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2《毀滅》④ 魯迅全集 魯迅翻譯作品
《魯迅全集》━毀滅(魯迅譯)
目錄
三 泥沼
四 十九人
后記
三 泥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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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理亞沒有參與攻擊,(她和經理部一同留在泰茄里面了,)到得大家已經分住在各家的時候,她才進到村里來。她覺得占領住處是完全任其自然的——小隊混合起來,誰在那里,誰也不知道,又不聽司令者的指揮,——部隊分散得很好象各管各的,彼此毫無關系的小部分一樣。
她在進村的路上,看見了木羅式加的馬的死處。但他自己怎么了呢,卻沒有一個人說得清楚。有的主張他給人打死了,——他們是親眼看見的——別的人卻道不過負了傷;又一些人則全不知道他,一向就只在慶幸自己的活了出來的運氣。這些一切,合并了起來,就使華理亞自從想和美諦克和解,而沒有成功的那時候以來,便籠罩了她的頹唐和絕望底的失意的狀態(tài),更加厲害了。
她苦熬著無限的逼迫,饑餓,自己的思想和苛責,幾乎連坐在鞍子上的力氣也沒有了;她快要哭出來,這才尋到了圖皤夫——真是高興她,給她粗野的同情的微笑的第一個。
當她看見了帶著又濃又黑的拖下的胡須的他那年老的陰郁的臉,并且看見了圍繞著她的,別的也是成了灰色,給煤末弄成粗糙的,熟識而親愛的,粗野的臉的時候,她的心便為了對于他們的甘美的,凄楚的哀傷——愛和對于自己的憐憫,顫抖起來:他們使她記起了她還是一個美麗的天真爛漫的姑娘,有著豐盛的綣發(fā)和大的悲涼的眼睛,在黑暗的滴水的礦洞里推手車,夜里則在人們中間跳舞的年青之日來了。這樣的臉,這樣的羨慕著和微笑著的臉,那時候也正是這樣地圍繞了她的。
她自從和木羅式加爭吵以后,就全然和他們離開了,然而惟獨這些人,卻正是曾經一同生活,一同作工,而且追求她的,和她相近的生來的礦工們?!拔乙呀浂嗝撮L久沒有看見他們了呵,我將他們完全忘記了……唉唉,我的親愛的朋友!……”她懷著愛情和懊悔,想,她的太陽穴暢快地跳動著,幾乎要流出眼淚來了。
只有一個圖皤夫這回能夠辦到,使他的小隊有秩序地宿在鄰近的小屋里。他的人們在村莊的邊境放夜哨,并且?guī)腿R奮生收集糧秣。于是先前被一般的興奮和騷擾所遮掩了的一切,到這一天就忽然全都明明白白:只有圖皤夫的小隊,是完全集合在一氣的。
華理亞從他們那里知道了木羅式加活著,而且也沒有負傷。人們將他那新的,從白軍奪來的馬給她看。那是一匹高大而細腿的,栗殼色的雄馬,有著剪短的鬃毛和細薄的脖子,但因此就見得有很不可靠,會做奸細的樣子,——人們已經給它一個名字,叫作“猶大”???了。
“那么,他活著的……”華理亞惘惘然望著那馬,想。“那就好,我高興……”
食后,她鉆進干草小屋去,當她獨自躺在芬芳的干草上,在朦朧中傾聽著可有“老朋友里面”的誰來接近她的時候,——她又用了一種溫柔的心情,想到木羅式加還在,于是就抱著這思想,沉沉睡去了。
……她忽然醒了轉來……在劇烈的不安中,她的兩手僵得象冰一樣。從屋頂下,闖進那在霧中飄蕩的無窮的夜來。冷風吹動干草,搖撼枝條,鳴著園里的樹葉……
“我的上帝,木羅式加在那里呢?所有別的人們在那里呢?”華理亞抖著想?!拔矣值霉虏菟频闹皇R粋€人么——在這里的這黑洞里?……”她用了熱病底的著急,發(fā)著抖披上外套,不再去尋袖子,便慌忙爬下干草小屋去。
門口站著守夜人的黑影子。
“誰在這里守夜?”她問,一面走近去?!扮嫠箍??……木羅式加已經回來了么,你知道不?”
“原來你就睡在干草小屋里么?”珂斯卡可惜而且失望地問道。“我竟沒有知道!木羅式加是用不著等的——跑來,跑去只有一件事:給他的馬辦祭品……冷呵,不是么?給我一根火柴……”
她尋出火柴匣子來,——他用大手掩護著火,點上煙,于是使火光照在她上面:
“你見得瘦了,好姑娘……”便微笑起來。
“火柴你存著罷……”她翻起外套的領子,走出門去了。
“你那里去?”
“我去尋他!”
“木羅式加?……阿??!……還是我來替代他呢?”
“不,你是不行的……”
“什么時候起,變成這樣了的?”
她沒有回答?!鞍Α錾呐?。”——守夜人想。
非常黑暗,致使華理亞好容易才能辨出路徑來。下起細雨來了。滿園就更加不安地,鈍重地作響。什么地方的柵欄下,有一匹凍得發(fā)抖的小狗,哀傷地在叫。華理亞摸到它,塞在外套下面的肚子之處了,——它發(fā)著抖,用鼻子在沖撞。她在一所小屋旁邊,遇見了苦勃拉克的守夜人,便問他可知道木羅式加在什么地方逛蕩。那人就將她送到教堂的近旁。他走完了半個村子,毫無用處,終于萎靡著回來了。
她從這橫街向別一橫街轉彎了許多回,已經忘卻了路徑,現(xiàn)在就幾乎不再想到她的出行的目的,只是信步走去,——但將暖熱了的小狗按在自己的胸前。待到她尋到回家的路上,差不多費去一點鐘的光陰了。她怕滑趺,用那空著的手,抓住編就的柵欄轉一個彎。走不幾步,便幾乎踏著了躺在路上的木羅式加,站下來了。
他頭靠柵欄,枕了兩手,伏臥著,微微地在呻喚,——分明是剛剛嘔吐過的。華理亞的認識了這是他,倒不如說覺得了這是他,——他的這樣的情形,她是見過了許多回數(shù)的。
“凡涅!”她蹲下去,用那柔軟的和善的手,放在他的肩頭,叫道?!澳銥槭裁刺稍谶@里的?你不舒服么,唔?”
她扶起他的頭來,看了他那吃驚的,浮腫的,蒼白色的臉。她覺得可憐了,——他是這樣地羸弱而且渺小。他一看出她,便勉強地微笑,于是自己坐了起來,注意地支持著姿勢,靠住柵欄,伸開腿。
“阿阿……是您么?……我的最尊敬的……”他發(fā)出無力的聲音,竭力用了不惱人的平靜的調子,吶吶地說?!拔业淖钭鹁吹模尽玖_梭伐……”
“同我去罷,凡涅,”她拉了他的手,說。“還是不能走呢?……等一等,——我們就都會妥當?shù)?,我敲門去……”她決然地跳起來,要去托鄰近的小屋,她毫不顧慮到在這樣的黑夜里,是否可以去叩人家的門,以及將一個喝醉的男人塞進人家去,別人會對她怎樣想,——這樣的事,她是一向不管的。
但木羅式加卻立刻愕然搖頭,用沙聲喊道:
“不不不……我來敲!……靜靜的!……”于是就用捏著的拳頭,來敲自己的太陽穴。從她看來,好象因為驚駭,連酒都嚇醒了。“那地方住著剛卡連珂,你不知道么?……怎么可以……”
“那又怎么樣呢,剛卡連珂?他又不是一位大老爺……”
“不是 呀,你不知道,”他仿佛苦痛似的皺了前額,抓著頭,“你不知道呵,——這怎么可以!……他是當我一個人看的,我卻……這怎么行?不行的,怎么能這樣子……”
“你嘮叨些什么昏話呵,我的親愛的,”她說著,又蹲在他旁邊?!扒屏T,下著雨,濕了,明天又得走,——來罷,最親愛的……”
“不不,我是完了,”他這時已經全是悲哀和直白了,說?!拔椰F(xiàn)在是什么,是什么人,我怎么可以——請想一想罷,諸位?……”他忽然用了自己的浮腫的,含淚的眼睛,凄涼地向周圍四顧。
她于是用那空著的手抱住他,嘴唇快要觸到睫毛,仿佛對于一個孩子似的,柔和地悄悄地向他低語道:
“你苦什么呀?什么使你這樣傷心呢?……可惜那匹馬,是不是?但他們已經給你弄到別的了,——好一匹出色的馬兒……不要苦了,親愛的,不要哭了,——瞧罷,我弄到了一只怎樣的小狗,怎樣的一個有趣的小東西!”她便打開外套,將渴睡似的耳朵拖下的小狗給他看。她很熱烈,不但她的聲音,連她的全身,也好象為了仁厚在發(fā)響。
“嘖,嘖,小家伙!”木羅式加用酩酊的柔和,去提小狗的耳朵?!澳阍谀抢锱獊淼??……呵,要咬人的,這畜生!……”
“那,你瞧!……來罷,最親愛的……”
她總算使他站了起來,用話來說得他從不好的思想離開,領往住所去。他也不再抵抗,相信她了。
在路上,他對她沒有說起一回美諦克,她也絕不提到,好象他們之間,原沒有一個什么美諦克一般。后來木羅式加就顯出陰郁的相貌,不再開口了,——他分明已從酒醉里清醒。
他們這樣子,走到了圖皤夫借宿著的小屋。
木羅式加抓住扶梯,要攀上干草小屋去,然而兩腳不聽話。
“我得來幫一下?”華理亞問道。
“不,自己就行了,蠢才!”他粗暴而不好意思地回答。
“那么,再會……”
他放掉梯子,吃驚地看她。
“怎么樣‘再會?’”
“那,就是怎樣地……”她矯作而且悲哀地笑道。
他忽然走近她去了,不熟手地抱住她,將自己的不慣的面龐靠向她的臉。她覺得他要和她接吻了,而他也確是這意思,然而他慚愧,因為礦山的人們一向只和姑娘們睡覺,愛撫她們的事是很少有的。在他們的同居生活全體中,他只和她接吻了一回,——是他們的結婚那一天——,當他喝得爛醉,而大家叫起“苦”來???的時候。
……“這算收場了,一切又都變了先前一樣,就象什么也未曾有過似的,”木羅式加靠著華理亞的肩頭,熟睡了時,她懷著悲痛和熱情,想?!坝质抢下罚质沁@一種生活,——什么都是這一種……但是,我的上帝,這可多么無聊呵!”
她轉背向了木羅式加,合上眼睛,曲了腿,然而總是睡不去……遠在村莊的后面,從那通到呵牛罕札的省道由此開頭,而放著哨兵的那一面,——發(fā)了兩響當作記號的槍聲……她將木羅式加叫醒,——剛剛抬起他毛發(fā)蓬松的頭來時,就聽到村后面又有哨兵的培爾丹槍發(fā)響,恰如回答這槍似的,機關槍的飛速開火,便立刻打破了夜的黑暗和寂靜,沸騰吼叫起來了。
木羅式加陰沉地搖手,跟著華理亞爬下干草小屋去。而雨已經停止,風卻更大了,——什么地方有窗子的保護門在作聲,濕的黃葉在黑暗中飛舞。各處的小屋里點了燈。守夜人在街上且跑且喊,叩著窗戶。
木羅式加走到馬房,牽出他的猶大來,當這幾秒間,他又記起了昨天之所遭遇的一切。一想到那玻璃眼的米式加的被殺,他的心就緊縮起來;又以嫌惡和恐怖,突然記得了自己昨天的不成樣子的舉動:他喝得爛醉,在街上走,人們都來看他,看這爛醉的襲擊隊員,而他還發(fā)了全村可以聽到的大聲,唱著不識羞的曲子。和他一起的是美諦克,他的對頭,——他們一同逛蕩,象一顆心臟,一個魂靈,而且他,木羅式加,還向他誓了愛,討了饒——什么緣故呢?為了什么呢?……他現(xiàn)在覺到了他那舉動的一切不可耐的虛偽了。萊奮生會怎么說呢?而且這樣搗亂之后,真還可以和剛卡連珂見面么?
他的伙伴,大半已經裝好鞍子,出了門去了,然而他毫無準備,——馬肚帶不在手頭,馬槍又放在剛卡連珂的小屋里。
“諦摩菲,朋友,幫我一下!……”他向那跑過后院的圖皤夫,用了訴苦的,幾乎要哭的聲音,央告道?!敖o我一條多余的肚帶——你有一條,我見過的……”
“什么??。 眻D皤夫吆喝起來。“你先前那里去了?……”于是惱怒著,咒罵著,將馬按住,——因為它用后腳站起來了,——走近自己的馬匹的身邊,去取了肚帶。
“這里……昏蛋!”他霎時走向木羅式加來,憤憤地說著,忽然竭全力用肚帶抽在他脊梁上。
“自然,現(xiàn)在他能打我了,我做了這些事,”木羅式加想,連牙齒也不露,——因為他沒有覺到疼痛。然而世界于他,卻顯得更加暗淡了。而且這使昏夜發(fā)抖的射擊,這黑暗,正在畜欄后面等待著他的命運,——這些一切,由他看來,就好象便是他一生之業(yè)的正當?shù)男塘P似的。
當小隊正在集合,排隊之際,射擊已經占了半個圈子,一直到河邊。炸彈投射機發(fā)著大聲,燦爛的怒吼的魚,在村落上面飛舞。巴克拉諾夫已將外套穿得整齊,捏著手槍,跑向門口去,——他叫喊道:
“下馬!……排成一列!……你留二十個人在馬這里,”他對圖皤夫說。
“跟我來!快跑!……”幾秒鐘后,他叫著奔進黑暗里去了。防御隊跟定他飛跑,一面穿外套,一面揭開子彈匣。
他們在道上遇見了逃來的哨兵。
“敵軍強大得很!”哨兵們叫道,惶恐得搖著手。
大炮的一齊射擊開始了,——炸彈在村子中央爆裂,照得天的一片,傾斜的鐘樓,在露水中發(fā)閃的牧師的庭園,皆暫時雪亮。天色更加黑暗起來。炸彈隔著短時間,一個一個接連地爆裂。村邊的什么地方升上火焰來了,——是草堆或是房子著了火。
巴克拉諾夫是應該抵御敵人,以待萊奮生集合了散住全村中的部隊的。但當巴克拉諾夫的小隊還未跑到村邊公空之際,他——在炸彈的亮光下——已經看見了向他這面奔來的敵人的隊伍。他從射擊的方向和子彈的聲音,知道敵軍是在從左翼,從河那邊包抄他們,不一會,那邊的一頭恐怕就要攻進村里來了。
小隊一面應戰(zhàn),一面開著快步,忽伏忽起,橫過橫街和菜園,斜著向右角退卻。巴克拉諾夫傾聽了河邊的轟擊情形,——已在向中央移動,——那一側分明已被敵軍所占領了。忽然間,和嚇人的叫喊一同,從大街上來了敵人的馬隊的沖鋒,只見人馬的暗黑而喧囂的,許多頭顱的熔巖,沿街涌了
過去。
巴克拉諾夫已經無法阻止敵人,便領著傷亡了十多人的小隊,從未被占領的一角上,向森林方面飛跑。幾乎已經到了最后的一排小屋,拖在向溪的斜坡上之處的近旁,才遇著了萊奮生居先的正在等候他們的部隊。
“他們到了,”萊奮生放了心似的說。“快上馬!”
他們上了馬,用全速力,奔向那黑壓壓地橫在他們下面的森林方面去。大概是覺察出他們了,——機關槍在背后發(fā)響,他們的頭上在暗中唱著鉛的飛虻。怒吼的火魚,又在空中飛舞。它們拖著燦爛的尾巴,從高處墜下,于是大響一聲,就在馬前鉆在地面上。馬向空中張著血一般的熱的大口,發(fā)出女人似的尖叫,跳著避開,——部隊遺棄了死傷的人們,混亂了。
萊奮生四顧,看見村落上面,浮著一片大火的紅光,——全村的四分之一燒掉了,——而在這火焰的背景之前,則奔波著孤立的,以及集團的,暗黑的,顯著火色臉孔的人們的形相。并排走著的式泰信斯基忽然從馬上倒下,腳還鉤住馬鐙,拖了幾步,——終于落掉了,馬卻依舊前行。全部隊怕踏了死尸,都回避著走。
“萊奮生,看那!”巴克拉諾夫指了右邊,亢奮著叫道。
部隊已經到了最低之處,迅速地在和森林接近,但在上面,卻已有敵人的馬隊,沖著黑暗的平野和天空的陰影,正對著他們馳來,伸開黑色的頭的馬匹和屈身在它背上的騎士,在天空的最明亮的背景中一現(xiàn),又立刻向這邊跳下低地,消在黑暗里了。
“趕快!……趕快!……”萊奮生頻頻回顧,用拍車踢著馬,叫喊道。
他們終于跑到森林的旁邊,下了馬。巴克拉諾夫和圖皤夫的小隊又留下來,作退卻的掩護,別的人們則拉著馬轡,深入森林中。
森林是平安而且深奧:機關槍的格拉聲,馬槍的畢剝聲,大炮的一齊射擊,都留在后面,仿佛已經全不相干,——并不攪擾森林的寂靜似的了。不過時時覺到深處的什么地方,有炸彈落下,炸掉樹木,轟然作響。有些處所,則天際的火光透過森林,將暗淡的,銅一般的,邊際逐漸昏暗的反照,投在地面和樹干上,可以分明地看見蒙在干子上的染了鮮血似的濕潤的莓苔。
萊奮生將自己的馬匹交給了遏菲謨加,說了該走的方向,使苦勃拉克前進(他的選定了這方向,不過因為對于部隊,總得給一個什么方向罷了),自己卻站在旁邊,看看剩在他這里的人們,究竟還有多少。
他們——失敗,濡濕,而且怨憤的這些人們,沉重地彎著膝髁,注意地凝視著暗中,從他旁邊走過,——他們的腳下濺起水來。馬匹往往沒到腹部那里,——地面很柔軟。特別困苦的是圖皤夫的小隊的人們,他們每人須牽三匹馬,——僅有華理亞只牽著兩匹,她自己的和木羅式加的。接著這些損傷的人們的全隊之后,便是一條骯臟的,難聞的蹤跡,好象有一種什么發(fā)著惡臭的,不干凈的爬蟲,爬了過去的一般。
萊奮生硬拖著兩腿,跟在大家的后面走。部隊忽然站住了……
“那邊怎么了?”他問。
“我不知道,”走在他面前的襲擊隊員回答說。那是美諦克。
“上前問去……”
少傾之后,回答到了,由許多發(fā)白的發(fā)抖的嘴唇反復著:
“我們不能前進了,那地方是泥沼……”
萊奮生制住了兩腿的驟然的戰(zhàn)栗,跑到苦勃拉克那里去。他剛剛隱在樹后面,人堆便向后一擁,往各方面亂竄了。然而到處展布著柔軟的,暗淡的,不能走的泥沼,遮斷了道路。只有一條路,和這里相通。那便是他們曾經走來,通到礦工的小隊正在奮勇戰(zhàn)斗之處的道路。然而從林邊傳來的槍聲,已經不能當作不相干了。這射擊,還好象和他們漸漸接近了似的。
絕望和憤怒支配了人們。他們搜尋著自己們的不幸的責任者,——不消說,是這萊奮生!……倘若他們立刻能夠看見他,恐怕就要用了自己的恐怖的全力,向他撲去的罷,——如果他將他們帶了進來了,現(xiàn)在就將他們帶出去!……
忽然間,他真在大家面前,人堆中央自行出現(xiàn)了,一手高擎一個燒得正旺的火把,照出他緊咬牙關的死灰色的胡子蓬松的臉,用了大而圓的如火的眼,迅速地一個個從這人的臉看到別人。在只有從那邊,從人們在林邊玩著死的游戲之處,還透進一些聲息的寂靜中,聽得他那神經底的,細的,尖的,嘶嗄的聲音道:
“騎出隊外來的是誰呀?……歸隊!……不要發(fā)慌……靜著!”他驀地大喝一聲,狼似的咬了牙,拔出他的盒子炮,那反抗的叫聲,便立刻在一切嘴唇上寂滅了。“部隊!聽令!我們在沼上搭橋——我們沒有別的路……波里梭夫(這是第三小隊的新的隊長),留下拉馬的人們,快幫巴克拉諾夫去!對他說,他應該支持著,直到我下了退卻的命令……苦勃拉克!派定兩個人,和巴克拉諾夫聯(lián)絡……全隊聽令!系起馬來!二分隊砍枝條去!不必可惜刀!……所有其余的人——都聽苦勃拉克指揮。要無條件地聽他的命令??嗖?!跟我來!……”他將背脊轉向大家,彎著身子向泥沼方面進行,冒煙的火把高高地擎在頭頂上。
于是沉默的,苦惱的,擠成一堆的大眾,剛才在絕望中擎了手,敢于殺人或號哭的大眾,便忽然轉到超人底地迅速的,服從的,奮發(fā)的行動上去了。咄嗟之間,系好了馬,斧聲大作,榛樹的葉子,在劍的砍擊之下動搖。波里梭夫的小隊鳴著兵器,在爛泥里響著長靴,跑進黑暗中去,和他們對面,人已經運來了第一束濕濕的枝條……聽到樹木的仆倒聲,龐大的,槎枒的怪物,便呼嘯著落向一種什么柔軟的,禍祟的東西上面去。而在樹脂火把的光中,則看見暗綠色的,仿佛滿生青萍似的表面,發(fā)著有彈力的波動,恰如大蛇的身軀。
那地方,他們抓住枝條,——火把的冒煙的火焰,從暗中照出著他們的牽歪的臉,彎曲的背,以及巨大的樹枝的堆積,——在水中,泥中,毀滅中蠕動。他們脫了外套在工作,透過了破碎的褲子和小衫,隱約著他們那吃緊的,流汗的,還至于出血的身體。他們失掉了時間和空間的感覺,失掉了自己的肉體的羞恥,痛楚,疲勞的感覺了。他們用帽子舀起沼里的,含有死了的蛙卵的水來,趕忙地,貪婪地喝下去,好象受傷的野獸一樣……
然而射擊逐漸近來,逐漸響亮而且劇烈。巴克拉諾夫——接連地派了人——來問:“還早么?立刻?……”他只好喪失了戰(zhàn)士的一半,喪失了流血的圖皤夫,慢慢地一步一步退了下來。他終于到了砍來造堤的枝條旁邊,——不能再往后走了。敵人的彈丸,這時已經密密地在沼上呼嘯。幾個人受了傷,——華理亞給他們縛著傷口。給槍聲驚嚇了的馬匹,不住地嘶叫,還用后腳站了起來,——有幾匹還掙斷韁繩。在泰茄里奔跑,跌入泥沼中,哀鳴著求救。
停在柳條中的襲擊隊員們,一知道堤路已經搭好,便大家跑上去了。顯著陷下的面龐,充血的眼,被硝煙熏黑了的巴克拉諾夫,則揮著放空了的手槍,一面奔跑,一面狂躁得在哭泣。
發(fā)著叫喊,揮著火把和兵器,拉著倔強的馬匹,全部隊幾乎同時都擁向堤路這里去??簥^了的馬匹不聽馬卒的導引,癲癇似的掙扎著。后面的人們嚇得發(fā)狂一般擠上前邊,堤路沙沙作響,開裂了;快到對岸的處所,美諦克的馬又跌了下去,人們發(fā)著暴怒的刻毒的罵詈,用繩索拉它起來。美諦克痙攣底地緊抓著因為馬的狂暴而在他手里顫動的滑溜的繩,將兩腳踏在泥濘的枝條中,拚命地拉著拉著。待到終于將馬拉了上來的時候,他又長久解不開那縛在前腿上的結子,便以發(fā)狂的歡喜咬著來解它,——那浸透了泥沼的臭味和令人嘔吐的粘液的結子……
最后走過堤去的,是萊奮生和剛卡連珂。
工兵已經裝好了炸藥,就在敵人剛要走到渡頭的瞬息間,堤便在空中迸散了……
少頃之后,人們都定了神,才知道已經是早上。蒙著閃閃的薔薇色的霜的泰茄,橫在他們的面前。從樹木的罅隙間,透漏著青天的明朗的片片,——大家覺得森林的后面,太陽也已經出來了。人們于是拋掉了不知什么緣故,至今還是捏在手里的熱的火把頭,來看自己那通紅的,無聲的,擦破了的手,和冒著漸散漸稀的熱氣的,濡濕的,疲乏了的馬匹——而于他們這一夜所做的一切,從新驚異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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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十九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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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渡過沼澤,得以脫險之處五威爾斯忒的地方,——有通到土陀·瓦吉的大路。怕萊奮生不在村子里過夜,哥薩克們便于昨夜在距橋約八威爾斯忒的大路那里,設下了埋伏。
他們整夜坐著,在等候部隊,并且傾聽著遠遠的炮聲。早晨馳來了一個傳令使,帶到命令,說敵人已經沖出泥沼,正向他們這方向進行,所以仍須留在原處。傳令使到后不上十分鐘,萊奮生的部隊既不知道埋伏,更不知道剛才有敵人的傳令使從旁跑過,就也進向這通到土陀·瓦吉的大路去了。
太陽已經升在森林上。霜早化了。天空澄澈,藍得如冰。群樹蒙著濡濕的燦爛的黃金,斜傾在道路上。是一個溫暖的,不象秋天的日子。
萊奮生用了茫然自失的眼光,一瞥這輝煌的,清純的,明朗的美,然而并沒有感到。他看見無力地走著路的,疲憊的,減成三分之一的自己的部隊,便覺得自己是乏得要死,而且為那些爬一般跟在他后面的人們做些事,是怎樣地沒有把握了。獨有他們,獨有這大受損傷的忠實的人們,乃是他現(xiàn)在惟一的,最相接近的,不能漠視的,較之別人,較之自己,還要親近的人們,——因為他是念念不忘自己對于這些人們負著責任的……然而他覺得現(xiàn)在好象無能為力了,他已經不在指導他們,只是他們還不知道,順從地跟著他,恰如慣于牧人的畜群一樣。而這是當他昨天早上想到關于美迭里札之死的時候,所最為恐怖的……
他想再制御自己,集中于一些什么實踐底地必要的事,但他的思想,卻散漫而紛紜,眼睛合上了,而且奇怪的形象,回憶的斷片,霧似的互相矛盾的不分明的周圍的感覺,都成了變化不絕的無聲無實的群,在他意識里旋轉……“為什么這長遠的無窮的道路,這濕的葉子和天空,現(xiàn)在有這樣地死氣沉沉而且可有可無的呢?……現(xiàn)在我的義務是什么?……是的,我必須走出土陀·瓦吉的溪谷去……土…陀…瓦…吉——多么奇怪呵——土…陀…瓦…吉……我倦極了,我真想睡覺!我這樣想睡覺,這些人們還能要求我什么呢?……他說——斥候……是的,是的,斥候……他有著圓圓的良善的頭,很象我的兒子,自然應該派一個斥候去的,于是就睡覺……睡覺……他這頭也全不象我的兒子的,好象……那么,什么呢?……”
“你說什么?”他忽然抬起頭來,問道。
和他并騎的,是巴克拉諾夫:
“我說,應該派一個斥候?!?/span>
“是的,是的,應該派一個的,你辦就是……”
幾分鐘后,一個開著疲乏的快步的騎士,跑上萊奮生前面去了。他目送了這前屈的背脊,知道是美諦克。派美諦克去當斥候,他覺得很不合宜,然而他不能制御自己,來分析這不合,而且也將這事忘掉了。于是又有一個人從旁邊馳上去。
“木羅式加!”巴克拉諾夫從第二個騎士的背后叫喊道?!澳銈兇蠹也灰ⅰ?/span>
“那么,他是活著的?”萊奮生想,“圖皤夫卻死了……可憐的圖皤夫……但木羅式加是怎么的呢?唉唉,是的——那是昨天的夜里了。很好,我那時沒有對他著眼……”
美諦克已經跑得頗遠了,回過頭來:木羅式加在他后面五十賽旬之處騎著前行,部隊也還分明可見。后來部隊和木羅式加都被街道的轉角遮住了。尼夫加不愿意開快步。美諦克機械底地催促著它:他不知道為什么派他上前面去的,但既然命令他快跑,他就來照辦。
道路沿著濡濕的斜坡,坡上密生著尚存通紅的秋葉的檞樹和榛樹。尼夫加怕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只是緊挨著叢莽。一向上走,它就用了常步了。美諦克在鞍橋上打磕睡,也不再去管它。他時時驚醒,詫異地看一看這永是走不完的森林。這既沒有終,也沒有始,恰如他目下正在親歷的朦朧的,麻木的,和外界隔開的狀態(tài),也是既沒有終,也沒有始一樣……
尼夫加驀地愕然著鼻子,跳向旁邊的叢莽里,美諦克碰著一種什么柔韌的枝條……他一抬頭,那朦朧狀態(tài)便立刻消失了,換上了無可比擬的生物底恐怖的感情:相去幾步的道路上站著一些哥薩克。
“下來!……”有一個用了威壓的,尖厲的低聲,說。
有人拉住了尼夫加的轡頭,美諦克輕輕地叫了起來,滑下鞍橋,做了一些卑下的舉動,忽然飛速地轉身,竄進叢莽里去了。他用兩手按在濕的樹干上,跳躍,滑跌,——暫時嚇得發(fā)了昏,爬著來掙扎,于是終于站起,順著溪谷跑下去了,——也不再覺得自己的身體,路上所遇的一切,凡手之所及,無不攀援,并且行著異乎尋常的飛躍。人們在追趕他:后面的叢莽沙沙有聲,有人在恨恨地用唇音咒罵……
木羅式加知道自己之前還有一個斥候,便也不大留心了周圍的情形。他已在凡有人類底思想,便是最無用的也都消失,只剩下休息——犧牲一切的休息的直接底的希望時候的,極端的疲勞狀態(tài)里了。他已經不想到自己的生命和華理亞,不想到剛卡連珂對他將取怎樣的態(tài)度,而且連可惜圖皤夫之死的力量也已經沒有,雖然他是和他最為接近的一個人,——他只想著什么時候,這才在他面前,終于展開了可以倒下頭去的豫定的土地。這豫定的土地,是作為一個大的,平和的照著太陽的村落,滿是吃草的牛,以及發(fā)著家畜和干草氣息的人們之處,顯在他腦里的。他就將他怎樣地系好馬,喝牛奶,飽吃了發(fā)香的裸麥的面包,于是鉆進干草小屋里,緊裹著外套,酣睡一通的情狀,描畫了出來……
但當忽然間,哥薩克帽的黃條在他面前出現(xiàn),猶大向后退走,將他擦在眼前的血一般晃耀著的白辛樹叢上的時候,——這照著太陽的大村落的可喜的景況,便和正在這里發(fā)見的未曾有的可怕的翻案的感覺,突然融合起來了……
“他跑掉了,這糞小子……”木羅式加忽地用了異常的分明,記得了美諦克的討厭的漂亮的眼睛,同時又感著對于自己和跟在自己后面這些人們的痛楚的同情,說。
他所懊恨的,并不在他眼前的死亡,就是他停止了感覺,苦惱和動作,——他連將自己放在這種奇特的境況里來設想,也做不到了,他在這瞬息間,還在活著,辛苦著,動作著,——但他卻清清楚楚,省悟了他將從此永不再見那照著太陽的樹木,和跟在他后面的親愛的可敬的人們。然而他關于這些疲乏的,失算的,信托著他的人們的感覺,是極其真切的,于是除了想到還可以給一個警告之外,心里就再也沒有為自己的別的可能的思想了……他忽然拔出手槍來,給大家容易聽到地高擎在頭頂上,照著豫先約好的話,連開了三響……
這剎那間,火花一閃,槍聲起處,一聲呻喚,世界好象裂為兩半,木羅式加和猶大就都倒在叢莽里了。
萊奮生聽到槍聲時,——這來得太鶻突,在他現(xiàn)在的情況上,是不很會有的事,他竟完全沒有省得。只在對木羅式加發(fā)了一齊射擊,馬匹昂頭聳耳,釘住一般站定了的時候,他才明白了那意義。
他無法可想地四顧,仿佛在求別個的支持,然而在蒼白而萎靡的襲擊隊員們的相貌,融成一個恐怖的,默求解答的臉上,——只看見了一樣失措和害怕的表情……“這就是的,——就是,我所擔心的事,”——他想著,裝一個似乎想抓住什么,而不能發(fā)見所抓的東西的手勢……
于是他在自己面前,忽然分明地看見了單純的,有些天真爛漫的,被硝煙熏黑了的,因疲勞而殘酷了的巴克拉諾夫的臉。巴克拉諾夫一手捏著手槍,別一只緊抓著馬背上的突起,至于他那短短的孩子似的手指都要陷進肉里去了,——注意地凝視著起了一齊射擊聲的方向。他那下顎凸出的天真的臉,略向前伸,被部隊的較好的戰(zhàn)士將因此送命的最真實,最偉大的恐怖所燃燒,等候著命令。
萊奮生愕然清醒起來了。有什么東西在他里面苦楚而甘美地發(fā)響……他驀地拔出長刀,顯著閃閃的眼睛,也如巴克拉諾夫一般伸向前面。
“沖出去,唔?”他熱烈地問著巴克拉諾夫,忽然揮刀舉在頭上。刀在日光中輝煌。所有襲擊隊員們一看見,便也都站在踏鐙上伸出了身子。
巴克拉諾夫狂暴地一瞥這長刀,立即轉向部隊,深切地強有力地叫喊了些什么話。萊奮生已經不能明白了,因為在這一霎時,——被支配巴克拉諾夫和使他自己揮起刀來的那內部底威力所驅使,——他覺得全部隊必將跟在他后面,已向路上沖上去了。
幾秒鐘后,他回頭一看時,人們果然屈身俯向鞍橋,前伸了下顎,在他后面躍進。他們的眼睛里,都顯著他見于巴克拉諾夫那里一樣的緊張的熱烈的表情。
這是萊奮生所能存留的最后的有著聯(lián)絡的印象。因為同時就有一種什么眩眼而怒吼的東西,伸到他上面,——打擊他,旋轉他,蹂躪他,——他早不意識到自己,只覺得自己還是活著,而奔向沸騰的橙紅色的深淵上去了……
?
……美諦克并不回顧,也不聽到追隨,然而他知道還有人在追躡他。當手槍三響,接連而起,于是發(fā)出一齊射擊聲來的時候,他以為是打他的,就跑得更快了。山峽突然展開,成了一個狹小的樹林茂密的溪谷。美諦克忽而向左,忽而向右,直到他再到了斜坡。這時起了第二次一齊射擊,于是一次又一次,沒有停時,——全森林都咆哮,蘇醒了……
“唉唉,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呵 呀……我的上帝……”每一次震耳的一齊射擊聲起,美諦克便發(fā)著抖,輕輕地說,他的傷破的臉上,也顯出悲哀的苦相,恰如孩子們想要擠出眼淚時候的模樣一般。然而他的眼睛卻干燥得討厭而且羞人。因為他提起了最后的氣力,跑著跑著,跑得很久了。
射擊聲低下去了,好象換了一個方向。這之后,就全然聽不見了。
美諦克回顧了幾次:看不見一個追躡的人。沒有一物來擾這主宰周圍的,遠遠地遍是響聲的寂靜。他氣息奄奄地倒在最近的最適宜的叢莽下。他的心跳得很厲害。他用兩手枕在頰下,將身子曲成線團一樣,緊張地凝視著前面,靜臥了幾秒鐘。離他十步之處,在一株幾乎彎到地面,浴著日光的細小的脫盡葉子的白樺樹上,站著一匹條紋的栗鼠,用了天真的帶黃的小眼睛在看他。
美諦克忽然坐起,抱了頭,大聲呻喚起來。栗鼠嚇得唧唧地叫著,逃進草里去了。美諦克的眼睛簡直好象發(fā)瘋一樣。他用那失了感覺的手指,抓住頭發(fā),發(fā)著哀訴似的呻吟,在地上輾轉。“我做了什么事了……阿 阿……我做了什么事了,”他用肘彎和肚子打著滾,反復說。每一瞬息,他更加分明地,難熬地,哀傷地,悟出自己的逃走,三響的槍聲,和接著的一齊射擊的真的意義來了。“我做了什么事了,我怎能做出這樣的事來,——我,一個這樣好,這樣高尚,愿意大家都好的腳色,——阿 阿……我怎能做出這樣的事來的呢?”
他的行為愈見得可鄙而且可憎,他就愈覺得未有這種行為以前的自己,愈加良善,潔白而且高尚。他的苦惱,也不很為了因為他的這種行為,致使相信他的幾十個人送了命,倒是為了這行為的洗不掉的討厭的斑點,和他在自己里面所發(fā)見的一切良善和潔白相矛盾了。
他機械底地拔出手槍來,懷著驚疑和恐怖,凝視了好一晌。但他也就覺得,自己是決不會自殺,決不能自殺的了,因為他在全世界上,最愛的還是自己,——他的白晰的,骯臟的,纖弱的手,他的唉聲嘆氣的聲音,他的苦惱和他的行為,連其中的最可厭惡的事。他早已用了偷兒似的悄悄的顧忌,裝作只被擦槍油和氣味熏得發(fā)了昏,自己全無所知的樣子,趕緊將手槍塞在衣袋里了。
他現(xiàn)在已不呻吟,也不啼哭了。用兩手掩了臉,靜靜地伏臥著。自從他離開市鎮(zhèn)以來,最近的幾個月之間所經歷的一切,又排成疲乏的,悲涼的一串,在他眼前走過去:他現(xiàn)在已以為愧的他那幼稚的夢想,第一回戰(zhàn)斗和負傷的苦痛,——木羅式加,病院,銀發(fā)的老畢加,死了的弗洛羅夫,有著她那大的疲勞的眼睛的華理亞,還有在這之前,一切全都失色了的泥沼的可怕的徒涉。
“我禁不起了。”美諦克用了忽然的率直和真誠,想,而且對于自己起了大大的同情?!拔医黄鹆耍@樣低的,非人的,可怕的生活,我是不能再過下去的?!薄麨榱艘獙⒆约猴@得更加可憐,并且將本身的裸露和卑劣,躲在自己的同情之念的光中,便又想。
他還是總在審判自己的行為,而且在懊悔,但一想到現(xiàn)在已經完全自由,能夠走到更無這可怕的生活之處,更沒有人知道他的行為之處去了的時候,卻又即刻禁不住了在心中蠢動的個人底的希望和歡欣?!拔业绞墟?zhèn)去就是,一到那邊,我就干干凈凈了?!薄幻嫦耄幻娼吡υ谶@決定上,加上傷心的萬不得已的調子去。而且費了許多力,他這才按住了生怕這決定也許不能實現(xiàn)的恐怖,羞愧,和高興的感情。
……太陽已經傾到細小的,彎曲的白樺的那邊去了,樹在這時都成了陰影。美諦克掏出手槍來,將它遠遠地拋在叢莽里。于是尋到一個水泉,洗過臉,就坐在這旁邊。但他還總在躊躇,不敢走出大路去?!叭绻抢镞€有白軍呢?……”——他苦惱地想。他聽到極細小的流水,在草莽里輕輕地潺湲……
“但這豈不是都一樣么?”——美諦克忽然用了他此時從一切良善和同情的思想的堆積中,尋了出來的率直和真誠,想。
他深深地嘆息,扣好短衫的扣子,慢慢地走向通到土陀·瓦吉的街道之所在的方向去了。
?
萊奮生不知道他的半無意識的狀態(tài)繼續(xù)了有多么久?!X得好象很長久,但其實是至多不過一分鐘——然而當他定了心神的時候,他大為驚訝的,是自己還象先前一樣坐在鞍橋上,只是那長刀已經不在他手里了。在他眼前,有他的長鬃毛的黑馬的頭和那鮮血淋漓的耳朵。
他這時才聽到槍聲,并且知道了這是在向他們射擊。——槍彈就在頭頂上呼呼地紛飛。但他又立刻省悟到這射擊是來自背后,最可怕的頃刻也已經留在后面了。這剎那間,又有兩個騎馬的追及了他。他認識是華理亞和剛卡連珂。工兵的頰上滿是血。萊奮生記起了部隊,回過頭去看,——并沒有什么部隊在那里:滿路都躺著人和馬的尸骸,——有幾個騎士以苦勃拉克為頭,在跟著萊奮生疾走,遠一點還有幾個小團體,迅速地消散了。一個人騎著跛腳的馬,落在后面,揮著手在叫喊。黃色帽帶的人們圍上去,用槍柄來打他,他搖著跌落馬下了。萊奮生皺著眉,轉過了臉去。
這時他和華理亞和剛卡連珂都到了道路的轉角。射擊靜了一點,槍彈已不在他們的耳邊紛飛。萊奮生機械地勒馬徐行。生存的襲擊隊員們也一個一個地趕到。剛卡連珂一數(shù),加上了他自己和萊奮生,是十九人。
他們一聲不響,用了藏著恐怖,然而已經高興的眼睛,看著喪家之狗一般,孤寂地,不停地,跑在他們前面的那狹窄的,黃色的,沉默的太空,在斜坡上飛馳。
馬漸漸緩成快步,于是曬焦的樹樁,叢莽,路標,遠處的樹林上面的明朗的天,都一一可以分辨了。此后馬又用了常步前進。
萊奮生騎著,垂頭沉思,略略走在前頭。他時時無法可想地四顧,好象要問什么事,而不能想起的一般,——他用了長的沒有著落的眼光,奇特地,懊惱地向大家凝視。忽然間,他勒住馬,轉過臉來了,這才用了他那大的,深的,藍褐色的眼,深沉地遍看了部下的人們。十八人同時站住了,就象一個人。立刻很寂靜。
“巴克拉諾夫在那里?”萊奮生問道。
?
?
十八人一言不發(fā),失神似的看著他。
“巴克拉諾夫給他們結果了……”剛卡連珂終于說,嚴肅地看著他那指節(jié)崚嶒的,巨大的拉著韁繩的手。
在鞍上屈著身子,和他并騎的華理亞,便忽然伏在她的馬頸上,高聲地歇斯迭里地哭了起來。她的長的散掉了的辮發(fā),幾乎拖到地面上,而且在顫動。馬就疲乏地將一只耳朵一抖,合上了那掛下的嘴唇。企什向華理亞這邊一瞥,也嗚咽起來,轉過了臉去。
萊奮生的眼,還停在大家上面幾秒鐘。于是他不知怎地,全身頓然失了氣力,萎縮下去了。大家也忽然覺得他很衰弱,很年老。然而他已經并不以自己的弱點為羞恥,或是遮掩起來了。他垂了頭,著長的濕潤的睫毛,坐著。而且眼淚滾到了他的須髯……大家都轉眼去看別處,——來制住自己的哭。
萊奮生撥轉他的馬頭,緩緩地前進了。部隊跟在他后面。
“不要哭了,哭什么……”剛卡連珂扶著華理亞的肩頭,使她起來,一面抱歉似的說。
萊奮生也終于鎮(zhèn)靜了,他總是時時失神似的四顧而且——每一想到巴克拉諾夫已經死掉,——便又哭了起來。
他們這樣地走出森林去了,——這十九人。
非常突然地森林在他們面前一變而為廣漠:高遠的蔚藍的天,太陽照著的,已經收割的,一望無際的平野。在別一面,即柳樹森然,使彌漫的河流耀作碧色之處,有一片打麥場,豐肥的麥積和草堆的金色圓頂正在晃耀。那地方,在過他們一流的——愉快的,熱鬧的,勤苦的生活。斑斕的小甲蟲似的爬著人們,飛著麥束,有節(jié)奏而枯燥地響著機械,從閃爍的糠皮和塵埃的云煙里,發(fā)著興奮的聲響和女娃的珠璣一般纖細的歡笑的聲音。河的那邊,是藍閃閃的連山,上支蒼穹,又將它那支脈伸到黃色綣毛的林子里。在峻峭的山峰上,向谷間飛下一片被海水所染的,帶些薔薇顏色的白云的透明的泡沫,沸沸揚揚,斑斑點點,恰如新擠的牛乳一般。
萊奮生用了沉默的,還是濕潤的眼,看著這高遠的天空,這約給面包與平和的大地,這在打麥場上的遠遠的人們,——它應該很快地使他們都變成和自己一氣,正如跟在他后面的十八人一樣。于是他不哭了:他必須活著,而且來盡自己的義務。
?
一九二五—二六年。
他現(xiàn)在已不呻吟,也不啼哭了。用兩手掩了臉,靜靜地伏臥著。自從他離開市鎮(zhèn)以來,最近的幾個月之間所經歷的一切,又排成疲乏的,悲涼的一串,在他眼前走過去:他現(xiàn)在已以為愧的他那幼稚的夢想,第一回戰(zhàn)斗和負傷的苦痛,——木羅式加,病院,銀發(fā)的老畢加,死了的弗洛羅夫,有著她那大的疲勞的眼睛的華理亞,還有在這之前,一切全都失色了的泥沼的可怕的徒涉。
“我禁不起了。”美諦克用了忽然的率直和真誠,想,而且對于自己起了大大的同情?!拔医黄鹆?,這樣低的,非人的,可怕的生活,我是不能再過下去的。”——他為了要將自己顯得更加可憐,并且將本身的裸露和卑劣,躲在自己的同情之念的光中,便又想。
他還是總在審判自己的行為,而且在懊悔,但一想到現(xiàn)在已經完全自由,能夠走到更無這可怕的生活之處,更沒有人知道他的行為之處去了的時候,卻又即刻禁不住了在心中蠢動的個人底的希望和歡欣。“我到市鎮(zhèn)去就是,一到那邊,我就干干凈凈了?!薄幻嫦耄幻娼吡υ谶@決定上,加上傷心的萬不得已的調子去。而且費了許多力,他這才按住了生怕這決定也許不能實現(xiàn)的恐怖,羞愧,和高興的感情。
……太陽已經傾到細小的,彎曲的白樺的那邊去了,樹在這時都成了陰影。美諦克掏出手槍來,將它遠遠地拋在叢莽里。于是尋到一個水泉,洗過臉,就坐在這旁邊。但他還總在躊躇,不敢走出大路去?!叭绻抢镞€有白軍呢?……”——他苦惱地想。他聽到極細小的流水,在草莽里輕輕地潺湲……
“但這豈不是都一樣么?”——美諦克忽然用了他此時從一切良善和同情的思想的堆積中,尋了出來的率直和真誠,想。
他深深地嘆息,扣好短衫的扣子,慢慢地走向通到土陀·瓦吉的街道之所在的方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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萊奮生不知道他的半無意識的狀態(tài)繼續(xù)了有多么久?!X得好象很長久,但其實是至多不過一分鐘——然而當他定了心神的時候,他大為驚訝的,是自己還象先前一樣坐在鞍橋上,只是那長刀已經不在他手里了。在他眼前,有他的長鬃毛的黑馬的頭和那鮮血淋漓的耳朵。
他這時才聽到槍聲,并且知道了這是在向他們射擊?!獦審椌驮陬^頂上呼呼地紛飛。但他又立刻省悟到這射擊是來自背后,最可怕的頃刻也已經留在后面了。這剎那間,又有兩個騎馬的追及了他。他認識是華理亞和剛卡連珂。工兵的頰上滿是血。萊奮生記起了部隊,回過頭去看,——并沒有什么部隊在那里:滿路都躺著人和馬的尸骸,——有幾個騎士以苦勃拉克為頭,在跟著萊奮生疾走,遠一點還有幾個小團體,迅速地消散了。一個人騎著跛腳的馬,落在后面,揮著手在叫喊。黃色帽帶的人們圍上去,用槍柄來打他,他搖著跌落馬下了。萊奮生皺著眉,轉過了臉去。
這時他和華理亞和剛卡連珂都到了道路的轉角。射擊靜了一點,槍彈已不在他們的耳邊紛飛。萊奮生機械地勒馬徐行。生存的襲擊隊員們也一個一個地趕到。剛卡連珂一數(shù),加上了他自己和萊奮生,是十九人。
他們一聲不響,用了藏著恐怖,然而已經高興的眼睛,看著喪家之狗一般,孤寂地,不停地,跑在他們前面的那狹窄的,黃色的,沉默的太空,在斜坡上飛馳。
馬漸漸緩成快步,于是曬焦的樹樁,叢莽,路標,遠處的樹林上面的明朗的天,都一一可以分辨了。此后馬又用了常步前進。
萊奮生騎著,垂頭沉思,略略走在前頭。他時時無法可想地四顧,好象要問什么事,而不能想起的一般,——他用了長的沒有著落的眼光,奇特地,懊惱地向大家凝視。忽然間,他勒住馬,轉過臉來了,這才用了他那大的,深的,藍褐色的眼,深沉地遍看了部下的人們。十八人同時站住了,就象一個人。立刻很寂靜。
“巴克拉諾夫在那里?”萊奮生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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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人一言不發(fā),失神似的看著他。
“巴克拉諾夫給他們結果了……”剛卡連珂終于說,嚴肅地看著他那指節(jié)崚嶒的,巨大的拉著韁繩的手。
在鞍上屈著身子,和他并騎的華理亞,便忽然伏在她的馬頸上,高聲地歇斯迭里地哭了起來。她的長的散掉了的辮發(fā),幾乎拖到地面上,而且在顫動。馬就疲乏地將一只耳朵一抖,合上了那掛下的嘴唇。企什向華理亞這邊一瞥,也嗚咽起來,轉過了臉去。
萊奮生的眼,還停在大家上面幾秒鐘。于是他不知怎地,全身頓然失了氣力,萎縮下去了。大家也忽然覺得他很衰弱,很年老。然而他已經并不以自己的弱點為羞恥,或是遮掩起來了。他垂了頭,著長的濕潤的睫毛,坐著。而且眼淚滾到了他的須髯……大家都轉眼去看別處,——來制住自己的哭。
萊奮生撥轉他的馬頭,緩緩地前進了。部隊跟在他后面。
“不要哭了,哭什么……”剛卡連珂扶著華理亞的肩頭,使她起來,一面抱歉似的說。
萊奮生也終于鎮(zhèn)靜了,他總是時時失神似的四顧而且——每一想到巴克拉諾夫已經死掉,——便又哭了起來。
他們這樣地走出森林去了,——這十九人。
非常突然地森林在他們面前一變而為廣漠:高遠的蔚藍的天,太陽照著的,已經收割的,一望無際的平野。在別一面,即柳樹森然,使彌漫的河流耀作碧色之處,有一片打麥場,豐肥的麥積和草堆的金色圓頂正在晃耀。那地方,在過他們一流的——愉快的,熱鬧的,勤苦的生活。斑斕的小甲蟲似的爬著人們,飛著麥束,有節(jié)奏而枯燥地響著機械,從閃爍的糠皮和塵埃的云煙里,發(fā)著興奮的聲響和女娃的珠璣一般纖細的歡笑的聲音。河的那邊,是藍閃閃的連山,上支蒼穹,又將它那支脈伸到黃色綣毛的林子里。在峻峭的山峰上,向谷間飛下一片被海水所染的,帶些薔薇顏色的白云的透明的泡沫,沸沸揚揚,斑斑點點,恰如新擠的牛乳一般。
萊奮生用了沉默的,還是濕潤的眼,看著這高遠的天空,這約給面包與平和的大地,這在打麥場上的遠遠的人們,——它應該很快地使他們都變成和自己一氣,正如跟在他后面的十八人一樣。于是他不哭了:他必須活著,而且來盡自己的義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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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五—二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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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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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用三百頁上下的書,來描寫一百五十個真正的大眾,本來幾乎是不可能的。以《水滸》的那么繁重,也不能將一百零八條好漢寫盡。本書作者的簡煉的方法,是從中選出代表來。
三個小隊長。農民的代表是苦勃拉克,礦工的代表是圖皤夫,牧人的代表是美迭里札。
苦勃拉克的缺點自然是最多,他所主張的是本地的利益,捉了牧師之后,十字架的銀鏈子會在他的腰帶上,臨行喝得爛醉,對隊員自謙為“豬一般的東西”。農民出身的斥候,也往往不敢接近敵地,只坐在叢莽里吸煙卷,以待可以回去的時候的到來。礦工木羅式加給以批評道——
“我和他們合不來,那些農人們,和他們合不來?!?,陰氣,沒有膽——毫無例外……都這樣!自己是什么也沒有。簡直象掃過的一樣!……”(第二部之第五章)
圖皤夫們可是大不相同了,規(guī)律既嚴,逃兵極少,因為他們不象農民,生根在土地上。雖然曾經散宿各處,召集時到得最晚,但后來卻“只有圖皤夫的小隊,是完全集合在一氣”了。重傷者弗洛羅夫臨死時,知道本身的生命,和人類相通,托孤于友,毅然服毒,他也是礦工之一。只有十分鄙薄農民的木羅式加,缺點卻正屬不少,偷瓜酗酒,既如流氓,而苦悶懊惱的時候,則又頗近于美諦克了。然而并不自覺。工兵剛卡連珂說——
“從我們的無論誰,人如果掘下去,在各人里,都會發(fā)見農民的,在各人里,總之,屬于這邊的什么,至多也不過沒有穿草鞋……”(二之五)
就將他所鄙薄的別人的壞處,指給他就是自己的壞處,以人為鑒,明白非常,是使人能夠反省的妙法,至少在農工相輕的時候,是極有意義的。然而木羅式加后來去作斥候,終于與美諦克不同,殉了他的職守了。
關于牧人美迭里札寫得并不多。有他的果斷,馬術,以及臨死的英雄的行為。牧人出身的隊員,也沒有寫。另有一個寬袍大袖的細脖子的牧童,是令人想起美迭里札的幼年時代和這牧童的成人以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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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剖得最深刻的,恐怕要算對于外來的知識分子——首先自然是高中學生美諦克了。他反對毒死病人,而并無更好的計謀,反對劫糧,而仍吃劫來的豬肉(因為肚子餓。)他以為別人都辦得不對,但自己也無辦法,也覺得自己不行,而別人卻更不行。于是這不行的他,也就成為高尚,成為孤獨了。那論法是這樣的——
“……我相信,我是一個不夠格的,不中用的隊員……我實在是什么也不會做,什么也不知道的……我在這里,和誰也合不來,誰也不幫助我,但這是我的錯處么?我用了直心腸對人,但我所遇見的卻是粗暴,對于我的玩笑,揶揄……現(xiàn)在我已經不相信人了,我知道,如果我再強些,人們就會聽我,怕我的,因為在這里,誰也只向著這件事,誰也只想著這件事,就是裝滿自己的大肚子……我常常竟至于這樣地感到,假使他們萬一在明天為科爾卻克所帶領,他們便會和現(xiàn)在一樣地服侍他,和現(xiàn)在一樣地法外的兇殘地對人,然而我不能這樣,簡直不能這樣……”(二之五)
這其實就是美諦克入隊和逃走之際,都曾說過的“無論在那里做事,全都一樣”論,這時卻以為大惡,歸之別人了。此外解剖,深切者尚多,從開始以至終篇,隨時可見。然而美諦克卻有時也自覺著這缺點的,當他和巴克拉諾夫同去偵察日本軍,在路上扳談了一些話之后——
“美諦克用了突然的熱心,開始來說明巴克拉諾夫的不進高中學校,并不算壞事情,倒是好。他在無意中,想使巴克拉諾夫相信自己雖然無教育,卻是怎樣一個善良,能干的人。但巴克拉諾夫卻不能在自己的無教育之中,看見這樣的價值,美諦克的更加復雜的判斷,也就全然不能為他所領會了。他們之間,于是并不發(fā)生心心相印的交談。兩人策了馬,在長久的沉默中開快步前進?!保ǘ?/span>
但還有一個專門學校學生企什,他的自己不行,別人更不行的論法,是和美諦克一樣的——
“自然,我是生病,負傷的人,我是不耐煩做那樣麻煩的工作的,然而無論如何,我總該不會比小子還要壞——這無須夸口來說……”(二之一)
然而比美諦克更善于避免勞作,更善于追逐女人,也更苛于衡量人物了——
“唔,然而他(萊奮生)也是沒有什么了不得的學問的人呵。單是狡猾罷了。就在想將我們當作踏腳,來掙自己的地位。自然,您總以為他是很有勇氣,很有才能的隊長罷。哼,豈有此理!——都是我們自己幻想的!……”(同上)
這兩人一相比較,便覺得美諦克還有純厚的地方。弗理契《代序》中謂作者連寫美諦克,也令人感到有些愛護之處者,大約就為此。
?
萊奮生對于美諦克一流人物的感想,是這樣的——
“只在我們這里,在我們的地面上,幾萬萬人從太古以來,活在寬緩的怠惰的太陽下,住在污穢和窮困中,用著洪水以前的木犁耕田,信著惡意而昏愚的上帝,只在這樣的地面上,這窮愚的部分中,才也能生長這種懶惰的,沒志氣的人物,這不結子的空花……”(二之五)
但萊奮生本人,也正是一個知識分子——襲擊隊中的最有教養(yǎng)的人。本書里面只說起他先前是一個瘦弱的猶太小孩,曾經幫了他那終生夢想發(fā)財?shù)母赣H賣舊貨,幼年時候,因為照相,要他凝視照相鏡,人們曾誆騙他說將有小鳥從中飛出,然而終于沒有,使他感到很大的失望的悲哀。就是到省悟了這一類的欺人之談,也支付了許多經驗的代價。但大抵已經不能回憶,因為個人的私事,已為被稱為“先驅者萊奮生的萊奮生”的歷年積下的層累所掩蔽,不很分明了。只有他之所以成為“先驅者”的由來,卻可以確切地指出——
“在克服這些一切的缺陷的困窮中,就有著他自己的生活的根本底意義,倘若他那里沒有強大的,別的什么希望也不能比擬的,那對于新的,美的,強的,善的人類的渴望,萊奮生便是一個別的人了。但當幾萬萬人被逼得只好過著這樣原始的,可憐的,無意義地窮困的生活之間,又怎能談得到新的,美的人類呢?”(同上)
這就使萊奮生必然底地和窮困的大眾聯(lián)結,而成為他們的先驅。人們也以為他除了來做隊長之外,更無適宜的位置了。但萊奮生深信著——
“驅使著這些人們者,決非單是自己保存的感情,乃是另外的,不下于此的重要的本能,借了這個,他們才將所忍耐著的一切,連死,都售給最后的目的……然而這本能之生活于人們中,是藏在他們的細小,平常的要求和顧慮下面的,這因為各人是要吃,要睡,而各人是孱弱的緣故。看起來,這些人們就好象擔任些平常的,細小的雜務,感覺自己的弱小,而將自己的最大的顧慮,則委之較強的人們似的。”(二之三)
萊奮生以“較強”者和這些大眾前行,他就于審慎周詳之外,還必須自專謀畫,藏匿感情,獲得信仰,甚至于當危急之際,還要施行權力了。為什么呢,因為其時是——
“大家都在懷著尊敬和恐怖對他看,——卻沒有同情。在這瞬間,他覺得自己是居部隊之上的敵對底的力,但他已經覺悟,竟要向那邊去,——他確信他的力是正當?shù)摹!保ㄍ希?/span>
然而萊奮生不但有時動搖,有時失措,部隊也終于受日本軍和科爾卻克軍的圍擊,一百五十人只剩了十九人,可以說,是全部毀滅了。突圍之際,他還是因為受了巴克拉諾夫的暗示。這和現(xiàn)在世間通行的主角無不超絕,事業(yè)無不圓滿的小說一比較,實在是一部令人掃興的書。平和的改革家之在靜待神人一般的先驅,君子一般的大眾者,其實就為了懲于世間有這樣的事實。美諦克初到農民隊的夏勒圖巴部下去的時候,也曾感到這一種幻滅的——
“周圍的人們,和從他奔放的想象所造成的,是全不相同的人物……”(一之二)
但作者即刻給以說明道——
“因此他們就并非書本上的人物,卻是真的活的人。”(同上)
然而雖然同是人們,同無神力,卻又非美諦克之所謂“都一樣”的。例如美諦克,也常有希望,常想振作,而息息轉變,忽而非常雄大,忽而非常頹唐,終至于無可奈何,只好躺在草地上看林中的暗夜,去賞鑒自己的孤獨了。萊奮生卻不這樣,他恐怕偶然也有這樣的心情,但立刻又加以克服,作者于萊奮生自己和美諦克相比較之際,曾漏出他極有意義的消息來——
“但是,我有時也曾是這樣,或者相象么?
“不,我是一個堅實的青年,比他堅實得多。我不但希望了許多事,也做到了許多事——這是全部的不同?!保ǘ澹?/span>
以上是譯完復看之后,留存下來的印象。遺漏的可說之點,自然還很不少的。因為文藝上和實踐上的寶玉,其中隨在皆是,不但泰茄的景色,夜襲的情形,非身歷者不能描寫,即開槍和調馬之術,書中但以烘托美諦克的受窘者,也都是得于實際的經驗,決非幻想的文人所能著筆的。更舉其較大者,則有以寥寥數(shù)語,評論日本軍的戰(zhàn)術云——
“他們從這田莊進向那田莊,一步一步都安排穩(wěn)妥,側面布置著綿密的警備,伴著長久的停止,慢慢地進行。在他們的動作的鐵一般固執(zhí)之中,雖然慢,卻可以感到有自信的,有計算的,然而同時是盲目的力量。”(二之二)
而和他們對抗的萊奮生的戰(zhàn)術,則在他訓練部隊時敘述出來——
“他總是不多說話的,但他恰如敲那又鈍又強的釘,以作永久之用的人一般,就只執(zhí)拗地敲著一個處所。”(一之九)
于是他在部隊毀滅之后,一出森林,便看見打麥場上的遠人,要使他們很快地和他變成一氣了。
作者法捷耶夫(Alexandr Alexandrovitch Fadeev)的事跡,除自傳中所有的之外,我一無所知。僅由英文譯文《毀滅》的小序中,知道他現(xiàn)在是無產者作家聯(lián)盟的裁決團體的一員。
又,他的羅曼小說《烏兌格之最后》,已經完成,日本將有譯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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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本書,原名“Razgrom”,義云“破滅”,或“潰散”,藏原惟人譯成日文,題為《壞滅》,我在春初譯載《萌芽》上面,改稱《潰滅》的,所據(jù)就是這一本;后來得到R. D. Charques的英文譯本和Verlag für Literatur und Politik出版的德文譯本,又參校了一遍,并將因為《萌芽》停版,放下未譯的第三部補完。后二種都已改名《十九人》,但其內容,則德日兩譯,幾乎相同,而英譯本卻多獨異之處,三占從二,所以就很少采用了。
前面的三篇文章,自傳原是《文學的俄羅斯》所載,亦還君從一九二八年印本譯出;藏原惟人的一篇,原名《法捷耶夫的小說〈毀滅〉》,登在一九二八年三月的《前衛(wèi)》上,洛揚君譯成華文的。這都從《萌芽》轉錄。弗理契(V. Fritche)的序文,則三種譯本上都沒有,朱杜二君特為從《羅曼雜志》所載的原文譯來。但音譯字在這里都已改為一律,引用的文章,也照我所譯的本文換過了。特此聲明,并表謝意。
卷頭的作者肖像,是拉迪諾夫(I.Radinov)畫的,已有佳作的定評。威綏斯拉夫崔夫(N. N. Vuysheslavtsev)的插畫六幅,取自《羅曼雜志》中,和中國的“繡像”頗相近,不算什么精采。但究竟總可以裨助一點閱者的興趣,所以也就印進去了。在這里還要感謝靖華君遠道見寄這些圖畫的盛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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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一九三一年,一月十七日。譯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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