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2《兩地書》第二集 廈門~廣州 五O至七十六 魯迅與許廣平(景宋)的通信集
《魯迅全集》━兩地書
目錄
序言
第一集 北京(1925年3月至7月) 一至三十五
第二集 廈門~廣州(1926年9月至1927年1月) 三十六至一百一十三
第三集 北平~上海(1929年5月至6月) 一百一十四至一百三十五
◎ 五○
廣平兄:
一日寄出一信并《莽原》兩本,早到了罷。今天收到九月廿九的來信了,忽然于十分的郵票大發(fā)感慨,真是孩子氣。花了十分,比寄失不是好得多么?我先前聞粵中學(xué)生情形,頗“出于意表之外”,今聞教員情形,又“出于意表之外”,我先前總以為廣東學(xué)界狀況,總該比別處好得多,現(xiàn)在看來,似乎也只是一種幻想。你初作事,要努力工作,我當(dāng)然不能說什么,但也須兼顧自己,不要“鞠躬盡瘁”才好。至于作文,我怎樣鼓舞,引導(dǎo)呢?我說,大膽做來,先寄給我,不夠么?好否我先看,即使不好,現(xiàn)在太遠,不能打手心,只得記帳,這就已可以放膽下筆,無須退縮的了,還要怎么樣呢?
從信上推測起你的住室來,似乎比我的闊些,我用具寥寥,只有六件,皆從奮斗得來者也。但自從買了火酒燈之后,我也忙了一點,因為凡有飲用之水,我必煮沸一回才用,因為忙,無聊也仿佛減少了。醬油已買,也常吃罐頭牛肉,何嘗省錢?。?!火腿我卻不想吃,在北京時吃怕了。在上海時,我和建人因為吃不多,便只叫了一碗炒飯,不料又惹出影響,至于不在先施公司多買東西,孩子之神經(jīng)過敏,真令人無法可想。相距又遠,鞭長不及馬腹,也還是姑且記在帳上罷。
我在此常吃香蕉,柚子,都很好;至于楊桃,卻沒有見過,又不知道是甚么名字,所以也無從買起。鼓浪嶼也許有罷,但我還未去過,那地方大約也不過像別處的租界,我也無甚趣味,終于懶下來了。此地雨倒不多,只有風(fēng),現(xiàn)在還熱,可是荷葉卻干了。一切花,我大抵不認識;羊是黑的。防止螞蟻,我現(xiàn)也用四面圍水之法,總算白糖已經(jīng)安全,而在桌上,則晝夜總有十余匹爬著,拂去又來,沒有法子。
我現(xiàn)在專取閉關(guān)主義,一切教職員,少與往來,也少說話。此地之學(xué)生似尚佳,清早便運動,晚亦常有;閱報室中也常有人。對我之感情似亦好,多說文科今年有生氣了,我自省自己之懶惰,殊為內(nèi)愧。小說史有成書,所以我對于編文學(xué)史講義,不愿草率,現(xiàn)已有兩章付印了,可惜本校藏書不多,編起來很不便。
北京信已有收到,家里是平安的,煤已買,每噸至二十元。學(xué)校還未開課,北大學(xué)生去繳學(xué)費,而當(dāng)局不收,可謂客氣,然則開學(xué)之毫無把握可知。女師大的事沒有聽到什么,單知道教員都換了男師大的,大概暫時當(dāng)是研究系〔1〕勢力。總之,環(huán)境如此,女師大是決不會單獨弄好的。
上遂要搬家眷回南,自己行蹤未定,我曾為之寫信向天津?qū)W校設(shè)法,但恐亦無效。他也想赴廣東,而無介紹。此地總無法想,玉堂也不能指揮如意,許多人的聘書,校長〔2〕壓了多日才發(fā)下來。校長是尊孔的,對于我和兼士,倒還沒有什么,但因為化了這許多錢,汲汲要有成效,如以好草喂牛,要擠些牛乳一般。玉堂蓋亦窺知此隱,故不日要開展覽會,除學(xué)校自買之泥人(古冢中土偶也)而外,還要將我的石刻拓片掛出。其實這些古董,此地人那里會要看,無非胡里胡涂,忙碌一番而已。
在這里好像刺戟少些,所以我頗能睡,但也做不出文章來,北京來催,只好不理。■■書店〔3〕想我有書給他印,我還沒有;對于北新,則我還未將《華蓋集續(xù)編》整理給他,因為沒有工夫。長虹和這兩店,鬧起來了,因為要錢的事。沈鐘社和創(chuàng)造社,也鬧起來了,現(xiàn)已以文章口角〔4〕;創(chuàng)造社伙計內(nèi)部,也鬧起來了,已將柯仲平〔5〕逐出,原因我不知道。
迅。十,四,夜。
==注釋==
〔1〕研究系:一九一六年袁世凱死后,在黎元洪任總統(tǒng)、段祺瑞任國務(wù)總理時期,原進步黨首領(lǐng)梁啟超、湯化龍等組織“憲法研究會”,依附段祺瑞,進行政治投機活動,這個政客集團被稱為“研究系”。
〔2〕指林文慶(1869—1957),字夢琴,福建海澄人,曾留學(xué)英國。一九二一年起任廈門大學(xué)校長,曾在馬來亞華僑中發(fā)起組組孔教會并任會長。著有《孔教大綱》等。
〔3〕■■書店:原信作開明書店,一九二六年八月在上海成立。
〔4〕沉鐘社和創(chuàng)造社口角:沉鐘社,文學(xué)團體。一九二五年秋成立于北京,主要成員有林如稷、陳煒謨、陳翔鶴、楊晦、馮至等。創(chuàng)造社,五四新文學(xué)運動的著名文學(xué)團體,一九二○年至一九二一年間成立。主要成員有郭沫若、郁達夫、成仿吾等。一九二六年六月,《洪水》半月刊第二卷第十九期,登有《創(chuàng)造社出版部為〈沉鐘〉半月刊啟事》,聲明因“事務(wù)浩繁”,原定由該部代印的《沉鐘》半月刊,一時難以出版;同年八月,《沉鐘》半月刊第一期也登有《〈沉鐘〉半月刊為創(chuàng)造社出版部啟事》,說明該刊第一、二期交稿五月,而創(chuàng)造社出版部未能印行,故特改由北新書局出版。九月中,《洪水》第二卷第二十三、二十四合期又發(fā)表了周全平的《出版部的幸不幸二事》,針對《沉鐘》的啟事說:“出版部成立不久,就有不少的友人來托我們幫他的刊物出版的忙”,但因資本不多,所以便“得罪了不少的友人”,“《沉鐘》半月刊便是失望而歸的一個”;接著《沉鐘》第四期也發(fā)表陳煒謨的《“無聊事”——答創(chuàng)造社的周全平》,列舉事實,辨明《沉鐘》之委托創(chuàng)造社出版部代印,系先由周全平致函沉鐘社社員愿意“幫助出版”,因此,“便同他接洽印半月刊”,“沉鐘社并不曾‘來托’創(chuàng)造社幫忙”等等。
〔5〕柯仲平(1902—1964):云南廣南人,詩人。曾是狂飆社成員,參加過后期的創(chuàng)造社,當(dāng)時在創(chuàng)造社出版部工作。
◎ 五一
MY DEAR TEACHER:
今早到辦公室就看見你廿二日寫給我的信了?,F(xiàn)在是卅晚十時,我正從外面回校,因為今天是我一個堂兄〔1〕生了孩子的滿月,在城隍廟內(nèi)的酒店請客,人很多,菜頗精致,我回來后吃廣東酒席,今天是第二次了。廣東一桌翅席,只幾樣菜,就要二十多元,外加茶水,酒之類,所以平常請七八個客,叫七八樣好菜,動不動就是四五十元。這種應(yīng)酬上的消耗,實在利害,然而社會上習(xí)慣了,往往不能避免,真是惡習(xí)。
現(xiàn)時我于教課似乎熟習(xí)些,豫備也覺容易,但將上講堂時,心中仍不免忐忑。訓(xùn)育一方,則千頭萬緒,學(xué)生又多方找事給我做,找難題給我處理,往往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校務(wù)舍務(wù),俱不能脫開。前信曾說過舍監(jiān)要走的事,幸而現(xiàn)在已經(jīng)打消了,我也省得來獨力支持,專招怨罵了。
學(xué)校散漫而無基金,學(xué)生少,設(shè)備不全,當(dāng)然是減少興味的。但看北京的黑暗,一時不易光明,除非北伐軍打入北京,或國民軍再進都城,我們這路人,是避之則吉的。這樣一想,現(xiàn)時我們所處的地方,就是避難桃源,其他不必苛求,只對自己隨時善自料理就是了。
睡早而少吃茶煙,是出于自然還是強制?日間無聊,將何以寫憂?
廣東幾乎無日無雨,天氣潮濕,書物不易存儲,出太陽則又熱不可耐,討厭之極。又此地不似外省隨便,女人穿衣,兩三月輒換一個尺寸花頭,高低大小,千變?nèi)f化,學(xué)生又好起人綽號,所以我?guī)Щ貋淼囊路?,都打算送給人穿,自己從新做過,不是名流,未能免俗,然私意總從儉樸省約著想,因我固非裝飾家也。但此種惡習(xí),也與酒席一樣消耗得令人厭惡。
愿你將你的情形時時告我。祝你安心課業(yè)。
YOUR H.M.九月卅晚十時半。
MY DEAR TEACHER:
現(xiàn)在我又給你寫信了,卅日寫了一紙,本待寄去,又想,或者就有來信,所以又等著,到現(xiàn)在,四天了,中間有禮拜六,日,明天也許有信到,但是我等不及了,恐怕你盼望,就先寄給你罷。
這數(shù)日來我的大事記——一日整天大雨,無屋不漏。但黨政府定于這天叫人到黨部領(lǐng)徽章(銅質(zhì),有五元,一元,四角三種)去賣,我就代表學(xué)校,前去領(lǐng)取,還有撲滿,旗幟,標(biāo)語,宣傳印刷品等,要點數(shù)目,費了大半天工夫。二日除照常校務(wù)外,并將徽章按各班人數(shù)分配妥帖。三日星期,則上半天全化在將這些分給各班各組的事情上,神疲力盡,十一時始完。午餐后去看李表妹及陳君,他們正擬邀我往城北游玩,因一同出城,鄉(xiāng)村風(fēng)景,甚覺宜人,野外花園,殊有清趣,樹木蔚為大觀,食品較城市便宜,我們?nèi)嗽诒眻@飲茶吃炒粉,又吃雞,菜,共飽二頓,而所費不過三元余,從午至暮,盤桓半日,始返陳宅。
今天四日晨,復(fù)與大家往第一公園一游,午后上街買書報,又回家一看,三時頃回校收學(xué)生售章回來之撲滿,直至五時,還只數(shù)個,明天尚有事做也。當(dāng)我回校時,桌上見有李之良〔2〕名片,她初到粵,人地生疏,又不懂話,因即于晚六時半往訪,聽了一點關(guān)于北京的情形。才知道我出京后,那邊收不到我的信,但是謝君的弟弟卻收到的,不知何故。你這里于北京消息不隔膜么?至于女師大,據(jù)李君說,則已由教育部直接用武裝軍警,強迫交代,學(xué)生被任可澄〔3〕林素園召集至禮堂訓(xùn)話,大家只有痛哭,當(dāng)面要求三事,一全體教職員照舊,二學(xué)校獨立,三經(jīng)費獨立,聞經(jīng)一一應(yīng)允,但至李君來時,已經(jīng)教職員全去,只留學(xué)生云。
我事情仍甚忙,學(xué)生對我尚無惡感,可是應(yīng)付得太費力了,處處要鉤心斗角,心里不愿如此,而表面上不得不如此,我意姑且盡職一學(xué)期至陽歷一月,如那時情形不佳,則惟有另圖生活之一法了。
前兩天學(xué)校將所收的學(xué)費分掉了,新教職員得薪水之三成,我收到五十九元四角。聽說國慶日以前還可多發(fā)一點,然而從中減去了公債票,國庫券,北伐慰勞捐等等,則所余亦屬無幾??傊^主任也者,名目好聽,事情繁,收入少,實在為難,不過學(xué)學(xué)經(jīng)驗,練練脾氣,也是好的。從前是氣沖牛斗的害馬,現(xiàn)在變成童養(yǎng)媳一般,學(xué)生都是婆婆小姑,要看她們的臉色做事了。這樣子,又那里會有自我的個性,本來的面目。然而回心一想,社會就是這樣,我從前太任性了,現(xiàn)今正該多加磨練,以銷盡我的鋒铓,那時變成什么,請你監(jiān)視我就是了。
你近況何如?對于程度較低的學(xué)生,倘用了過于深邃充實的教材,有時反而使他們難于吸收,更加不能了解:請你注意于這一層。
現(xiàn)已十一時,快夜半了,昨夜睡得不多,現(xiàn)倦甚,以后再談罷。
祝你精神康適。
YOUR H.M.十月四日晚十一時。
==注釋==
〔1〕指許崇清(1887—1969),廣東番禺人,當(dāng)時任廣東省政府委員兼教育廳長。
〔2〕李之良:一作李知良,江蘇泗陽人,曾在北京女子師范大學(xué)史學(xué)系學(xué)習(xí),與許廣平同學(xué)。
〔3〕任可澄(1879—1945):字志清,貴州普定人,一九二六年六月任北洋政府教育總長,參看本卷第118頁注〔4〕。
◎ 五二
迅師:
六日收到您九月廿七的信及雜志一束,廿二的信亦已收到。我除十八以前的信外,又有廿四,廿九,十月五日,及此信共四封,想也陸續(xù)寄到了。
廈大情形,聞之令人氣短,后將何以為計,念念。廣州辦學(xué),似乎還不至如此,你也有熟人如顧先生等,倘現(xiàn)時地位不好住,可愿意來此間一試否?郭沫若〔1〕做政治部長去了。廣大改名中山大學(xué)〔2〕,校長是戴季陶〔3〕。陳啟修先生在此似乎不得意,有前往江西之說。
我在此處,校中瑣事太多,一點自己的時間都沒有,幾乎可以說全然賣給它了。其價若干?你猜,今天領(lǐng)到九月份薪水,名目是百八十元之四成五,實得小洋三十七元,此外有短期國庫券二十元,須俟十一月廿六方能領(lǐng)取,又公債票十五元,則領(lǐng)款無期,還有學(xué)校建筑捐款九元(以薪金作比例),女師畢業(yè)生演劇為母?;I款,因為是主任,派購入場券一張五元,諸如此類,不勝其煩。而最討厭的是整天對學(xué)生鉤心斗角,不能推誠相與(學(xué)生視學(xué)校如敵人,此少數(shù)人把持所致),所以覺得實在沒趣,但仍姑且努力,倘若還是沒法辦,那時再作他圖罷。
本來你在廈門就令人覺得不合式,但是到了現(xiàn)在,你有什么方法呢?信的郵遞又是那么不便,你的情形已經(jīng)盡情地說出來了沒有呢?
《語絲》九六上《女師大的命運》那篇,豈明先生說:“經(jīng)過一次解散而去的師生有福了,”那么,你我不是有福的么?大可以自慰了。
祝你精神。
YOUR H.M.十月七晚十二時。
==注釋==
〔1〕郭沫若(1892—1978):四川樂山人,文學(xué)家,歷史學(xué)家和社會活動家。早年從事新文化活動,為著名的文學(xué)團體創(chuàng)造社主要發(fā)起人。一九二六年三月至六月曾任廣東大學(xué)文學(xué)院院長,七月,隨國民革命軍北伐,任政治部副主任。
〔2〕廣大改名中山大學(xué):一九二六年九月,廣東國民政府據(jù)廖仲愷生前的建議,下令將廣東大學(xué)改名為中山大學(xué)。
〔3〕戴季陶(1890—1949):名傳賢,號天仇,浙江吳興人,國民黨政客,一九二六年十月十四日被任命為中山大學(xué)委員會委員長。
◎ 五三
廣平兄:
十月四日得九月廿九日來信后,即于五日寄一信,想已收到了。人間的糾葛真多,兼士直到現(xiàn)在,未在應(yīng)聘書上簽名,前幾天便擬于國學(xué)研究院成立會一開畢,便往北京去,因為那邊也有許多事待他料理。玉堂大不以為然,而兼士卻非去不可。我便從中調(diào)和,先令兼士在應(yīng)聘書上簽名,然后請假到北京去一趟,年內(nèi)再來廈門一次,算是在此半年,兼士有些可以了,玉堂又堅執(zhí)不允,非他在此整半年不可。我只好退開。過了兩天,玉堂也可以了,大約也覺得除此更無別路了罷?,F(xiàn)在此事只要經(jīng)校長允許后,便要告一結(jié)束了。兼士大約十五左右動身,聞先將赴粵一看,再向上海。伏園恐怕也同行,至是否便即在粵,抑接洽之后,仍回廈門一次,則不得而知。孟余請他是辦副刊,他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但何時辦起,則似未定。
據(jù)我想:兼士當(dāng)初是未嘗不豫備常在這里的,待到廈門一看,覺交通之不便,生活之無聊,就不免“歸心如箭”了。這實在是無可奈何的事,教我如何勸得他。
這里的學(xué)校當(dāng)局,雖出重資聘請教員,而未免視教員如變把戲者,要他空拳赤手,顯出本領(lǐng)來。即如這回開展覽會,我就吃苦不少。當(dāng)開會之前,兼士要我的碑碣拓片去陳列,我答應(yīng)了。但我只有一張小書桌和小方桌,不夠用,只得攤在地上,伏著,一一選出。及至拿到會場去時,則除孫伏園自告奮勇,同去陳列之外,沒有第二人幫忙,尋校役也尋不到,于是只得二人陳列,高處則須桌上放一椅子,由我站上去。弄至中途,白果又硬將孫伏園叫去了,因為他是“襄理”(玉堂的),有叫孫伏園去之權(quán)力。兼士看不過去,便自來幫我,他已喝了一點酒,這回跳上跳下,晚上就大吐了一通。襄理的位置,正如明朝的太監(jiān),可以倚靠權(quán)勢,胡作非為,而受害的不是他,是學(xué)校。昨天因為白果對書記們下條子(上諭式的),下午同盟罷工了,后事不知如何。玉堂信用此人,可謂胡涂。我前回辭國學(xué)院研究教授而又中止者,因怕兼士與玉堂覺得為難也,現(xiàn)在看來,總非堅決辭去不可,人亦何苦因為別人計,而自輕自賤至此哉!
此地的生活也實在無聊,外省的教員,幾乎無一人作長久之計,兼士之去,固無足怪。但我比兼士隨便一些,又因為見玉堂的兄弟及太太,都很為我們的生活操心;學(xué)生對我尤好,只恐怕在此住不慣,有幾個本地人,甚至于星期六不回家,豫備星期日我若往市上去玩,他們好同去作翻譯。所以只要沒有什么大下不去的事,我總想在此至少講一年,否則,我也許早跑到廣州或上海去了。(但還有幾個很歡迎我的人,是要我首先開口攻擊此地的社會等等,他們好跟著來開槍。)今天是雙十節(jié)〔1〕,卻使我歡喜非常,本校先行升旗禮,三呼萬歲,于是有演說,運動,放鞭爆。北京的人,仿佛厭惡雙十節(jié)似的,沉沉如死,此地這才像雙十節(jié)。我因為聽北京過年的鞭爆聽厭了,對鞭爆有了惡感,這回才覺得卻也好聽。中午同學(xué)生上飯廳,吃了一碗不大可口的面(大半碗是豆芽菜);晚上是懇親會,有音樂和電影,電影因為電力不足,不甚了然,但在此已視同寶貝了。教員太太將最新的衣服都穿上了,大約在這里,一年中另外也沒有什么別的聚會了罷。
聽說廈門市上今天也很熱鬧,商民都自動的地掛旗結(jié)彩慶賀,不像北京那樣,聽警察吩咐之后,才掛出一張污穢的五色旗來。此地的人民的思想,我看其實是“國民黨的”的,并不怎樣老舊。
自從我到此之后,寄給我的各種期刊很雜亂,忽有忽無。我有時想分寄給你,但不見得期期有,勿疑為郵局失落。好在這類東西,看過便罷,未必保存,完全與否亦無什么關(guān)系。我來此已一月余,只做了兩篇講義,兩篇稿子〔2〕給《莽原》;但能睡,身體似乎好些。今天聽到一種傳說,說孫傳芳的主力兵已敗,沒有什么可用的了,不知確否。我想,一二天內(nèi)該可以得到來信,但這信我明天要寄出了。
迅。十月十日。
==注釋==
〔1〕雙十節(jié):一九一一年十月十日武昌起義(即辛亥革命)后,次年一月一日建立中華民國,九月二十八日南京臨時參議院議決以十月十日為國慶紀(jì)念日,又稱雙十節(jié)。
〔2〕兩篇講義:指《漢文學(xué)史綱要》中的《自文字至文章》及《書和詩》兩篇。兩篇稿子,指《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和《父親的病》。后收入《朝花夕拾》。
◎ 五四
廣平兄:
昨天剛寄出一封信,今天就收到你五日的來信了。你這封信,在船上足足躺了七天多,因為有一個北大學(xué)生〔1〕來此做編輯員的,就于五日從廣州動身,船因避風(fēng),或行或止,直到今天才到,你的信大約就與他同船的。一封信的往返,往往要二十天,真是可嘆。
我看你的職務(wù)太煩劇了,薪水又這么不可靠,衣服又須如此變化,你夠用么?我想:一個人也許應(yīng)該做點事,但也無須乎勞而無功。天天看學(xué)生的臉色辦事,于人我都無益,這也就是所謂“敝精神于無用之地”〔2〕,聽說在廣州尋事做并不難,你又何必一定要等到學(xué)期之末呢?忙自然不妨,但倘若連自己休息的時間都沒有,那可是不值得的。
我的能睡,是出于自然的,此地雖然不乏瑣事,但究竟沒有北京的忙,即如校對等事,在這里就沒有。酒是自己不想喝,我在北京,太高興和太憤懣時就喝酒,這里雖然仍不免有小刺戟,然而不至于“太”,所以可以無須喝了,況且我本來沒有癮。少吸煙卷,可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大約因為編講義,只要調(diào)查,無須思索之故罷。但近幾天可又多吸了一點,因為我連做了四篇《舊事重提》。這東西還有兩篇便完,擬下月再做,從明天起,又要編講義了。
兼士尚未動身,他連替他的人也還未弄妥,但因為急于回北京,聽說不往廣州了。孫伏園似乎還要去一趟。今天又得李逢吉〔3〕從大連來信,知道他往廣州,但不知道他去作何事。
廣東多雨,天氣和廈門竟這么不同么?這里不下雨,不過天天有風(fēng),而風(fēng)中很少灰塵,所以并不討厭。我自從買了火酒燈以后,開水不生問題了,但飯菜總不見佳。從后天起,要換廚子了,然而大概總還是差不多的罷。
迅。十月十二夜。
八日的信,今天收到了;以前的九月廿四,廿九,十月五日的信,也都收到,看你收入和做事的比例,實在相距太遠了。你不知能即另作他圖否?我以為如此情形,努力也都是白費的。
“經(jīng)過一次解散而去的”,自然要算有福,倘我們還在那里,一定比現(xiàn)在要氣憤得多。至于我在這里的情形,我信中都已陸續(xù)說出,其實也等于賣身。除為了薪水之外,再沒有別的什么,但我現(xiàn)在或者還可以暫時敷衍,再看情形。當(dāng)初我也未嘗不想起廣州,后來一聽情形,暫時不作此想了。你看陳惺農(nóng)尚且站不住,何況我呢。
我在這里不大高興的原因,首先是在周圍多是語言無味的人物,令我覺得無聊。他們倘肯讓我獨自躲在房里看書,倒也罷了,偏又常常尋上門來,給我小刺戟。但也很有一班人當(dāng)作寶貝看,和在北京的天天提心吊膽,要防危險的時候一比,平安得多,只要自己的心靜一靜,也未嘗不可以暫時安住。但因為無人可談,所以將牢騷都在信里對你發(fā)了。你不要以為我在這里苦得很,其實也不然的,身體大概比在北京還要好一點。
你收入這樣少,夠用么?我希望你通知我。
今天本地報上的消息很好,但自然不知道可確的,一,武昌已攻下;二,九江已取得;三,陳儀〔4〕(孫之師長)等通電主張和平;四,樊鍾秀〔5〕已入開封,吳佩孚逃保定(一云鄭州)??偠灾?,即使要打折扣,情形很好總是真的。
迅。十月十五日夜。
==注釋==
〔1〕指丁丁山(1901—1952),安徽和縣人,北京大學(xué)研究所國學(xué)門畢業(yè)。當(dāng)時任廈門大學(xué)國學(xué)院編輯。
〔2〕“敝精神于無用之地”:語出宋代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卷九:“敝精神于無用矣”。
〔3〕李逢吉:原信作李遇安,河北人,《莽原》、《語絲》的投稿者,一九二六年十月在廣州中山大學(xué)任職。
〔4〕陳儀(1883—1950):字公俠,浙江紹興人,日本陸軍士官學(xué)校炮兵科畢業(yè)。當(dāng)時為孫傳芳部浙江陸軍第一師師長兼浙江省省長。
〔5〕樊鐘秀:河南人。原任直系軍閥豫南司令,一九二三年歸附孫中山。據(jù)《申報》報道,一九二六年九月,他率部配合北伐軍在河南沿京漢線追擊吳佩孚,十八日克信陽,同日,吳佩孚逃往鄭州。
◎ 五五
迅師:
現(xiàn)時是雙十節(jié)午后二點二十分,我剛帶學(xué)生游行回來。今天國民政府一面慶賀革命軍在武漢又推倒惡勢力,一面提出口號,說這是革命事業(yè)的開始而非成功,所以群眾的樣子,并不趾高氣揚,卻帶著多少戰(zhàn)兢在內(nèi)。而赴大會的民眾,尤以各工會為多,南方的工人又大抵識字,深了然于一切,所以情形很好,這是大可慰悅的。所惜者今晨大雨,午后時雨時止,路極泥濘。大會場在東門外,名東校場之處,搭一演說臺,而講演者無傳聲筒,以致雨聲,風(fēng)聲,人聲,將演講的聲音壓住,只見他口講指劃。更特別的是因為國慶,所以助興的舞獅子和鑼鼓,隨處皆是;商家更燃放大爆竹,比較北京的只掛一張國旗,熱鬧多了(廣東早已取消五色旗,用作國旗的是青天白日)。
學(xué)校因今天是星期,明天補假一日,我免去了教課三點鐘。今晚有女師畢業(yè)生演劇助款為母校建筑,我或要去招呼學(xué)生。昨天已經(jīng)去了一晚,演的是洪深編的《少奶奶的扇子》〔1〕。北京女師大恢復(fù)紀(jì)念時,陸秀珍他們也曾演過此戲,但男女角俱用女人,勞而無功,此處則為一種劇社組織,男女角各以性分任,無矯揉造作之弊,女角又大方,不羞澀而聲音大,故較那一回為優(yōu)。但開場太遲,仍然不守時刻(各機關(guān)亦如此),且閉幕后空堂太久,又未插入余興,致使不耐久坐者往往先去,則其所短也。
這回于九日收到十月四日來信,但信內(nèi)所說的“一日寄出一信并《莽原》兩本”,卻至今未見,不知何故。又來信云收到我九月廿九信,而未提廿四寄出的一封,恐回復(fù)之語,必在失去的一日信內(nèi),是否?如亦未收到,則是同時你失我一信,我失你一信二書了。
我的住室并不闊,縱五步橫六步(平常步),桌椅是拿各處的破爛的湊合成功的。但最苦的是那鄰人三戶,總是叫囂吵鬧,倘或早睡(十時),即常被驚醒。我的脾氣又是要靜一點,這才能夠豫備功課或?qū)懽值?,而此處卻大相反。如此看來,恐怕至多也只能敷衍一學(xué)期,現(xiàn)時我在想留意別的機會。
香蕉柚子都是不容易消化的食物,在北京,就有人不愿意你多吃,現(xiàn)在不妨事么?你對我講的話,我大抵給些打擊,不至于因此使你有秘而不宣的情形么?防止螞蟻還有一法,就是在放食物的周圍,以石灰粉畫一圈,即可避免。石灰又去濕,此法對于怕濕之物可采用??茨闼娜盏男?,和廿七日那封信的刻不可耐的心情似乎有些不同了。這是真的,還是為防止我的神經(jīng)過敏而發(fā)的呢?一點泥人,一些石刻拓片,就可以開展覽會么?好笑。
廣東學(xué)校放假真多,本星期一補國慶假,星五重九,廿二日學(xué)校運動會,又要放假了。四年級師范生已將畢業(yè),而初做幾何,手工;豆工〔2〕折紙俱極草率。此處的學(xué)生頗輕視手工,縫紉,圖畫等,也許是受革命影響,人心浮動之故罷。
現(xiàn)在已是三點三十五分了,寫了這幾個字,其遲鈍可想。
但要說的都說了,如再記起,隨后再寫罷。
YOUR H.M.雙十節(jié)下午三時。
==注釋==
〔1〕洪深(1894—1955):字淺哉,江蘇常州人,戲劇家?!渡倌棠痰纳茸印?,是他根據(jù)英國作家王爾德《溫德米爾夫人的扇子》改編的劇本。
〔2〕豆工:舊時小學(xué)的手工科目,將黃豆泡軟,用竹簽串起來,仿造各種器具積建筑物等。
◎ 五六
廣平兄:
今天(十六日)剛寄一信,下午就收到雙十節(jié)的來信了。寄我的信,是都收到的。我一日所寄的信,既然未到,那就恐怕已和《莽原》一同遺失。我也記不清那信里說的是什么了,由它去罷。
我的情形,并未因為怕你神經(jīng)過敏而隱瞞,大約一受刺激,便心煩,事情過后,即平安些??墒潜拘G樾螌嵲谔灰娂?,朱山根之流已在國學(xué)院大占勢力,■■(■■)〔1〕又要到這里來做法律系主任了,從此《現(xiàn)代評論》色彩,將彌漫廈大。在北京是國文系對抗著的,而這里的國學(xué)院卻弄了一大批胡適之陳源之流,我覺得毫無希望。你想:兼士至于如此模胡,他請了一個朱山根,山根就薦三人,田難干〔2〕,辛家本,田千頃,他收了;田千頃又薦兩人,盧梅,黃梅〔3〕,他又收了。這樣,我們個體,自然被排斥。所以我現(xiàn)在很想至多在本學(xué)期之末;離開廈大。他們實在有永久在此之意,情形比北大還壞。
另外又有一班教員,在作兩種運動:一,是要求永久聘書,沒有年限的;一,是要求十年二十年后,由學(xué)校付給養(yǎng)老金終身。他們似乎要想在這里建立他們理想中的天國,用橡皮做成的。諺云“養(yǎng)兒防老”,不料廈大也可以“防老”。
我在這里又有一事不自由,學(xué)生個個認得我了,記者之類亦有來訪,或者希望我提倡白話,和舊社會鬧一通;或者希望我編周刊,鼓吹本地新文藝;而玉堂他們又要我在《國學(xué)季刊》上做些“之乎者也”,還有到學(xué)生周會去演說,我真沒有這三頭六臂。今天在本地報上載著一篇訪我的記事,對于我的態(tài)度,以為“沒有一點架子,也沒有一點派頭,也沒有一點客氣,衣服也隨便,鋪蓋也隨便,說話也不裝腔作勢……”覺得很出意料之外。這里的教員是外國博士很多,他們看慣了那儼然的模樣的。
今天又得了朱家驊〔4〕君的電報,是給兼士玉堂和我的,說中山大學(xué)已改職(當(dāng)是“委”字之誤)員制,叫我們?nèi)ブ甘疽磺?。大概是議定學(xué)制罷。兼士急于回京,玉堂是不見得去的。我本來大可以借此走一遭,然而上課不到一月,便請假兩三星期,又未免難于啟口,所以十之九總是不能去了,這實是可惜,倘在年底,就好了。
無論怎么打擊,我也不至于“秘而不宣”,而且也被打擊而無怨?,F(xiàn)在柚子是不吃已有四五天了,因為我覺得不大消化。香蕉卻還吃,先前是一吃便要肚痛的,在這里卻不,而對于便秘,反似有好處,所以想暫不停止它,而且每天至多也不過四五個。
一點泥人和一點拓片便開展覽會,你以為可笑么?還有可笑的呢。田千頃并將他所照的照片陳列起來,幾張古壁畫的照片,還可以說是與“考古”相關(guān),然而還有什么“牡丹花”,“夜的北京”,“北京的刮風(fēng)”,“葦子”……。倘使我是主任,就非令撤去不可,但這里卻沒有一個人覺得可笑,可見在此也惟有田千頃們相宜。又國學(xué)院從商科借了一套歷代古錢來,我一看,大半是假的,主張不陳列,沒有通過。我說,那么,應(yīng)該寫作“古錢標(biāo)本”。后來也不實行,聽說是恐怕商科生氣。后來的結(jié)果如何呢?結(jié)果是看這假古錢的人們最多。
這里的校長是尊孔的,上星期日他們請我到周會演說,〔5〕我仍說我的“少讀中國書”主義,并且說學(xué)生應(yīng)該做“好事之徒”。他忽而大以為然,說陳嘉庚〔6〕也正是“好事之徒”,所以肯興學(xué),而不悟和他的尊孔沖突。這里就是如此胡里胡涂。
L.S.十月十六日之夜。
==注釋==
〔1〕■■(■■):原信作周覽(鯁生)。周鯁生(1889—1971),湖南長沙人,國際法學(xué)家。曾任北京大學(xué)政治系主任,當(dāng)時受聘為廈門大學(xué)法律系主任,后未就職。
〔2〕田難干:原信作陳乃乾,浙江海寧人,當(dāng)時受聘為廈門大學(xué)國學(xué)院圖書部干事兼國文系講師,后未到任。
〔3〕盧梅:原信作羅某。指羅常培(1899—1958);字莘田,北京人,語言學(xué)家。當(dāng)時任廈門大學(xué)國文系講師。黃梅,原信作黃某。指王肇鼎,江蘇吳縣人。當(dāng)時任廈門大學(xué)國學(xué)院編輯兼陳列部事務(wù)員。
〔4〕朱家驊(1892—1963):字騮先,浙江吳興人。早年留學(xué)德國,曾任北京大學(xué)教授,當(dāng)時任廣州中山大學(xué)委員會委員。后為國民黨政客。
〔5〕據(jù)《魯迅日記》,這次演說在一九二六年十月十四日。星期日應(yīng)為星期四。同年十月二十三日出版的《廈大周刊》第一六○期曾記有講詞大要,“略謂世人對于好事之徒,每致不滿,以為好事二字,一若有遇事生風(fēng)之意,其實不然。我以為今之中國,卻欲好事之徒之多,蓋凡社會一切事物,惟其有好事之人,而后可以推陳出新,日漸發(fā)達。試觀科侖布之探新大陸,南生之探北極、及各種科學(xué)家之種種新發(fā)明,其成績何一非由好事而得來。……惟各人之思想境遇不同,我不敢勸人人皆為甚大之好事者,但小小之好事,則不妨一嘗試之。譬如對于凡可遇見之事物,小小匡正,小小改良便是,但雖此種小事,亦非平時常常留心不為功。萬一不能,則吾人對于好事之徒,當(dāng)不隨俗而加以笑罵,尤其是對于失敗之好事之徒云云”。按魯迅此次演說中關(guān)于“少讀中國書”部分,因與尊孔的校長見解相悖,故《廈大周刊》未載。
〔6〕陳嘉庚(1874—1961):福建廈門人,長期僑居新加坡,愛國華僑領(lǐng)袖。一九一二年創(chuàng)辦集美學(xué)校,一九二一年創(chuàng)辦廈門大學(xué)。
◎ 五七
MY DEAR TEACHER:
今日又是星四,又到我有機會寫信的時候了。況且明天是重九,呆板的辦公也得休息了。做學(xué)生時希望放假,做先生時更甚,尤其希望在教課鐘點最多那一天。明天我沒有課上。放假自然比不放好,但我總覺得不湊巧,倘是星六或星一,我就省去二三小時一天的豫備了,豈不更妙也哉!
南方重九可以登高,比北方熱鬧,廈門不知怎樣,廣東是這天旅行山上的人很多的。我因約了一位表姊,明天帶我去買布做冬衣,大約不能玩了。說起冬衣,前幾天這里雨且冷,不亞于北京的此時(甚言之耳,或不至如此),我的衣服送往家里曬去了,無人送來,自己也無暇去取,就穿上四五層單衣褲,但竟因此傷風(fēng),九十兩日演劇時,我陪學(xué)生去做招待及各項跳舞,回來兩晚皆已十二點鐘,也著了些冷。幸而有人告訴我一個秘方,就是用枸杞子燉豬肝吃,吃了兩次,果然好了,現(xiàn)在更好了。
人多說:廣東這時這樣的冷,是料不到的。廈門有可以吹倒人的大風(fēng)而不冷,仍須穿夏衣的么?那就比廣東暖熱了。
前信(十日寫寄)不是說你一日寄來的信和書都沒有收到么,但是一日的信,十二收到了,書則在學(xué)校的印刷物堆里,一位先生翻出來交還我的,大約到了好幾天了,但我不知道在什么時候??傊?,書和信都收到了。
這封信特別的“孩子氣”十足,幸而我收到?!靶耙暋庇惺裁匆o,慣常倒不是“邪視”,我想,許是冷不提防的一瞪罷!記得張競生〔1〕之流發(fā)過一套偉論,說是人都提高程度,則對于一切,皆如鮮花美畫一般,欣賞之,愿顯示于眾,而自然私有之念消,你何妨體驗一下?
我雖然愿意努力工作,但對于有些事,總覺得能力不夠,即如訓(xùn)育主任,要起草訓(xùn)育會章程,而這正如議憲法一樣,參考雖有,合用則難,所以從回來至今,開過三次會議,召集十多人,而我的章程不行,至今還未組成會?,F(xiàn)又另舉四人為起草委員,只這一點,就可見我能力的薄弱了。此校發(fā)展難,自己感覺許多不便,想辦好罷,也如你之在廈大一樣。
此間報載北伐軍于雙十節(jié)攻下武昌,九江,南昌,則湖北江西全定了,再聯(lián)合豫樊,與北之國民軍成一直線,天下事即大有可為,此情想甚確。馮玉祥〔2〕在庫倫亦發(fā)通電,正式加入國民政府,遵守總理遺囑,實行三民主義了。聞閩戰(zhàn)亦大順利,不知確否?陳啟修先生有不日往宜昌為政治部宣傳主任之說,顧約孫來,不知是否代陳之缺,但陳是做社論的,孫如代他,即須多發(fā)政論,不能如向來副刊之以文藝為主也。廣東一小洋換十六枚(有時十五),好的香蕉,也不過一毛買五個,起了許多黑點的,則半個銅元就買到了。我常買香蕉吃,因為這里的新鮮而香,和運到北京者大異。聞福建人多善做肉松,你何妨買些試試呢。
學(xué)生感情好,自然增加興致,處處培植些好的禾苗,以供給大眾,接濟大眾罷,這在自己,也是一種精神上的愉快,不虛負此一行的。在南人中插入一個北人的你,而他們不但并不歧視,反而這樣優(yōu)待,這是多么令人“聞之喜而不寐”〔3〕呢。話雖如此,卻不要因此又拚命工作,能自愛,才能愛人?!缎屡浴飞系奈恼拢胂鹿P學(xué)做,但在現(xiàn)在,環(huán)境和時間都不容許,過幾時寫出再寄罷。祝你有“聊”!
YOUR H.M.十月十四日晚。
==注釋==
〔1〕張競生:廣東饒平人,早年留學(xué)法國,曾任北京大學(xué)教授。著有《美的人生觀》、《美的社會組織法》等。一九二七年在上海開設(shè)美的書店,宣揚色情文化。
〔2〕馮玉祥(1882—1948):字煥章,安徽巢縣人,原為直系將領(lǐng),一九二四年改所部為國民軍。一九二六年三月出國,同年九月回國后,曾在庫倫(今稱烏蘭巴托)表示“此次回國誓必積極進行革命工作,最要緊的是把西北軍趕快的與北伐軍聯(lián)系起來”(據(jù)一九二六年十月十九日《向?qū)е軋蟆返谝黄吡冢?。九月十八日他又在《回國宣言》中說:“現(xiàn)在我所努力的是奉行孫中山的遺囑,進行國民革命,實行三民主義,所有國民黨一、二兩次全國代表大會宣言與決議案,全部接收,并促其實現(xiàn)?!保〒?jù)一九二六年十一月四日《向?qū)е軋蟆返谝黄咂咂冢?/p>
〔3〕“聞之喜而不寐”:語見《孟子·告子》。
◎ 五八
廣平兄:
伏園今天動身了。我于十八日寄你一信,恐怕就在郵局里一直躺到今天,將與伏園同船到粵罷。我前幾天幾乎也要同行,后來中止了。要同行的理由,小半自然也有些私心,但大部分卻是為公,我以為中山大學(xué)既然需我們商議,應(yīng)該幫點忙,而且廈大也太過于閉關(guān)自守,此后還應(yīng)該與他大學(xué)往還。玉堂正病著,醫(yī)生說三四天可好,我便去將此意說明,他亦深以為然,約定我先去,倘尚非他不可,我便打電報叫他,這時他病已好,可以坐船了。不料昨天又有了變化,他不但自己不說去,而且對于我的自去也翻了成議,說最好是向校長請假。教員請假,向來是歸主任管理的,現(xiàn)在他這樣說,明明是拿難題給我做。我想了一想,就中止了。此外還有一個原因,大概因為和南洋相距太近之故罷,此地實在太斤斤于銀錢,“某人多少錢一月”等等的話,談話中常聽見;我們在此,當(dāng)局者也日日希望我們從速做許多工作,發(fā)表許多成績,像養(yǎng)牛之每日擠牛乳一般。某人每日薪水幾元,大約是大家都念念不忘的。我一走,至少需兩星期,有些人一定將以為我白白騙去了他們半月薪水,玉堂之不愿我曠課,或者就因為顧慮著這一節(jié)。我已收了三個月薪水,而上課才一月,自然不應(yīng)該又請假,但倘計劃遠大,就不必拘拘于此,因為將來可以盡力之日正長。然而他們是眼光不遠的,我也不作久遠之想,所以我便不走,擬于本年中為他們作一篇季刊上的文章,到學(xué)術(shù)講演會去講演一次,又將我所輯的《古小說鉤沈》獻出,則學(xué)校可以覺得錢不白化,而我也可以來去自由了。至于研究教授,那自然不再去辭,因為即使辭掉,他們也仍要想法使你做別的工作,使收成與國文系教授之薪水相當(dāng)?shù)模€是任它拖著的好。
“現(xiàn)代評論”派的勢力,在這里我看要膨漲起來,當(dāng)局者的性質(zhì),也與此輩相合。理科也很忌文科,正與北大一樣。閩南與閩北人之感情頗不洽,有幾個學(xué)生極希望我走,但并非對我有惡意,乃是要學(xué)校倒楣。
這幾天此地正在歡迎兩位名人。一個是太虛和尚〔1〕到南普陀來講經(jīng),于是佛化青年會〔2〕提議,擬令童子軍捧鮮花,隨太虛行蹤而散之,以示“步步生蓮花”之意。但此議竟未實行,否則和尚化為潘妃〔3〕,倒也有趣。一個是馬寅初〔4〕博士到廈門來演說,所謂“北大同人”,正在發(fā)昏章第十一〔5〕,排班歡迎。我固然是“北大同人”之一,也非不知銀行之可以發(fā)財,然而于“銅子換毛錢,毛錢換大洋”學(xué)說,實在沒有什么趣味,所以都不加入,一切由它去罷。
二十日下午。
寫了以上的信之后,躺下看書,聽得打四點的下課鐘了,便到郵政代辦所去看,收得了十五日的來信。我那一日的信既已收到,那很好。邪視尚不敢,而況“瞪”乎?至于張先生的偉論,我也很佩服,我若作文,也許這樣說的。但事實怕很難,我若有公之于眾的東西,那是自己所不要的,否則不愿意。以己之心,度人之心,知道私有之念之消除,大約當(dāng)在二十五世紀(jì),所以決計從此不瞪了。
這里近三天涼起來了,可穿夾衫,據(jù)說到冬天,比現(xiàn)在冷得不多,但草卻已有黃了的。學(xué)生方面,對我仍然很好;他們想出一種文藝刊物,已為之看稿,大抵尚幼稚,然而初學(xué)的人,也只能如此,或者下月要印出來。至于工作,我不至于拚命,我實在比先前懈得多了,時常閑著玩,不做事。
你不會起草章程,并不足為能力薄弱之證據(jù)。草章程是別一種本領(lǐng),一須多看章程之類,二須有法律趣味,三須能顧到各種事件。我就最怕做這東西,或者也非你之所長罷。然而人又何必定須會做章程呢?即使會做,也不過一個“做章程者”而已。
據(jù)我想,伏園未必做政論,是辦副刊。孟余們的意思,蓋以為副刊的效力很大,所以想大大的干一下。上遂還是找不到事做,真是可嘆,我不得已,已囑伏園面托孟余去了。
北伐軍得武昌,得南昌,都是確的。浙江確也獨立〔6〕了,上海附近也許又要小戰(zhàn),建人又要逃難,此人也是命運注定,不大能夠安逸的,但走幾步便是租界,大概不要緊。
重九日這里放一天假,我本無功課,毫無好處;登高之事,則廈門似乎不舉行。肉松我不要吃,不去查考了。我現(xiàn)在買來吃的,只是點心和香蕉,偶然也買罐頭。
明天要寄你一包書,都是零零碎碎的期刊之類,歷來積下,現(xiàn)在一總寄出了。內(nèi)中的一本《域外小說集》,是北新書局新近寄來的,夏天你要,我托他們?nèi)ベI,回說北京沒有,這回大約是碰見了,所以寄來的罷,但不大干凈,也許是久不印,沒有新書之故。現(xiàn)在你不教國文,已沒有用,但他們既然寄來,也就一并寄上,自己不要,可以送人的。
我已將《華蓋集續(xù)編》編好,昨天寄去付印了。
迅。二十日燈下。
==注釋==
〔1〕太虛和尚(1889—1947):俗姓呂,浙江崇德(今并入桐鄉(xiāng))人。他主張革新佛教制度,被目為佛教新派代表人物。曾任中國佛教總會會長等職。
〔2〕佛化青年會:全稱閩南佛化青年會。
〔3〕潘妃:名玉兒,南齊東昏侯的妃子。據(jù)《南史·齊本紀(jì)》:東昏侯“為潘妃起神仙、永壽、玉壽三殿,皆匝飾以金璧?!骤徑馂樯徣A以帖地,令潘妃行其上,曰:‘此步步生蓮華也’。”
〔4〕馬寅初:浙江嵊縣人,經(jīng)濟學(xué)家。美國哥倫比亞大學(xué)經(jīng)濟學(xué)博士,當(dāng)時任北京大學(xué)教授。他在《中國幣制問題》(載一九二四年《晨報六周年紀(jì)念增刊》)一文中曾談到主幣、輔幣的換算問題。
〔5〕發(fā)昏章第十一:見《水滸傳》第二十六回:“西門慶被武松從獅子橋樓上扔下街心時,跌得‘發(fā)昏章第十一’。”
〔6〕浙江獨立:一九二六年十月十五日孫傳芳舊部、浙江省長夏超宣布浙省獨立,次日就任國民革命軍第十八軍軍長。孫傳芳聞訊后,即將所屬駐蘇州、吳淞之七十六軍各部,分別調(diào)集上海,夏超則將杭州保安隊集中嘉興,雙方在上海附近對峙,形勢緊張。
◎ 五九
MY DEAR TEACHER:
從清早在期望中收到你的信(十日寫寄),我歡喜的讀著,你的心情似乎也能稍安了,但不知是否騙人安心,所以這樣說,而實則勉強棲息在不合意的地方。
兼士,伏園先生已動身來粵也未?如要翻譯,我可以盡義務(wù)的。
廣州國慶日也和北方不同,當(dāng)日我也寄你一信說及,想當(dāng)早已收到了。
中山大學(xué)停一學(xué)期,再整理開學(xué),文科主任的郭,做官去了,將來什么人來此教授,現(xiàn)尚未定。你如有意來粵就事,則你在這里的熟人頗不少,現(xiàn)在正是可以設(shè)法的時候,但這自然是現(xiàn)在的事萬難再做下去的話。
昨星期日的上午及晚上,今晚,偷空湊了一篇文章〔1〕寄上,可以過得去就轉(zhuǎn)寄上海,否則盡可作廢。
我校的舍監(jiān)自行辭職,跑到政府里做女書記官去了。一時請不著人,就要我兼盡義務(wù)。明天她去到任,據(jù)說暫時還在這里幫助,等聘著人再去,不知確否。
我自己在這里也沒有好壞可說,各班主任多不一致,對于訓(xùn)育,甚無進展,而且沒空閑,機心〔2〕甚令人厭,倘有機會,不惜舍而之他也。
現(xiàn)甚困倦,如再有話,下次續(xù)寫。
YOUR H.M.十月十八晚。
==注釋==
〔1〕指《新廣東的新女性》一文,署名景宋,載上?!缎屡浴返谑枺ㄒ痪哦吣暌辉拢?。
〔2〕機心:《莊子·天地》:“有機事者,必有機心”。
◎ 六○
廣平兄:
我今天上午剛發(fā)一信,內(nèi)中說到廈門佛化青年會歡迎太虛的笑話,不料下午便接到請柬,是南普陀寺和閩南佛學(xué)院公宴太虛,并邀我作陪,自然也還有別的人。我決計不去,而本校的職員硬要我去,說否則他們將以為本??床黄鹚麄儭€人的行動,會涉及全校,真是窘極了,我只得去。羅庸〔1〕說太虛“如初日芙蓉”,我實在看不出這樣,只是平平常常。入席,他們要我與太虛并排上坐,我終于推掉,將一位哲學(xué)教員〔2〕供上完事。太虛倒并不專講佛事,常論世俗事情,而作陪之教員們,偏好問他佛法,什么“唯識”〔3〕呀,“涅槃”哪,真是其愚不可及,此所以只配作陪也歟。其時又有鄉(xiāng)下女人來看,結(jié)果是跪下大磕其頭,得意之狀可掬而去。
這樣,總算白吃了一餐素齋。這里的酒席,是先上甜菜,中間咸菜,末后又上一碗甜菜,這就完了,并無飯及稀飯。我吃了幾回,都是如此。聽說這是廈門的特別習(xí)慣,福州即不然。
散后,一個教員和我談起,知道有幾個這回同來的人物之排斥我,漸漸顯著了,因為從他們的語氣里,他已經(jīng)聽得出來,而且他們似乎還同他去聯(lián)絡(luò)。他于是嘆息說:“玉堂敵人頗多,但對于國學(xué)院不敢下手者,只因為兼士和你兩人在此也。兼士去而你在,尚可支持,倘你亦走,敵人即無所顧忌,玉堂的國學(xué)院就要開始動搖了。玉堂一失敗,他們也站不住了。而他們一面排斥你,一面又個個接家眷,準(zhǔn)備作長久之計,真是胡涂”云云。我看這是確的,這學(xué)校,就如一部《三國志演義》,你槍我劍,好看煞人。北京的學(xué)界在都市中擠軋,這里是在小島上擠軋,地點雖異,擠軋則同。但國學(xué)院內(nèi)部的排擠現(xiàn)象,外敵卻還未知道(他們誤以為那些人們倒是兼士和我的小卒,我們是給他們來打地盤的),將來一知道,就要樂不可支。我于這里毫無留戀,吃苦的還是玉堂,但我和玉堂的交情,還不到可以向他說明這些事情的程度,即使說了,他是否相信,也難說的。我所以只好一聲不響,自做我的事,他們想攻倒我,一時也很難,我在這里到年底或明年,看我自己的高興。至于玉堂,我大概是愛莫能助的了。二十一日燈下。
十九的信和文稿,都收到了。文是可以用的,據(jù)我看來。但其中的句法有不妥處,這是小姐們的普通病,其病根在于粗心,寫完之后,大約自己也未必再看一遍。過一兩天,改正了寄去罷。
兼士擬于廿七日動身向滬,不赴粵;伏園卻已走了,打聽陳惺農(nóng),該可以知道他的住址。但我以為他是用不著翻譯的,他似認真非認真,似油滑非油滑,模模胡胡的走來走去,永遠不會遇到所謂“為難”。然而行旌所過,卻往往會留一點長遠的小麻煩來給別人打掃。我不是雇了一個工人么?他卻給這工人的朋友紹介,去包什么“陳源之徒”的飯,我教他不要多事,也不聽?,F(xiàn)在是“陳源之徒”常常對我罵飯菜壞,好像我是廚子頭,工人則因為幫他朋友,我的事不大來做了。我總算出了十二塊錢給他們雇了一個廚子的幫工,還要聽埋怨。今天聽說他們要不包了,真是感激之至。
上遂的事,除囑那該打的伏園面達外,昨天又同兼士合寫了一封信給孟余他們,可做的事已做,且聽下回分解罷。至于我的別處的位置,可從緩議,因為我在此雖無久留之心,但目前也還沒有決去之必要,所以倒非常從容。既無“患得患失”的念頭,心情也自然安泰,決非欲“騙人安心,所以這樣說”的:切祈明鑒為幸。
理科諸公之攻擊國學(xué)院,這幾天也已經(jīng)開始了,因國學(xué)院房屋未造,借用生物學(xué)院屋,所以他們的第一著是討還房子。此事和我輩毫不相關(guān),就含笑而旁觀之,看一大堆泥人兒搬在露天之下,風(fēng)吹雨打,倒也有趣。此校大約頗與南開〔4〕相像,而有些教授,則惟校長之喜怒是伺,妒別科之出風(fēng)頭,中傷挑眼,無所不至,妾婦之道也。我以北京為污濁,乃至廈門,現(xiàn)在想來,可謂妄想,大溝不干凈,小溝就干凈么?此勝于彼者,惟不欠薪水而已。然而“校主”一怒,亦立刻可以關(guān)門也。
我所住的這么一所大洋樓上,到夜,就只住著三個人:一張頤教授,一伏園,一即我。張因不便,住到他朋友那里去了,伏園又已走,所以現(xiàn)在就只有我一人。但我卻可以靜觀默想,所以精神上倒并不感到寂寞。年假之期又已近來,于是就比先前沉靜了。我自己計算,到此剛五十天,而恰如過了半年。但這不只我,兼士們也這樣說,則生活之單調(diào)可知。
我新近想到了一句話,可以形容這學(xué)校的,是“硬將一排洋房,擺在荒島的海邊上”。然而雖是這樣的地方,人物卻各式俱有,正如一滴水,用顯微鏡看,也是一個大世界。其中有一班“妾婦”們,上面已經(jīng)說過了。還有希望得愛,以九元一盒的糖果恭送女教員的老外國教授;有和著名的美人結(jié)婚,三月復(fù)離的青年教授;有以異性為玩藝兒,每年一定和一個人往來,先引之而終拒之的密斯先生;有打聽糖果所在,群往吃之的無恥之徒……。世事大概差不多,地的繁華和荒僻,人的多少,都沒有多大關(guān)系。
浙江獨立,是確的了;今天聽說陳儀的兵已與盧永祥〔5〕開仗,那么,陳在徐州也獨立了,但究竟確否,卻不能知。閩邊的消息倒少聽見,似乎周蔭人〔6〕是必倒的,而民軍則已到漳州。
長虹又在和韋漱園吵鬧了〔7〕,在上海出版的《狂飆》上大罵,又登了一封給我的信,要我說幾句話。這真是吃得閑空,然而我卻不愿意奉陪了,這幾年來,生命耗去不少,也陪得夠了,所以決計置之不理。況且鬧的原因,據(jù)說是為了《莽原》不登向培良的劇本,但培良和漱園在北京發(fā)生糾葛,而要在上海的長虹破口大罵,還要在廈門的我出來說話,辦法真是離奇得很。我那里知道其中的底細曲折呢。
此地天氣涼起來了,可穿夾衣。明天是星期,夜間大約要看影戲,是林肯〔8〕
一生的故事。大家集資招來的,需六十元,我出一元,可坐特別席。林肯之類的故事,我是不大要看的,但在這里,能有好的影片看嗎?大家所知道而以為好看的,至多也不過是林肯的一生之類罷了。
這信將于明天寄出,開學(xué)以后,郵政代辦所在星期日也辦公半日了。
L.S.十月二十三日燈下。
==注釋==
〔1〕羅庸(1900—1950):字膺中,河北大興(今屬北京)人,一九二二年北京大學(xué)研究所國學(xué)門畢業(yè),當(dāng)時任北京大學(xué)講師,并在女師大兼課。一九二五年曾從太虛游,為太虛和尚整理過一些講經(jīng)錄。
〔2〕指陳定謨,參看本卷第121頁注〔7〕。
〔3〕“唯識”佛家語?!独銍?yán)經(jīng)》載,彌勒菩薩曾說過“我以諦觀十方唯識,識心圓明,入圓成識”的話。太虛著有《法相唯識學(xué)》。涅槃,佛家語,意為寂滅、解脫等,指佛和高僧的死亡,也叫圓寂;后來引申作死的意思。
〔4〕南開:指南開大學(xué)。當(dāng)時該校校長張伯苓在學(xué)校實行家長式統(tǒng)治。
〔5〕盧永祥:原信作盧香亭。盧香亭,河北河間人,曾任孫傳芳部陸軍第二師師長。盧永祥(1867—1933),山東濟陽人,北洋軍閥。曾任浙江督軍、江蘇督辦等。按當(dāng)時他們均未與陳儀開仗,或為傳聞失實。
〔6〕周蔭人:河北武強人,當(dāng)時任福建省督辦。一九二六年十月北伐軍分三路進攻福建,他于十二月率殘部逃往浙江。
〔7〕長虹和素園吵鬧:高長虹在《狂飆》周刊第二期(一九二六年十月十日)發(fā)表致韋素園和魯迅的《通訊》二則,前者借口《莽原》不登向培良的劇本《冬天》,對韋素園進行攻擊;后者除責(zé)罵韋素園等人和表白自己對《莽原》的功績外,并要挾魯迅:“你如愿意說話時,我也想聽一聽你的意見?!?/p>
〔8〕林肯(A.Lincoln,1809—1865):美國政治家。主張維護聯(lián)邦統(tǒng)一,逐步廢除奴隸制度。一八六一年他就任總統(tǒng)后,南方各州相繼宣布脫離聯(lián)邦,爆發(fā)內(nèi)戰(zhàn)。一八六二年他頒布《宅第法》和《解放黑奴宣言》,使戰(zhàn)爭成為群眾性的革命斗爭,終于戰(zhàn)勝了南方奴隸主反動勢力。戰(zhàn)爭結(jié)束后即遇刺身亡。
◎ 六一
MY DEAR TEACHER:
現(xiàn)時是十點半,是我自己的時間了。我總覺得好久沒有消息似的總是盼望著,其實查了一查,是十八才收過信,隔現(xiàn)在不過三天。
舍監(jiān)十九辭職了,由我代她兼任,已經(jīng)三天,白天查寢室清潔,晚上查自習(xí),七時至九時走三角點位置的樓上樓下共八室,走東則西不復(fù)自習(xí),走西而南又不復(fù)自習(xí)。每走一次,稍耽擱即半小時,走三四次,即成了學(xué)生自習(xí)的時間,就是我在兜圈子的時間。至十時后,她們熄燈全都睡覺了,我才得回房,然而還要豫備些教課?,F(xiàn)在雖在尋覓適當(dāng)?shù)娜耍呛懿灰?,因為初師畢業(yè)者,學(xué)生以其資格相等,不佩服,而專門以上畢業(yè)的人,則又因舍監(jiān)事煩而薪水少,不肯來了。
這回回粵,家里有幾個婦孺,幫忙是誼不容辭的,不料有些沒有什么關(guān)系的女人們,也跑到學(xué)校里來,硬要借錢,纏繞不已,真教人苦惱極了。我磨命磨到寢食不安,折扣下來,所得有限,而她們硬當(dāng)我發(fā)了大財,每月是二三百的進款。我的欠薪,恐怕要到明年底,才能慢慢地派回一點,但看目前內(nèi)外交迫的情形,則即使只維持到陽歷一月,我的身體也許就支持不住的。
MY DEAR TEACHER!人是那么苦,總沒有比較的滿意之處,自然,我也知道樂園是在天上,人間總不免辛苦的,然而我們的境遇,像你到廈,我到粵的經(jīng)歷,實在也太使人覺得寒心。人固應(yīng)該在荊棘叢中尋坦途,但荊棘的數(shù)量也真多,竟生得永沒有一些空隙。
今晚又是星期四,初擬寫信,后想等一兩天,得了來信再寫,后又因為受了一點刺激,就提起筆來向你發(fā)牢騷了,過一會就會心平氣和的,勿念。
十九日收到十二寄的《語絲》九九期。這日我寄出一信,
并文稿,想已到。
YOUR H.M.十月廿一晚十一時十分。
MY DEAR TEACHER:
我昨晚寫了一張信,也在盼著來信,覺得今天大概可以得到的,早上到辦公處,果然看見桌上有你的信在,我歡喜的讀了?,F(xiàn)在是晚飯前的五時余,我的飯還未開來,就又打開你的信,將要說的話寫在這下面——
職務(wù)實在棘手,我自然在設(shè)法的,但聘書上寫著一學(xué)期,只好勉強做。而且我的訓(xùn)育,頗關(guān)緊要,如無結(jié)果而去,也未免太不像樣,所以只得做,做得不好再說。今日學(xué)校約定了一個暫代舍監(jiān)的人,她的使命是為黨工作,對于舍務(wù)不大負責(zé),每星期有三四天不住校,約是短期的,至多一學(xué)期,少則一二月。那么,我還是忙,不過較現(xiàn)在可以較好。但她要十一月初才能到校,所以現(xiàn)在仍是我獨當(dāng)其沖,每晚要十點多后,才能豫備功課或做私事。而近來又新添了一件事,就是徐謙〔1〕提議改良司法男女平等后,廣州的各界婦女聯(lián)合會推舉我校校長為代表,并推八個團體為修改法律委員會,我校也即其一。我是管公共事業(yè)的,所以明天開會,令我出席,后天星期還開會,大約也是我去,你看連星期日也沒得空。但有什么法呢,我是訓(xùn)育主任,因此就要使我變把戲,而且得像孫悟空一樣,搖身一變,化為七十二個,才夠應(yīng)付。
用度自然量入為出,不夠也不至于,我沒有開口,你不要用對少爺們的方法對付我,因為我手頭愈寬,應(yīng)付環(huán)境就愈困難,你曉得么?我甚悔不到汕頭去教書,卻到這里來,否則,恐怕要清靜得多。
伏園逢吉來,如要我招呼,不妨通知他們一聲,但我的忙碌,也請豫先告訴。
中山大學(xué)(舊廣大)全行停學(xué)改辦,委員長是戴季陶,副顧孟余,此外是徐謙,朱家驊,丁維汾〔2〕。我不明白內(nèi)中的情形,所以改辦后能否有希望,現(xiàn)時也不敢說,但倘有人邀你的話,我想你也不妨試一試,從新建造,未必不佳。我看你在那里實在勉強。
我昨晚寫的信,也是向你發(fā)牢騷的,本想不寄,但也是一時的心情,所以仍給你看一看。然而我現(xiàn)在頗高興了,今天尋得了舍監(jiān)。雖然要十一月一日才來,但我盼望那時能夠合起來將學(xué)校整頓一下,我然后再走,也不枉我這次來校一行?,F(xiàn)在要吃飯了。這封信是分兩次寫的。不久就要去查自習(xí),以及豫備教課(明天我有兩小時),下次再說罷。
YOUR H.M.十月廿二日下午六時。
==注釋==
〔1〕徐謙(1871—1940):字季龍,安徽歙縣人,當(dāng)時任國民黨中央執(zhí)行委員、廣州國民政府委員兼司法部長、中山大學(xué)委員會委員等職。一九二六年十月,他在國民黨中央及省黨部執(zhí)委會聯(lián)席會議上作了關(guān)于改良司法、男女平等等項提案報告,得到各界人士的響應(yīng)。
〔2〕丁維汾:字鼎丞,山東日照人。曾留學(xué)日本,當(dāng)時任國民黨中央執(zhí)行委員兼青年部長、中山大學(xué)委員會委員等職。
◎ 六二
廣平兄:
廿三日得十九日信及文稿后,廿四日即發(fā)一信,想已到。廿二日寄來的信,昨天收到了。閩粵間往來的船,當(dāng)有許多艘,而郵遞信件,似乎被一個公司所包辦,惟它的船才帶信,所以一星期只有兩回,上海也如此。我疑心這公司是太古〔1〕。
我不得同意,不見得用對付少爺們之法,請放心。但據(jù)我想,自己是恐怕決不開口的,真是無法可想。這樣食少事煩的生活,怎么持久?但既然決心做一學(xué)期,又有人來幫忙,做做也好,不過萬不要拚命。人固然應(yīng)該辦“公”,然而總須大家都辦,倘人們偷懶,而只有幾個人拚命,未免太不“公”了,就該適可而止,可以省下的路少走幾趟,可以不管的事少做幾件,自己也是國民之一,應(yīng)該愛惜的,誰也沒有要求獨獨幾個人應(yīng)該做得勞苦而死的權(quán)利。
我這幾年來,常想給別人出一點力,所以在北京時,拚命地做,忘記吃飯,減少睡眠,吃了藥來編輯,校對,作文。誰料結(jié)出來的,都是苦果子。有些人就將我做廣告來自利,不必說了;便是小小的《莽原》,我一走也就鬧架。長虹因為社里壓下(壓下而已)了投稿,和我理論,而社里則時時來信,說沒有稿子,催我作文。我實在有些憤憤了,擬至二十四期止,便將《莽原》??瑳]有了刊物,看大家還爭持些什么。
我早已有些想到過,你這次出去做事,會有許多莫名其妙的人們來訪問你的,或者自稱革命家,或者自稱文學(xué)家,不但訪問,還要要求幫忙。我想,你是會去幫的,然而幫忙之后,他們還要大不滿足,而且怨恨,因為他們以為你收入甚多,這一點即等于不幫,你說竭力的幫了,乃是你吝嗇的謊話。將來或有些失敗,便都一哄而散,甚者還要下石,即將訪問你時所見的態(tài)度,衣飾,住處等等,作為攻擊之資,這是對于先前的吝嗇的罰。這種情形,我都曾一一嘗過了,現(xiàn)在你大約也正要開始嘗著這況味。這很使人苦惱,不平,但嘗嘗也好,因為知道世事就可以更加真切了。但這狀態(tài)是永續(xù)不得的,經(jīng)驗若干時之后,便須恍然大悟,斬釘截鐵地將他們撇開,否則,即使將自己全部犧牲了,他們也仍不滿足,而且仍不能得救。其實呢,就是你現(xiàn)在見得可憐的所謂“婦孺”,恐怕也不在這例外。
以上是午飯前寫的?,F(xiàn)在是四點鐘,今天沒有事了。兼士昨天已走,早上來別。伏園已有信來,云船上大吐(他上船之前喝了酒,活該?。F(xiàn)寓長堤的廣泰來客店,大概我信到時,他也許已走了。浙江獨立已失敗,那時外面的報上雖然說得熱鬧,但我看見浙江本地報,卻很吞吐其詞,好像獨立之初,本就灰色似的,并不如外間所傳的轟轟烈烈。福建事也難明真相,有一種報上說周蔭人已為鄉(xiāng)團所殺,我看也未必真。
這里可穿夾衣,晚上或者可加棉坎肩,但近幾天又無需了。今天下雨,也并不涼。我自從雇了一個工人之后,比較的便當(dāng)?shù)枚?。至于工作,其實也并不多,閑工夫盡有,但我總不做什么事,拿本無聊的書玩玩的時候多,倘連編三四點鐘講義,便覺影響于睡眠,不容易睡著,所以我講義也編得很慢,而且遇有來催我做文章的,大抵置之不理,做事沒有上半年那么急進了,這似乎是退步,但從別一面看,倒是進步也難說。
樓下的后面有一片花圃,用有刺的鐵絲攔著,我因為要看它有怎樣的攔阻力,前幾天跳了一回試試。跳出了,但那刺果然有效,給了我兩個小傷,一股上,一膝旁,可是并不深,至多不過一分。這是下午的事,晚上就全愈了,一點沒有什么??峙逻@事會招到誥誡,但這是因為知道沒有什么危險,所以試試的,倘覺可慮,就很謹(jǐn)慎。例如,這里頗多小蛇,常見被打死著,顎部多不膨大,大抵是沒有什么毒的,但到天暗,我便不到草地上走,連夜間小解也不下樓去了,就用磁的唾壺裝著,看夜半無人時,即從窗口潑下去。這雖然近于無賴,但學(xué)校的設(shè)備如此不完全,我也只得如此。
玉堂病已好了。白果已往北京去接家眷,他大概決計要在這里安身立命。我身體是好的,不喝酒,胃口亦佳,心緒比先前較安帖。
迅。十月二十八日。
==注釋==
〔1〕太古:指太古興記輪船公司,英商太古洋行在中國經(jīng)營的航運壟斷組織。一九二○年和一九二四年,該公司曾兩次與北洋政府郵政當(dāng)局簽立合約,承包寄往廈門、廣州、香港直至馬尼剌、英國等處的郵件。
◎ 六三
MY DEAR TEACHER:
昨廿二晚寫一信,或者與此信同到,亦未可知。
今早到辦事處,見你十九寄來的信;一日所寄的信及《莽原》,已隨后收到,前信說及了。
這里既電邀你,你何妨來看一看呢。廣大(中大)現(xiàn)系從新開始〔1〕,自然比較的有希望,教員大抵新聘,學(xué)生也加甄別,開學(xué)在下學(xué)期,現(xiàn)在是著手籌備。我想,如果再有電邀,你可以來籌備幾天,再回廈門教完這半年,待這里開學(xué)時再來。廣州情形雖云復(fù)雜,但思想言論,較為自由,“現(xiàn)代”派這里是立不住的,所以正不妨來一下。否則,下半年到那去呢?上海雖則可去,北京也可去,但又何必獨不赴廣東?這未免太傻氣了。
我讀了你這封信后,我以為最要緊的是上面的那些話,此外也一時想不起要說什么來??傊?,你可打聽清楚,倘可以抽出一點工夫,即不妨來參觀一趟,將來可做則做,要不然,明年不來就是了。我所說我的困難情形,是我那女師所特有的,別的地方卻不如此。
我寫這信,是從新校辦公處跑回舊校寢室寫的,現(xiàn)在急于去辦事,就此擱筆了。
YOUR H.M.十月廿三上午九時。
我這信,也因希望你來,故說得天花亂墜,一切由你洞鑒可矣。
==注釋==
〔1〕廣大從新開始:一九二六年十月,廣東國民政府公布訓(xùn)令:“中山大學(xué)為中央最高學(xué)府,……責(zé)成委員會努力前途,徹底改革。一切規(guī)章制度重新厘定,先行停課,切實建設(shè),以下學(xué)期為新規(guī)之始業(yè)。全體學(xué)生一律復(fù)試,分別去取。所有教職亦一律停職另任?!毙鲁闪⒌闹猩酱髮W(xué)據(jù)此進行整頓。(一九二六年十一月《國立中山大學(xué)校報》第一期)
◎ 六四
廣平兄:
前日(廿七)得廿二日的來信后,寫一回信,今天上午自己送到郵局去,剛投入郵箱,局員便將二十三發(fā)的快信交給我了。這兩封信是同船來的,論理本該先收到快信,但說起來實在可笑,這里的情形是異乎尋常的。普通信件,一到就放在玻璃箱內(nèi),我們倒早看見;至于掛號的呢,則秘而不宣,一個局員躲在房里,一封一封上帳,又寫通知單,叫人帶印章去取。這通知單也并不送來,仍然供在玻璃箱里,等你自己走過看見??煨乓餐瑯愚k理,所以凡掛號信和“快”信,一定比普通信收到得遲。
我暫不赴粵的情形,記得又在二十一日的信里說過了?,F(xiàn)在伏園已有信來,并未有非我即去不可之概;開學(xué)既然在明年三月,則年底去也還不遲。我固然很愿意現(xiàn)在就走一趟,但事實的牽扯也實在太利害,就是:走開三禮拜后,所任的事擱下太多,倘此后一一補做,則工作太重,倘不補,就有占了便宜的嫌疑。假如長在這里,自然可以慢慢地補做,不成問題,但我又并不作長久之計,而況還有玉堂的苦處呢。
至于我下半年那里去,那是不成問題的。上海,北京,我都不去,倘無別處可走,就仍在這里混半年?,F(xiàn)在去留,專在我自己,外界的鬼祟,一時還攻我不倒。我很想嘗嘗楊桃,其所以熬著者,為己,只有一個經(jīng)濟問題,為人,就只怕我一走,玉堂立刻要被攻擊,因此有些彷徨。一個人就能為這樣的小問題所牽掣,實在可嘆。
才發(fā)信,沒有什么事了,再談罷。
迅。十,二九。
◎ 六五
MY DEAR TEACHER:
十九,廿二,及廿三的快信,你都收到了罷?
今早(廿七)到辦事處,收到你廿一寄來的信及十月六日寄的書一束,內(nèi)有第三,四期的《沈鐘》各一,又《荊棘》〔1〕一本,這些書要隔二十天才到,真也奇怪。
廿四星期日,我到陳先生〔2〕寓里去訪李之良,見長胡子的伏園在坐,聽說是廿三就到這里,而你廿日的信則廿七才到,但十八的信,卻確是“與伏園同船到粵”,廿三收到的。我當(dāng)日即復(fù)一快信,是告訴你不妨來助中大一臂之力?,F(xiàn)在我又陸續(xù)聽說,這回的改組,確是意在革新,舊派已在那里抱怨,當(dāng)局還決計多聘新教授,關(guān)于這一層,我希望你們來,否則,郭沫若做官去了,你們又不來,這里急不暇擇,文科真不知道會請些什么人物。對于“現(xiàn)代”派,這里并沒有人注意到,只知道攻擊國家主義的周刊《醒獅》〔3〕,而不知變相的《醒獅》,隨處皆是。
玉堂先生一定也有他的為難之處,自己新辦的國學(xué)院,內(nèi)部先弄到這樣子,而且從校長這方面,也許會給他聽些難受的話,他自然遲疑不決了。至于計較金錢,那恐怕是普遍的現(xiàn)象,即如我在這里,雖然每月實收不過數(shù)十元,但人們是替我記著表面上的數(shù)目的,辦事稍不竭力,難免得到指摘。
你要寄我“一包零零碎碎的期刊之類”的書,現(xiàn)在收到的只有三本,想是另外還有一包,此時未到,或者不至于寄失,待收到后,再行告知。
昨日(廿六)為援助韓國獨立〔4〕及萬縣慘案〔5〕,我校放假一日,到中大去開會。中大操場上搭講臺兩座,人數(shù)十多萬。下午三時巡行,回校后本想寫信,因為太疲倦了,沒有實行。
以中大與廈大比較,中大較易發(fā)展,有希望,因為交通便利,民氣發(fā)揚,而且政府也一氣,又為各省所注意的新校。你如下學(xué)期不愿意再在廈大,此處又誠意相邀,可否便來一看。但薪水未必多于廈大,而生活及應(yīng)酬之費,則怕要加多,但若作為旅行,一面教書,一面游玩,卻也未始不可的。
現(xiàn)在是午后一時,在寢室寫此,就要辦公去了,下次詳述罷。
YOUR H.M.十月廿七午后一時。
==注釋==
〔1〕《荊棘》:短篇小說集,黃鵬基著,收作品十一篇,《狂飆叢書》之一,一九二六年八月開明書店出版。
〔2〕陳先生指陳啟修。
〔3〕《醒獅》:即《醒獅周報》,國家主義派(中國國家主義青年團)的刊物,曾琦、左舜生、陳啟天等主辦。一九二四年十月在上海創(chuàng)刊,一九二七年十二月???。
〔4〕韓國獨立:指朝鮮的六一○獨立運動。一九二六年六月十日,朝鮮共產(chǎn)黨利用國王李王石的葬禮,發(fā)動愛國群眾在漢城舉行示威游行,反對日本帝國主義的殖民統(tǒng)治,爭取民族獨立,后發(fā)展為全國性的運動。
〔5〕萬縣慘案:一九二六年北伐軍向武漢進軍期間,英帝國主義加緊干涉我國革命,在長江一帶多方尋釁,英國輪船經(jīng)常撞沉我民船;八月二十九日又在四川云陽撞沉我國木船三艘,死數(shù)十人。在交涉中英國軍艦又于九月五日炮擊萬縣,我方死傷軍民近千人,民房、商店被毀千余間。這次事件被稱作“萬縣慘案”。
◎ 六六
廣平兄:
十月廿七的信,今天收到了;十九,二十二,二十三的,也都收到。我于廿四,廿九,卅日均發(fā)信,想已到。至于刊物,則查載在日記上的,是廿一,廿,各一回,什么東西,已經(jīng)忘卻,只記得有一回內(nèi)中有《域外小說集》。至于十月六日的刊物,則不見于日記上,不知道是失載,還是其實是廿一所發(fā),而我將月日寫錯了。只要看你是否收到廿一寄的一包,就知道,倘沒有,那是我寫錯的了;但我仿佛又記得六日的是別一包,似乎并不是包,而是三本書對疊,像普通寄期刊那樣的。
伏園已有信來,據(jù)說上遂的事很有希望,學(xué)校的別的事情卻沒有提,他大約不久當(dāng)可回校,我可以知道一點情形,如果中大定要我去,我到后于學(xué)校有益,那我就于開學(xué)之前到那邊去。此處別的都不成問題,只在對不對得起玉堂。但玉堂也太胡涂——不知道還是老實——至今還迷信著他的“襄理”,這是一定要糟的,無藥可救。山根先生仍舊專門薦人,圖書館有一缺,又在計畫薦人了,是胡適之的書記,〔1〕但這回好像不大順手似的。至于學(xué)校方面,則這幾天正在大敷衍馬寅初。昨天浙江學(xué)生歡迎他,硬要拖我去一同照相,我竭力拒絕,他們頗以為怪。嗚呼,我非不知銀行之可以發(fā)財也,其如“道不同不相為謀”何。明天是校長賜宴,陪客又有我,他們處心積慮,一定要我去和銀行家扳談,苦哉苦哉!但我在知單上只寫了一個“知”字,不去可知矣。
據(jù)伏園信說,副刊〔2〕十二月開手,那么,他回校之后,兩三禮拜便又須去了,也很好。
十一月一日午后。
但我對于此后的方針,實在很有些徘徊不決,那就是:做文章呢,還是教書?因為這兩件事,是勢不兩立的:作文要熱情,教書要冷靜。兼做兩樣的,倘不認真,便兩面都油滑淺薄,倘都認真,則一時使熱血沸騰,一時使心平氣和,精神便不勝困憊,結(jié)果也還是兩面不討好??赐鈬?,兼做教授的文學(xué)家,是從來很少有的。我自己想,我如寫點東西,也許于中國不無小好處,不寫也可惜;但如果使我研究一種關(guān)于中國文學(xué)的事,大概也可以說出一點別人沒有見到的話來,所以放下也似乎可惜。但我想,或者還不如做些有益的文章,至于研究,則于余暇時做,不過倘使應(yīng)酬一多,可又不行了。
此地這幾天很冷,可穿夾袍,晚上還可以加棉背心。我是好的,胃口照常,但菜還是不能吃,這在這里是無法可想的。講義已經(jīng)一共做了五篇,從明天起,想做季刊的文章了。
迅。十一月一日燈下。
==注釋==
〔1〕指程憬。字仰之,安徽績溪人,曾任胡適的書記員,一九二六年十一月底到廈門,住在南普陀寺候職。
〔2〕副刊:指當(dāng)時準(zhǔn)備在漢口出版的國民黨機關(guān)報《中央日報》副刊。
◎ 六七
MY DEAR TEACHER:
這幾天忙一點,沒有寫信。我廿七收到你十月十六的信及六日的一束《沈鐘》和《荊棘》,廿九又收到廿一寄來的一包書,內(nèi)有《域外小說集》等九本。今日下午,又收到你廿四寫來的信。
昨下午快到晚飯時候,伏園和毛子震〔1〕先生(即與許先生一同在北京國務(wù)院前診察劉和珍脈的那個)來大石街舊校相訪,我忘記了他們是“外江佬”,一氣說了一通廣東話,待到伏園先生對我聲明不懂,這才省悟過來。后來約到玉醪春飯店晚餐,見他們總用醬油,大約是嫌菜淡。伏園先生甚能飲,也吃,但每食必放下箸,好像文縐縐的小姐一樣。結(jié)帳并不貴,大出我的意外,菜單六元六,付給七元,就很滿意了。伏園先生說,不定今天就回廈,將來也許再來,未定,云云。我也沒有向他探聽中大的事。
你們雇用的聽差很好,聽伏園先生說,如果離開廈門,他也肯跟著走。那么,何妨帶了他來,好長期使用呢。
今日(星六,卅)本校學(xué)生召集全體大會,手續(xù)時間都不合,我即加以限制,并設(shè)法引導(dǎo)他們,從此也許引起風(fēng)潮,好的方面,則由此整理一下,否則我走。走是我早已準(zhǔn)備的,人要做事,先立了可去的心,才有決斷和勇氣。這回的事,成則學(xué)校之福,倘不然,我走也沒有什么??傊怯形恼伦?,馬又到廣東“害群”了,只可惜沒有幫手。但他們舊派也不弱,你坐在城上看戲,待我陸續(xù)開出劇目來罷。
關(guān)于《莽原》投稿的爭吵,不管也好,因為相距太遠,真相難明,很容易出力不討好的。
北伐事,廣州也說得很好,說是周蔭人已死,西北軍〔2〕進行順利,都是好消息。這里的天氣不涼不熱,可穿兩件單衣,自我回來至今,校內(nèi)外不斷發(fā)生時癥,先是寒熱交加,后出紅點,點退人命,但我并沒有被傳染。
各式人等,各處都是,然而這種種不同,卻是一件巧妙的事,使我們見聞增多,活得不枯寂,也是好的。
YOUR H.M.十月卅晚。
==注釋==
〔1〕毛子震:曾在北京行醫(yī),當(dāng)時在中山大學(xué)醫(yī)科任教。
〔2〕西北軍指當(dāng)時配合北伐的馮玉祥的國民革命軍。
◎ 六八
廣平兄:
昨天剛發(fā)一信,現(xiàn)在也沒有什么話要說,不過有一些小閑事,可以隨便談?wù)劇N矣衷谕妗疫@幾天不大用功,玩著的時候多——所以就隨便寫它下來。
今天接到一篇來稿,是上海大學(xué)的女生曹軼歐〔1〕寄來的,其中講起我在北京穿著洋布大衫在街上走的事,下面注道,“這是我的朋友P.京的H.M.女校生親口對我說的”。P.自然是北京,但那校名卻奇怪,我總想不出是那一個學(xué)校來。莫非就是女師大,和我們所用是同一意義么?
今天又知道一件事,有一個留學(xué)生在東京自稱我的代表去見鹽谷溫〔2〕氏,向他索取他所印的《三國志平話》,但因為書尚未裝成,沒有拿去。他怕將來鹽谷氏直接寄我,將事情弄穿,便托C.T.〔3〕寫信給我,要我追認他為代表,還說,否則,于中國人之名譽有關(guān)。你看,“中國人的名譽”是建立在他和我的說謊之上了。
今天又知道一件事。先前朱山根要薦一個人到國學(xué)院,但沒有成?,F(xiàn)在這人終于來了,住在南普陀寺。為什么住到那里去的呢?因為伏園在那寺里的佛學(xué)院有幾點鐘功課(每月五十元),現(xiàn)在請人代著,他們就想挖取這地方。從昨天起,山根已在大施宣傳手段,說伏園假期已滿(實則未滿)而不來,乃是在那邊已經(jīng)就職,不來的了。今天又另派探子,到我這里來探聽伏園消息。我不禁好笑,答得極其神出鬼沒,似乎不來,似乎并非不來,而且立刻要來,于是乎終于莫名其妙而去。你看“現(xiàn)代”派下的小卒就這樣陰鷙,無孔不入,真是可怕可厭。不過我想這實在難對付,譬如要我去和此輩周旋,就必須將別的事情放下,另用一番心機,本業(yè)拋荒,所得的成績就有限了。“現(xiàn)代”派學(xué)者之無不淺薄,即因為分心于此等下流事情之故也。
迅。十一月三日大風(fēng)之夜。
十月卅日的信,今天收到了。馬又要發(fā)脾氣,我也無可奈何。事情也只得這樣辦,索性解決一下,較之天天對付,勞而無功的當(dāng)然好得多。教我看戲目,我就看戲目,在這里也只能看戲目,不過總希望勿太做得力盡神疲,一時養(yǎng)不轉(zhuǎn)。
今天有從中大寄給伏園的信到來,可見他已經(jīng)離開廣州,但尚未到,也許到汕頭或福州游玩去了。他走后給我兩封信,關(guān)于我的事,一字不提。今天看見中大的考試委員名單,文科中人多得很,他也在內(nèi),郭沫若,郁達夫〔4〕也在,那么,我的去不去也似乎沒有多大關(guān)系,可以不必急急趕到了。
關(guān)于我所用的聽差的事,說起來話長了。初來時確是好的,現(xiàn)在也許還不壞,但自從伏園要他的朋友去給大家包飯之后,他就忙得很,不大見面。后來他的朋友因為有幾個人不大肯付錢(這是據(jù)聽差說的),一怒而去,幾個人就算了,而還有幾個人卻要他接辦。此事由伏園開端,我也沒法禁止,也無從一一去接洽,勸他們另尋別人?,F(xiàn)在這聽差是忙,錢不夠,我的飯錢和他自己的工錢,都已豫支一月以上。又,伏園臨走宣言:自己不在時仍付飯錢。然而只是一句話,現(xiàn)在這一筆帳也在向我索取。我本來不善于管這些瑣事,所以常常弄得頭昏眼花。這些代付和豫支的款,不消說是不能收回的,所以在十月這一個月中,我就是每日得一盆臉?biāo)詢深D飯,而共需大洋約五十元。這樣貴的聽差,用得下去的么?“解鈴還仗系鈴人”,所以這回伏園回來,我仍要他將事情弄清楚。否則,我大概只能不再雇人了。
明天是季刊〔5〕文章交稿的日期,所以我昨夜寫信一張后,即開手做文章,別的東西不想動手研究了,便將先前弄過的東西東抄西撮,到半夜,并今天一上午,做好了,有四千字,并不吃力,從此就又玩幾天。
這里已可穿棉坎肩,似乎比廣州冷。我先前同兼士往市上去,見他買魚肝油,便趁熱鬧也買了一瓶。近來散拿吐瑾吃完了,就試服魚肝油,這幾天胃口仿佛漸漸好起來似的,我想再試幾天看,將來或者就改吃這魚肝油(麥精的,即“帕勒塔”)也說不定。
迅。十一月四日燈下。
==注釋==
〔1〕曹軼歐:河北大興(今屬北京市)人,當(dāng)時上海大學(xué)的學(xué)生。曾寫《階級與魯迅》一文寄給魯迅,后發(fā)表于《語絲》周刊第一○八期(一九二六年十二月四日),署名一萼。
〔2〕鹽谷溫(1878—1962):日本漢文學(xué)研究者。當(dāng)時是東京大學(xué)教授?!度龂酒皆挕?,即《全相三國志平話》,三卷,元代至治年間建安虞氏刊印。一九二六年鹽谷溫曾據(jù)日本內(nèi)閣文庫藏本影印此書。
〔3〕C.T.:指鄭振鐸(1898—1958),筆名西諦,福建長樂人,作家、文學(xué)史家,文學(xué)研究會發(fā)起人之一。據(jù)《魯迅日記》一九二六年十一月三日:“下午得鄭振鐸信,附宓汝卓信,即復(fù)?!蔽闹兴f的“一個留學(xué)生”,當(dāng)指宓汝卓,浙江慈溪人。當(dāng)時在日本留學(xué),后來成為國民黨爪牙。
〔4〕郁達夫(1896—1945):浙江富陽人,作家,前期創(chuàng)造社主要成員之一。當(dāng)時任中山大學(xué)英國文學(xué)系主任。
〔5〕指《廈大國學(xué)季刊》,魯迅這晚所作并擬交該刊的文章,即《〈嵇康集〉考》。后因該刊未出,文章亦未發(fā)表;原稿于一九五三年發(fā)現(xiàn),現(xiàn)編入《古籍序跋集》。
◎ 六九
廣平兄:
昨上午寄出一信,想已到。下午伏園就回來了,關(guān)于學(xué)校的事,他不說什么。問了的結(jié)果,所知道的是:(1)學(xué)校想我去教書,但無聘書;(2)上遂的事尚無結(jié)果,最后的答復(fù)是“總有法子想”;(3)他自己除編副刊外,也是教授,已有聘書;(4)學(xué)校又另電請幾個人,內(nèi)有“現(xiàn)代”派〔1〕。這樣看來,我的行止,當(dāng)看以后的情形再定。但總當(dāng)于陰歷年假去走一回,這里陽歷只放幾天,陰歷卻有三禮拜。
李逢吉前有信來,說訪友不遇,要我給他設(shè)法紹介,我即寄了一封紹介于陳惺農(nóng)的信,從此無消息。這回伏園說遇諸途,他早在中大做職員了,也并不去見惺農(nóng),這些事真不知是怎么的,我如在做夢。他寄一封信來,并不提起何以不去見陳,但說我如往廣州,創(chuàng)造社的人們很喜歡云云,似乎又與他們在一處,真是莫名其妙。
伏園帶了楊桃回來,昨晚吃過了,我以為味道并不十分好,而汁多可取,最好是那香氣,出于各種水果之上。又有“桂花蟬”和“龍虱”〔2〕,樣子實在好看,但沒有一個人敢吃。廈門也有這兩種東西,但不吃。你吃過么?什么味道?
以上是午前寫的,寫到那地方,須往外面的小飯店去吃飯。因為我的聽差不包飯了,說是本校的廚子要打他(這是他的話,確否殊不可知),我們這里雖吃一口飯也就如此麻煩。在飯店里遇見容肇祖(東莞人,本校講師)和他的滿口廣東話的太太。對于桂花蟬之類,他們倆的主張就不同,容說好吃的,他的太太說不好吃的。
六日燈下。
從昨天起,吃飯又發(fā)生了問題,須上小館子或買面包來,這種問題都得自己時時操心,所以也不大靜得下。我本可以于年底將此地決然舍去,我所遲疑的是怕廣州比這里還煩勞,認識我的人們也多,不幾天就忙得如在北京一樣。
中大的薪水比廈大少,這我倒并不在意,所慮的是功課多,聽說每周最多可至十二小時,而做文章一定也萬不能免,即如伏園所辦的副刊,就非投稿不可,倘再加上別的事情,我就又須吃藥做文章了。在這幾年中,我很遇見了些文學(xué)青年,由經(jīng)驗的結(jié)果,覺他們之于我,大抵是可以使役時便竭力使役,可以詰責(zé)時便竭力詰責(zé),可以攻擊時自然是竭力攻擊,因此我于進退去就,頗有戒心,這或也是頹唐之一端,但我覺得這也是環(huán)境造成的。
其實我也還有一點野心,也想到廣州后,對于“紳士”們?nèi)匀患右源驌簦炼酂o非不能回北京去,并不在意。第二是與創(chuàng)造社聯(lián)合起來,造一條戰(zhàn)線,更向舊社會進攻,我再勉力寫些文字。但不知怎的,看見伏園回來吞吞吐吐之后,便又不作此想了。然而這也不過是近一兩天如此,究竟如何,還當(dāng)看后來的情形的。
今天大風(fēng),仍為吃飯而奔忙;又是禮拜,陪了半天客,無聊得頭昏眼花了,所以心緒不大好,發(fā)了一通牢騷,望勿以為慮,靜一靜又會好的。
明天想寄給你一包書,沒有什么好的,自己如不要,可以分給別人。
迅。十一月七日燈下。
昨天在信上發(fā)了一通牢騷后,又給《語絲》做了一點《廈門通信》,牢騷已經(jīng)發(fā)完,舒服得多了。今天又已約定一個廚子包飯,每月十元,飯菜還過得去,大概可以敷衍半月一月罷。
昨夜玉堂來打聽廣東的情形,我們因勸其將此處放棄,明春同赴廣州。他想了一會,說,我來時提出條件,學(xué)校一一允許,怎能忽然不干呢?他大約決不離開這里的了。但我看現(xiàn)在的一批人物,國學(xué)院是一定沒有希望的,至多,只能小小補苴〔3〕,混下去而已。
浙江獨立早已灰色,夏超〔4〕確已死了,是為自己的兵所殺的,浙江的警備隊,全不中用。今天看報,知九江已克,周鳳岐〔5〕(浙兵師長)降,也已見于路透電,定是確的,則孫傳芳仍當(dāng)聲勢日蹙耳,我想浙江或當(dāng)還有點變化。
L.S.十一月八日午后。
==注釋==
〔1〕“現(xiàn)代”派:原信作顧頡剛。
〔2〕“桂花蟬”、“龍虱”:都是水生甲蟲,可食用。
〔3〕補苴:語出漢代劉向《新序·刺奢》:“今民衣敝不補,履決不苴?!?/p>
〔4〕夏超:字定侯,浙江青田人,曾任北洋政府浙江省省長,一九二六年十月十五日宣布浙江獨立。據(jù)一九二六年十月三十日《申報》;十月二十三日,孫傳芳派兵占領(lǐng)杭州,夏超敗走余杭,為亂軍所殺。
〔5〕周鳳岐(1879—1938):浙江長興人。原為孫傳芳部浙江陸軍第三師師長,一九二六年十一月初,歸附國民革命軍,十二月任二十六軍軍長。
◎ 七○
MY DEAR TEACHER:我前信不是說,我校發(fā)生事情了么,現(xiàn)在還正在展開。我們對于這學(xué)校,大家都已弄得力盡筋疲,然而總是辦不好,學(xué)生們處處故意使人為難。上月間廣州學(xué)生聯(lián)合會例須召集各校,開全體大會,每校三十人中選舉一人出席,而我校學(xué)生會全為舊派所把持。說起舊派來,自“樹的派”〔1〕(聽說以一枝粗的手杖為武器,攻打敵黨,有似意大利的棒喝團,但詳細情形我不知道)失敗后,原已逐漸消沉了的,而根株仍在,所以得了廣州學(xué)生聯(lián)合會通告后,我校學(xué)生會的主席就先行布置了有利于己派的一切,然后公布召集大會,選舉代表。這謀劃引起了別派學(xué)生的不滿,起而反對,遂大紛擾。學(xué)校為避免糾紛起見,禁止兩方開會,而舊派不受約束,仍要續(xù)開,且高呼校長為“反革命”。于是校中組織特別裁判委員會,議決開除學(xué)生二名,于今日發(fā)表?!?〕現(xiàn)在各班仍照常上課,并無舉動,但一面自在暗中活動,明天當(dāng)或有游行,散傳單呼冤,或擁被開除的二人回校等類之舉的??傊虑槭且蒲菹氯サ?。
今日閱報,知閩南已被革命軍肅清,閩周兵逃回廈門。那么,廈門交通恐已有變,不知此信能早到否?
李逢吉日前來一信,說見伏園,知我來粵,約時一見。他是老實人,我已回信給他,約有空來校一見了。
伏園先生已回廈門否?他既要來粵作事,復(fù)回廈門是什么緣故?
這幾天我也許忙一點,不暇常常寫信,但稍閑即寫,不須掛念。這回是要說的都說了,暫且“帶住”罷。
YOUR H.M.十一月四晚十一時半。
==注釋==
〔1〕“樹的派”:也稱“士的派”,國民黨右派“孫文主義學(xué)會”操縱的廣州學(xué)生界的反動組織。它的成員大都攜帶手杖(即“士的”,英語Stick的音譯),動輒打人,故稱。
〔2〕據(jù)鑾鳴《值得一說的女師學(xué)潮》:(載一九二六年十一月六日《國民周刊》):一九二六年十月十五日,受“士的派”操縱的廣東第一女子師范學(xué)校學(xué)生李秀梅等破壞會章,私行召集一部分學(xué)生,違法選舉出席廣州學(xué)聯(lián)會代表。另一部分學(xué)生起而反對,并致函學(xué)聯(lián)大會否定其代表權(quán)。李等遂進一步于三十日違反授課時間不得開會等有關(guān)規(guī)定,召開學(xué)生大會,并蒙騙部分小學(xué)生到會滋擾鬧事。學(xué)校為制止李等擴大事端,于十一月二日組織特別裁判委員會進行調(diào)查處理,裁決開除李秀梅學(xué)籍,并勒令曾當(dāng)眾高呼校長為“反革命”的右派學(xué)生蔣仲箎退學(xué)。
◎ 七一
廣平兄:
昨天上午寄出一包書并一封信,下午即得五日的來信。我想如果再等信來而后寫,恐怕要隔許多天了,所以索性再寫幾句,明天付郵,任它和前信相接,或一同寄到罷。
對于學(xué)校也只能這么辦。但不知近來如何?如忙,則不必詳敘,因為我也并不怎樣放在心里,情形已和對楊蔭榆時不同也。
伏園已回廈門,大約十二月中再去。逢吉只托他帶給我一封含含胡胡的信,但我已推測出,他前信說在廣州無人認識是假的?!墩Z絲》第百一期上,徐耀辰所做的《送南行的愛而君》的L就是他,他給他好幾封信,紹介給熟人(=創(chuàng)造社中人)〔1〕,所以他和創(chuàng)造社人在一處了,突然遇見伏園,乃是意外之事,因此對我便只好吞吞吐吐?!袄蠈崱迸c否,可研究之。
忽而匿名寫信來罵,忽而又自來取消的烏文光〔2〕,也和他在一處;另外還有些我所認識的人們。我這幾天忽而對于到廣州教書的事,很有些躊躇了,恐怕情形會和在北京時相像。廈門當(dāng)然難以久留,此外也無處可走,實在有些焦躁。我其實還敢站在前線上,但發(fā)見當(dāng)面稱為“同道”的暗中將我作傀儡或從背后槍擊我,卻比被敵人所傷更其悲哀。我的生命,碎割在給人改稿子,看稿子,編書,校字,陪坐這些事情上者,已經(jīng)很不少,而有些人因此竟以主子自居,稍不合意,就責(zé)難紛起,我此后頗想不再蹈這覆轍了。
忽又發(fā)起牢騷來,這回的牢騷似乎發(fā)得日子長一點,已經(jīng)有兩三天。但我想,明后天就要平復(fù)了,不要緊的。
這里還是照先前一樣,并沒有什么,只聽說漳州是民軍就要入城了??藦?fù)九江,則其事當(dāng)甚確。昨天又聽到一消息,說陳儀入浙后,也獨立了,這使我很高興,但今天無續(xù)得之消息,必須再過幾天,才能知道真假。
中國學(xué)生學(xué)什么意大利,以趨奉北政府,還說什么“樹的黨”,可笑極了。別的人就不能用更粗的棍子對打么?伏園回來說廣州學(xué)生情形,真很出我意外。
迅。十一月九日燈下。
==注釋==
〔1〕徐耀辰:即徐祖正,參看本卷第132頁注〔6〕。他在《送南行的愛而君》中曾說:“方才你(按指李遇安)來向我辭行,我交給你幾封介紹信”,又說:“我介紹你去見的人,都只是海外來的同學(xué)、同志,大都只呼吸過文藝美術(shù)的空氣”。按這里提到的“同學(xué)、同志”,當(dāng)為早期創(chuàng)造社的一些成員。
〔2〕烏文光:原信作黎錦明。湖南湘潭人,著有短篇小說集《烈火》等,當(dāng)時在廣東海豐中學(xué)任教。
◎ 七二
MY DEAR TEACHER:
這幾天因為學(xué)校有事,又引起了我有事即寫不出字來的老毛病,所以五日接到你廿九,卅日兩信后,屢想執(zhí)筆而仍復(fù)擱下了。
以上是昨晚寫的,但仍寫不下去,今早(星期)再寫以下的話——
五日寄一信,不是說我校在鬧風(fēng)潮了么,現(xiàn)在還未止,但也不十分激烈。我覺得女性好像總較傾于黑暗和守舊,所以學(xué)生之中,中立者一部分,革命者一部分,反動者一部分而最占勢力。其實中立者雖無舉動,但不過因?qū)W校禁止一切集會而然,她們?nèi)员橘N傳單,要求開會解決,收回二生,謂否則行第二策(罷課),再否則行第三策(十二個B隊署名,即以十二響剝殼槍對待也);同時校長又收到英文信一封,內(nèi)畫一劍一槍,末云請其自擇。已以虛聲恫嚇,則其實力之不足可知,大約風(fēng)潮是不久便要了結(jié)的。但自從學(xué)潮起后,因我是訓(xùn)育主任,直接禁罰他們,故已成眾矢之的,先前見我十分客氣,表示歡笑者,現(xiàn)亦往往不過勉強招呼,或故作不見,甚或怒目而視??傊星槠屏眩y以維持,此學(xué)期一日不完,我暫且負責(zé)一時,但一結(jié)束,當(dāng)即離開,此時如汕頭還缺教員,便赴汕頭,否則另覓事做就是了。
昨領(lǐng)到十月份薪水,計小洋四十五元,另有庫券及公債票,但前月庫券,日內(nèi)兌現(xiàn),可得廿金,共六十五元,也未嘗不夠。不相干的人物,無幫助之必要,誠如來信所言,惟寡嫂幼侄,情實可憐,見之凄然,令人不能不想努力加以資助,這在現(xiàn)在,是只能看作例外的。
戰(zhàn)事無甚新聞,惟昨報載九江已經(jīng)攻下。今日為蘇俄十月革命紀(jì)念日,農(nóng)工各會,皆組織紀(jì)念會;九日為廣州光復(fù)紀(jì)念,放假一天;十二為中山先生生日紀(jì)念,此地有大慶祝,屆時又有一番忙碌了。
你說“做事沒有上半年那么急進”,也許是進步,但何以上半年還要急進呢?是因為有人和你淘氣么?請勿以別人為中心,而以自己定奪罷。
你暫不來粵,也好,我并不定要煽動你來。不過聽了廈門的情形,怕你受不住氣,獨自悶著,無人從旁勸解耳。對于跳鐵絲欄,亦擬不加誥誡,因為我所學(xué)的是教育,而抑制好動的天性,是和教育原理根本刺謬的。
你廿九,卅兩信,同時收到;又收到了十月廿四寄的《語絲》一束,內(nèi)共有四期。
我身體很好,飯量亦加,請勿念?,F(xiàn)在外面鼓聲冬冬,是蘇俄革命紀(jì)念日的工會游行罷。下午也許偷空訪人去。
要說的都寫出來了。
YOUR H.M.十一月七日早十時半。
◎ 七三
廣平兄:
十日寄出一信,次日即得七日來信,略略一懶,便遲到今天才寫回信了。
對于侄子的幫助,你的話是對的。我憤激的話多,有時幾乎說:“寧我負人,毋人負我?!薄?〕然而自己也往往覺得太過,實行上或者且正與所說的相反。人也不能將別人都作壞人看,能幫也還是幫,不過最好是量力,不要拚命就是了。
“急進”問題,我已經(jīng)不大記得清楚了,這意思,大概是指“管事”而言,上半年還不能不管事者,并非因為有人和我淘氣,乃是身在北京,不得不爾,譬如擠在戲臺面前,想不看而退出,也是不很容易的。至于不以別人為中心,也很難說,因為一個人的中心并不一定在自己,有時別人倒是他的中心,所以雖說為人,其實也是為己,因此而不能“以自己定奪”的事,也就往往有之。
我先前在北京為文學(xué)青年打雜,耗去生命不少,自己是知道的。但到這里,又有幾個學(xué)生辦了一種月刊,叫作《波艇》〔2〕,我卻仍然去打雜。這也還是上文所說,不能因為遇見過幾個壞人,便將人們都作壞人看的意思。但先前利用過我的人,現(xiàn)在見我偃旗息鼓,遁跡海濱,無從再來利用,就開始攻擊了,長虹在《狂飆》第五期上盡力攻擊,自稱見過我不下百回,知道得很清楚,并捏造許多會話(如說我罵郭沫若之類)。其意即在推倒《莽原》,一方面則推廣《狂飆》的銷路,其實還是利用,不過方法不同。他們那時的種種利用我,我是明白的,但還料不到他看出活著他不能吸血了,就要打殺了煮吃,有如此惡毒。我現(xiàn)在姑且置之不理,看看他技倆發(fā)揮到如何??傊髦娏宋摇安幌掳倩亍钡募倜婢?,現(xiàn)在是除下來了,我還要子細的看看。
校事不知如何?如少暇,簡略的告知幾句就好。我已收到中大聘書,月薪二百八,無年限的,大約那計畫是將以教授治校,所以凡認為非軍閥幫閑的,就不立年限。但我的行止,一時也還不能決定。此地空氣惡劣,當(dāng)然不愿久居,而到廣州也有不合的幾點:(一)我對于行政方面,素不留心,治??址撬L;(二)聽說政府將移武昌〔3〕,則熟人必多離粵,我獨以“外江佬”留在校內(nèi),大約未必有味;而況(三)我的一個朋友或者將往汕頭,則我雖至廣州,又與在廈門何異。所以究竟如何,當(dāng)看情形再定了,好在開學(xué)還在明年三月初,很有考量的余地。
我在靜夜中,回憶先前的經(jīng)歷,覺得現(xiàn)在的社會,大抵是可利用時則竭力利用,可打擊時則竭力打擊,只要于他有利。我在北京這么忙,來客不絕,但一受段祺瑞,章士釗們的壓迫,有些人就立刻來索還原稿,不要我選定,作序了。其甚者還要乘機下石,連我請他吃過飯也是罪狀了,這是我在運動他;請他喝過好茶也是罪狀了,這是我奢侈的證據(jù)。借自己的升沉,看看人們的嘴臉的變化,雖然很有益,也有趣,但我的涵養(yǎng)工夫太淺了,有時總還不免有些憤激,因此又常遲疑于此后所走的路:(一)死了心,積幾文錢,將來什么事都不做,顧自己苦苦過活;(二)再不顧自己,為人們做些事,將來餓肚也不妨,也一任別人唾罵;(三)再做一些事,倘連所謂“同人”也都從背后槍擊我了,為生存和報復(fù)起見,我便什么事都敢做,但不愿失了我的朋友。第二條我已行過兩年了,終于覺得太傻。前一條當(dāng)先托庇于資本家,恐怕熬不住。末一條則頗險,也無把握(于生活),而且又略有所不忍。所以實在難于下一決心,我也就想寫信和我的朋友商議,給我一條光。
昨天今天此地都下雨,天氣稍涼。我仍然好的,也不怎么忙。
迅。十一月十五日燈下。
==注釋==
〔1〕“寧我負人,毋人負我”:語見《三國志·魏書·武帝紀(jì)》裴松之注引孫盛《雜記》。
〔2〕《波艇》:文藝月刊,廈門大學(xué)學(xué)生組織的泱泱社創(chuàng)辦,撰稿人有崔真吾、王方仁、俞念遠、謝玉生等。魯迅曾為該刊撰稿和閱稿,并介紹上海北新書局代為印刷發(fā)行。一九二七年一月出版兩期后停刊。
〔3〕政府將移武昌:國民政府于一九二六年十二月七日自廣州移往武昌。
◎ 七四
MY DEAR TEACHER:
你十一月二日的信,十日到,五日的信,十一到,寄的是前后隔四天,而收的只隔一天,這大約是廣東方面的緣故。因為這里每有一點事如紀(jì)念日等,工人即停工巡行,報紙每星期有六天看,已算幸運,其他即可想而知了。
曹軼歐的文稿中說■■女校生,也許是知道有人常用此名,而故意影射,使你觸目。我疑心這是男生,較知底細的男生所作,托名于上海大學(xué)的女生的。
“馬又發(fā)脾氣”,這也是時勢使然,不是我故意弄成的。舊派學(xué)生日來想盡方法,強行開會,向政府請愿,而政府以學(xué)校處理為至當(dāng);自中央至省,市三青年部長(專管學(xué)界)及省教育廳所組織之學(xué)潮委員會,亦并以學(xué)校之辦法為然。其實我們辦事員也只得秉承當(dāng)局意旨依照辦理,個人實無權(quán)操縱也。所以現(xiàn)在她們只在夜間暗帖辱罵學(xué)校,或恐嚇校長之標(biāo)帖,又嗾使被開除者的家長,來校理論,此外更無別法。但我和別幾個教員,與學(xué)生感情已因此破裂,雖先前有十分信仰佩服的,此時也如仇讎,恰如楊蔭榆事件一出,田平粹〔1〕輩之于你一樣。所以我們主張學(xué)潮平后,校長辭職,我們數(shù)人也一同走出,才有利于學(xué)校之發(fā)展。這計畫早則日內(nèi)實現(xiàn),遲則維持至十一月之末,或本學(xué)期終了。我自己此后當(dāng)另覓事做,倘廣州沒有,就到旁的地方去,但自然暫不離粵,俟年假完后再走,不知你以為何如?
今晚為豫備慶祝中山先生誕日提燈大會,我飯后即約表妹往大馬路的婦女俱樂部〔2〕三層樓上觀看,候至七時余,就見提燈的行列,首先為長方形燈,裝飾,色彩,大小,各各不同,另有各種魚燈和果燈,而以扎出黨旗的星形者為多。還有舞獅子的,奏軍樂的,喊口號的,唱革命歌的,有聲有色,較之日間的捏一枝小旗,懶洋洋的走著的好多了??斓骄艜r才走完,看了也不免會令人有“大丈夫不當(dāng)如是耶”之感。明日為正誕日,學(xué)校放假一天,早九時在校中聚集,十時行紀(jì)念禮,十一時出發(fā)巡行,我也得陪學(xué)生去。
廣州天氣甚佳,秋高氣爽,現(xiàn)時不過穿二單衣,畏寒的早晚加夾衣就足夠了。我雖然忙,但也有機會可做瑣事,日前織成毛絨衣一件,是自己用的,現(xiàn)在織開一件毛線小半臂,系藏青色,成后打算寄上,現(xiàn)已做了大半了。不見得心細,手工佳,但也是一點意思。稍暖時可以單穿它,或加在絨衣上亦可,取其不似棉的厚笨而適體耳。
YOUR H.M.十一月十一晚十一時。
==注釋==
〔1〕田平粹:原信作陳衡粹,曾是魯迅在北京女師大任教時的學(xué)生。女師大學(xué)潮爆發(fā)后,成為楊蔭榆的擁護者。
〔2〕婦女俱樂部:一九二六年二月由何香凝、鄧穎超主持的國民黨中央婦女部設(shè)立的機構(gòu)。它的宗旨是“將一般婦女聯(lián)絡(luò)聚集,使多與本黨(黨)員接觸;隨時輸入革命思想”。(見《廣東省黨部黨務(wù)月刊》第一期)
◎ 七五
廣平兄:
十六日寄出一信,想已到。十二日發(fā)的信,今天收到了。校事已見頭緒,很好,總算結(jié)束了一件事。至于你此后所去的地方,卻教我很難代下斷語。你初出來辦事,到各處看看,歷練歷練,本來也很好的,但到太不熟悉的地方去,或兼任的事情太多,或在一個小地方拜帥,卻并無益處,甚至?xí)兂蓽\薄的政客之流。我不知道你自己是否仍舊愿在廣州,抑非走開不可,倘非決欲離開,則伏園下月中旬當(dāng)赴粵,我可以托他問一問,看中大女生指導(dǎo)員之類有無缺額,他一定肯紹介的。上遂的事,我也要托他辦。
曹軼歐大約不是男生假托的,因為回信的地址是女生宿舍,但這些都不成問題,由它去罷。中山生日的情形,我以為和他本身是無關(guān)的,只是給大家看熱鬧;要是我,實在是“身后名,不如即時一杯酒”〔1〕,恐怕連盛大的提燈會也激不起來的了。保在這里,卻也太沒有生氣,只見和尚自做水陸道場,男男女女上廟拜佛,真令人看得索然氣盡。我近來只做了幾篇付印的書的序跋〔2〕,雖多牢騷,卻有不少真話;還想做一篇記事,將五年來我和種種文學(xué)團體的關(guān)涉,講一個大略,但究竟做否,現(xiàn)在還未決定。至于真正的用功,卻難,這里無須用功,也不是用功的地方。國學(xué)院也無非裝門面,不要實際。對于教員的成績,常要查問,上星期我氣起來,就對校長說,我原已輯好了古小說十本,只須略加整理,學(xué)校既如此著急,月內(nèi)便去付印就是了。于是他們就從此沒有后文。你沒有稿子,他們就天天催,一有,卻并不真準(zhǔn)備付印的。
我雖然早已決定不在此校,但時期是本學(xué)期末抑明年夏天,卻沒有定,現(xiàn)在是至遲至本學(xué)期末非走不可了。昨天出了一件可笑可嘆的事。下午有校員懇親會,我是向來不到那種會去的,而一個同事硬拉我去,我不得已,去了。不料會中竟有人演說,先感謝校長給我們吃點心,次說教員吃得多么好,住得多么舒服,薪水又這么多,應(yīng)該大發(fā)良心,拚命做事,而校長如此體帖我們,真如父母一樣……我真要立刻跳起來,但已有別一個教員上前駁斥他了,鬧得不歡而散。〔3〕
還有希奇的事情,是教員里面,竟有對于駁斥他的教員,不以為然的。他說,在西洋,父子和朋友不大兩樣,所以倘說誰和誰如父子,也就是誰和誰如朋友的意思。這人是西洋留學(xué)生,你看他到西洋一番,竟學(xué)得了這樣的大識見。
昨天的懇親會是第三次,我卻初次到,見是男女分房的,不但分坐。
我才知道在金錢下的人們是這樣的,我決計要走了,但我不想以這一件事為口實,且仍于學(xué)期之類作一結(jié)束。至于到那里去,一時也難定,總之無論如何,年假中我必到廣州走一遭,即使無噉飯?zhí)帲瑥B門也決不住下去的了。又我近來忽然對于做教員發(fā)生厭惡,于學(xué)生也不愿意親近起來,接見這里的學(xué)生時,自己覺得很不熱心,不誠懇。
我還要忠告玉堂一回,勸他離開這里,到武昌或廣州做事去。但看來大半是無效的,這里是他的故鄉(xiāng),他不肯輕易決絕,同來的鬼祟又遮住了他的眼睛,一定要弄到大失敗才罷,我的計畫,也不過聊盡同事一場的交情而已。
迅。十八,夜。
==注釋==
〔1〕“身后名,不如即時一杯酒”:見《世說新語·任誕》:“張季鷹縱任不拘,……?;蛑^之曰‘卿乃可縱適一時,獨不為身后名邪?’答曰:‘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時一杯酒!’”
〔2〕指《華蓋集續(xù)編·小引》和同書的“校訖記”、《墳·題記》、《寫在〈墳〉后面》、《〈爭自由的波浪〉小引》。
〔3〕據(jù)《魯迅日記》一九二六年十一月十七日:“下午校中教職員照相畢,開懇親會,終至林玉霖妄語,繆子才痛斥。”按林玉霖,福建龍溪人,林語堂之兄,當(dāng)時任廈門大學(xué)學(xué)生指導(dǎo)長??娮硬?,名篆,江蘇泰興人,當(dāng)時任廈門大學(xué)哲學(xué)系副教授。
◎ 七六
MY DEAR TEACHER:
我現(xiàn)在空一點,想回謝君的信,忽然心血來潮,還是想寫給你,我就將寫著的信中途“帶住”,開始換一張紙來寫給你了。
我今天很安閑。昨日游行,下午就回校,雖小小疲倦,卻還可以坐著織絨背心。今天放假休息,早上無事,仍在寢室里繼續(xù)編織;十一時出街理發(fā),買些什物,到家里看了一回。而今天使我喜歡的,是我訂了一個好玩的印章,要鋪子刻“魯迅”二字,白文,印是玻璃質(zhì)的,通體金星閃閃,說是星期二刻好(價錢并不貴,不要心里先罵),打算和毛絨小半臂一同寄出。小半臂今天也做起了,一日里成功了兩件快意事。依我的脾氣,恨不得立刻寄到,但印章怕星二未必刻成,此處的郵政又太不發(fā)達,分局不寄包裹,總局甚遠,在沙基左近,須當(dāng)場驗過,才能封口,我打算下星四或星五自己寄去,算起來你能在月末或下月初收到,已要算快的了。我原也知道將來可以面呈,但這樣我實在不及待。
學(xué)校中暫時沒有動作,但聽說她們還要鬧的,要鬧到校長身敗名裂才罷云。校長也知道這些,然而都置之不理。她們大約因背后有人操縱,所以一時不能罷手,現(xiàn)在正以共產(chǎn)二字誣校長及職教員,恰如北方軍閥一樣。
YOUR H.M.十一月十三晚八時半。
==注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