓香?這還是第一次聽到呢。“阿永呀,你也請坐?!?/p>
對中午幫著自己忙上忙下的剖魚小工,香媽明顯親切友好許多:“我這就給你們倒點開水。”白駒就一下竄到了廚房,端了二杯涼白開出來,一人一杯,遞到了二人手中。
今天傍晚十分悶熱。
那天,剛才還好好的,突然間就陰了下來,并響起了隱隱約約的雷聲。主仆二人端著涼白開,一飲而盡,魚老板一手捏著塑杯,一手撩起背心一角擦拭著臉孔。
香媽去開空調(diào)。
魚老板連忙招呼:“香媽,不用不用,一點不熱,現(xiàn)在的電費老貴。我上個月去繳電費,那個美女營業(yè)員一伸手,嗨,嚇我一大跳哇,你猜”
“小香,你們來是?”
香媽打斷了他。
“哦,是這樣是這樣的呀?!濒~老板恍然大悟,接過小工手里的大禮包,雙手遞給香媽:“對不起,香媽,這是我們魚檔全體員工的一點心意,請收下?!?/p>
香媽也不推卻,接過放在桌下。
里面的香爸,說話了:“香拐子,你給我進來?!濒~老板就跳起來,帶著小工乖乖的進去。于是,小倆口又知道了,魚老板不但也姓香,而且還有著“香拐子”的綽號。
一行人,圍著雙人床,齊齊站了一大圈子。
“哥,真是對不起,我再次向你賠禮道歉。”魚老板清清喉嚨,放開嗓門兒,字正腔圓,中氣十足:“你是我哥呀,沒說的,你不幫我?guī)驼l呀?”
輕車熟路,大方自然。
這讓白駒懷疑,他己不是第一次,面對在自己魚檔摔傷的顧客?!皫?,幫,可是我摔傷了,現(xiàn)在該你幫我才對呀?!?/p>
香爸面無表情,毫不客氣。
香媽一繳就是5800塊現(xiàn)金的事實,讓他感到惶恐和無奈。“就是就是,就是呀!”魚老板雞啄米般點著頭,變戲法般掏出了一個紅包。
當(dāng)著眾人,取出里的百元大鈔。
連同紅包一起,雙手遞過去:“這是我們魚檔的全體員工,緊急湊起來的1000塊,請收下?!毕惆帜樕?,現(xiàn)出了輕蔑不屑的神色。
可沒等他開口,香媽對他搖搖手。
“不用,收回去!”眾人一怔,一起瞧著她。魚老板以為自己聽錯了,一個勁兒的眨巴著眼:“唉唉,香媽,姐呀,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讓你收回去?!?/p>
香媽淡淡的看著對方。
“禮包我收下,這錢你拿回去。畢竟這事兒呢,是我們自己不注意摔倒的,與你沒多大關(guān)系?!濒~老板鼓起了眼睛。
“香媽!”
“唉,還呆著干什么?快拿回去吧?!?/p>
香媽一把抓過鈔票,重新塞進紅包,揣在他手里:“什么魚檔的全體員工緊急湊的?你那夫妻檔有幾個外人?你呀小香呀,當(dāng)了老板這多年,連撒謊和求情也不會,白當(dāng)了呀?!?/p>
魚老板的嗓門兒,有些顫抖。
“香媽,姐呀!”“別亂喊啦,你才多大?這年頭,大家都不易,做人不能昧良心,對吧?”“香媽,阿姨??!”
白駒清楚的看到,魚老板的眼角,開始濡濕。
“這我知道,可我,我也有責(zé)任呀?!薄澳艹姓J這點就不錯。說到底,你的責(zé)任就是要多安排人手掃水做清潔。不然,再有顧客在你魚檔跌倒,事情就麻煩了呀。”
香媽繼續(xù)平淡說著。
話鋒一轉(zhuǎn):“即然說到這兒,我倒真的要求你一件事情了呀?!薄跋銒專洗文悴皇钦f過了?”魚老板擦擦自己眼睛,轉(zhuǎn)身在自己的剖魚小工肩上,親熱的拍一掌。
“只要香爸需要,阿永隨叫隨到?!?/p>
阿永就嚴肅認真的點點頭……
事情也真湊巧,沒幾天,因為天太熱和過于勞累,香媽也病倒了。不過,不是什么大病,就是感到渾身無力,吐酸水。
弄到后來。事情有點麻煩。
香媽自己歪倒在沙發(fā)上,半天不想動彈,更莫說伺候香爸了。親家整天帶著彤彤,小倆口上班又走得早,香爸的洗漱,方便和喝水吃飯等瑣事兒,就落在了80多歲的老奶奶身上。
眼看著兒子遭此難劫。
早急在心里的老母親,倒是十分樂意自覺。可是,就她那老邁的身體,昏花的眼神,又怎能擔(dān)當(dāng)起此重任?
左思右想之余,香媽撥通了魚老板的手機。
魚老板一口答應(yīng),并責(zé)怪到:“香媽呀,我承諾過,就一定要辦到。以后,你直接叫阿永得了,不用我再轉(zhuǎn)叫他的呀?記住了,直接找阿永了呀?!?/p>
阿永,20出頭。
瘦削沉默,中等個兒,一說話臉就泛紅,像個靦腆的小姑娘。阿永真名叫什么?是魚老板的親戚還是員工?魚老板和阿永本人沒說,香媽也不好問。
倒是香爸在提醒。
“現(xiàn)在這個社會,知人知面不知心,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對吧?”虛弱地靠在沙發(fā)上的香媽,沒好氣的打斷了他。
“那你說怎么辦?這一大家子人,要吃要喝要住。你沒看老娘累得這幾天,一坐在電視機前就打嗑睡,連多年喜愛的電視連續(xù)劇,也看不進去了。那好,請保姆?你請的起嗎?”
香爸垂垂頭。又抬起。
“是不是讓親家過來幾天?”香媽拍拍沙發(fā)墊:“想都別想!都是過了花甲的人啦,再說彤彤也要個人才能帶得下來。知道不?我現(xiàn)在整天祈求的,就是親家。他老倆口也不容易,跑這么遠來租房帶彤彤,可憐天下父母心呀!只是現(xiàn)在千萬不要生病,親家要生病,對我們沒任何好處,你不明白呀?”
香爸呢,被香媽嗆得一時語塞。
悻悻兒的雙胳膊肘兒,往自己腦后一抱,用力過大,扯得高懸著的右腳一跳,痛得剁心徹骨。香爸連忙放下雙手,身子向前傾傾,保持著傷腳懸吊的最佳角度。
事實上,若論在家庭的處境。
香爸也就和白何差不多,甚或更甚。文化很差的香爸,在小資情調(diào)頗濃的高中生老婆面前,基本上連像樣一點的抵抗也沒有。
莫看他表面,牛氣烘烘的。
香爸和香爸之類特有的豪爽,粗獷,能吃苦和過人的精明,如果用在創(chuàng)業(yè)與人生的原始積累期,或者是用在還不算太晚的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錦上添花,如虎添翼。
或許?真能助其成功。
可香爸偏偏失敗了,被無情的命運打回了原形。這一點,與親家公驚人的相似,也是他們這一代50后,注定再劫難逃的悲劇。
不同的是,這代50后的少數(shù)人。
選擇了咬牙奮起,與命運抗?fàn)?,譬如白何。大多?shù)人卻屈從于命運的安排,默默而無奈地,躲進了自己的傷口深處,懷著沖天的憤懣和絕望,靜候著大限的到來。
譬如香爸。
因此,原來的特有性格和楞角,一經(jīng)被生活磨掉,整個人的精、氣、神,便如泥牛入海,杳無音訊了?,F(xiàn)在,香爸被老伴兒無端搶白,傷腳又因不慎拉動而疼痛不己。
他端著自己的胳膊肘兒,看看對方。
有些懊惱:“要不,讓妙香辭職算了呀。我看她整天忙忙碌碌的,又有了女兒,人也瘦了許多呀。反正,明豐苑里辭職在家,當(dāng)全職太太的挺多的呀?!?/p>
香媽搖頭,拍沙發(fā)墊。
“餿主意,更不行!算了你別說啦,說了白說,盡是拿不上桌的餿主意呀?!薄安恍芯筒恍新?,你老拍沙發(fā)干什么?”
許是?被老伴兒輕蔑的斜睨激怒。
香爸到底冒了火:“他媽的,以為自己還在國企財務(wù)處,喝茶訓(xùn)人呀?”香媽楞楞,別過了頭。這一點,又與白何驚人相似。
老伴兒冒火,嘮嘮叨叨時。
白何基本上是搭著耳朵,垂著眼皮兒,任由對方發(fā)泄,實在聽膩了,也頂多是默默走開而己??砂缀握嬉幻盎穑习閮阂簿烷]上了嘴巴。
因為,歸納總結(jié)。
退休教師明白,老頭子冒火就如雷雨前的閃電,閃得厲害來得快,可稍縱即逝。避其鋒芒,便什么事兒也沒有,雨后的天地,還是自己主宰。
并且呢,還可以小博大。
從中聽到對方平時深藏心底的話兒,窺視對方真正的心態(tài)云云。大約天下的女人,都遵循著這一定律?因此,在地球村每時每刻上演的家庭劇,才充滿了酸辣苦甜大喜大悲。
最后的勝利者,主宰者。
反倒都是或年輕,或中年、或耋耄的老婆們。屋里沉寂下來。好半天,香媽偷偷脧脧香爸,瞧他屁股移移,恍若蛆蟲一樣動動的,故意不搭理,懶洋洋閉上了眼睛。
當(dāng)然,香媽心里透亮。
香爸這也是為了家庭好。幾十年的結(jié)發(fā)夫妻,共同走過的困苦艱難,她實是太了解自己的老頭子啦。說實在的,她也認同香爸的看法。
現(xiàn)在,這社會。
人人臉上都罩著一層莎,讓人摸不透,認不清。讓一個什么也不了解的陌生人,在自己家里常來常往,實在是讓她提心吊膽,懼怕不己。
可是,思前想后。
又覺得這恐怕是,家里目前最能接受的最佳辦法。眼下,老娘、女兒女婿和親家,都得呆在自己的原位上,一個都不能亂動。
否則,牽一發(fā)而動全身。
沒有任何益處,只會壞事兒。這點,作為家庭主婦和生活軸心,她比香爸更有見地,也更清楚堅定。要渡過目前最艱難的時段,只有二個辦法。
一是讓自己的老姐姐,時不時的抽空趕來幫忙料理。
二呢,就是隨著魚老板的承諾,要他的小工前來幫幫忙。香媽心里雪亮,香爸摔傷這件事兒,說大可大,說小可小,全憑著自己的良心呢。
原因,前車可鑒。
那還是奮斗多年的魚老板討了老婆,又把自己的老父親,接來上海不久發(fā)生的事。屈指算來,魚老板開的這個魚檔,己有15年啦。
15年前,魚老板16歲。
揣著僅有的200元錢,躲藏在一艘運輸船的輪艙下,來到了上海灘。5年后,己長高了一大頭的魚老板,租下浦西這間街邊店,開起了這間鮮魚檔。
魚檔供貨,及時新鮮。
貨真價實,態(tài)度恭順又好,慢慢也就積累了一大批回頭客。上海阿拉骨子里天生的排外和自高自大,在為人樸實,童叟無欺的魚老板笑容前,終于煙消云散。
代之的,是寬容、同情和理解。
因此,絕不能斷言在漫長瑣碎的經(jīng)營中,買賣雙方?jīng)]有沖突和矛盾,而只能說,雙方建立起了一定的誠信度,達到了自行處理和消滅沖突矛盾的一定高度。
然而即便這樣。
也發(fā)生了一件大事兒。一個比香爸年輕的中老年人,在魚老板的魚檔買魚時,不慎摔倒,而且也是摔碎了腳踝,拉開了扯皮的序幕。
那時,也合當(dāng)碰巧。
正是上海市委、市政府按照中央的戰(zhàn)略部署,"開發(fā)浦東、振興上海、服務(wù)全國、面向世界!”風(fēng)起云涌的年代。
領(lǐng)導(dǎo)憋足勁兒。
干部爭先恐后。
與全國各地一樣,上海也對所屬國企進行“關(guān)停并轉(zhuǎn)”的改革大手術(shù)。許許多多從國企“改”下來的中老年人,絕望地躑躇在上海的大街小巷,憤世嫉俗,動輒罵娘。
甚或,做出更過激的行為。
惹得警察警車時時出現(xiàn),成為當(dāng)年一景。而在魚檔摔倒的這個中老年人,恰好是一個下崗工人。于是,買賣中曾有的潛規(guī),全部不翼而飛。
對方毫不客氣。
明確提出全額賠償損失,不然就法庭上見。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全額賠償,自不可能,可作為魚檔也有責(zé)任,這是推脫不掉的。于是,許多人暗地里規(guī)勸魚老板,做做對方的工作,適度賠償算啦,以保住這塊牌子和口碑。
可是,年輕的魚老板,也被對方激怒了。
因為對方全家出動,噼里啪啦的,搗毀了他幾乎所有的生產(chǎn)工具。雙方終于鬧上了法庭。結(jié)果,可憐的愚笨的蘇北農(nóng)民,根本就沒讀懂上海灘,讀懂人生,讀懂生活與城市。
魚老板輸了,被法庭一審判決。
賠償對方全部身體和精神損失,共計二萬多人民幣,并且全部現(xiàn)金限期內(nèi)支付。蘇北農(nóng)民做生意,與人打交道,揣摩心里,奉迎巴結(jié),輕車熟路,如魚得水。
沒回過神,甚至還在夢里。
就被莊嚴神圣的法庭,鮮紅的國徽和威風(fēng)凜凜的法警,嚇得魂飛魄散,欲哭無淚,不知所措的抖著雙手,噙著熱淚,在判決書上簽了字,并于限期內(nèi),抱給了對方全部賠款……
所以,這次呢?
如果不是香媽,要換了別的人家,真要厚著臉皮賴到魚老板,只怕他會重蹈覆轍,損失慘重。而只要他的小工隨時前來幫忙,即減輕了他的心理和經(jīng)濟負擔(dān),又緩解了自己的暫時困難,一舉二得,何樂不可?
至于小工可靠與否?
香媽相信,憑著自己的感覺和掌控,應(yīng)該沒有大問題。更重要的是,自己所設(shè)想的第一種辦法,實際上根本就不可能。
姐姐年屆七十,身體一向不好。
住在上海遠郊的青浦區(qū)朱家角,一動步,公交轉(zhuǎn)輕軌,輕軌再轉(zhuǎn)公交的,單面就要大半天;再則,家里還有70出頭的姐夫,與彤彤一樣大的小孫女兒,可能嗎?
“再說,即或是小工來,幫了忙錢可以不給,飯總要吃吧?水總要喝吧?此外,煙啦水果啦什么的,總得要表示表示的呀?”
香爸被一泡尿,憋得有些難受。
他瞟瞟老婆閉上眼睛不吭聲,有些吃不準了。這是普天下雖有不快,卻仍愛著或叫依從著老婆男人的軟肋。就像大炮轟擊云,大刀砍向水。
所有的抗?fàn)?,都在老婆的沉默不語前,撞得粉骨碎身。
閉著眼的香媽卻聽得直想笑,然后,是一歇深深的悲哀。曾幾何時,處里要好的幾個姐妹以及同事們,都不約而同的羨慕著她,議論著她。
“你那位,不說啦。喝酒如喝水,待客如家人,頭兒夸,客人伸大指姆,銷售業(yè)績月月穩(wěn)居第一,你算嫁給了五位數(shù)了呀?!?/p>
“我就尋思著,我家那個和你家那位的差距,怎么這樣大哇?廠里都傳遍啦,你那位為了朋友兩肋插刀,出面幫朋友擺平鬧事者不說,還連5000塊的現(xiàn)金提成,都白白送給了人家,英雄好漢啊,“水滸傳”上才有的呀!”云云。
曾幾何時???
大氣,豪爽,好客的香爸。
變成了現(xiàn)在這樣?為什么會這樣?香媽講不出更深層的理由,只是悲戚的想,我也明白,女人老了,更喜歡嘮嘮叨叨,婆婆媽媽,據(jù)說是為了排斥減輕自身的壓力。
那么,由此及彼。
或許男人老了也都雞腸小肚,患得患失?可是,我更愿意回到過去,回到那些華發(fā)如云,理想豪邁,雖然困難艱苦,卻愜意美好的激情歲月……
叩叩!有人叩門。
緊接著,叮咚!悅耳的門鈴又響起。香媽掙扎著從沙發(fā)上想立起來,可二腿實在無力,一個身影從里屋出來,慢吞吞的走向門邊,是老娘。
香媽重新坐回沙發(fā)。
默默應(yīng)該是阿尺來了,就對臥室發(fā)著警告:“可能是小工來了,你自己注意點呀,說話莫得罪人,自己還不知道的呀?!?/p>
“好的好的,我明白?!?/p>
香爸連忙接嘴。
“可你,是不是先扶我一下呀?”“不用,待會兒讓小工扶?!毕銒屝赜谐芍?。香爸一向有忍功,在國企那時,無論喝白酒,啤酒還是飲料,從來都是最后一個離席跑廁所。
長此以往,威名遠揚。
香爸靠著這一絕招,擊敗了多少自吹自擂的高手,終成銷售處的佳話,傳進了香媽耳朵;直到現(xiàn)在,記憶猶新,印象深刻,不能忘記。
“是阿永呀,請進來吧?!?/p>
老娘話音剛落,身影一現(xiàn),剖魚小工進來了,照例無話,只是咧咧嘴巴,靦腆的對香媽一笑?!鞍⒂姥剑闊┠憷?,哎哎,你這是拎的什么呀?”
香媽客套話還沒說完。
小工把手里塑料袋,輕輕放在了桌上?!安?,老板買的?!毕銒屢环錾嘲l(fā)把手,用力站了起來,有些氣喘到:“那就謝謝、了,多少錢呀?”
一面抓過袋子打開,一樣樣把菜取出來。
“哦,菠菜,哦,胡蘿卜,哦糖藕,還有三文魚呀?”一面驚喜的抬抬頭:“這個小香,真是蘇江老鄉(xiāng)呀,對我們家的喜歡吃的菜這么熟悉,這么多,我可以幾天都不買菜了呀,真是謝謝了呀!”
阿永笑笑,又一樣樣的裝進去,拎向廚房。
香媽跟在后面問到:“多少錢?我自己來洗吧?!卑⒂罁u搖頭,示意老板打了招呼的,不要錢;然后,又重新把菜一樣樣的掏出來。
沒啟封的,就啟封。
散的,順手放進水池,擰開了水龍頭。香媽注意到他的水龍頭,擰得很輕,因此,那自來水也就流得很纖細,就和自己平時的操作一模一樣。
“這怎么行?菜錢是一定要給的呀。”
香媽和藹的說。
“要不,這成什么啦?我還好給你打電話呀?”阿永不搖頭了,只是笑笑,加快了洗菜。里屋傳來了香爸有些焦急的喊聲:“她媽!”
聲音飄飄的,有些著急呢。
瞧著剖魚小工麻利細致的洗著菜,心情轉(zhuǎn)好的香媽,扭身趕向里屋,一面意外的玩笑到:“你加個‘的’不是更好呀?剛才,你不是加了‘的’的嗎?”
香爸費力撬著屁股,躬著身子在解吊帶。
聞言一楞:“呃,剛才誰來了呀?”香媽忍住笑,過去解開吊帶,小心翼翼地從香爸傷腳,碩大無朋的石膏板中脫出,扶起了他。
“阿永唄,憋壞了吧?你一向不是挺能憋的嗎?”
“嗯,哼,唉!”
香爸宛若大笨熊,撐著老婆的二只肩膀,慢慢移向床沿,有些尷尬的回到:“好漢不提當(dāng)年勇!哎呀,我的媽呀,這鬼傷,硬是害死人了呀?!?/p>
移到床沿后,香媽一抬腳。
把床底下的尿壺刨出,然后遞給他,扭開了臉孔……香爸比香媽整整高了一頭,過去在國企干銷售,為了業(yè)績不顧嘴巴的惡果,到現(xiàn)在漸趨漸進的顯現(xiàn)出來了。
再加上經(jīng)濟拮據(jù)。
心情憂郁,又因為沒有朋友,除了買菜基本上呆在家里緣故,那身子越來越橫起長,在肥肉贅肉的添加下,塊頭越來越大,身體也就越來越重。
可是,重歸重。
當(dāng)他拖著水桶粗的傷腿方便時,必須得依靠著香媽。因此,瘦弱的香媽二只肩頭上,就得承受90多公斤的重量。
好容易把香爸重新慢慢扶回床上。
香媽周身的汗水,己浸濕了薄薄的衣衫。香爸看在眼里,不待自己坐好,便擰開了電扇的最大檔。嚇得香媽嗷的聲,拔腿就跑。
“你白癡呀?我給你講過多少次,風(fēng)扇比空調(diào)厲害?這濕汗要給風(fēng)扇吹進了皮膚,就會得風(fēng)濕,一輩子都醫(yī)不好的呀?!?/p>
香爸,就意外的眨巴著眼睛。
一個人在床自言自語:“難怪不得!我總感到手關(guān)節(jié)腿關(guān)節(jié)都痛,吃了多少藥也沒醫(yī)好,敢情是過去讓風(fēng)扇吹多了呀?”
香媽趕到廚房,那阿永忙著呢。
正不緊不慢的淘著米,聽到腦后的腳步聲,扭扭頭:“阿姨?!鄙ひ舸执值?,有一種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感覺。
“阿永,歇歇,我自己來?!?/p>
香媽很高興,從碗柜里取出銻鍋,她看到,各種蔬菜都被洗得干干凈凈,包裹在食品膜里,一樣樣地放在水池的大木菜板上/
那截昂貴的三文魚。
被切掉了一小半,又被薄薄地削成極薄極薄的魚片,均勻好看地放在自己的白瓷金邊碗中,鮮潤的嫩紅,被潔白的瓷面襯映,宛若一碟畫,格外好看誘人。
阿永停下,退到一邊。
靜靜的看著香媽蒸上飯,再把包好的菜,一樣樣的放進冰箱……阿永進了里屋,照例對香爸咧咧嘴,小姑娘般朝對方靦腆的笑笑。
熟練的一彎腰,從床底下拎出尿壺,一直拎進了洗手間。
正在樂呵呵一樣樣貯藏凈菜的香媽,這才想起,因為廚房有人,剛才自己忘了倒尿壺。“阿永阿永,放著放著,這我自己來倒呀,”
香媽有些不好意思,對著洗手間喊到。
“忙了半天,你自己坐到喝杯水,把空調(diào)擰開休息休息的呀。”嘩!嘩啦啦!咕—嘟!馬桶抽水熟悉的大響,響遏行云,讓人揪心。
聽親家說一樣的。
他們明月坊的租賃房馬桶也這樣,每次用后抽水猶如放炮,驚天動地,經(jīng)久不息??磥恚@租賃房的通病都一樣的。
每次呢打電話,叫來房東看看,修修,可僅過幾天,又濤聲依舊,真是讓人煩死了!可是,然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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