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喜
望喜
楊廣虎
望喜是我的“發(fā)小”了。只不過他小學(xué)沒有上完,就出去打工了,但是只要回家,我們永遠(yuǎn)沒有說不完的話題。
有一次,望喜突然問我,“虎哥,你說真的有天堂么?”我連忙說,“沒有沒有。”慢慢長大了,我知道了,九寨溝就號稱:“人間天堂”。
望喜的爹是蠻牛。據(jù)村里老人講,蠻牛從小失去父母,是吃百家飯穿百家衣長大的,沒得過病,心是直直的,力大無窮,一直住在生產(chǎn)大隊廢棄的牛棚里。說是牛棚,有了望喜之后,我去過,那就是溝底下的一口破窯洞而已,家徒四壁,卻也收拾得干干凈凈。當(dāng)然,這歸功于望喜的母親。
望喜的母親也就是望喜她媽,是一個啞巴。流落到我們村的時候,就是啞巴。一大早,我二爺拉糞,發(fā)現(xiàn)了麥草垛下睡著一個人,身上和臉臟兮兮的,還有些氣息,便帶回家,給喝了些面糊糊,連住幾日,啞巴竟不走了。二爺不忍趕走,思前想后,就說給了蠻牛。蠻牛時值青年小伙,啞巴臉一洗眼睛水靈,給二爺提了兩斤白糖,買了身新衣服,變成了。(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雖說啞巴不會說話,心里卻有數(shù),但是做飯洗衣沒有問題,人也很勤快,我們可愛的小伙蠻牛生活得有滋有味,院子的炊煙冒得比誰家都高。
生產(chǎn)隊沒有解散的時候,蠻牛憑著自己力氣大,沒啥壞心眼,一個光桿,掙得工分基本夠他吃;村里周禮熏染、民風(fēng)淳厚,善良的村民也沒有虧待為難過他。有時候,生產(chǎn)隊的老牛、騾子和馬要死了,處在饑餓線上的村民舍不得賣掉,隊長就讓蠻牛去剝皮去肉。豈不知蠻牛不光膽大,還心細(xì),殺牲畜一刀下去,絕對一命嗚呼,不讓牲口受難。剝皮去肉,宛若庖丁解牛,抽絲剝繭,刀走神龍,真是天生的“屠夫”。生計困難,可以理解,殺完之后剩余的東西,蠻牛會在溝里挖一個坑,埋了,然后磕三個響頭,戀戀不舍的離去。
村里老人說,狗通人性。這些牲口,這些頭骨也通人性呢。
我記得我們村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zé)任制分田地的時候,是一個夏季。夏雷陣陣,改革開放光臨了我們村。大家都在溝里的地里挖紅薯,吼著秦腔,光著膀子,講著笑話,村里的喇叭響了,黨中央決定,要分田到戶了。
蠻牛很氣憤,拿起土塊就往喇叭上扔,要砸壞喇叭。地主出身的二爺連忙勸,“娃不敢,不敢?!蔽夷菚r候和望喜光著屁股,在紅薯地里那些小紅薯蛋蛋。長大了,我慢慢明白了,蠻牛是靠著大家長大并弄到啞巴老婆的,從內(nèi)心感激這一村的村民,怕生產(chǎn)隊解散了,沒有了心靈的依靠。
二爺?shù)脑挘U牛是最愛聽的。雖說是地主,二爺也識文斷字,半個秀才,算個先生。村里紅白喜事,娃娃起名,過年寫個對聯(lián)等等,都是二爺?shù)?。蠻牛沒上過學(xué),但是很敬重二爺。
二爺對蠻牛說,“大勢所趨呀,大勢所趨呀。你要聽黨的話?!毙U牛真聽了,也不鬧了。村里分地,蠻牛也不去爭,什么陽地陰地,川地坡地,分到啥就是啥,哪里黃土不養(yǎng)人,哪里黃土不埋人。
分地后的蠻牛除了種地、開荒,總覺得力氣沒有地方使,在啞巴媳婦的滋潤下,越發(fā)覺得要干出一番事業(yè)??粗猜L大,更是覺得肩上責(zé)任之大。但是不知道自己該干什么,無處下手,心里發(fā)急。
再說,分田到戶后,村民的生活逐漸提高。村里人過年,過去地主家殺豬,自己要美美吃一頓;村民家家也養(yǎng)了豬,也要美美吃一頓。豬總要人殺的,不像現(xiàn)在買給販豬的,弄成注水肉騙人。村里人就喜歡看著殺豬,吃自己喂養(yǎng)的生態(tài)肉,吃不完的送給親戚朋友,好好過個年。
我們的蠻牛有了用武之地。為村民殺豬,刀子霍霍,一刀下去,一命嗚呼!絕不讓豬難受,像雞一樣在地上亂跑,嚇得我們小孩面容失色。然后燙豬、去毛、開膛破肚,取豬下水,我們小孩吹起豬尿泡,在村里的大院子踢足球,真美!
殺豬,也不給錢,給幾斤肉了事,蠻牛也不計較。二爺愛吃豬下水,加上陜北的粉條,燉上一鍋,油光油光的。蠻牛寧肯不要肉或者少要肉,也要給二爺弄幾付豬下水,讓過過癮。
二爺看蠻牛殺豬手藝不錯,就建議他養(yǎng)豬去鎮(zhèn)上的街道賣肉。第一年,蠻牛養(yǎng)了幾頭豬,殺了不夠賣,閑余之時,也客串閹豬閹狗,練練手藝,后來,就去附近村里收豬,自己殺了再買。蠻牛賣肉,從不缺斤短兩,從不昧著良心,去賣死豬病豬肉。他家的日子慢慢也紅火起來了。
望喜和我一塊上的村里學(xué)前班。據(jù)二爺說,啞巴生望喜的時候,蠻牛家的老槐樹上喜鵲叫起,蠻牛興沖沖來告訴他生了個帶把把的,不用掐指計算,他就順便給起了個名字加“望喜”。
望喜望喜,就是希望喜事不斷。
的確,生了望喜之后。蠻牛家喜事不斷。雖說啞巴媳婦不會說話,蠻牛的事弄得越來越大,買上了電視洗衣機(jī),加上蠻牛心地善良好幫村民,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受到了村里人的喜歡和尊重。
大約,我上三年級的時候,蠻牛開始每年要殺一頭最大的豬,免費給村里人吃,然后請上我們鎮(zhèn)上的秦腔亂彈班,從大年二十九到初一,唱上三天三夜,好不熱鬧。望喜她媽,蠻牛媳婦,啞巴總是在過年的時候去村頭的廟里燒香,嘴里不停默默念叨。
據(jù)望喜說,她媽從不吃肉,每天早上洗完手,燒上一柱香,才開始做飯。
蠻牛家的日子讓人羨慕。蠻牛沒有多少文化,希望望喜多讀書,家里也出個秀才。可是望喜生來喜歡刀槍棍棒,學(xué)習(xí)一塌糊涂,還想去少林寺當(dāng)和尚,從小挨打不少,但是蠻牛就這一個寶貝,無論如何在啞巴的田地耕耘,不見收獲,心疼望喜,又沒法,就給他訂了一個娃娃親。娃娃親,是我們后山的一個老木匠,生了九鳳才得一龍,也就是說,生了九個女娃娃才弄出了個男娃。蠻牛本想讓望喜繼承殺豬事業(yè),可是望喜打死也不肯,于是小學(xué)沒有上完,就去老木匠那里去學(xué)手藝了。據(jù)說老木匠手藝了得,打的風(fēng)箱既輕又不漏氣,畫的棺材能魚龍游飛。
望喜結(jié)婚的時候,我正上高中。好在村里人結(jié)婚,選的的是臘月,人有的是時間,村里人多,可以相互幫忙,熱鬧非凡。蠻牛很高興,兒子十六了,結(jié)婚生子,自己可以享受天倫之樂了。他知道村里人愛吃肥肉,選了一頭最大的肥豬,要親自殺了給兒子結(jié)婚。不想刀子下去,不知道這頭豬咋的,用村里人講的是豬神,有九頭命,豬沒有立即去死,帶著刀子在院子里亂跑;蠻牛家已經(jīng)是紅磚綠瓦二層小樓了,蠻牛怕豬亂撞,弄的滿院子血淋淋的,打開院門,豬跑了出去,他跟著跑出去,使勁摁住豬的頭,豬卻不理他,繼續(xù)亂跑,蠻牛抓住豬的耳朵不放松,一直跟著跑,豬直接從崖山?jīng)_了下去,死了,血流一地。蠻牛也從幾十米的黃土崖山跟了下去,死了。
二爺說,這就是命。一切都是緣分,也終結(jié)于緣分。
喜事變成了白事,村里人只有先給望喜結(jié)婚,過年后再埋蠻牛。
望喜的媳婦小巧玲瓏,很招人喜愛。我拉著望喜的手,拍了拍他的肩頭。
望喜眼睛里,淚水轉(zhuǎn)著,沒有流下來。
后來聽說,埋蠻牛的時候,望喜殺了一頭豬,一刀下去,就結(jié)束了。給蠻牛畫的棺材,讓全村老人嫉妒。連唱了三天大戲,村里人唏噓不已。蠻牛的媳婦啞巴,為給蠻牛守孝,只知道天天燒香拜佛,整整七天,除了喝水,沒有吃一口飯。
等我今年知道望喜死的消息,我吃了一大驚。他媳婦給我打電話,讓我送他一程,我連夜趕了回去。
今年清明節(jié),望喜給蠻牛燒紙去,不想一去不復(fù)返,自己也死了。
身上的衣服沒有燒著,人跪著卻沒有呼吸。
他媳婦領(lǐng)著一個女娃,那是望喜的孩子。她給我說,望喜除了做木匠,孝順母親,村里的小學(xué)撤了,集中辦學(xué),年輕人出外打工,進(jìn)了城不愿意回來,老的老小的小,望喜還準(zhǔn)備今年把村里廢棄的小學(xué)開成敬老院,種樹養(yǎng)花,不想,哎。
我給我的好兄弟望喜在墳頭上了三柱香,對他媳婦說,日子還要過。
他媳婦點點頭說。她告訴我,望喜她媽,也就是他爹蠻牛的啞巴媳婦昨晚突然開口了,她隱隱聽到,“蠻牛殺生,望喜養(yǎng)生,為啥要讓娃走了呢?”
我無話可說。二爺馱著背,邊走邊說,“都是火命,命太硬了。望喜望喜,只能喜事望望而已?!?/p>
2012年4月21日匆
來自楊廣虎個人博客:blog。sina。com。cn/yangguanghu
首發(fā)散文網(wǎng):http://www.277762.cc/subject/424743/
望喜的評論 (共 5 條)
- 山風(fēng)耳語 審核通過并說 問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