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0《小約翰》① 魯迅全集 魯迅翻譯作品
《魯迅全集》━小約翰(魯迅譯)
目錄
小約翰
引言
原序
小約翰
一
二
三
四
五
小約翰
荷蘭
F·望·藹覃 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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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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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那《馬上支日記》里,有這樣的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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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中央公園,徑向約定的一個僻靜處所,壽山已先到,略一休息,便開手對譯《小約翰》。這是一本好書,然而得來卻是偶然的事。大約二十年前罷,我在日本東京的舊書店頭買到幾十本舊的德文文學雜志,內(nèi)中有著這書的紹介和作者的評傳,因為那時剛譯成德文。覺得有趣,便托丸善書店去買來了;想譯,沒有這力。后來也常常想到,但是總被別的事情岔開。直到去年,才決計在暑假中將它譯好,并且登出廣告去,而不料那一暑假過得比別的時候還艱難。今年又記得起來,翻檢一過,疑難之處很不少,還是沒有這力。問壽山可肯同譯,他答應了,于是就開手,并且約定,必須在這暑假期中譯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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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去年,即一九二六年七月六日的事。那么,二十年前自然是一九○六年。所謂文學雜志,紹介著《小約翰》的,是一八九九年八月一日出版的《文學的反響》(Das literarische Echo),現(xiàn)在是大概早成了舊派文學的機關(guān)了,但那一本卻還是第一卷的第二十一期。原作的發(fā)表在一八八七年,作者只二十八歲;后十三年,德文譯本才印出,譯成還在其前,而翻作中文是在發(fā)表的四十整年之后,他已經(jīng)六十八歲了。
日記上的話寫得很簡單,但包含的瑣事卻多。留學時候,除了聽講教科書,及抄寫和教科書同種的講義之外,也自有些樂趣,在我,其一是看看神田區(qū)一帶的舊書坊。日本大地震后,想必很是兩樣了罷,那時是這一帶書店頗不少,每當夏晚,常常猬集著一群破衣舊帽的學生。店的左右兩壁和中央的大床上都是書,里面深處大抵跪坐著一個精明的掌柜,雙目炯炯,從我看去很象一個靜踞網(wǎng)上的大蜘蛛,在等候自投羅網(wǎng)者的有限的學費。但我總不免也如別人一樣,不覺逡巡而入,去看一通,到底是買幾本,弄得很覺得懷里有些空虛。但那破舊的半月刊《文學的反響》,卻也從這樣的處所得到的。
我還記得那時買它的目標是很可笑的,不過想看看他們每半月所出版的書名和各國文壇的消息,總算過屠門而大嚼,比不過屠門而空咽者好一些,至于進而購讀群書的野心,卻連夢中也未嘗有。但偶然看見其中所載《小約翰》譯本的標本,即本書的第五章,卻使我非常神往了。幾天以后,便跑到南江堂去買,沒有這書,又跑到丸善書店,也沒有,只好就托他向德國去定購。大約三個月之后,這書居然在我手里了,是茀壘斯(Anna Fles)女士的譯筆,卷頭有賚赫博士(Dr. Paul Raché)的序文,《內(nèi)外國文學叢書》(Bibliothek die Gesamt-Literatur des In-und Auslandes,Verlag von Otto Hendel,Halle a. d. S.)之一,價只七十五芬涅,即我們的四角,而且還是布面的!
這誠如序文所說,是一篇“象征寫實底童話詩”。無韻的詩,成人的童話。因為作者的博識和敏感,或者竟已超過了一般成人的童話了。其中如金蟲的生平,菌類的言行,火螢的理想,螞蟻的平和論,都是實際和幻想的混合。我有些怕,倘不甚留心于生物界現(xiàn)象的,會因此減少若干興趣。但我豫覺也有人愛,只要不失赤子之心,而感到什么地方有著“人性和他們的悲痛之所在的大都市”的人們。
這也誠然是人性的矛盾,而禍福糾纏的悲歡。人在稚齒,追隨“旋兒”,與造化為友。福乎禍乎,稍長而竟求知:怎么樣,是什么,為什么?于是招來了智識欲之具象化:小鬼頭“將知”;逐漸還遇到科學研究的冷酷的精靈:“穿鑿”。童年的夢幻撕成粉碎了;科學的研究呢,“所學的一切的開端,是很好的,——只是他鉆研得越深,那一切也就越凄涼,越黯淡”?!┯小疤柎a博士”是幸福者,只要一切的結(jié)果,在紙張上變成數(shù)目字,他便滿足,算是見了光明了。誰想更進,便得苦痛。為什么呢?原因就在他知道若干,卻未曾知道一切,遂終于是“人類”之一,不能和自然合體,以天地之心為心。約翰正是尋求著這樣一本一看便知一切的書,然而因此反得“將知”,反遇“穿鑿”,終不過以“號碼博士”為師,增加更多的苦痛。直到他在自身中看見神,將徑向“人性和他們的悲痛之所在的大都市”時,才明白這書不在人間,惟從兩處可以覓得:一是“旋兒”,已失的原與自然合體的混沌;一是“永終”——死,未到的復與自然合體的混沌。而且分明看見,他們倆本是同舟……。
假如我們在異鄉(xiāng)講演,因為言語不同,有人口譯,那是沒有法子的,至多,不過怕他遺漏,錯誤,失了精神。但若譯者另外加些解釋,申明,摘要,甚而至于闡發(fā),我想,大概是講者和聽者都要討厭的罷。因此,我也不想再說關(guān)于內(nèi)容的話。
我也不愿意別人勸我去吃他所愛吃的東西,然而我所愛吃的,卻往往不自覺地勸人吃??吹臇|西也一樣,《小約翰》即是其一,是自己愛看,又愿意別人也看的書,于是不知不覺,遂有了翻成中文的意思。這意思的發(fā)生,大約是很早的,因為我久已覺得仿佛對于作者和讀者,負著一宗很大的債了。
然而為什么早不開手的呢?“忙”者,飾辭;大原因仍在很有不懂的處所??慈ニ坪跻呀?jīng)懂,一到拔出筆來要譯的時候,卻又疑惑起來了,總而言之,就是外國語的實力不充足。前年我確曾決心,要利用暑假中的光陰,仗著一本辭典來走通這條路,而不料并無光陰,我的至少兩三個月的生命,都死在“正人君子”和“學者”們的圍攻里了。到去年夏,將離北京,先又記得了這書,便和我多年共事的朋友,曾經(jīng)幫我譯過《工人綏惠略夫》的齊宗頤君,躲在中央公園的一間紅墻的小屋里,先譯成一部草稿。
我們的翻譯是每日下午,一定不缺的是身邊一壺好茶葉的茶和身上一大片汗。有時進行得很快,有時爭執(zhí)得很兇,有時商量,有時誰也想不出適當?shù)淖g法。譯得頭昏眼花時,便看看小窗外的日光和綠蔭,心緒漸靜,慢慢地聽到高樹上的蟬鳴,這樣地約有一個月。不久我便帶著草稿到廈門大學,想在那里抽空整理,然而沒有工夫;也就住不下去了,那里也有“學者”。于是又帶到廣州的中山大學,想在那里抽空整理,然而又沒有工夫;而且也就住不下去了,那里又來了“學者”。結(jié)果是帶著逃進自己的寓所——剛剛租定不到一月的,很闊,然而很熱的房子——白云樓。
荷蘭海邊的沙岡風景,單就本書所描寫,已足令人神往了。我這樓外卻不同:滿天炎熱的陽光,時而如繩的暴雨;前面的小港中是十幾只蜑戶的船,一船一家,一家一世界,談笑哭罵,具有大都市中的悲歡。也仿佛覺得不知那里有青春的生命淪亡,或者正被殺戮,或者正在呻吟,或者正在“經(jīng)營腐爛事業(yè)”和作這事業(yè)的材料。然而我卻漸漸知道這雖然沉默的都市中,還有我的生命存在,縱已節(jié)節(jié)敗退,我實未嘗淪亡。只是不見“火云”,時窘陰雨,若明若昧,已象整理這譯稿的時候了。于是以五月二日開手,稍加修正,并且謄清,月底才完,費時又一個月。
可惜我的老同事齊君現(xiàn)不知漫游何方,自去年分別以來,迄今未通消息,雖有疑難,也無從商酌或爭論了。倘有誤譯,負責自然由我。加以雖然沉默的都市,而時有偵察的眼光,或扮演的函件,或京式的流言,來擾耳目,因此執(zhí)筆又時時流于草率。務欲直譯,文句也反成蹇澀;歐文清晰,我的力量實不足以達之。《小約翰》雖如波勒兌蒙德說,所用的是“近于兒童的簡單的語言”,但翻譯起來,卻已夠感困難,而仍得不如意的結(jié)果。例如末尾的緊要而有力的一句:“Und mit seinem Begleiter ging er den frostigen Nachtwinde entgegen,den schweren Weg nach der grossen,finstern Stadt,wo die Menschheit war und ihr Weh.”那下半,被我譯成這樣拙劣的“上了走向那大而黑暗的都市即人性和他們的悲痛之所在的艱難的路”了,冗長而且費解,但我別無更好的譯法,因為倘一解散,精神和力量就很不同。然而原譯是極清楚的:上了艱難的路,這路是走向大而黑暗的都市去的,而這都市是人性和他們的悲痛之所在。
動植物的名字也使我感到不少的困難。我的身邊只有一本《新獨和辭書》,從中查出日本名,再從一本《辭林》里去查中國字。然而查不出的還有二十余,這些的譯成,我要感謝周建人君在上海給我查考較詳?shù)霓o典。但是,我們和自然一向太疏遠了,即使查出了見于書上的名,也不知道實物是怎樣。菊呀松呀,我們是明白的,紫花地丁便有些模胡,蓮馨花(Primel)則連譯者也不知道究竟是怎樣的形色,雖然已經(jīng)依著字典寫下來。有許多是生息在荷蘭沙地上的東西,難怪我們不熟悉,但是,例如蟲類中的鼠婦(Kellerassel)和馬陸(Lauferk?fer),我記得在我的故鄉(xiāng)是只要翻開一塊濕地上的斷磚或碎石來就會遇見的。我們稱后一種為“臭婆娘”,因為它渾身發(fā)著惡臭;前一種我未曾聽到有人叫過它,似乎在我鄉(xiāng)的民間還沒有給它定出名字;廣州卻有:“地豬”。
和文字的務欲近于直譯相反,人物名卻意譯,因為它是象征。小鬼頭Wistik去年商定的是“蓋然”,現(xiàn)因“蓋”者疑詞,稍有不妥,索性擅改作“將知”了??茖W研究的冷酷的精靈Pleuzer即德譯的Klauber,本來最好是譯作“挑剔者”,挑謂挑選,剔謂吹求。但自從陳源教授造出“挑剔風潮”這一句妙語以來,我即敬避不用,因為恐怕“閑話”的教導力十分偉大,這譯名也將驀地被解為“挑撥”,以此為學者的別名,則行同刀筆,于是又有重罪了,不如簡直譯作“穿鑿”。況且中國之所謂“日鑿一竅而混沌死”,也很象他的將約翰從自然中拉開。小姑娘Robinetta我久久不解其意,想譯音;本月中旬托江紹原先生設(shè)法作最末的查考,幾天后就有回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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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OBINETTA 一名,韋氏大字典人名錄未收入。我因為疑心她與ROBIN是一陰一陽,所以又查ROBIN,看見下面的解釋:——
ROBIN:是ROBERT的親熱的稱呼,
而ROBERT的本訓是“令名赫赫”(?。?/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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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好了,就譯作“榮兒”。
英國的民間傳說里,有叫作Robin good fellow的,是一種喜歡惡作劇的妖怪。如果荷蘭也有此說,則小姑娘之所以稱為Robinetta者,大概就和這相關(guān)。因為她實在和小約翰開了一個可怕的大玩笑。
《約翰跋妥爾》一名《愛之書》,是《小約翰》的續(xù)編,也是結(jié)束。我不知道別國可有譯本;但據(jù)他同國的波勒兌蒙德說,則“這是一篇象征底散文詩,其中并非敘述或描寫,而是號哭和歡呼”;而且便是他,也“不大懂得”。
原譯本上賚赫博士的序文,雖然所說的關(guān)于本書并不多,但可以略見十九世紀八十年代的荷蘭文學的大概,所以就譯出了。此外我還將兩篇文字作為附錄。一即本書作者拂來特力克望藹覃的評傳,載在《文學的反響》一卷二十一期上的。評傳的作者波勒兌蒙德,是那時荷蘭著名的詩人,賚赫的序文上就說及他,但于他的詩頗致不滿。他的文字也奇特,使我譯得很有些害怕,想中止了,但因為究竟可以知道一點望藹覃的那時為止的經(jīng)歷和作品,便索性將它譯完,算是一種徒勞的工作。末一篇是我的關(guān)于翻譯動植物名的小記,沒有多大關(guān)系的。
評傳所講以外及以后的作者的事情,我一點不知道。僅隱約還記得歐洲大戰(zhàn)的時候,精神底勞動者們有一篇反對戰(zhàn)爭的宣言,中國也曾譯載在《新青年》上,其中確有一個他的署名。
一九二七年五月三十日,魯迅于廣州東堤寓樓之西窗下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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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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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所譯的科貝路斯的《運命》(Couperus’ Noodlot)出版后不數(shù)月,能給現(xiàn)代荷蘭文學的第二種作品以一篇導言,公之于世,這是我所歡喜的。在德國迄今對于荷蘭的少年文學的漠視,似乎逐漸消滅,且以正當?shù)淖鹬睾蜕畹耐榈牡匚唬o與這較之其他民族的文學,所獲并不更少的荷蘭文學了。
人們于荷蘭的著作,只給以僅少的注重,而一面于凡有從法國、俄國、北歐來的一切,則熱烈地向往,最先的原因,大概是由于久已習慣了的成見。自從十七世紀前葉,那偉大的詩人英雄約思忒望覃蓬兌勒(Joost van den Bondel,1587–1679)以他的圓滿的表現(xiàn),獲得荷蘭文學的花期之后,荷蘭的文學底發(fā)達便入于靜止狀態(tài),這在時光的流駛里,其意義即與長久的退化相同了。凡荷蘭人的可駭?shù)谋J氐木?,舊習的拘泥,得意的自滿,因而對于進步的完全的漠視,永不愿有所動搖——這些都忠實地在文學上反映出來,也便將她做成了一個無聊的文學。他們的講道德和教導的苦吟的橫溢,不可忍受的寬泛,溫暖和深入的心聲的全缺,荷蘭文學是久為站在Mynheer和Mevouw (譯者注:荷蘭語,先生和夫人)的狹隘細小的感覺范圍之外的人們所不能消受的。
在幾個成功的嘗試之后,至八十年代的開頭,荷蘭文學上才發(fā)生了新鮮活潑的潮流,將她從古老的舊弊中撕出了。我在這里應該簡略地記起幾個人,在荷蘭著作界上,他們是取得舊和新傾向之間的中間位置的,并且也可以看作現(xiàn)代理想的智力的提倡者,在最后的幾年,他們都在荷蘭讀者的文學底見解上,喚起了一種很大的轉(zhuǎn)變來。
這里首先應該稱道的是天才的臺凱爾(Eduard Douwes Dekker,1820–87),他用了謨勒泰都黎(Multatuli)這一個名號作文,而他一八 六○年所發(fā)表的傳奇小說“Max Havelaar”,在文學上也造成了分明的變動。這書是將嶄新的材料輸入于文學的,此外還因為描寫的特殊體格,那荷蘭散文的溫暖生動的心聲,便突然付與了迄今所不識的圓熟和轉(zhuǎn)移,所以這也算作荷蘭的文學底發(fā)達上的一塊界石。謨勒泰都黎之次,在此所當列舉的是兩個批評家兼美學家蒲司堪海忒(C.Busken–Huet,1826–86)和孚斯美爾(Karl Vosmaer,1826–88)。雖然孚斯美爾晚年時,當新傾向發(fā)展起來的時候,對之頗為漠視,遂在青年中造成許多敵人,然而他確有不可紛爭的勞績,曾給新傾向開路,直到一個一定之點,于是他們能夠從此前進了。新理想的更勇敢的先鋒是蒲司堪海忒,他在《文學底幻想和批評》這標題之中,所集成的論著,是在凡有荷蘭底精神所表出的一切中,最為圓滿的了。
人也可以舉出波士本圖珊夫人(Gertrude Bosboom-Toussaint,1812-86)作為一個新傾向的前驅(qū),她的最初的傳奇小說和人情小說,是還站在盤旋于自滿的寬泛中的范圍里和應用普通材料的舊荷蘭史詩上的,但后來卻轉(zhuǎn)向社會底和心理學底問題,以甚大的熟練,運用于幾種傳奇小說上,如“Major Frans”及“Raymond de Schrijnwerker”。
繼八十年代初的新傾向之后,首先的努力,是表面的,對于形式。人們?yōu)轫嵨暮蜕⑽膶で笮碌谋憩F(xiàn)法,這就給荷蘭語的拙笨弄到了流動和生命。于是先行試驗,將那已經(jīng)全沒在近兩世紀由冷的回想所成的詩的塵芥之中的,直到那時很被忽略了的抒情詩,再給以榮譽。直到那時候,幾乎沒有一篇荷蘭的抒情詩可言,現(xiàn)在則這些不憚于和別民族的相比較的抒情詩,已占得強有力的地位了。
在這里,那青年夭死的沛克(Jacques Perk,1860–81)首先值得聲敘,他那一八八三年出版的詩,始將一切的優(yōu)秀聯(lián)合起來,以極短的時期,助荷蘭的抒情詩在世界文學上得了光榮的位置。
少年荷蘭的抒情詩人中,安忒衛(wèi)普(Antwerp)人波勒兌蒙德(Pol de Mont,geb.1859)實最著名于德國。他那在許多結(jié)集上所發(fā)表的詩,因為思想的新穎和勇敢,還因為異常的形式的圓滿,遂以顯見。他對于無可非議的外形的努力,過于一切,往往大不利于他的詩。加以他的偏愛最煩重最復雜的韻律,致使他的詩頗失掉些表現(xiàn)的簡單和自然,而這些是抒情底詩類的第一等的必要。
一切的形式圓滿,而有表現(xiàn)的自然者,從一八五九年生于亞摩斯達登(Amsterdam)的斯華司(Helene Swarth)可以覓得。她受教育于勃呂舍勒(Brüssel),較之故鄉(xiāng)的語言,卻是法蘭西語差堪自信,因此她最初發(fā)表的兩本詩集,“FLeurs du Rêve”(1879)和“Les Printannières”(1881),也用法蘭西語的。后來她才和荷蘭文學做了親近的相識,但她于此卻覺得熟悉不如德文。這特在她的精神生活上,加了深而持久的效力。她怎樣地在極短時期中,闖入了幼時本曾熟習,而現(xiàn)在這才較為深信了的荷蘭語的精神里,是她用這種語言的第一種著作“Eenzame Bloemen”(1883)就顯示著的,在次年的續(xù)集“Blauwe Bloemen”里便更甚了。后來她還發(fā)表了許多小本子的詩,其中以“Sneeuwvlohken”(1888)和“Passiebloemen”(1892)為最有凡新荷蘭的抒情詩所能表見的圓滿。
繁盛地開著花的荷蘭抒情詩的別的代表者,還可稱道的是普林思
(J. Winkker Prins)、科貝路斯(Louis Couperus)、跋爾衛(wèi)(Albert Verwey)、望藹覃(Frederik van Eeden)、戈爾臺爾(Simon Gorter)、珂斯臺爾(E. B. Koster)及其他等等。
固有的現(xiàn)代的印記,即在最近時代通過一切文學而賦給以新的理想和見解的大變動,一到荷蘭文學上,其效力在抒情詩卻較在起于八十年代后半的小說為少。外來的影響,是無可否認的。顯著的是法蘭西,荷蘭和它向來就有活潑的精神的往還,這便在少年文學上收了效果。弗羅培爾(Flaubert)、左拉(Zola)、恭果爾們(Goncourts),一部分也有蒲爾治(Bourget)和舒士曼(Huysmans),聯(lián)合了屢被翻譯的俄國和北歐的詩人,在現(xiàn)代荷蘭小說的發(fā)達上加了一個廣遠的影響。
現(xiàn)代荷蘭散文作家的圓舞烈契爾(Frans Retscher),以他的兩部小說集《裸體模特兒之研究》和《我們周圍的人們》揭曉。這些小說,因為它們的苦悶的實況的描寫,往往至于無聊。其余則不壞,除了第一本結(jié)集使人猜作以廣告為務的名目。
實況的描寫較為質(zhì)實的是蒂謨(Alberdingk Thym),以望兌舍勒(L. van Deyssel)的假名寫作,那兩本小說《愛》和《小共和國》,都立了強有力的才士的證明,雖然他的小說得到一般的趣味時,他也還很站在模仿的區(qū)域里。
在新近的荷蘭的詩家世代之中,最年青而同時又最顯著的,是那已經(jīng)說過的科貝路斯(Louis Couperus),生于一八六三年。當他已以詩人出名之后,在一八九○年公表了一種傳奇小說“Eline Vere”。在那里,他給我們從荷蘭首都的社會世界里,提出巧妙的典型來。落于心理學底小說的領(lǐng)域內(nèi)較甚者,是他兩種后來的公布,一八九一年的“Noodlot”(《運命》)和一八九二年的“Extaze”。在凡有現(xiàn)代荷蘭文學迄今所能做到的一切中,“Noodlot”確是最獨立和最藝術(shù)的優(yōu)秀的創(chuàng)作。
已經(jīng)稱道的之外,還有一大列現(xiàn)代的敘事詩人在勞作,我要從他們中略敘其最顯著者。
一個特殊的有望的才士是兌斯丕(Vosmeer de Spie),他那往年發(fā)表的心理學底小說“Een Passie”(《傷感》),激起了相當?shù)淖⒁?。藹曼茲(Marcellus Emants)以蒲爾治的模仿者出名,曾公布了不少的可取的小說。同時,什普干斯(Emilo Scipgens)也以人情小說家顯達。作為傳奇小說作家,還可稱道的是望格羅寧干(van Groeningen)和亞萊德里諾(A. Aletrino),他們的小說“Martha de Bruin”和“Zuster Bertha”,可算作現(xiàn)代荷蘭文學中的最好的作品。倘我臨末還說及兌美斯臺爾(Johan de Meester),他的小說“Een Huwelijk”(《嫁娶》)正如他的巴黎的影畫“Parijsche Schimmen”,證明著優(yōu)秀的觀察才能,則我以為已將現(xiàn)代文學,憑其卓越的代表者們而敬敘了。
在一八八五年,新傾向也創(chuàng)立了一種機關(guān),“de Nieuwe Gids”(《新前導》),這樣立名,是因為對待舊的荷蘭的月刊“de Gids”。這新的期刊是一種戰(zhàn)斗和革命的機關(guān),對于文學上的瑣屑和陳腐,鋒利而且毫無顧慮地布成戰(zhàn)線,還給新理想勇敢地開出道路來?,F(xiàn)今是新傾向在荷蘭也闖通了,最高貴的期刊也為他們開了欄,而那舊的《前導》,那后來一如既往,止為荷蘭的最著名的文學機關(guān)的,是成了那樣的期刊,即將科貝路斯的小說,首先提出于荷蘭的讀者了。
可以看作群集于《新前導》周圍的青年著作家的精神的領(lǐng)袖的,是拂來特力克·望·藹覃(Frederik van Eeden),象征寫實底童話詩《小約翰》的作者,那新的期刊即和它一同出世,并且由德文的翻譯,使讀者得以接近了。我在下面,將應用了譯者給我的樣樣的說明,為這全體世界文學中不見其比的,如此完全奇特的,純詩的故事的作者交出一二切近的報告。
一八六○年生于哈來謨(Haarlem),望·藹覃從事于醫(yī)學的研究,以一八八六年畢業(yè)。他為富裕的父母的兒子,他遂可以和他的本業(yè),在課余時一同研習他向來愛好的文學。
當大學生時,他已以幾篇趣劇的作者出名,其中的兩篇,曾開演于亞摩斯達登和洛泰登(Rotterdam)的劇場,得了大的功效?!缎〖s翰》的發(fā)表,在一八八五年,只一下,便將他置身于荷蘭詩人的最前列了。他的智識的廣博,在他的各種小篇文字中,明白地表示著。那他所共同建立的機關(guān),也逐年一律揭出論著來,論荷蘭的,法蘭西的或英吉利的文學,論社會問題,論科學的對象,無不異常分明,因了他所表出的分明的論證。他也以抒情詩人顯,在荷蘭迄今所到達的抒情詩里,他的詩也可以算是最好的。一八九○年他發(fā)表了一篇較大的詩,《愛倫,苦痛之歌》,(德譯“Ellen,ein Lied des Schmerzes”),遠勝于他先前的著作,并且在近數(shù)十年的一切同類作品中占了光榮的地位。一八八六年受了學位之后,藹覃便到南希(Naucy),在有名的力波爾(Liébaul)的學校里研究催眠醫(yī)術(shù)(Hypnotische Heilmethode)。此后不久,他在亞摩斯達登設(shè)立了一所現(xiàn)在很是繁忙的心理治療法(Psychotherapie)的施醫(yī)院。在接近亞摩斯達登的一處小地方蒲松(Bussum),他造起一所幽靜的藝術(shù)家住所來,他在他的眷屬中間,可以休息他的努力的職務,并且不攪亂地生活于他的藝術(shù)。在那里,在鄉(xiāng)村的寂寞的沉靜中,新近他完成了一種較大的作品,《約翰跋妥爾,愛之書》(德譯“Johannes Viator,das Buch von der Liebe”)。在這密接下文的詩的作品中,那成熟的藝術(shù)家,將凡有《小約翰》的作者使人期待的事都圓滿了。
愿這譯本也在德國增加新朋友,并且?guī)椭宋覀儗τ诤商m文學的漸漸蘇醒的興趣,至于穩(wěn)固和進步。
一八九二年七月,在美因河邊之法蘭克福(Frankfurt am Ma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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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羅·賚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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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約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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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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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對你們講一點小約翰。我的故事,那韻調(diào)好象一篇童話,然而一切全是曾經(jīng)實現(xiàn)的。設(shè)使你們不再相信了,你們就無須看下去,因為那就是我并非為你們而作。倘或你們遇見小約翰了,你們對他也不可提起那件事,因為這使他痛苦,而且我便要后悔,向你們講說這一切了。
約翰住在有大花園的一所老房子里。那里面是很不容易明白的,因為那房子里是許多黑暗的路,扶梯,小屋子,還有一個很大的倉庫,花園里又到處是保護墻和溫室。這在約翰就是全世界。他在那里面能夠作長遠的散步,凡他所發(fā)見的,他就給與一個名字。為了房間,他所發(fā)明的名字是出于動物界的:毛蟲庫,因為他在那里養(yǎng)過蟲;雞小房,因為他在那里尋著過一只母雞。但這母雞卻并非自己跑去的,倒是約翰的母親關(guān)在那里使它孵卵的。為了園,他從植物界里選出名字來,特別著重的,是于他緊要的出產(chǎn)。他就區(qū)別為一個覆盆子山,一個梨樹林,一個地莓谷。園的最后面是一塊小地方,就是他所稱為天堂的,那自然是美觀的羅。那里有一片浩大的水,是一個池,其中浮生著白色的睡蓮,蘆葦和風也常在那里絮語。那一邊站著幾個沙岡。這天堂原是一塊小草地在岸的這一邊,由叢莽環(huán)繞,野凱白勒茂盛地生在那中間。約翰在那里,常常躺在高大的草中,從波動的蘆葦葉間,向著水那邊的岡上眺望。當炎熱的夏天的晚上,他是總在那里的,并且凝視許多時光,自己并不覺得厭倦。他想著又靜又清的水的深處,在那奇特的夕照中的水草之間,有多么太平,他于是又想著遠的,浮在岡上的,光怪陸離地著了色的云彩,——那后面是怎樣的呢,那地方是否好看的呢,倘能夠飛到那里去。太陽一落,這些云彩就堆積到這么高,至于象一所洞府的進口,在洞府的深處還照出一種淡紅的光來。這正是約翰所期望的?!拔夷軌蝻w到那里去么!”他想。“那后面是怎樣的呢?我將來真,真能夠到那里去么?”
他雖然時常這樣地想望,但這洞府總是散作濃濃淡淡的小云片,他到底也沒有能夠靠近它一點。于是池邊就寒冷起來,潮濕起來了,他又得去訪問老屋子里的他的昏暗的小屋子。
他在那里住得并不十分寂寞;他有一個父親,是好好地撫養(yǎng)他的,一只狗,名叫普烈斯多,一只貓,叫西蒙。他自然最愛他的父親,然而普烈斯多和西蒙在他的估量上卻并不這么很低下,象在成人的那樣。他還相信普烈斯多比他的父親更有很多的秘密,對于西蒙,他是懷著極深的敬畏的。但這也不足為奇!西蒙是一匹大的貓,有著光亮烏黑的皮毛,還有粗尾巴。人們可以看出,它頗自負它自己的偉大和聰明。在它的景況中,它總能保持它的成算和尊嚴,即使它自己屈尊,和一個打滾的木塞子游嬉,或者在樹后面吞下一個遺棄的沙定魚頭去。當普烈斯多不馴良的胡鬧的時候,它便用碧綠的眼睛輕蔑地瞋視它,并且想:哈哈,這呆畜生此外不再懂得什么了。
約翰對它懷著敬畏的事,你們現(xiàn)在懂得了么?和這小小的棕色的普烈斯多,他卻交際得極其情投意合。它并非美麗或高貴的,然而是一匹出格的誠懇而明白的動物,人總不能使它和約翰離開兩步,而且它于它主人的講話是耐心地謹聽的。我很難于告訴你們,約翰怎樣地摯愛這普烈斯多。但在他的心里,卻還剩著許多空間,為別的物事。他的帶著小玻璃窗的昏暗的小房間,在那里也占著一個重要的位置,你們覺得奇怪罷?他愛那地毯,那帶著大的花紋的,在那里面他認得臉面,還有它的形式,他也察看過許多回,如果他生了病,或者早晨醒了躺在床上的時候;——他愛那惟一的掛在那里的小畫,上面是做出不動的游人,在尤其不動的園中散步,順著平滑的池邊,那里面噴出齊天的噴泉,還有媚人的天鵝正在游泳。然而他最愛的是時鐘。他總以極大的謹慎去開它;倘若它敲起來了,就看它,以為這算是隆重的責任。但這自然只限于約翰還未睡去的時候。假使這鐘因為他的疏忽而停住了,約翰就覺得很抱歉,他于是千百次的請它寬容。你們大概是要笑的,倘你們聽到了他和他的鐘或他的房間在談話。然而留心罷,你們和你們自己怎樣地時常談話呵。這在你們?nèi)灰詾榭尚?。此外約翰還相信,他的對手是完全懂得的,而且并不要求回答。雖然如此,他暗地里也還偶爾等候著鐘或地毯的回音。
約翰在學校里雖然還有伙伴,但這卻并非朋友。在校內(nèi)他和他們玩耍和合伙,在外面還結(jié)成強盜團???,——然而只有單和普烈斯多在一起,他才覺得實在的舒服。于是他不愿意孩子們走近,自己覺得完全的自在和平安。
他的父親是一個智慧的、懇切的人,時常帶著約翰向遠處游行,經(jīng)過樹林和岡阜。他們就不很交談,約翰跟在他的父親的十步之后,遇見花朵,他便問安,并且友愛地用了小手,撫摩那永遠不移的老樹,在粗糙的皮質(zhì)上。于是這好意的巨物們便在瑟瑟作響中向他表示它們的感謝。
在途中,父親時常在沙土上寫字母,一個又一個,約翰就拼出它們所造成的字來,——父親也時常站定,并且教給約翰一個植物或動物的名字。
約翰也時常發(fā)問,因為他看見和聽到許多謎。呆問題是常有的;他問何以世界是這樣,象現(xiàn)在似的,何以動物和植物都得死,還有奇跡是否也能出現(xiàn)。然而約翰的父親是智慧的人,他并不都說出他所知道的一切。這于約翰是好的。
晚上,當他躺下睡覺之前,約翰總要說一篇長長的禱告。這是管理孩子的姑娘這樣教他的。他為他父親和普烈斯多禱告。西蒙用不著這樣,他想。他也為他自己禱告得很長,臨末,幾乎永是發(fā)生那個希望,將來總會有奇跡出現(xiàn)的。他說過“亞門”之后,便滿懷期望地在半暗的屋子中環(huán)視,到那在輕微的黃昏里,比平時顯得更其奇特的地毯上的花紋,到門的把手,到時鐘,從那里是很可以出現(xiàn)奇跡的。但那鐘總是這么鏑鞳鏑鞳地走,把手是不動的;天全暗了,約翰也酣睡了,沒有到奇跡的出現(xiàn)。然而總有一次得出現(xiàn)的,這他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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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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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邊是悶熱和死靜。太陽因為白天的工作,顯得通紅而疲倦了,當未落以前,暫時在遠處的岡頭休息。光滑的水面,幾乎全映出它熾烈的面貌來。垂在池上的山毛櫸樹的葉子,趁著平靜,在鏡中留神地端相著自己。孤寂的蒼鷺,那用一足站在睡蓮的闊葉之間的,也忘卻了它曾經(jīng)出去捉過蝦蟆,只沉在遐想中凝視著前面。
這時約翰來到草地上了,為的是看看云彩的洞府。撲通,撲通!蝦蟆從岸上跳下去了。水鏡起了波紋,太陽的象裂成寬闊的絳帶,山毛櫸樹的葉子也不高興地顫動,因為他的自己觀察還沒有完。
山毛櫸樹的露出的根上系著一只舊的,小小的船。約翰自己上去坐,是被嚴厲地禁止的。唉!今晚的誘惑是多么強呵!云彩已經(jīng)造成一個很大的門;太陽一定是要到那后面去安息。輝煌的小云排列成行,象一隊全甲的衛(wèi)士。水面也發(fā)出光閃,紅的火星在蘆葦間飛射,箭也似的。
約翰慢慢地從山毛櫸樹的根上解開船纜來。浮到那里去,那光怪陸離的中間!普烈斯多當它的主人還未準備之先,已經(jīng)跳上船去了,蘆葦?shù)亩捵颖惴诸^彎曲,將他們倆徐徐趕出,到那用了它最末的光照射著他們的夕陽那里去。
約翰倚在前艙,觀覽那光的洞府的深處。——“翅子!”他想,“現(xiàn)在,翅子,往那邊去!”——太陽消失了。云彩還在發(fā)光。東方的天作深藍色。柳樹沿著岸站立成行。它們不動地將那狹的,白色的葉子伸在空氣里。這垂著,由暗色的后面的襯托,如同華美的淺綠的花邊。
靜著!這是什么呢?水面上象是起了一個吹動——象是將水劈成一道深溝的微風的一觸。這是來自沙岡,來自云的洞府的。
當約翰四顧的時候,船沿上坐著一個大的藍色的水蜻蜒,這么大的一個是他向來沒有見過的。它安靜地坐著,但它的翅子抖成一個大的圈。這在約翰,似乎它的翅子的尖端形成了一枚發(fā)光的戒指。
“這是一個蛾兒罷,”他想,“這是很少見的。”
指環(huán)只是增大起來,它的翅子又抖得這樣快,至使約翰只能看見一片霧。而且慢慢地覺得它,仿佛從霧中亮出兩個漆黑的眼睛來,并且一個嬌小的,苗條的身軀,穿著淺藍的衣裳,坐在大蜻蜓的處所。白的旋花的冠戴在金黃的頭發(fā)上,肩旁還垂著透明的翅子,肥皂泡似的千色地發(fā)光。約翰戰(zhàn)栗了。這是一個奇跡!
“你要做我的朋友么?”他低聲說。
對生客講話,這雖是一種異樣的儀節(jié),但此地一切是全不尋常的。他又覺得,似乎這陌生的藍東西在他是早就熟識的了。
“是的,約翰!”他這樣地聽到,那聲音如蘆葦在晚風中作響,或是淅瀝地灑在樹林的葉上的雨聲。
“我怎樣稱呼你呢?”約翰問道。
“我生在一朵旋花的花托里,叫我旋兒罷!”
旋兒微笑著,并且很相信地看著約翰的眼睛,致使他心情覺得異樣地安樂。
“今天是我的生日,”旋兒說,“我就生在這處所,從月亮的最初的光線和太陽的最末的。人說,太陽是女性的,但他并不是,他是我的父親!”
約翰便慨諾,明天在學校里去說太陽是男性的。
“看哪!母親的圓圓的白的臉已經(jīng)出來了?!x天,母親!唉!不,她怎么又晦暗了呢!”
旋兒指著東方。在灰色的天際,在柳樹的暗黑地垂在晴明的空中的尖葉之后,月亮大而燦爛地上升,并且裝著一副很不高興的臉。
“唉,唉,母親!——這不要緊。我能夠相信他!”
那美麗的東西高興地顫動著翅子,還用他捏在手里的燕子花來打約翰,輕輕地在面龐上。
“我到你這里來,在她是不以為然的。你是第一個。但我相信你,約翰。你永不可在誰的面前提起我的名字,或者講說我。你允許么?”
“可以,旋兒,”約翰說。這一切于他還很生疏。他感到莫可名言的幸福,然而怕,他的幸福是笑話。他做夢么?靠近他在船沿上躺著普烈斯多,安靜地睡著。他的小狗的溫暖的呼吸使他寧帖。蚊虻們盤旋水面上,并且在菩提樹空氣中跳舞,也如平日一般。周圍的一切都這樣清楚而且分明;這應該是真實的。他又總覺得旋兒的深信的眼光,怎樣地停留在他這里。于是那腴潤的聲音又發(fā)響了:
“我時常在這里看見你,約翰。你知道我在什么地方么?——我大抵坐在池的沙地上,繁密的水草之間,而且仰視你,當你為了喝水或者來看水甲蟲和鯢魚,在水上彎腰的時候。然而你永是看不見我。我也往往從茂密的蘆葦中窺看你。我是常在那里的。天一熱,我總在那里睡覺,在一個空的鳥巢中。是呵,這是很柔軟的。”
旋兒高興地在船沿上搖幌,還用他的花去撲飛蚊。
“現(xiàn)在我要和你作一個小聚會。你平常的生活是這么簡單。我們要做好朋友,我還要講給你許多事。比學校教師給你捆上去的好得多。他們什么都不知道。我有好得遠遠的來源,比書本子好得遠。你倘若不信我,我就教你自己去看,去聽去。我要攜帶你。”
“阿,旋兒,愛的旋兒!你能帶我往那里去么?”約翰嚷著,一面指著那邊,是落日的紫光正在黃金的云門里放光的處所?!@華美的巨像已經(jīng)怕要散作蒼黃的煙霧了。但從最深處,總還是沖出淡紅的光來。
旋兒凝視著那光,那將他美麗的臉和他的金黃的頭發(fā)鍍上金色的,并且慢慢地搖頭。
“現(xiàn)在不!現(xiàn)在不,約翰。你不可立刻要求得太多。我自己就從來沒有到過父親那里哩。”
“我是總在我的父親那里的,”約翰說。
“不!那不是你的父親。我們是弟兄,我的父親也是你的。但你的母親是地,我們因此就很各別了。你又生在一個家庭里,在人類中,而我是在一朵旋花的花托上。這自然是好得多。然而我們?nèi)匀荒軌蚝苷徑狻!?/span>
于是旋兒輕輕一跳,到了在輕裝之下,毫不搖動的船的那邊,一吻約翰的額。
但這于約翰是一種奇特的感覺。這是,似乎周圍一切完全改變了。他覺得,這時他看得一切都更好,更分明。他看見,月亮現(xiàn)在怎樣更加友愛地向他看,他又看見,睡蓮怎樣地有著面目,這都在詫異地沉思地觀察他。現(xiàn)在他頓然懂得,蚊虻們?yōu)槭裁催@樣歡樂地上下跳舞,總是互相環(huán)繞,高高低低,直到它們用它們的長腿觸著水面。他于此早就仔細地思量過,但這時卻自然懂得了。
他又聽得,蘆葦絮語些什么,岸邊的樹木如何低聲嘆息,說是太陽下去了。
“阿,旋兒!我感謝你,這確是可觀。是的,我們將要很了解了?!?/span>
“將你的手交給我,”旋兒說,一面展開彩色的翅子來。他于是拉著船里的約翰,經(jīng)過了在月光下發(fā)亮的水薔薇的葉子,走到水上去。
處處有一匹蝦蟆坐在葉子上。但這時它已不象約翰來的時候似的跳下水去了。它只向他略略鞠躬,并且說:“閣閣!”約翰也用了同等的鞠躬,回報這敬禮。他毫不愿意顯出一點傲慢來。
于是他們到了蘆葦旁,——這很廣闊,他們還未到岸的時候,全船就隱沒在那里面了。但約翰卻緊牽著他的同伴,他們就從高大的稈子之間爬到陸地上。
約翰很明白,他變?yōu)楹苄《p了,然而這大概不過是想象。他能夠在一枝蘆稈上爬上去,他卻是未曾想到的。
“留神罷,”旋兒說,“你就要看見好看的事了?!?/span>
他們在偶然透過幾條明亮的月光的,昏暗的叢莽之下,穿著豐草前行。
“你晚上曾在岡子上聽到過蟋蟀么,約翰?是不是呢,它們象是在合奏,而你總不能聽出,那聲音是從什么地方來的。唔,它們唱,并非為了快樂,你所聽到的那聲音,是來自蟋蟀學校的,成百的蟋蟀們就在那里練習它們的功課。靜靜的罷,我們就要到了?!?/span>
嘶爾爾!嘶爾爾!
叢莽露出光來了,當旋兒用花推開草莖的時候,約翰看見一片明亮的,開闊的地面,小蟋蟀們就在那里做著那些事,在薄的,狹的岡草上練習它們的功課。
嘶爾爾!嘶爾爾!
一個大的,肥胖的蟋蟀是教員,監(jiān)視著學課。學生們一個跟著一個的,向它跳過去,總是一跳就到,又一跳回到原地方。有誰跳錯了,便該站在地菌上受罰。
“好好地聽著罷,約翰!你也許能在這里學一點?!毙齼赫f。
蟋蟀怎樣地回答,約翰很懂得。但那和教員在學校里的講說,是全不相同的。最先是地理。它們不知道世界的各部分。它們只要熟悉二十六個沙岡和兩個池。凡有較遠的,就沒有人能夠知道一點點。那教師說,凡講起這些的,不過是一種幻想罷了。
這回輪到植物學了。它們于此都學得不錯,并且分給了許多獎賞:各樣長的,特別嫩的,脆的草稈子。但約翰最為驚奇的是動物學。動物被區(qū)分為跳的,飛的和爬的。蟋蟀能夠跳和飛,就站在最高位;其次是蝦蟆。鳥類被它們用了種種憤激的表示,說成最大的禍害和危險。最末也講到人類。那是一種大的,無用而有害的動物,是站在進化的很低的階級上的,因為這既不能跳,也不能飛,但幸而還少見。一個小蟋蟀,還沒有見過一個人,誤將人類數(shù)在無害的動物里面了,就得了草稈子的三下責打。
約翰從來沒有聽到過這等事!
教師忽然高呼道:“靜著!練跳!”
一切蟋蟀們便立刻停了學習,很敏捷很勤快地翻起筋斗來。胖教員帶領(lǐng)著。
這是很滑稽的美觀,致使約翰愉快得拍手。它們一聽到,全校便驟然在岡上迸散,草地上也即成了死靜了。
“唉,這是你呀,約翰!你舉動不要這么粗蠻!大家會看出,你是生在人類中的?!?/span>
“我很難過,下回我要好好地留心,但那也實在太滑稽了。”
“滑稽的還多哩?!毙齼赫f。
他們經(jīng)過草地,就從那一邊走到岡上。呸!這是厚的沙土里面的工作;——但待到約翰抓住旋兒的透明的藍衣,他便輕易地,迅速地飛上去了。岡頭的中途是一匹野兔的窠。在那里住家的兔子,用頭和爪躺在洞口,以享受這佳美的夜氣。岡薔薇還在蓓蕾,而它那細膩的,嬌柔的香氣,是混和著生在岡上的麝香草的花香。
約翰??匆娨巴枚氵M它的洞里去,一面就自己問:“那里面是什么情形呢?能有多少聚在那里呢?它們不擔心么?”
待到他聽見他的同伴在問野兔,是否可以參觀一回洞穴,他就非常高興了。
“在我是可以的,”那兔說?!暗m值不湊巧,我今晚正把我的洞穴交出,去開一個慈善事業(yè)的典禮了,因此在自己的家里便并不是主人。”
“哦,哦,是出了不幸的事么?”
“唉,是呵!”野兔傷感地說?!耙粋€大大的打擊,我們要幾年痛不完。從這里一千跳之外,造起一所人類的住所來了。這么大,這么大!——人們便搬到那里去了,帶著狗。我家的七個分子,就在那里被禍,而無家可歸的還有三倍之多。于老鼠這一伙和土撥鼠的家屬尤為不利,癩蝦蟆也大受侵害了。于是我們便為著遺族們開一個會,各人能什么,他就做什么;我是交出我的洞來。大家總該給它們的同類留下一點什么的?!?/span>
富于同情的野兔嘆息著,并且用它的右前爪將長耳朵從頭上拉過來,來拭干一滴淚。這樣的是它的手巾。
岡草里索索地響起來,一個肥胖的,笨重的身軀來到洞穴。
“看哪!”旋兒大聲說,“碩鼠伯伯來了?!?/span>
那碩鼠并不留心旋兒的話,將一枝用干葉包好的整谷穗,安詳?shù)胤旁诙纯?,就靈敏地跳過野兔的脊梁,進洞去了。
“我們可以進去么?”實在好奇的約翰問?!拔乙苍敢饩枰稽c東西。”
他記得衣袋里還有一個餅干。當他拿了出來時,這才確實覺到,他變得怎樣地小了。他用了兩只手才能將這捧起來,還詫異在他的衣袋里怎么會容得下。
“這是很少見,很寶貴的!”野兔嚷著……“好闊綽的禮物!”
它十分恭敬地允許兩個進門。洞里很黑暗;約翰愿意使旋兒在前面走。但即刻他們看見一點淡綠的小光,向他們近來了。這是一個火螢,為要使他們滿意,來照他們的。
“今天晚上看來是要極其漂亮的,”火螢前導著說?!斑@里早有許多來客了。我覺得你們是妖精,對不對?”那火螢一面看定了約翰,有些懷疑。
“你將我們當作妖精去稟報就是了?!毙齼夯卮鹫f。
“你們可知道,你們的王也在赴會么?”火螢接著道。
“上首在這里么?這使我非常喜歡!”旋兒大聲說,“我本身和他認識的?!?/span>
“呵呀!”火螢說,——“我不知道我有光榮。”因為驚訝,它的小光幾乎消滅了?!笆呛?,陛下平時最愛的是自由空氣,但為了慈善的目的,他倒是什么都可以的。這要成為一個很有光彩的會罷?!?/span>
那也的確。兔子建筑里的大堂,是輝煌地裝飾了。地面踏得很堅實,還撒上含香的麝香草;進口的前面用后腳斜掛著一只蝙蝠;它稟報來客,同時又當著簾幕的差。這是一種節(jié)省的辦法。大堂的墻上都用了枯葉,蛛網(wǎng),以及小小的,掛著的小蝙蝠極有趣致地裝璜著。無數(shù)的火螢往來其間,還在頂上盤旋,造成一個動心的活動的照耀。大堂上面是朽爛的樹干所做的寶座,放著光,弄出金剛石一般的結(jié)果來。這是一個輝煌的情景!
早有了許多來客了。約翰在這生疏的環(huán)境中,覺得只象在家里的一半,惟有緊緊地靠著旋兒。他看見稀奇的東西。一匹土撥鼠極有興會地和野鼠議論著美觀的燈和裝飾。一個角落里坐著兩個肥胖的癩蝦蟆,還搖著頭訴說長久的旱天。一個蝦蟆想挽著手引一個蝎虎穿過大堂去,這于它很為難,因為它是略有些神經(jīng)興奮和躁急的,所以它每一回總將墻上的裝飾弄得非常凌亂了。
寶座上坐著上首,妖的王,圍繞著一小群妖精的侍從,有幾個輕蔑地俯視著周圍。王本身是照著王模樣,出格地和藹,并且和各種來客親睦地交談。他是從東方旅行來的,穿一件奇特的衣服,用美觀的,各色的花葉制成。這里并不生長這樣的花,約翰想。他頭上戴一個深藍的花托,散出新鮮的香氣,象新折一般。在手里他拿著蓮花的一條花須,當作御杖。
一切與會的都受著他的恩澤。他稱贊這里的月光,還說,本地的火螢也美麗,幾乎和東方的飛螢相同。他又很合意地看了墻上的裝飾,一個土撥鼠還看出陛下曾經(jīng)休憩,愜意地點著頭。
“同我走,”旋兒對約翰說,“我要引見你?!庇谑撬麄冎睕_到王的座前。
上首一認出旋兒,便高興地伸開兩臂,并且和他接吻。這在賓客之間攪起了私語,妖精的侍從中是嫉妒的眼光。那在角落里的兩個肥胖的癩蝦蟆,絮說些“諂媚者”、“乞憐者”和“不會長久的”而且別有用意地點頭。旋兒和上首談得很久,用了異樣的話,于是就將約翰招過去。
“給我手,約翰!”那王說?!靶齼旱呐笥丫褪俏业呐笥?。凡我能夠的,我都愿意幫助你。我要給你我們這一黨的表記?!?/span>
上首從他的項鏈上解下一個小小的金的鎖匙來,遞給約翰。他十分恭敬地接受了,緊緊地捏在手里。
“這匙兒能是你的幸福,”王接著說,“這能開一個金的小箱,藏些高貴的至寶的。然而誰有這箱,我卻不能告訴你。你只要熱心地尋求。倘使你和我和旋兒長做好朋友而且忠實,那于你就要成功了?!?/span>
妖王于是和藹地點著他美麗的頭,約翰喜出望外地向他致謝。
坐在濕的莓苔的略高處的三個蝦蟆,聯(lián)成慢圓舞的領(lǐng)導,對偶也配搭起來了。有誰不跳舞,便被一個綠色的蜥蜴,這是充當司儀,并且奔忙于職務的,推到旁邊去,那兩個癩蝦蟆就大煩惱,一齊訴苦,說它們不能看見了。這時跳舞已經(jīng)開頭。
但這確是可笑!各個都用了它的本相跳舞,并且自然地擺出那一種態(tài)度,以為它所做的比別個好得多。老鼠和蝦蟆站起后腳高高地跳著,一個年老的碩鼠旋得如此粗野,使所有跳舞者都從它的前面躲向旁邊,還有一匹惟一的肥胖的樹蝸牛,敢于和土撥鼠來轉(zhuǎn)一圈,但不久便被拋棄了,在前墻之下,以致她(譯者按:蝸牛)因此得了腰脅痛,那實在的原因,倒是因為她不很懂得那些事。
然而一切都做得很誠實而莊嚴。大家很有幾分將這些看作榮耀,并且惴惴地窺伺王,想在他的臉上看出一點贊賞的表示。王卻怕惹起不滿,只是凝視著前方。他的侍從人等,那看重它們的技藝的品格,來參與跳舞的,是高傲地旁觀著。
約翰熬得很久了。待到他看見,一匹大的蜥蜴怎樣地掄著一個小小的癩蝦蟆,時常將這可憐的癩蝦蟆從地面高高舉起,并且在空中掄一個半圓,便在響亮的哄笑里,發(fā)泄出他的興致來了。
這惹起了一個激動。音樂喑啞了。王嚴厲地四顧。司儀員向笑者飛奔過去,并且嚴重地申斥他,舉動須要合禮。
“跳舞是一件最莊重的事,”它說,“毫沒有什么可笑的。這里是一個高尚的集會,大家在這里跳舞并非單為了游戲。各顯各的特長,沒有一個會希望被笑的,這是大不敬。除此之外,大家在這里是一個悲哀的儀節(jié),為了重大的原因。在這里舉動務須合禮,也不要做在人類里面似的事!”
這使約翰害怕起來了。他到處看見仇視的眼光。他和王的親密給他招了許多的仇敵。旋兒將他拉在旁邊:
“我們還是走的好罷,約翰!”他低聲說,“你將這又鬧壞了。是呵,是呵,如果從人類中教育出來的,就那樣!”
他們慌忙從蝙蝠門房的翅子下潛行,走到黑暗的路上。恭敬的火螢等著他們。“你們好好地行樂了么?”它問?!澳銈兒蜕鲜状笸醢庹劻嗣??”
“唉,是的!那是一個有趣的會,”約翰說,“你必須永站在這暗路上么?”
“這是本身的自由的選擇,”火螢用了悲苦的聲音說?!拔以俨荒軈⑴c這樣無聊的集會了?!?/span>
“去罷!”旋兒說,“你并不這樣想。”
“然而這是實情。早先——早先有一時,我也曾參與過各種的會,跳舞,徘徊。但現(xiàn)在我是被憂愁掃蕩了,現(xiàn)在……”它還這樣的激動,至于消失了它的光。
幸而他們已近洞口,野兔聽得他們臨近,略向旁邊一躲,放進月光來。
他們一到外面野兔的旁邊,約翰說:“那么,就給我講你的故事罷,火螢!”
“唉!”火螢嘆息,“這事是簡單而且悲傷。這不使你們高興?!?/span>
“講罷,講它就是!”大家都嚷起來。
“那么,你們都知道,我們火螢是極其異乎尋常的東西。是呵,我覺得,誰也不能否認,我們火螢是一切生物中最有天稟的?!?/span>
“何以呢?這我卻愿意知道?!币巴谜f。
火螢渺視地回答道:“你們能發(fā)光么?”
“不,這正不然。”野兔只得贊成。
“那么,我們發(fā)光,我們大家!我們還能夠隨意發(fā)光或者熄滅。光是最高的天賦,而一個生物能發(fā)最高的光。還有誰要和我們競爭前列么?我們男的此外還有翅子,并且能夠飛到幾里遠?!?/span>
“這我也不能?!币巴弥t遜地自白。
“就因為我們有發(fā)光的天賦,”火螢接著說,“別的動物也哀矜我們,沒有鳥來攻擊我們。只有一種動物,是一切中最低級的那個,搜尋我們,還捉了我們?nèi)?。那就是人,是造物的最蠻橫的出產(chǎn)。”
說到這里,約翰注視著旋兒,似乎不懂它。旋兒只微笑,并且示意他,教他不開口。
“有一回,我也往來飛翔,一個明亮的迷光,高興地在黑暗的叢莽里。在寂寞的潮濕的草上,在溝的岸邊。這里生活著她,她的存在,和我的幸福是分不開的。她華美地在藍的碧玉光中燦爛著,當她順著草爬行的時候,很強烈地蠱惑了我的少年的心。我繞著她飛翔,還竭力用了顏色的變換來牽引她的注意。幸而我看出,她已經(jīng)怎樣地收受了我的敬禮,觍地將她的光兒韜晦了。因為感動而發(fā)著抖,我知道收斂起我的翅子,降到我的愛者那里去,其時正有一種強大的聲響彌滿著空中。暗黑的形體近來了。那是人類。我駭怕得奔逃。他們追趕我,還用一種沉重的,烏黑的東西照著我打。但我的翅子擔著我是比他們的笨重的腿要快一點的。待到我回來的時候……”
講故事的至此停止說話了。先是寂靜的刺激一剎那,——這時三個聽的都惴惴地沉默著,——它才接著說:
“你們早經(jīng)料到了。我的嬌嫩的未婚妻,——一切中最燦爛和最光明的,——她是消失了,給惡意的人們捉去了。閑靜的,潮濕的小草地是踏壞了,而她那在溝沿的心愛的住所是慘淡和荒涼。我在世界上是孤獨了。”
多感的野兔仍舊拉過耳朵來,從眼里拭去一滴淚。
“從此以后我就改變了。一切輕浮的娛樂我都反對。我只記得我所失掉的她,還想著我和她再會的時候?!?/span>
“這樣么?你還有這樣的希望么?”野兔高興地問。
“比希望還要切實,我有把握的。在那上面我將再會我的愛者?!?/span>
“然而……”野兔想反駁。
“兔兒,”火螢嚴肅地說,“我知道,只有應該在昏暗里彷徨的,才會懷疑。然而如果是看得見的,如果是用自己的眼來看的,那就凡有不確的事于我是一個疑案。那邊!”光蟲說,并且敬畏地仰看著種滿星星的天空,“我在那邊看見她!一切我的祖先,一切我的朋友,以及她,我看見較之在這地上,更其分明地發(fā)著威嚴的光輝。唉唉,什么時候我才能驀地離開這空虛的生活,飛到那誘引著招致我的她那里去呢?唉唉!什么時候,什么時候?……”
光蟲嘆息著,離開它的聽者,又爬進黑暗的洞里去了。
“可憐的東西!”野兔說,“我盼望,它不錯?!?/span>
“我也盼望。”約翰贊同著。
“我以為未必,”旋兒說,“然而那倒很動人?!?/span>
“愛的旋兒,”約翰說,“我很疲倦,也要睡了。”
“那么來罷,你躺在這里我的旁邊,我要用我的氅衣蓋著你?!?/span>
旋兒取了他的藍色的小氅衣,蓋了約翰和自己。他們就這樣躺在岡坡的發(fā)香的草上,彼此緊緊地擁抱著。
“你們將頭放得這么平,”野兔大聲說,“你們愿意枕著我么?”
這一個貢獻他們不能拒絕。
“好晚上,母親。”旋兒對月亮說。
于是約翰將金的小鎖匙緊握在手中,將頭靠在好心的野兔的蒙茸的毛上,靜靜地酣睡了。
?
三
?
他在那里呢,普烈斯多?——你的小主人在那里呢?——在船上,在蘆葦間醒來的時候,怎樣地吃驚呵!——只剩了自己,——主人是無蹤無影地消失了。這可教人擔心和害怕?!悻F(xiàn)在已經(jīng)奔波得很久,并且不住地奮亢的嗚嗚著尋覓他罷?——可憐的普烈斯多。你怎么也能睡得這樣熟,且不留心你的主人離了船呢?平常是只要他一動,你就醒了的。你平常這樣靈敏的鼻子,今天不為你所用了。你幾乎辨不出主人從那里上岸,在這沙岡上也完全失掉了蹤跡。你的熱心的齅也不幫助你。唉,這絕望!主人去了!無蹤無影地去了!——那么,尋罷,普烈斯多,尋他罷!且住,正在你前面,在岡坡上,——那邊不是躺著一點小小的,暗黑的東西么?你好好地看一看罷!
那小狗屹立著傾聽了一些時,并且凝視著遠處。于是它忽然抬起頭來,用了它四條細腿的全力,跑向?qū)律系陌岛诘男↑c那里去了。
一尋到,卻確是那苦痛的失蹤的小主人,于是它盡力設(shè)法,表出它的一切高興和感謝來,似乎還不夠。它搖尾,跳躍,嗚嗚,吠叫,并且向多時尋覓的人齅著,舔著,將冷鼻子擱在臉面上。
“靜靜的罷,普烈斯多,到你的窠里去!”約翰在半睡中大聲說。
主人有多么胡涂呵!凡是望得見的地方,沒有一個窠在近處。
小小的睡眠者的精神逐漸清楚起來了。普烈斯多的齅,——這是他每早晨習慣了的。但在他的靈魂之前,還掛著妖精和月光的輕微的夢影,正如丘岡景色上的曉霧一般。他生怕清晨的涼快的呼吸會將這些驅(qū)走?!昂仙涎劬?,”他想,“要不然,我又將看見時鐘和地毯,象平日似的。”
但他也躺得很異樣。他覺得他沒有被。慢慢地他小心著將眼睛睜開了一線。
明亮的光!藍的天!云!
于是約翰睜大了眼睛,并且說:“那是真的么?”是呀!他躺在岡的中間。清朗的日光溫暖他;他吸進新鮮的朝氣去,在他的眼前還有一層薄霧環(huán)繞著遠處的山林。他只看見池邊的高的山毛櫸樹和自家的屋頂伸出在叢碧的上面。蜜蜂和甲蟲繞著他飛鳴;頭上唱著高飛的云雀,遠處傳來犬吠和遠隔的城市的喧囂。這些都是純粹的事實。
然而他曾經(jīng)夢見了什么還是沒有什么呢?旋兒在那里呢?還有那野兔?
兩個他都不見。只有普烈斯多坐在他身邊,久候了似的搖著尾巴向他看。
“我真成了夢游者了么?”約翰自己問。
他的近旁是一個兔窟。這在岡上倒是常有的。他站起來,要去看它個仔細。在他緊握的手里他覺得什么呢?
他攤開手,他從脊骨到腳跟都震悚了。是燦爛著一個小小的,黃金的鎖匙。
他默默地坐了許多時。
“普烈斯多!”他于是說,幾乎要哭出來,普烈斯多,這也還是實在的!
普烈斯多一躍而起,試用吠叫來指示它的主人,它饑餓了,它要回家去。
回家么?是的,約翰沒有想到這一層,他于此也很少掛念。但他即刻聽到幾種聲音叫著他的名字了。他便明白,他的舉動,大家是全不能當作馴良和規(guī)矩的,他還須等候那很不和氣的話。
只一剎時,高興的眼淚化為恐怖和后悔的眼淚了。但他就想著現(xiàn)是他的朋友和心腹的旋兒,想著妖王的贈品,還想著過去一切的華美的不能否認的真實,他靜靜地,被諸事羈絆著,向回家的路上走。
那遭際是比他所豫料的還不利。他想不到他的家屬有這樣地恐怖和不安。他應該鄭重地認可,永不再是這么頑皮和大意了。這又給他一個羈絆。“這我不能?!彼麍詻Q地說。人們很詫異。他被訊問,懇求,恫嚇。但他卻只想著旋兒,堅持著。只要能保住旋兒的友情,他怕什么責罰呢——為了旋兒,他有什么不能忍受呢。他將小鎖匙緊緊地按在胸前,并且緊閉了嘴唇,每一問,都只用聳肩來作回答?!拔也荒芤欢?,”他永是說。
但他的父親卻道:“那就不管他罷,這于他太嚴緊了。他必是遇到了什么出奇的事情。將來總會有講給我們的時候的?!?/span>
約翰微笑,沉默著吃了他的奶油面包,就潛進自己的小屋去。他剪下一段窗幔的繩子系了那寶貴的鎖匙,帖身掛在胸前。于是他放心去上學校了。
這一天他在學校里確是很不行。他做不出他的學課,而且也全不經(jīng)意。他的思想總是飛向池邊和昨夜的奇異的事件去。他幾乎想不明白,怎么一個妖王的朋友現(xiàn)在須負做算術(shù)和變化動詞的義務了。然而這一切都是真實,周圍的人們于此誰也不知道,誰也不能夠相信或相疑,連那教員都不,雖然他也深刻地瞥著眼,并且也輕蔑地將約翰叫作懶東西。他欣然承受了這不好的品評,還做著懲罰的工作,這是他的疏忽拉給他的。
“他們誰都猜不到。他們要怎樣呵斥我,都隨意罷。旋兒總是我的朋友,而且旋兒于我,勝過所有他們的全群,連先生都算上?!?/span>
約翰的這是不大恭敬的。對于他的同胞的敬意,自從他前晚聽到議論他們的一切劣點之后,卻是沒有加增。
當教員講述著,怎樣只有人類是由上帝給與了理性,并且置于一切動物之上,作為主人的時候,他笑起來了。這又給他博得一個不好的品評和嚴厲的指摘。待到他的鄰座者在課本上讀著下面的話:“我的任性的叔母的年齡是大的,然而較之太陽,沒有伊的那么大,”——約翰便趕快大聲地叫道:“他的!”???
大家都笑他,連那教員,對于他所說那樣的自負的胡涂,覺得詫異,教約翰留下,并且寫一百回:“我的任性的叔母的年齡是大的,然而較之太陽,沒有伊的那么大,——較之兩個更大的,然而是我的胡涂?!?/span>
學生們都去了,約翰孤獨地坐在廣大的校區(qū)里面寫。太陽光愉快地映射進來,在它的經(jīng)過的路上使無數(shù)白色的塵埃發(fā)閃,還在白涂的墻上形成明亮的點,和時間的代謝慢慢地遷移。教員走了,高聲地關(guān)了門。當約翰寫到第二十五任性的叔母的時候,一匹小小的,敏捷的小鼠,有著烏黑的珠子眼和綢緞似的小耳朵,無聲地從班級的最遠的角上沿著壁偷偷走來了。約翰一聲不響,怕趕走了那有趣的小動物。但這并不膽怯,徑到約翰的座前。它用細小的明亮的眼睛暫時鋒利地四顧,便敏捷地一跳,到了椅子上,再一跳就上了約翰在寫著字的書桌。
“阿,阿,”他半是自言自語地說,“你倒是一匹勇敢的鼠子。”
“我卻也不知道,我須怕誰?!币环N微細的聲音說,那小鼠還微笑似的露出雪白的小牙。
約翰曾經(jīng)閱歷過許多奇異的事,——但這時卻還是圓睜了眼睛。這樣地在白天而且在學校里,——這是不可信的。
“在我這里你無須恐怖,”他低聲說,仍然是怕驚嚇了那小鼠,——“你是從旋兒那里來的么?”
“我正從那里來,來告訴你,那教員完全有理,你的懲罰是恰恰相當?shù)?。?/span>
“但是旋兒說的呵,太陽蓋是男性,太陽是我們的父親?!?/span>
“是的,然而此外用不著誰知道。這和人類有什么相干呢。你永不必將這么精微的事去對人類講。他們太粗。人是一種可駭?shù)膼毫雍托U野的東西,只要什么到了他的范圍之內(nèi),他最喜歡將一切擒拿和蹂躪。這是我們鼠族從經(jīng)驗上識得的?!?/span>
“但是,小鼠,你為什么停在他們的四近的呢,你為什么不遠遠地躲到山林里去呢?”
“唉,我們現(xiàn)在不再能夠了。我們太慣于都市風味了。如果小心著,并且時時注意,避開他們的捕機和他們的沉重的腳,在人類里也就可以支撐。幸而我們也還算敏捷的。最壞的是人類和貓結(jié)了一個聯(lián)盟,借此來補救他們自己的蠢笨,——這是大不幸。但山林里卻有梟和鷹,我們會一時都死完。好,約翰,記著我的忠告罷,教員來了!”
“小鼠,小鼠,不要走。問問旋兒,我將我的匙兒怎么辦呢。我將這帖胸掛在頸子上。土曜日我要換干凈的小衫,我很怕有誰會看見。告訴我吧,我藏在那里最是穩(wěn)當呢,愛的小鼠?!?/span>
“在地里,永久在地里,這是最為穩(wěn)當?shù)?。要我給你收藏起來么?”
“不,不要在這里學校里!”
“那就埋在那邊岡子上。我要通知我的表姊,那野鼠去,教她必須留神些?!?/span>
“多謝,小鼠?!?/span>
蓬,蓬!教員到來了。這時候,約翰正將他的筆尖浸在墨水里,那小鼠是消失了。自己想要回家的教員,就赦免了約翰四十八行字。
兩日之久,約翰在不斷的憂懼中過活。他受了嚴重的監(jiān)視,凡有溜到岡上去的機會,都被剝奪了。已經(jīng)是金曜日,他還在帶著那寶貴的匙兒往來。明天晚上他便須換穿干凈的小衫,人會發(fā)見這匙兒,而且拿了去,——他為了這思想而戰(zhàn)栗。家里或園里他都不敢藏:他覺得沒有一處是夠安穩(wěn)的。
金曜日的晚上了,黃昏已經(jīng)闖進來。約翰坐在他臥室的窗前,出神地從園子的碧綠的叢草中,眺望著遠處的岡阜。
“旋兒!旋兒!幫助我。”他憂悶地絮叨著。
近旁響著一種輕輕的拍翅聲,他聞到鈴蘭的香味,還忽然聽得熟識的,甜美的聲音。
旋兒靠近他坐在窗沿上,搖動著一枝長梗的鈴蘭。
“你到底來了!——我是這么渴想你!”約翰說。
“同我走,約翰,我們要埋起你的匙兒?!?/span>
“我不能?!奔s翰慘淡地嘆息說。
然而旋兒握了他的手,他便覺得他輕得正如一粒蒲公英的帶著羽毛的種子,在靜穆的晚天里,飄浮而去了。
“旋兒,”約翰飄浮著說,“我這樣地愛你。我相信,我能為你放下一切的人們,連普烈斯多!”
旋兒吻他,問道:“連西蒙?”
“阿,我喜歡西蒙與否,這于它不算什么。我想,它以為這是孩子氣的。西蒙就只喜歡那賣魚的女人,而且這也只在它肚餓的時候。從你看來,西蒙是一匹平常的貓么,旋兒?”
“不,它先前是一個人?!?/span>
呼——蓬!——一個金蟲???向約翰撞來了。
“你們不能看清楚一點么,”金蟲不平地說,“妖精族紛飛著,好象他們將全部的空氣都租去了!會無用到這樣,總是單為了自己的快樂飄來飄去,——而我輩,盡著自己的義務,永是追求著食物,只要能吃多少,便盡量吃多少的,卻被他們趕到路旁去了?!?/span>
它呶呶著飛了開去。
“我們不吃,它以為不好么?”約翰問。
“是呵,金蟲類是這樣的。金蟲以為這是它們的最高的義務,大嚼得多。要我給你講一個幼小的金蟲的故事么?”
“好,講罷,旋兒!”
“曾經(jīng)有一個好看的幼小的金蟲,是剛從地里鉆出來的。唔,這是大奇事。它坐在黑暗的地下一整年,等候著第一個溫暖的夜晚。待到它從地皮里伸出頭來的時候,所有的綠葉和鳴禽,都使它非?;艔埩?。它不知道它究竟應該怎樣開手。它用了它的觸角,去摸近地的小草莖,并且扇子似的將這伸開去。于是它覺得,它是雄的。它是它種族中的一個美麗的模范,有著燦爛的烏黑的前足,厚積塵埃的后腹,和一個胸甲,鏡子似的放光。幸而不久它在近處看見了一個別的金蟲,那雖然沒有這樣美,然而前一天已經(jīng)飛出,因此確是有了年紀的。因為它這樣地年青,它便極其謙恭地去叫那一個。
“‘什么事,朋友?’那一個從上面問,因為它看出這一個是新家伙了,‘你要問我道路么?’
“‘不,請你原諒,’幼小的謙恭地說,‘我先不知道,這里我必須怎樣開頭。做金蟲是應該怎么辦的?’
“‘哦,原來,’那一個說,‘那你不知道么?我明白你,我也曾經(jīng)這樣的。好好地聽罷,我就要告訴你了。金蟲生活的最要義是大嚼。離此不遠有一片貴重的菩提樹林,那是為我們而種的,將它竭力地勤勉地大嚼,是我們所有的義務。’
“‘誰將這菩提樹林安置在那里的呢?’年幼的甲蟲問。
“‘阿,一個大東西,是給我們辦得很好的。每早晨這就走過樹林,有誰大嚼得最多的,這就帶它去,到一所華美的屋子里。那屋子是放著清朗的光,一切金蟲都在那里幸福地團聚著的。但要是誰不大嚼,反而整夜向各處紛飛的,他就要被蝙蝠捉住了?!?/span>
“‘那是誰呢?’新家伙問。
“‘這是一種可怕的怪物,有著鋒利的牙,它從我們的后面突然飛來,用殘酷的一嘎咭便吃盡了?!?/span>
“甲蟲正在這么說,它們聽得上面有清亮的霍的一聲,透了它們的心髓?!?,那就是!’長輩大聲說。‘你要小心它,青年朋友。感謝罷,恰巧我通知你了。你的前面有一個整夜,不要耽誤罷。你吃得越少,禍事就越多,會被蝙蝠吞掉的。只有能夠挑選那正經(jīng)的生活的本分的,才到有著清朗的光的屋子去。記著罷!正經(jīng)的生活的本分!’
“年紀大了一整天的那甲蟲,于是在草梗之間爬開去了,并且將這一個惘然地留下?!阒烂矗裁词巧畹谋痉?,約翰?不罷?那幼小的甲蟲也正不知道。這事和大嚼相連,它是懂得的。然而它須怎樣,才可以到那菩提樹林呢?
“它近旁豎著一枝瘦長的,有力的草梗,輕輕地在晚風中搖擺。它就用它六條彎曲的腿,很堅牢地抓住它。從下面望去,它覺得仿佛一個高大的巨靈而且很險峻。但那金蟲還要往上走。這是生活的本分,它想,并且怯怯地開始了升進。這是緩慢的,它屢次滑回去,然而它向前;當它終于爬到最高的梢頭,在那上面動蕩和搖擺的時候,它覺得滿足和幸福。它在那里望見什么呢?這在它,似乎看見了全世界。各方面都由空氣環(huán)繞著,這是多么極樂呵!它盡量鼓起后腹來。它興致很稀奇!它總想要升上去!它在大歡喜中掀起了翅鞘,暫時抖動著網(wǎng)翅?!先?,永是升上去,——又抖動著它的翅子,爪子放掉了草梗,而且——阿,高興呀!……呼——呼——它飛起來了——自由而且快樂——到那靜穆的,溫暖的晚空中?!薄?/span>
“以后呢?”約翰問。
“后文并不有趣,我下回再給你講罷?!?/span>
他們飛過池子了,兩只遷延的白胡蝶和他們一同翩躚著。
“這一程往那里去呀,妖精們?”它們問。
“往大的岡薔薇那里去,那在那邊坡上開著花的?!?/span>
“我們和你們一路去!”
從遠處早就分明看見,她有著她的許多嫩黃的,綿軟的花。小蓓蕾已經(jīng)染得通紅,開了的花還顯著紅色的條紋,作為那一時的記號,那時她們是還是蓓蕾的。在寂寞的寧靜中開著野生的岡薔薇,并且將四近滿注了她們的奇甜的香味。這是有如此華美,至使岡妖們的食養(yǎng),就只靠著她們。胡蝶是在她們上面盤旋,還一朵一朵地去接吻。
“我們這來,是有一件寶貝要托付你們,”旋兒大聲說,“你們肯給我們看管這個么?”
“為什么不呢?為什么不呢?”岡薔薇細聲說,“我是不以守候為苦的,——如果人不將我移去,我并不要走動。我又有鋒利的刺。”
于是野鼠到了,學校里的小鼠的表姊,在薔薇的根下掘了一條路。它就運進鎖匙去。
“如果你要取回去,就應該再叫我。那么,你就用不著使薔薇為難。”
薔薇將她的帶刺的枝條交織在進口上,并且鄭重允許,忠實地看管著。胡蝶是見證。
第二天的早晨,約翰在自己的床上醒來了,在普烈斯多的旁邊,在鐘和地毯的旁邊。那系著鎖匙的掛在他頸上的繩子是消失了。
?
四
?
“煞派門!???夏天是多么討厭的無聊呵!”在老屋子的倉庫里,很懊惱地一同站著的三個火爐中的一個嘆息說,——“許多星期以來,我見不到活的東西,也聽不到合理的話。而且這久遠的內(nèi)部的空虛!實在可怕!”
“我這里滿是蜘蛛網(wǎng),”第二個說,“這在冬天也不會有的?!?/span>
“我并且到處是灰塵,如果那黑的人再來的時候,一定要使我羞死?!?/span>
幾個燈和火鉤,那些,是因為豫防生銹,用紙包著,散躺在地上各處的,對于這樣輕率的語氣,都毫無疑義地宣布抗爭。
但談論突然沉默了,因為吊窗已被拉起,沖進一條光線來,直到最暗的角上,而且將全社會都顯出在它們的塵封的混亂里面了。
那是約翰,他來了,而且攪擾了它們的談話。這倉庫常給約翰以強烈的刺激?,F(xiàn)在,自從出了最近的奇事以來,他屢屢逃到那里去。他于此發(fā)見安靜和寂寞。那地方也有一個窗,是用抽替關(guān)起來的,也望見岡阜的一面。忽然拉開窗抽替,并且在滿是秘密的倉庫之后,驀地看見眼前有遙遠的,明亮的景色,直到那白色的,軟軟地起伏著的連岡,是一種很大的享用。
從那天金曜日的晚上起,早過了三星期了,約翰全沒有見到他的朋友。小鎖匙也去了,他更缺少了并非做夢的證據(jù)。他常怕一切不過是幻想。他就沉靜起來,他的父親憂悶地想,約翰從在岡上的那晚以來,一定是得了病。然而約翰是神往于旋兒。
“他的愛我,不及我的愛他么?”當他站在屋頂窗的旁邊,眺望著綠葉繁花的園中時,他瑣屑地猜想著,“他為什么不常到我這里來,而且已經(jīng)很久了呢?倘使我能夠……。但他也許有許多朋友罷。比起我來,他該是更愛那些罷?……我沒有別的朋友,——一個也沒有。我只愛他。愛得很!唉,愛得很!”
他看見,一群雪白的鴿子的飛翔,怎樣地由蔚藍的天空中降下,這原是以可聞的鼓翼聲,在房屋上面盤旋的。那仿佛有一種思想驅(qū)遣著它們,每一瞬息便變換方向,宛如要在它們所浮游著的夏光和夏氣的大海里,成了排豪飲似的。
它們忽然飛向約翰的屋頂窗前來了,用了各種的鼓翼和抖翅,停在房檐上,在那里它們便忙碌地格磔著,細步往來。其中一匹的翅上有一枝紅色的小翎。它拔而又拔,拔得很長久,待到它拔到嘴里的時候,它便飛向約翰,將這交給他。
約翰一接取,便覺得他這樣地輕而且快了,正如一個鴿子。他伸開四肢,鴿子飛式的飛起來,約翰并且漂浮在它們的中央,在自由的空氣中和清朗的日光里。環(huán)繞著他的更無別物,除了純凈的藍碧和潔白的鴿翅的閃閃的光輝。
他們飛過了林中的大花園,那茂密的樹梢在遠處波動,象是碧海里的波濤。約翰向下看,看見他父親坐在住房的暢開的窗邊;西蒙是拳著前爪坐在窗臺上,并且曬太陽取暖。
“他們看見我沒有?”他想,然而叫呢他卻不敢。
普烈斯多在園子里奔波,遍齅著各處的草叢,各坐的墻后,還抓著各個溫室的門戶,想尋出小主人來。
“普烈斯多!普烈斯多!”約翰叫著。小狗仰視,便搖尾,而且訴苦地呻吟。
“我回來,普烈斯多!等著就是!”約翰大聲說,然而他已經(jīng)離得太遠了。
他們飄過樹林去,烏鴉在有著它們的窠的高的枝梢上,啞啞地叫著飛翔。這正是盛夏,滿開的菩提樹花的香氣,云一般從碧林中升騰起來。在一枚高的菩提樹梢的一個空巢里,坐著旋兒,額上的他的冠是旋花的花托,向約翰點點頭。
“你到這里了?這很好,”他說,“我教迎取你去了。我們就可以長在一處,——如果你愿意?!?/span>
“我早愿意?!奔s翰說。
他于是謝了給他引導的友愛的鴿子,和旋兒一同降到樹林中。
那地方是涼爽而且多蔭。鷦鷯幾乎永是唿哨著這一套,但也微有一些分別。
“可憐的鳥兒,”旋兒說,“先前它是天堂鳥。這你還可以從它那特別的黃色的翅子上認出來,——但它改變了,而且被逐出天堂了。有一句話,這句話能夠還給它原先的華美的衣衫,并且使它再回天堂去。然而它忘卻了這句話?,F(xiàn)在它天天在試驗,想再覓得它。雖然有一兩句的類似,但都不是正對的。”
無數(shù)飛蠅在穿過濃陰的日光中,飛揚的晶粒似的營營著。人如果留神傾聽,便可以聽出,它們的營營,宛如一場大的,單調(diào)的合奏,充滿了全樹林,仿佛是日光的歌唱。
繁密的深綠的莓苔蓋著地面,而約翰又變得這么小了,他見得這象是大森林區(qū)域里的一座新林。干子是多么精美,叢生是多么茂密。要走通是不容易的,而且苔林也顯得非常之大。
于是他們到了一座螞蟻的橋梁。成百的螞蟻忙忙碌碌地在四處走,——有幾個在顎間銜著小樹枝,小葉片或小草梗。這是有如此雜沓,至使約翰幾乎頭暈了。
許多工夫之后,他們才遇到一個螞蟻,愿意和他們來談天。它們?nèi)w都忙于工作。他們終于遇見一個年老的螞蟻,那差使是,為著看守細小的蚜蟲的,螞蟻們由此得到它們的甘露。因為它的畜群很安靜,它已經(jīng)可以顧及外人了,還將那大的窠指示給他們。窠是在一株大樹的根上蓋造起來的,很寬廣,而且包含著百數(shù)的道路和房間。蚜蟲牧者加以說明,還引了訪問者往各處,直到那有著稚弱的幼蟲,從白色的襁褓中匍匐而出的兒童室。約翰是驚訝而且狂喜了。
年老的螞蟻講起,為了就要發(fā)生的軍事,大家正在強大的激動里。對于離此不遠的別一蟻群,要用大的強力去襲擊,掃蕩窠巢,劫奪幼蟲或者殺戮;這是要盡全力的,大家就必須豫先準備那最為切要的工作。
“為什么要有軍事呢?”約翰說,“這我覺得不美?!?/span>
“不然,不然!”看守者說,“這是很美的可以贊頌的軍事。想罷,我們要去攻取的,是戰(zhàn)斗螞蟻呵;我們?nèi)?,只為殲滅它們這一族,這是很好的事業(yè)?!?/span>
“你們不是戰(zhàn)斗螞蟻么?”
“自然不是!你在怎樣想呢?我們是平和螞蟻?!?/span>
“這是什么意思呢?”
“你不知道這事么?我要告訴你。有那么一個時候,因為一切螞蟻常常戰(zhàn)爭,免于大戰(zhàn)的日子是沒有的。于是出了一位好的有智慧的螞蟻,它發(fā)見,如果螞蟻們彼此約定,從此不再戰(zhàn)爭,便將省去許多的勞力。待到它一說,大家覺得這特別,并且就因為這原因,大家開始將它咬成小塊了。后來又有別的螞蟻們,也象它一樣的意思。這些也都被咬成了小塊。然而終于,這樣的是這么多,致使這咬斷的事,在別個也成了太忙的工作。從此它們便自稱平和螞蟻,而且都主張,那第一個平和螞蟻是不錯的;有誰來爭辯,它們這邊便將它撕成小塊子。這模樣,所有螞蟻就幾乎都成了平和螞蟻了,那第一個平和螞蟻的殘體,還被慎重而敬畏地保存起來。我們有著頭顱,是真正的。我們已經(jīng)將別的十二個自以為有真頭的部落毀壞,并且屠戮了。它們自稱平和蟻,然而自然倒是戰(zhàn)斗蟻,因為真的頭為我們所有,而平和螞蟻是只有一個頭的。現(xiàn)在我們就要動手,去殲除那第十三個。這確是一件好事業(yè)。”
“是呵,是呵,”約翰說,“這很值得注意!”
他本有些怕起來了,但當他們謝了懇切的牧者并且作過別,遠離了螞蟻民族,在羊齒草叢的陰涼之下,休息在一枝美麗的彎曲的草梗上的時候,他便覺得安靜得許多了。
“阿!”約翰嘆息,“那是一個渴血的胡涂的社會!”
旋兒笑著,一上一下地低昂著他所坐的草梗。
“阿!”他說,“你不必責備它們胡涂。人們?nèi)粢斆髌饋?,還須到螞蟻那里去。”
于是旋兒指示約翰以樹林的所有的神奇,——他們倆飛向樹梢的禽鳥們,又進茂密的叢莽,下到土撥鼠的美術(shù)的住所,還看老樹腔里的蜂房。
末后,它們到了一個圍著樹叢的處所。成堆成阜地生著忍冬藤。繁茂的枝條到處蔓延在灌木之上,群綠里盛裝著馥郁的花冠。一只吵鬧的白頰鳥,高聲地唧唧足足著,在嫩枝間跳躍而且鼓翼。
“給我們在這里過一會罷,”約翰請托,“這里是美觀的?!?/span>
“好,”旋兒說,“你也就要看見一點可笑的?!?/span>
地上的草里,站著藍色的鈴蘭。約翰坐在其中的一株的近旁,并且開始議論那蜜蜂和胡蝶。這些是鈴蘭的好朋友,因此這談天就象河流一般。
但是,那是什么呢?一個大影子來到草上,還有仿佛白云似的東西在鈴蘭上面飄下來。約翰幾乎來不及免于粉身碎骨,——他飛向那坐在盛開的忍冬花里的旋兒。他這才看出,那白云是一塊手巾,——并且,蓬!——在手巾上,也在底下的可憐的鈴蘭上,坐下了一個肥胖的太太。
他無暇憐惜它,因為聲音的喧嘩和樹枝的騷擾充滿了林中的隙地,而且,來了一大堆人們。
“那就,我們要笑了?!毙齼赫f。
于是他們來了,那人類,——女人們手里拿著籃子和傘,男人們頭上戴著高而硬的黑帽子。他們幾乎統(tǒng)是黑的,漆黑的。他們在晴明的碧綠的樹林里,很顯得特殊,正如一個大而且丑的墨污,在一幅華美的圖畫上。
灌木被四散沖開,花朵踏壞了。又攤開了許多白手巾,柔順的草莖和忍耐的莓苔是嘆息著在底下?lián)摚€恐怕遭了這樣的打擊,從此不能復元。
雪茄的煙氣在忍冬叢上蜿蜒著,兇惡地趕走它們的花的柔香。粗大的聲音嚇退了歡樂的白頰鳥的鳴噪,這在恐怖和忿怒中唧唧地叫著,逃向近旁的樹上去了。
一個男人從那堆中站起來,并且安在岡尖上。他有著長的,金色的頭發(fā)和蒼白的臉。他說了幾句,大家便都大張著嘴,唱起歌來,有這么高聲,致使烏鴉們都嘎嘎地從它們的窠巢飛到高處,還有好奇的野兔,本是從岡邊上過來看一看的,也吃驚地跑走,并且直跑至整一刻鐘之久,才又安全地到了沙岡。
旋兒笑了,用一片羊齒葉抵御著雪茄的煙氣;約翰的眼里含了淚,卻并不是因為煙。
“旋兒,”他說,“我要走開,有這么討厭和喧鬧?!?/span>
“不,我們還該停留。你就要笑,還有許多好玩的呢?!?/span>
唱歌停止了,那蒼白男人便起來說話。他大聲嚷,要使大家都懂得,但他所說的,卻過于親愛。他稱人們?yōu)樾值芎玩⒚?,并且議論那華美的天然,還議論造化的奇跡,論上帝的日光,論花和禽鳥。
“這叫什么?”約翰問,“他怎么說起這個來呢?他認識你么?他是你的朋友么?”
旋兒輕蔑地搖那戴冠的頭。
“他不認識我,——太陽,禽鳥,花,也一樣地很少。凡他所說的,都是謊?!?/span>
人們十分虔敬地聽著,那坐在藍的鈴蘭上面的胖太太,還哭出來了好幾回,用她的衣角來拭淚,因為她沒有可使的手巾。
蒼白的男人說,上帝為了他們的聚會,使太陽這樣快活地照臨。旋兒便訕笑他,并且從密葉中將一顆槲樹子擲在他的鼻子上。
“他要換一個別的意見,”他說,“我的父親須為他們照臨,——他究竟妄想著什么!”
但那蒼白的男人,卻因為要防這仿佛從空中落下來似的槲樹子,正在冒火了。他說得很長久,越久,聲音就越高。末后,他臉上是青一陣紅一陣,他捏起拳頭,而且嚷得這樣響,至于樹葉都發(fā)抖,野草也嚇得往來動搖。待到他終于再平靜下去的時候,大家卻又歌唱起來了。
“呸,”一只白頭鳥,是從高樹上下來看看熱鬧的,說,“這是可驚的胡鬧!倘是一群牛們來到樹林里,我倒還要喜歡些。聽一下子罷,呸!”
唔,那白頭鳥是懂事的,也有精微的鑒別。
歌唱之后,大家便從籃子,盒子和紙兜里拉出各種食物來。許多紙張攤開了,小面包和香橙分散了。也看見瓶子。
于是旋兒便召集他的同志們,并且開手,進攻這宴樂的團體。
一匹大膽的蝦蟆跳到一個年老的小姐的大腿上,緊靠著她正要咀嚼的小面包,并且停在那里,似乎在驚異它自己的冒險。這小姐發(fā)一聲大叫,驚愕地凝視著攻擊者,自己卻不敢去觸它。這勇敢的例子得了仿效。碧綠的青蟲們大無畏地爬上了帽子,手巾和小面包,到處散布著愁悶和驚疑,大而胖的十字蜘蛛將燦爛的絲放在麥酒杯上,頭上以及頸子上,而且在它們的襲擊之后,總接著一聲尖銳的叫喊;無數(shù)的蠅直沖到人們的臉上來,還為著好東西犧牲了它們的性命,它們倒栽在食品和飲料里,因為它們的身體連東西也弄得不能享用了。臨末,是來了看不分明的成堆的螞蟻,隨處成百地攻擊那敵人,不放一個人在這里做夢。這卻惹起了混亂和驚惶!男人們和女人們都慌忙從壓得那么久了的莓苔和小草上跳起來;——那可憐的小藍鈴兒也被解放了,靠著兩匹螞蟻在胖太太的大腿上的成功的襲擊。絕望更加厲害了。人們旋轉(zhuǎn)著,跳躍著,想在很奇特的態(tài)度中,來避開他們的追擊者。蒼白的男人抵抗了許多時,還用一枝黑色的小棍,憤憤地向各處打;然而兩匹勇敢的螞蟻,那是什么兵器都會用的,和一個胡蜂,鉆進他的黑褲子,在腿肚上一刺,使他失了戰(zhàn)斗的能力。
這快活的太陽也就不能久駐,將他的臉藏在一片云后面了。大雨淋著這戰(zhàn)斗的兩黨。仿佛是因為雨,地面上突然生出大的黑的地菌的森林來似的。這是張開的雨傘。幾個女人將衣裳蓋在頭上,于是分明看見白的小衫,白襪的腿和不帶高跟的鞋子。不,旋兒覺得多么好玩呵!他笑得必須緊抓著花梗了。
雨越下越密了,它開始將樹林罩在一個灰色的發(fā)光的網(wǎng)里。紛紛的水霤,從傘上,從高帽子上,以及水甲蟲的甲殼一般發(fā)著閃的黑衣服上直流下來,鞋在濕透的地上劈劈拍拍地響。人們于是交卸了,并且成了小群默默地退走。只留下一堆紙,空瓶子和橙子皮,當作他們訪問的無味的遺蹤。樹林中的空曠的小草地上,便又寂寂與安靜起來,即刻只聽得獨有雨的單調(diào)的淅瀝。
“唔,約翰,我們也見過人類了,你為什么不也譏笑他們呢?”
“唉,旋兒,所有人們都這樣的么?”
“阿!有些個還要惡得多,壞得多呢。他們常??裨旰秃[,凡有美麗和華貴的,便毀滅它。他們砍倒樹木,在他們的地方造起笨重的四角的房子來。他們?nèi)涡蕴幕ǘ鋫儯€為了他們的高興,殺戮那凡有在他們的范圍之內(nèi)的各動物。他們一同盤據(jù)著的城市里,是全都污穢和烏黑,空氣是渾濁的,且被塵埃和煙氣毒掉了。他們是太疏遠了天然和他們的同類,所以一回到天然這里,他們便做出這樣的瘋顛和凄慘的模樣來?!?/span>
“唉,旋兒,旋兒!”
“你為什么哭呢,約翰?你不必因為你是生在人類中的,便哭。我愛你,我是從一切別的里面,將你選出來的。我已經(jīng)教你懂得禽鳥和胡蝶和花的觀察了。月亮認識你,而這好的柔和的大地,也愛你如它的最愛的孩子一般。我是你的朋友,你為什么不高興的呢?”
“阿,旋兒!我高興,我高興的!但我仍要哭,為著一切的這人類!”
“為什么呢?——如果這使你憂愁,你用不著和他們在一處。你可以住在這里,并且永久追隨著我。我們要在最密的樹林里盤桓,在寂寞的,明朗的沙岡上,或者在池邊的蘆葦里。我要帶你到各處去,到水底里,在水草之間,到妖精的宮闕里,到小鬼頭???的住所里。我要同你飄泛,在曠野和森林上,在遠方的陸地和海面上。我要使蜘蛛給你織一件衣裳,并且給你翅子,象我所生著的似的。我們要靠花香為生,還在月光中和妖精們跳舞。秋天一近,我們便和夏天一同遷徙,到那繁生著高大的椰樹的地方,彩色的花傘掛在峰頭,還有深藍的海面在日光中燦爛,而且我要永久講給你童話。你愿意么,約翰?”
“那我就可以永不住在人類里面了么?”
“在人類里忍受著你的無窮的悲哀,煩惱,艱窘和憂愁。每天每天,你將使你苦辛,而且在生活的重擔底下嘆息。他們會用了他們的粗獷,來損傷或窘迫你柔弱的靈魂。他們將使你無聊和苦惱到死。你愛人類過于愛我么?”
“不,不!旋兒,我要留在你這里!”
他就可以對旋兒表示,他怎樣地很愛他。他愿意將一切和所有自己這一面的拋棄和遺忘:他的小房子,他的父親和普烈斯多。高興而堅決地他重述他的愿望。
雨停止了,在灰色的云底下,閃出一片歡喜的微笑的太陽光,經(jīng)過樹林,照著濕而發(fā)光的樹葉,還照著在所有枝梗上閃爍,并且裝飾著張在槲樹枝間的蛛網(wǎng)的水珠。從叢草中的濕地上,騰起一道淡淡的霧氣來,夾帶著千數(shù)甘美的夢幻的香味。白頭鳥這時飛上了最高的枝梢,用著簡短的,親密的音節(jié),為落日歌唱,——仿佛它要試一試,怎樣的歌,才適宜于這嚴肅的晚靜,和為下墮的水珠作溫柔的同伴。
“這不比人聲還美么,約翰?是的,白頭鳥早知道敲出恰當?shù)囊繇嵙?。這里一切都是諧和,一個如此完全的,你在人類中永遠得不到?!?/span>
“什么是諧和,旋兒?”
“這和幸福是一件事。一切都向著它努力。人類也這樣。但他們總是弄得象那想捉胡蝶的兒童。正因為他們的拙笨的努力,卻將它驚走了?!?/span>
“我會在你這里得到諧和么?”
“是的,約翰!——那你就應該將人類忘卻。生在人類里,是一個惡劣的開端,然而你還幼小,——你必須將在你記憶上的先前的人間生活,一一除去;這些都會使你迷惑和錯亂,紛爭,零落;那你就要象我所講的幼小的金蟲一樣了?!?/span>
“它后來怎樣了呢?
“它看見明亮的光,那老甲蟲說起過的;它想,除了即刻飛往那里之外,它不能做什么較好的事了。它直線地飛到一間屋,并且落在人手里。它在那里受苦至三日之久;它坐在紙匣里,——人用一條線系在它腿上,還使它這樣地飛,——于是它掙脫了,并且失去了一個翅子和一條腿,而且終于——其間它無助地在地毯上四處爬,也徒勞地試著往那園里去——被一只沉重的腳踏碎了。一切動物,約翰,凡是在夜里到處彷徨的,正如我們一樣,是太陽的孩子。它們雖然從來沒有見過它們的晃耀的父親,卻仍然永是引起一種不知不覺的記憶,向往著發(fā)光的一切。千數(shù)可憐的幽暗的生物,就從這對于久已遷移和疏遠了的太陽的愛,得到極悲慘的死亡。一個不可解的,不能抗的沖動,就引著人類向那毀壞,向那警起他們而他們所不識的大光的幻象那里去?!?/span>
約翰想要發(fā)問似的仰視旋兒的眼。但那眼卻幽深而神秘,一如眾星之間的黑暗的天。
“你想上帝么?”他終于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問。
“上帝?”——這幽深的眼睛溫和地微笑?!爸灰阏f出話來,約翰,我便知道你所想的是什么。你想那床前的椅子,你每晚上在它前面說那長的禱告的,——想那教堂窗上的綠絨的幃幔,你每日曜日的早晨看得它這么長久的,——想那你的贊美歌書的花紋字母,——想那帶著長柄的鈴包,???——想那壞的歌唱和薰蒸的人氣。你用了那一個名稱所表示的,約翰,是一個可笑的幻象,——不是太陽而是一盞大的煤油燈,成千成百的飛蟲兒在那上面無助地緊粘著?!?/span>
“但這大光是怎么稱呼呢,旋兒?我應該向誰禱告呢?”
“約翰,這就象一個霉菌問我,這帶著它旋轉(zhuǎn)著的大地,應當怎樣稱呼。如果對于你的詢問有回答,那你就將懂得它,有如蚯蚓之于群星的音樂了。禱告呢,倒我是愿意教給你的?!?/span>
旋兒和那在沉靜的驚愕中,深思著他的話的小約翰,飛出樹林,這樣高,至于沿著岡邊,分明見得是長的金閃閃的一線。他們再飛遠去,變幻的成影的丘岡景色都在他們的眼下飛逝,而光的線是逐漸寬廣起來。沙岡的綠色消失了,岸邊的蘆葦見得黯淡,也如特別的淺藍的植物,生長其間。又是一排連岡,一條伸長的,狹窄的沙線,于是就是那廣遠的雄偉的海?!{的是寬大的水面,直到遠處的地平線,在太陽下,卻有一條狹的線發(fā)著光,閃出通紅的晃耀。
一條長的,白的飛沫的邊鑲著海面,宛如黃鼬皮上,鑲了藍色的天鵝絨。
地平線上分出一條柔和的,天和水的奇異的界線。這象是一個奇跡:直的,且是彎的,截然的,且是游移的,分明的,且是不可捉摸的。這有如曼長而夢幻地響著的琴聲,似乎繞繚著,然而且是消歇的。
于是小約翰坐在沙阜邊上眺望——長久地不動地沉默著眺望,——一直到他仿佛應該死,仿佛這宇宙的大的黃金的門莊嚴地開開了,而且仿佛他的小小的靈魂,徑飄向無窮的最初的光線去。
一直到從他那圓睜的眼里涌出的人世的淚,幕住了美麗的太陽,并且使那天和地的豪華,回向那暗淡的,顫動的黃昏里……
“你須這樣地禱告!”其時旋兒說。
?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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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當晴明的秋日,在樹林里徘徊沒有?當太陽如此沉靜和明朗,在染色的葉子上發(fā)光,當樹枝蕭騷著,枯葉在你的腳下顫抖著的時候。
于是樹林顯得很疲倦,——它只是還能夠沉思,并且生活在古老的記憶里。一片藍色的霧圍住它,有如一個夢挾著滿是神秘的絢爛。還有那明晃晃的秋絲,飄泛在空氣里懶懶地回旋,象是美麗的,沉靜的夢。
單在莓苔和枯葉之間的濕地上,這時就驟然而且曖昧地射出菌類的奇異的形象來。許多胖的,不成樣子而且多肉,此外是長的,還是瘦長,帶著有箍的柄和染得亮晶晶的帽子。這是樹林的奇特的夢。
于是在朽爛的樹身上,也看見無數(shù)小小的白色的小干,都有黑的小尖子,象燒過似的。有幾個聰明人以為這是一種香菌。約翰卻學得一個更好的:
那是燭。它們在沉靜的秋夜燃燒著,小鬼頭們便坐在旁邊,讀著細小的小書。
這是在一個極其沉靜的秋日,旋兒教給他的,而且約翰還飲著夢興,其中含有從林地中升騰起來的熏蒸的氣息。
“為什么這槲樹的葉子帶著這樣的黑斑的呢?”
“是呵,這也是小鬼頭們弄的,”旋兒說,“倘若他們夜里寫了字,就將他們小墨水瓶里的剩余灑在葉子上。他們不能容忍這樹。人從槲樹的木材做出十字架和鈴包的柄來。”
對于這細小的精勤的小鬼頭們,約翰覺得新奇了,他還請旋兒允許,領(lǐng)他去見他們之中的一個去。
他已經(jīng)和旋兒久在一處了,他在他的新生活中,非常幸福,使他對于忘卻一切舊事物的誓約,很少什么后悔。他沒有寂寞的一剎那,一寂寞是常會后悔的。旋兒永不離開他,跟著他就到處都是鄉(xiāng)里。他安靜地在掛在碧綠的蘆干之間的,葦雀的搖動的窠巢里睡眠,雖然葦雀也大叫,或者烏鴉報兇似的啞啞著。他在瀟瀟的大雨或怒吼的狂風中,并不覺得恐怖,他就躲進空樹或野兔的洞里去,或者他鉆在旋兒的小氅衣下,如果他講童話,他還傾聽他的聲音。
于是他就要看見小鬼頭了。
這是適宜的日子。太沉靜,太沉靜。約翰似乎已經(jīng)聽到他們的細語和足音了,然而還是正午。禽鳥們是走了,都走了,只有嗌雀還饞著深紅的莓果。一匹是落在圈套里被捕了,它張了翅子掛在那里,而且掙扎著,直到那緊緊夾住的爪子幾乎撕開。約翰即刻去放了它,高興地啾唧著,它迅速地飛去了。
菌類是彼此都陷在熱烈的交談中。
“看看我罷,”一個肥胖的鬼菌說,“你們見過這樣的么?看罷,我的柄是多么肥,多么白呀,我的帽子是多么亮呀。我是一切中最大的。而且在一夜里?!?/span>
“哼!”紅色的捕蠅菌說,“你真蠢。這樣棕色和粗糙。而我卻在蘆稈一般的我的苗條的柄上搖擺。我華美地紅得象鳥莓,還美麗地加了點。我比一切都美?!?/span>
“住口!”早就認識它們的約翰說,“你們倆都是毒的?!?/span>
“這是操守。”捕蠅菌說。
“你大概是人罷?”肥胖者譏笑地嘮叨著,“那我早就愿意了,你吃掉我!”
約翰果然不吃。他拿起一條枯枝來,插進那多肉的帽里去。這見得很滑稽,其余的一切都笑了。還有一群微弱的小菌,有著棕色的小頭,是大約兩小時內(nèi)一同鉆出來的,并且往外直沖,為要觀察這世界。那鬼菌因為憤怒變成藍色了。這也正表白了它是有毒的種類。
地星在四尖的腳凳上,伸起它們的圓而腫起的小頭。有時就用那圓的小頭上的嘴里的極細的塵土,噴成一朵棕色的小云彩。那塵土落在濕地上,就有黑土組成的線,而且第二年便生出成百的新的地星來。
“怎樣的一個美的生存呵!”它們彼此說,“揚塵是最高的生活目的。生活幾多時,就揚塵幾多時,是怎樣的幸福呵!”
于是它們用了深信的向往,將小小的塵云驅(qū)到空氣中。
“它們對么,旋兒?”
“為什么不呢?它們那里還能夠更高一點呢?它們并不多要求幸福,因為此外它們再不能夠了?!?/span>
夜已深,樹影都飛進了一律的黑暗里的時候,充滿秘密的樹林的震動沒有停。在草和叢莽中間,處處有小枝們瑟瑟著,格格著,枯的小葉子們簌簌著。約翰感覺著不可聞的鼓翼的風動,且知道不可辨的東西來到近旁了?,F(xiàn)在他卻聽得有分明的聲音在細語,還有腳在細步地跳躍了??茨?,叢莽的黑暗的深處,正有一粒小小的藍的火星在發(fā)光,而且消失了。那邊又一粒,而且又一粒!靜著!……倘若他留神傾聽,便聽得樹葉里有一種簌簌聲,就在他極近旁,——靠近那黑暗的樹干的所在。這藍的小光就從它后面起來,并且停在尖上了。
現(xiàn)在約翰看見到處閃著火光;它們在黑暗的枝柯間飄浮,小跳著吹到地面,還有大的閃爍的一堆,如一個愉快的火,在眾星間發(fā)亮。
“這是什么火呢?”約翰問。“這燒得輝煌?!?/span>
“這是一個朽爛的樹干?!毙齼赫f。
他們走向一粒沉靜的,明亮的小光去。
“那我就要給你介紹將知???了。他是小鬼頭們中最年老,且最伶俐的?!?/span>
約翰臨近的時候,他看見他坐在他的小光旁邊。在藍色的照映中,可以分明地辨別打皺的臉帶著灰色的胡須;他蹙著眉頭,高聲地誦讀著。小頭上戴一頂槲斗的小帽還插一枝小翎,——前面坐著一個十字蜘蛛,并且對他傾聽。
待到他們倆接近時,小鬼頭便揚起眉毛來看,卻不從他的小書上抬頭。十字蜘蛛爬去了。
“好晚上,”小鬼頭說,“我是將知。你們倆是誰呢?”
“我叫約翰。我很愿意和你相識。你在那里讀什么呢?”
“這不合于你的耳朵,”將知說,“這僅只是為那十字蜘蛛的。”
“也給我看一看罷,愛的將知?!奔s翰懇求說。
“這我不可以。這是蜘蛛的圣書,我替它們保存著的,并且永不得交在別一個的手里。我有神圣的文件,那甲蟲的和胡蝶的,刺猬的,土撥鼠的,以及凡有生活在這里的一切的。它們不能都讀,倘它們想要知道一些,我便讀給它們聽。這于我是一個大大的光榮,一個信任的職位,你懂么?”
那小男人屢次十分誠懇地點頭,且向高處伸上一個示指去。
“你剛才做了什么了呢?”
“講那涂鴉潑剌的故事。那是十字蜘蛛中的大英雄,很久以前活著的,而且有一個網(wǎng),張在三顆大樹上,它還在那里一日里捉獲過一千二百匹飛蠅們。在涂鴉潑剌時代以前,蜘蛛們是都不結(jié)網(wǎng),單靠著草和死動物營生的;涂鴉潑剌卻是一個明晰的頭腦,并且指出,活的動物也都為著蜘蛛的食料而創(chuàng)造。其時涂鴉潑剌又靠著繁難的計算,發(fā)明了十分精美的網(wǎng),因為它是一位偉大的數(shù)學家。于是十字蜘蛛才結(jié)它的網(wǎng),線交線,正如它所傳授的一樣,只是小得多。因為蜘蛛的族類也很變種了。涂鴉潑剌曾在它的網(wǎng)上捉獲過大禽鳥,還殺害過成千的它自己的孩子們,——這曾是一個大的蜘蛛呵!末后,來了一陣大風,便拖著涂鴉潑剌和它的網(wǎng)帶著緊結(jié)著網(wǎng)的三顆樹,都穿過空中,到了遠方的樹林里,在那里它便永被崇拜了,因了它的大兇心和它的機巧?!?/span>
“這都是真實么?”約翰問。
“那是載在這書兒上的,”將知說。
“你相信這些么?”
小鬼頭細著一只眼,且將示指放在鼻子上。
“在別種動物的圣書里,也曾講過涂鴉潑剌的,它被稱為一個剽悍的和卑劣的怪物。我于此不加可否?!?/span>
“可也有一本地祇的書兒呢,將知?”
將知微微懷疑地看定了約翰。
“你究竟是一個什么東西呢,約翰?你有點——有點是人似的,我可以說?!?/span>
“不是,不是!放心罷,將知,”旋兒說,“我們是妖。約翰雖然先前常在人類里往來,但你可以相信他。這于他無損的。”
“是呵,是呵!那很好,然而我倒是地祇中的最賢明的,我并且長久而勤勉地研究過,直到知道了我現(xiàn)今所知道的一切。因了我的智慧,我就必須謹慎。如果我講得太多,就毀損我的名聲?!?/span>
“你以為在什么書兒上,是記著正確的事的呢?”
“我曾經(jīng)讀得很不少,但我卻不信我讀過這些書。那須不是妖精書,也不是地祇書。然而那樣的書兒是應該存在的。”
“那是人類書么?”
“那我不知道,但我不大相信,因為真的書兒是應該能致大幸福和大太平的——在那上面,應該詳細地記載著,為什么一切是這樣的,象現(xiàn)狀這樣。那就誰也不能再多問或多希望了。人類還沒有到這地步,我相信?!?/span>
“阿,實在的?!毙齼盒χf。
“然而也真有這樣的一本書兒么?”約翰切望地問。
“有,有!”小鬼頭低聲說,“那我知道,——從古老的,古老的傳說。靜著呀!我又知道,它在那里,誰能夠覓得它?!?/span>
“阿,將知!將知!”
“為什么你還沒有呢?”旋兒問。
“只要耐心,——這就要來了。幾個條件我還沒有知道。但不久我就要覓得了。我曾畢生為此工作而且向此尋求。因為一覓得,則生活將如晴明的秋日,上是藍色的天而周圍是藍色的霧;但沒有落葉簌簌著,沒有小枝格格著,也沒有水珠點滴著;陰影將永不變化,樹梢的金光將永不慘淡。誰曾讀過這書,則凡是于我們顯得明的,將是黑暗,凡是于我們顯得幸福的,將是憂愁。是的,我都知道,而且我也總有一回要覓得它?!?/span>
那山鬼很高地揚起眉毛,并且將手指擱在嘴上。
“將知,你許能教給我罷?!奔s翰提議道,但他還未說完,便覺得有猛烈的風的一突,還看見一個又大又黑的形象,在自己前面迅速而無聲地射過去了。
他回顧將知時,他還及見一只細小的腳怎樣地消沒在樹干里,噗哧!小鬼頭連那書兒都跳進他的洞里去了。小光燒得漸漸地微弱了,而且忽然消滅了。那是非常奇特的燭。
“那是什么?”在暗中緊握著旋兒的約翰問。
“一個貓頭鷹?!毙齼赫f。
兩個都沉默了好些時。約翰于是問道:“將知所說的,你相信么?”
“將知卻并不如他所自負似的伶俐。那樣的書他永遠覓不到,你也覓不到的?!?/span>
“然而有是有的罷?”
“那書兒的存在,就如你的影子的存在,約翰。你怎樣地飛跑,你怎樣地四顧著想攫取,也總不能抓住或拿回。而且你終于覺著,你是在尋覓自己呢。不要做呆子,并且忘掉了那山鬼的胡說罷!我愿意給你講一百個更好的故事呢。同我來,我們不如到林邊去,看我們的好父親怎樣地從睡覺的草上,揭起那潔白的,綿軟的露被來罷。同來呵!”
約翰走著,然而他不懂旋兒的話,也不從他的忠告。他看見燦爛的秋晨一到黎明,便想那書兒,在那上面,是寫著為什么一切是這樣,象現(xiàn)狀這樣的,——他并且低聲自己反復著說道:“將知!將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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