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在兒子上小學(xué)后的那個夏天，天氣極其反常，在持續(xù)晴了很久之后的一天，我正在上班，突然得到工段的通知，要我到學(xué)校去接兒子。我一聽，不曉得兒子出了什么大事，但看工段長的臉色語氣又不像發(fā)生了什么大事，可我心里還是不踏實。沒到下班的時間，讓我們?nèi)W(xué)校接自己的小孩，總會有什么原因吧。我和幾個同事剛出車間，就被廠區(qū)一尺多深的水嚇住了。狂暴的雨水仍然在不停地下，不，不是雨水，應(yīng)該說是天水。一般的雨水在降落的時候是有線條的，它們或彎或直，或平行或纏繞，但這天的雨看不見線條。因為量大，所有的線條都被風(fēng)擰成了一股股的水柱或李白的“疑是銀河落九天”的壯觀與恐怖。我拿著平時備用的一把雨傘，直奔兒子所在的和平小學(xué)。

那天的岳口鎮(zhèn)，除了一些新建的公共建筑和少量的民宅，全都被泡著水中，連我們這些土生土長的成年人，也難以確認道路上的溝坎和路與魚池的邊界。我將褲管卷到膝蓋以上的部位，背著兒子，憑著路邊熟悉的樹木植物電桿和建筑物辨別方位，小心翼翼弓著十個腳趾一寸寸在路面摸索移動。雨，像神在懲罰人間的邪惡，從北到南坑塘里的水連成一片在地面上嘩哇嘩哇哇地流竄。我微曲著雙膝，勾著背，將自己與兒子的體積盡量縮小以保持平衡。兒子從沒見過這樣的場景，用雙手緊緊地箍在我的脖子上，默默無語。路面上的水中，不時有魚撞擊我的腿腳。我以路邊的樹枝判斷魚池的疆界。路上徒手的，用網(wǎng)兜撈魚的，還有像我一樣或背或牽小孩的人共同畫出了一副激動與緊張，興奮和拘謹?shù)膱D像。

我背著兒子，盡量在路中間移動。我的腳不知是被魚鰭還是被地上的玻璃碎片劃了一下，有些痛感?；丶液蟛虐l(fā)現(xiàn)我腳的拇趾裂開了一道口子。

“不要動，趴在我的背上，手也不要松?！蔽叶趦鹤印Ｎ也粫斡?，不敢因為我的大意讓兒子出現(xiàn)驚嚇。如果不是這次大雨，兒子是不會與我這樣親近的。近來，兒子對我去學(xué)校接他表現(xiàn)出了不安、抵觸和拒絕的情緒。有時他根本不讓我摸他的手和頭，只是一個人急急地走在我的前面，或慢吞吞的落在我的后面。

過膝的雨水一直滿上了我家新建樓房的臺坡。此時很多鄰居都在自己家門前摸魚，要是他們摸到了條小的，就甩進吊在腰間的蔑簍里，摸了條大的，就會驚喜的大喊大叫。也有的人家用自己家的長板凳或卸下房門擋住大門，在自己家的堂屋里臥室里廚房里摸魚。

妻站在臺階上伸著頭迎接著我們父子兩的平安歸來。(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地面上的水是過了三天后才完全退卻的，這次特大暴雨受損最嚴重的是那些魚池養(yǎng)殖戶，他們平時用竹排、竹竿加高加固又掛上漁網(wǎng)防止池塘水面抬高魚群逃逸的設(shè)施，全都倒伏或被水沖走，池塘里的魚也幾乎全部外流。當(dāng)人們摸魚時，他們看見了，也只能在心里泣血。附近十多個加上更遠地方的魚池，哪個養(yǎng)殖戶敢說別人摸到的魚是自己家的，連平時最霸氣的養(yǎng)殖戶也只能苦笑和咒天罵地這狗日的天氣。

那次特大暴雨是湖北境內(nèi)或者是我們天門市六七十年中最驚心動魄的一次。氣象專家給出的定義是：典型的內(nèi)澇型災(zāi)害。

在這次暴雨后，兒子又掉了幾顆乳牙，他將牙給我說：

“爸爸，我的牙又落(遺、失、掉)了，以后還可以吃東西吧？”兒子憂心忡忡地用小手掌托著帶有淡淡血跡的乳牙。我用右手的拇指和二指從他掌心認真莊重地捏起來，放在自己的左掌心，然后拍拍他的頭說：

“嵐嵐，別怕，爸爸小時候也落過牙齒，以后都長齊了。要吃東西，只要有?！?/p>

“真的？爸爸也落過牙齒？”

“真的。人人像你這樣大的時候都落過牙齒。這落的牙齒叫乳牙，有二十顆，十歲前后落完，再由恒牙代替。恒牙是什呢呢？恒，就是永遠不換的意思。永遠的，不再換的牙齒?！?/p>

“那我這牙齒是丟是埋還是煨湯？”

“爸爸小時候落的牙齒是婆婆丟在瓦上，說是福祿高堂，又長得快。你的牙齒爸爸就跟你放起來。”

我將兒子的乳牙刻意沒有洗刷地用廠里包裝用的透明膠帶粘在我的日記本上，并注明了日期，零零星星有十多顆。可惜在變賣房屋時，妻將我很多的個人物品都丟掉了，除了衣物被子外。

唉，兒子，我為你或者我自己保留的你的乳牙的丟失，是我心里永遠也不能稀釋的遺憾，還有沉沉的隱痛與悔恨。我知道，如果當(dāng)你的小孩在掉乳牙時，你能夠拿出自己的乳牙來與之欣賞，與之對比，與之感觸，相信你會別有一番滋味在舌頭，另有一番情感在心頭。

兒子新學(xué)年開始后不久的一天晚上，妻接回兒子后告訴我說，兒子被他們學(xué)校選送到岳口鎮(zhèn)橫堤渡小學(xué)去參加數(shù)學(xué)奧賽活動，同去的有另外一些同學(xué)，隨行的有學(xué)校的教師。活動期間，他們得住校，不能回家?？紤]到兒子們還小，從沒離開過父母，學(xué)校會根據(jù)情況組織家長前去學(xué)校探視，觀摩并召開家長會。

除了交費食宿外，家長們怕自己的子女吃不慣食堂，都心照不宣送去一些零食和精心烹飪的菜。

橫堤渡小學(xué)在鎮(zhèn)西北，兩個多小時可來回往返，加上兒子他們年齡小，從沒脫離過父母在外食宿這么長時間，所以校方也不勸阻。

見妻一個女人來來去去辛苦，又怕路上不安全，我想代替她一下。我另一個原因是想看看兒子，從他出生到現(xiàn)在十多年，我們父子從沒有這樣長時間的分離過。我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性情中人，我非常想念他，想和他單獨相處一下，摸摸他的頭發(fā)，聽聽他的聲音，看看他的笑臉。這是我當(dāng)時不可抑制的理由和想法。何況橫提渡小學(xué)我是曉得地方的，它所在的地方有一座窯廠，我們家房子墻體上的磚全部購自那里。

妻在我的再三請求下，才告訴了我實情。很長時間來，兒子都私下對她說，兒子的同學(xué)們都在譏笑他父親的黑與瘦，總之是丑。丑陋的相貌，丑陋的父親。都說兒子他媽媽真的好看，看著特別舒服，可爸爸又太難看。為此，兒子曾和同學(xué)打過一次架，也有很多女同學(xué)不和兒子說話。開家長會時，兒子總是偷偷告訴他媽媽，由她去開。他從不告訴我，怕我去。從他上小學(xué)到高中畢業(yè)，我從沒有去參加過他學(xué)校組織的家長會什么的任何公眾活動。也難怪，妻和我戀愛時長得像極了日本女影星甘野美沙子，就是那個出演了《一盤沒有下完的棋》的日方女主角，可惜的是妻的鼻子稍微大了一點。我查看了甘野美沙子的個人資信，她的一張照片和妻以前的相片難辯真?zhèn)?。再說妻廣交朋友，到哪里都是轟轟烈烈，熱熱鬧鬧。怪不得放學(xué)路上，兒子總要與我拉開一點距離和情緒波動。所以這次段時間妻主動放棄了親愛的麻將。

哼，小狗日的，這么一丁點兒，翅膀還沒硬，就嫌棄老子來了。那以后大了，能飛能蹬了，那他會哪樣對待我？唉，兒子還小，等他長大了，就會明白，人的父母，只有能力高低，賺錢多少，在子女的眼里是沒有丑陋父母的，有的只是濃濃的親情和愛意。

妻曉得我想看兒子的心情，也曉得兒子怕同學(xué)看見我的顧慮，在幾種可能中，我們選擇了其中一種。

沿著襄河堤腳北上大幾里地，再從堤腳右下進入黃家灘的一條鄉(xiāng)間土路，最后七拐八彎來到橫堤渡村。橫堤渡小學(xué)就建在一片高大的白楊和間植水杉的林中。水杉筆直如劍，白楊高大茂密。五個鐵皮切割而成的圓形的校名焊接拱立在校門上方。我在妻的介紹后進入校園。妻很快找到負責(zé)兒子那個班的臨時班主任王老師。王老師把我們領(lǐng)進教研室，讓我進入一間小房后，才把兒子叫來。王老師把教研室的燈全部打開，妻把帶來的食品一件件交給兒子。我在黑暗的房間透過窗子和開著的門，懷著興奮好笑又略帶酸澀的心情，聽著兒子的聲音，看著兒子的笑容。王老師是位很美的民辦教師。她很欣賞妻不貴但雅氣的穿著打扮，也很羨慕妻腮上的酒窩和臉上的幾顆痣，并說那些痣點綴得妻特別和善、能干與高貴。王老師把我和妻在心里對比后，也接受了兒子的苦衷。

兒子的排父情結(jié)始于我的外貌及他同學(xué)們的議論，再經(jīng)過1996年他被家辰推倒在地加強，最后定位于我們間不足以出現(xiàn)巨大鴻溝和家庭變故中的比較與權(quán)衡及許多方方面面的影響。當(dāng)然，還有我自身的因素和他來自于家庭內(nèi)外的誤導(dǎo)。

1996年夏天，我們拆了瓦房，在父母傳下的宅基地上興建磚混結(jié)構(gòu)的樓房。在近夏末時，我們已澆注了第二層現(xiàn)澆，瓦工師傅正在等待現(xiàn)澆凝固期的結(jié)束，暫時撤離了。那天我在家中午睡，被一泡突如其來的尿漲醒，我患有慢性前列腺炎，要稍慢了，就會制動不住。我剛處理完來勢洶洶卻又流水潺潺的急件，就聽到了兒子的哭聲。我從窗口望去，看見兒子正在和他的堂兄，我的堂侄，年近四十歲的家辰吵鬧。 我來到他們中間，家辰告訴我說兒子打了他的兒子特特。特特小我兒子兩三歲。童年時的小孩，小兩三歲，無論是身高、力量都是有較大差別的，這我承認。兒子看見我，以為我有多么強大無敵，繼續(xù)用他的小拳腳抓踢家辰，我認為一個十多歲的小孩不會對四十多歲男子的身體造成任何傷害，所以我只是在用語言制止兒子。從血緣上說，我的祖父是家辰的曾伯祖父，即他曾祖父的兄長。家辰的父親是我叔伯堂兄，他是我們七個叔伯兄弟中年齡最大的，被孫輩親親熱熱喊大爹。朝遠些說，我們也是一個雞蛋沒散黃的堂兄弟。所以我在家辰面前，是堂堂正正，規(guī)規(guī)矩矩的長輩。因為他大我兩歲，我和他曾一起問過他的父親，我的堂兄。我和家辰要哪樣稱呼才算規(guī)矩？從我的祖父和家辰的曾祖父兩兄弟所生發(fā)的七個孫輩男性，再按年齡為序排列，家辰的父親是我們中的老大，我排行第七。家辰的父親告訴我們說，這要分年爭和份爭。他說的爭是一種對血緣關(guān)系鄭重嚴肅地承認，謂份爭。但也是對年齡大小的一種不爭的認可，謂年爭。爭，即是對輩分與年齡差別的共同確認，也是對這兩種關(guān)系的雙向認定。它是一種近似于權(quán)利與義務(wù)的界定。老大對我們兩個人說，不管在什時候，他要喊你爺，你要喊他哥，這就是那句老話，寧可濫親，不可濫族。他喊你爺是份爭，你喊他哥是年爭。當(dāng)然，十哥不如一爺。為什呢這樣說呢？你們就是再大年紀(jì)，可一起去親戚家喝酒，別人也要跟你安排個主席，跟他安排下席和偏席。在碰上拿主意的時候，別人也要先問你后再問他。因為你們的年齡不是隔得太遠，只有一兩歲?？偟膩碚f，不管在什時候，家辰要先把你臉面，你才能把他情面。

有道理。我和家辰連連點頭。

童年中的男孩，在碰上與成年人打斗時，他們沒有明確只有模糊的想法，那就是打退和趕走對方，而不管自己是否具有這種能力。如果一個理性的成年人，他會偽裝害怕或投降而脫離現(xiàn)場。但家辰不是這樣，在我的兒子嵐嵐與他的兒子早已脫離不可能繼續(xù)爭吵打斗時，他用一雙巨大結(jié)實的手遮擋著嵐嵐的小小的拳腳。我呵斥嵐嵐。突然間，家辰他一掌將嵐嵐推倒在地，我將嵐嵐拉起抱著，嵐嵐掙扎著放聲大哭，我拍著他身上的灰塵，他不讓我拍，

臉漲得通紅，一雙眼睛看著我時是怨恨、失望、陌生的。兒子咬開我的手，獨自跑回了家。這是兒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咬我。那天晚上，兒子沒有吃飯。當(dāng)妻回來，我因事外出后，妻同家辰夫婦大吵了一架。

后來家辰罹患肝癌從醫(yī)院回來修養(yǎng)時，我鑒于血緣關(guān)系背著妻去看望過他幾次，但妻曉得后嚴厲警告過我，不準(zhǔn)再去。我還是在她打牌時去過幾次。家辰去世后，我數(shù)次勸說妻給他們家送個喪禮，也通過與妻關(guān)系良好的人家做她的工作。畢竟，家辰的父親中年喪子，是人生中的一大悲情，何況我們是兄弟，加上到時會有許多共同的親戚出席家辰的葬禮和喪宴，我家不出席，人前背后不好交代。

最終我在妻的堅持和高壓下，在家辰的葬禮那天，我遺憾地回避了。

而這一切，在兒子幼小而牢固的記憶中，無疑是我在他心靈深處烙下的對他的冷漠、冷酷、無情、無能、軟弱的難以愈合的創(chuàng)傷。

-未完待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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