薦讀 丨 楊廣虎： 麥子黃了

麥子黃了

文丨楊廣虎

端午過后，又到了一年收麥的時節(jié)，天空湛藍，白云朵朵，天高地闊，滿眼喜慶。站在蟠龍塬上，山城寶雞盡收眼底，樓房林立，好像倒插的樹苗，群木爭空，顯得非常擁擠，遠遠望去，一排排齊刷刷的，在山谷努力扎根；東南面的秦嶺、太白山隱約可見，西北面的吳山，宛如芙蓉，直插天宇，東面是汧渭交匯之地，河流如同飄帶，閃著明亮的光澤，馮家山水庫的水面也露出一角，西南邊是陵塬，和蟠龍塬一般平齊，如果有一道彩虹或者玻璃棧道作橋，兩個塬相通，那一定是人間最美好的事情。

沒有想不到，只有做不到。

雷爺嘴里叼著從地里拔出的麥穗，露出了一絲微笑，他用粗糙的雙手搓了搓，似乎還欠火候，不能自行脫粒，又用牙咬了咬，有些蔫軟，可能還要等幾天。太陽是最好的催熟劑，盡管割麥很熱，對于干旱少雨靠天吃飯的塬上人，還喜歡他的暴曬，并且樂意接受這大自然的恩惠，愿意揮舞鐮刀，揮灑血汗，盡情收割。哪怕自己被麥芒扎傷，被太陽曬黑，黑水直淌，口干舌燥，也十分愿意，畢竟，一年就這一回，要靠這麥子喂養(yǎng)自己的生活，一代又一代，祖祖輩輩，繁衍生命。(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要是放在十幾年前，早就準備干磨鐮刀、光場、壘垛、碾場、揚場、背麥捆、扛麥袋等等活計了。麥場是大人、小孩的“歡樂場”。從甘肅等附近來的穿著黑棉襖戴著草帽的麥客也烏泱泱一片，風餐露宿，靠著白開水泡饃，住在鄉(xiāng)上的街道兩行，等待主人領(lǐng)回收麥?，F(xiàn)在，有了收割機，人也懶了，這些都消失了，不到幾個小時，莊稼就收完了，后面就是曬曬麥子了。

可是，還有一些“巴掌大”的地方，機器到不了，只能靠人割了。只有像雷爺這樣受過挨餓經(jīng)歷的人，舍不得讓地荒著，哪怕一簸箕大?，F(xiàn)在，村里人都出外打工掙錢去了，在城里勒緊褲腰帶買房買車，地沒人種了，有的地草長得比人高，村子成為“空心”，不斷的消失，好像誰也沒有辦法，如同一葉小舟在汪洋大海飄蕩，生死由命。只有婚喪嫁娶，或者過年、非典、疫情等特殊時期，出門的人，還沒有忘記“家鄉(xiāng)”故土，跑回來祭奠先人，見見親朋，躲避災(zāi)難了。年輕人，寧肯在城市要飯跑摩的當“快遞哥”，也懶得回村了。真應(yīng)了：“黃鼠狼生老鼠——一窩不如一窩”、“麻袋換草袋——一代不如一代”，這新農(nóng)村建設(shè)、鄉(xiāng)村振興靠誰呀?。?/p>

農(nóng)民，本職就是種地，咋能不種地？讓地荒著，這是羞先人的事情?！案惴渴隆?、“玩金融”網(wǎng)上直播，來錢快，誰還種地？農(nóng)民勤勞一生就能致富？不如城里人倒騰幾套房。村里，剩下的就是像雷爺一樣七八十歲的老漢老婆（五六十歲能干活的去城里幫兒女看娃打掃衛(wèi)生了），和一些父母不行、沒有辦法把娃弄進城上學的“碎慫”，被人遺忘、野蠻生長，靠著土墻“躺平”嗮太陽。墻上“該流不流，牽牲口拉牛，該扎不扎，房倒屋塌。計劃生育好，國家來養(yǎng)老?！钡茸舟E隱約可見。就是閑了想打個紙牌，也支不起“腿子”。用他們老人的話講，“棺材已做好，等死呢！說不定哪一天就吃不上新麥了！”按說，雷爺可以進城享福，可他死活不愿意去。

這雷爺，已經(jīng)虛歲七十，大名雷向東，年輕的時候，可是這一地方有名的小伙，壯得和牛一樣，站在人面前，就是一堵墻，不怒自威，力大無窮，不怕吃苦，一次背個裝著二百斤重的麻袋，走路跟賽跑似的，臉不紅來氣不喘。就是家里窮，附近村莊沒有姑娘愿意，娶不上當?shù)氐南眿D，最后還是村里的好心人用兩口袋番麥從甘肅平?jīng)觥耙被亓艘粋€“甘肅媳婦”，當晚就進了“洞房”，把事辦了。這媳婦一看就是受苦人，瘦是瘦，黑是黑，小是小，但眼睛機靈，能吃苦，生產(chǎn)隊掙的工分不比雷爺少。只是只有吃苦的命沒有享福的命。她給雷爺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學習刻苦成績優(yōu)秀公費出國留洋不回來了，一個是進城找了一個“城中村”姑娘，碰上拆遷，一下子分了幾套房和一輩子花不完的錢。承包責任制分產(chǎn)到戶，靠著兩口勤勞，不挨餓了，手頭也有些積蓄，翻修了房子，蓋起了貼著白瓷片的平房，在村人羨慕的目光中，終于揚眉吐氣。但是她得了“瞎瞎（關(guān)中方言，音讀ha）病”，自己不愿意花錢，最后活生生把人餓死了，據(jù)說這個病，就是“癌癥中的癌癥”——“胰腺癌”。醫(yī)生沒辦法，最后是化療放療，方子用完，錢也花完了，人也死了。

雷爺要送去市里的大醫(yī)院，老婆堅決不去，逼得太急，就要喝藥上吊跳崖。沒有辦法，雷爺請來風水先生，也伐神弄鬼，還去白荊山、碧峰寺、靈山燒香求神，捯飭過來捯飭過去，最后也沒有救下老婆的命。

埋葬老婆的時候，是夏季，本來要放七天，天熱尸體容易腐爛，只放了三天。雷爺，不知用什么辦法，拉來了上好的七寸柏木棺材把老婆下葬，還請來秦腔自樂班，唱了幾折戲，有人說是《哭墳》，有人說是《鬼怨》，有人說聽不清。

反正，唱著唱著，一場傾盆大雨從天而下，不一會兒，馮家山水庫上空亮起了一道彩虹。

從不流淚的雷爺，偷偷一個人哭泣，好多天，眼睛腫脹，只裂開一條縫縫，勉強看路。

村里人說，這老婆也值了，雷爺也算“英雄好漢”，陜西楞娃一個，張飛賣秤錘——人硬貨更硬。人硬撒硬，夠意思。也有村里人說，這棺材，是雷爺賣血換回來的。

村里，懂點科學的人說，是離村不遠那個煙囪冒黑煙的化學廠把人“污染”死的。村里看個電視，都白花花的，不出圖像。但沒有確鑿證據(jù)，向上面反映了幾次，也沒有人管。

老婆死的時候，雷爺才五十多歲。老婆死前說，我也知道我是你“買回來”的女人，咱倆談不上感情，我踅摸著你心里也有人，但你是一個好人，對我好，我這一輩子也就知足了；我死后，你要善待兩個娃娃，好好找個鐘意的過過，也不枉來人世一回。雷爺聽了心一驚，爾后只是哭，他原以為這個女人啥不不懂，其實是自己傻，自己“悶慫”、“瓷錘”、“二愣子”。這世上哪有傻子呀？！把兩個兒子經(jīng)管大了，村里人勸說，可以再找個“女人”。他嘴上說不愿意，其實心里有一個人。

這就是紅霞，村里人叫霞婆，整天笑瞇瞇的，也有孩子叫“喜婆”，鄰村的，和雷爺上過幾天小學，最后嫁到了雷爺?shù)拇遄永?。霞婆大是地主，成分不好，在出身決定命運前途的時代，誰也不敢娶，最后媒人硬拉扯，嫁給了一個富農(nóng)的兒子，過了幾年，生了一個女兒后，這個男人得了肺結(jié)核，也是不治而死。她一個人拉扯著娃長大，這娃從小就叛逆，初中沒畢業(yè)，就南下打工，后來嫁了一個南方人，稀里糊涂，也沒扯結(jié)婚證，從此不回家了。聽說一連生了幾個女娃，被“渣男”休了，現(xiàn)在四處飄蕩，不知做什么職業(yè)怎樣生活。

雷爺，沒有少幫霞婆。在“甘肅女人”活著的時候，他就偷偷幫，“世上哪有不透風的墻。”村里有人告訴“甘肅女人”，你老漢胡騷情吃著碗里的看著鍋里的，整天幫別的女人耕田種地，小心“公糧”繳到別人的炕上。村里人再傳，老婆從來沒有鬧過，也沒有問過。

如今，“甘肅老婆”死了，雷爺就可以大膽放心的和霞婆結(jié)為夫妻了，可是，雷爺卻不了?！案拭C女人”死前那幽暗的眼神，仿佛一口深不可測的井，“回光返照”那一瞬間，慈善的目光里，他感到了一支利箭要穿透他厚實的胸膛，把他僅有的一點隱私看破，讓他低頭不敢正視，他感到自己被脫光一般，過去一直以為自己隱瞞的不錯，卻被這個女人看得通通透透。憑直覺，他的這個女人，如同菩薩一樣，打坐蓮花，洞察世事，靜觀一切，包括他心里的小秘密。

一個男人，自以為是，引以為傲的雷爺，徹底被老婆死前的“目光”擊倒了。

過去，是霞婆怕影響，不同意，說自己帶個女娃，要給娃娃做榜樣?！肮褘D門前是非多”，不要雷爺進屋?？梢粋€女人，苦重的勞動，怎能吃消？尤其是耕地，種地，沒有一頭老犍牛，怎么辦？盡管霞婆守身如玉，愛惜自己，一身粗布，可怎能掩蓋俊俏的身材和清麗的臉龐？每天半夜，都有一些村里村外的毛頭小伙子“溝子客”不是敲窗就是扔磚頭。最后還是雷爺，大大方方，牽了一頭大黃狗拴在霞婆的門前。有人把狗毒死，雷爺大大咧咧背著死狗，在村里走上一圈，嘴里大罵著：“你們這些碎子彈，慫閑得是想咥活？你們把先人虧滴在墳頭胡別捏呢！誰再胡騷情，我下了你們狗日的子彈做不成男人，就是這狗下場！”再也沒人去騷擾霞婆了。而且，有村里人見到，雷爺有時候每天晚上半夜去霞婆家，天不亮就從窗子跳出過。有一次，不下心，雷爺還把腳崴了，對村里人說，是割草不小心，碰上花蛇，不小心崴的。老村長開玩笑說，恐怕不是遇上花蛇，是“花心”遇到“大蘿卜”吧？！

女兒跟人走了，年齡也大了。霞婆也想和雷爺搬到一塊搭個伙，瞎好有人照顧。過去是自己思想封建面子薄，怕拉下來，不同意，現(xiàn)在自己同意了，雷爺卻猶豫了。霞婆有點想不通了，自己還不算很老，肌肉緊稱，面色紅潤，這是勞動的健康標志，都改革開放這么些年了，有些年輕人見個面就睡在一起了，村里有的把結(jié)婚和娃辦滿月一起辦，還不知羞恥，引以為榮，說明自己身體健康功能良好呢！網(wǎng)上說了，“不以結(jié)婚為目的談戀愛就是耍流氓?！贝謇锏耐尥迱勰脗€手機玩游戲，老婆老漢也用上了“老年機”，有的還有“智能手機”，可以玩微信，上“殺豬盤”當?shù)囊灿袔讉€人；村里李老漢的孫女，年輕的大學生女娃娃聽說玩起了“網(wǎng)貸”，被人家把裸照發(fā)到網(wǎng)上，羞得得了抑郁癥，直接割腕自殺了，還有戴著黑眼鏡穿著白襯衫留著光頭的小伙來村里找李老漢要賬，雷爺知道后，舉起碌碡轉(zhuǎn)了幾圈，然后掄起個鐵锨，連聲罵著：“坐轎子號喪——不識抬舉的東西。我把你媽叫嫂子，敢來我村撒野？村里人沒死完，你娃牙口還沒長齊全呢！”把狗日的一群“紙老虎”嚇跑了。

雷爺什么意思？整天也愛玩?zhèn)€自拍，發(fā)個視頻。雷爺?shù)拇髢鹤釉趪猓?a target="_blank">孝敬，人幾年都不回來，但一回來，就給他爹存上一筆錢，聽說是美元，還要去市里的大銀行兌換人民幣呢！二兒子，拆遷“一夜爆發(fā)”，打牌賭博，抽煙喝酒，不到一年輸?shù)袅藥滋追浚饷孢€欠人家好多“高利貸”呢！媳婦也離婚走了。大兒子回來支持雷爺找個伴，二兒子慫管，不聞不問。霞婆想想自己，可憐一生，女兒還不知道漂泊到哪里？過去還給自己寫過信打過電話，現(xiàn)在好幾年沒有音訊了。

這村里，過去人來人往，熱熱鬧鬧，現(xiàn)在一到晚上，連個影子也找不到，月亮也很冷漠，星星帶著垂憐的眼神，打量著這些“等死的老人”?？諝夂芎茫豢?，冷到肚子里，黑暗中，總感到處處有陰冷的目光，爬上人的心頭。城里人說住鄉(xiāng)下好，村子是“星星的故鄉(xiāng)”，可真正有誰住過一年半載。有個老教授，農(nóng)村出身，有情懷，在鄰村租了閑房子，裝修了一下，說要做“民宿”，晚上一對小情侶出門撒野，被野狗嚇得半死，尿了一褲子，說著胡話：“城市套路深，我要回農(nóng)村，農(nóng)村夜路險，路況更復(fù)雜。”

不結(jié)就不結(jié)吧。反正，現(xiàn)在的村里，笑貧不笑娼，誰也不管誰。雷爺有一次喝醉酒，大喊：“這村咋啦？這人咋啦？這世事咋啦？人把甕日破也沒人管！”

霞婆找到了雷爺。村里要給她扶貧，辦“五保戶”，女兒幾年不見，算是“失蹤人口”，無兒無女、無依無靠，只能是“五保戶”了，住個養(yǎng)老院，了卻殘生。其實，她是試探雷爺，雷爺拍著胸脯說，“這不還有我了嗎？”

“那——萬一，萬一你走到我前面怎么辦？”霞婆說。

“這個——這個，沒有想過。”雷爺?shù)吐曊f，“車到山前必有路?！?/p>

霞婆很失望，她不需要聽到這樣的話。好長時間不搭理雷爺。

真正，讓雷爺改變主意的是，一向身體沒馬達的他，去鄉(xiāng)上跟會，突然走著走著，暈倒在地，不省人事。多虧鄉(xiāng)黨，及時打了“120”，去了大醫(yī)院搶救，才保全了身體保住了命，雖然腦溢血治了，但身體不靈便了許多。要不是霞婆去醫(yī)院伺候，還不知道世上有沒有他這個人強人、硬人、能人。

醫(yī)生、護士都表揚霞婆，對雷爺說：“你八輩子修來的福氣，找了這個好老伴；要不，早去見閻王爺去了！”雷爺只是暗笑。

老伴老伴，老來作伴。出院后，霞婆自覺搬到了雷爺家，做飯洗衣，擦洗身體，拉著他每天鍛煉，才恢復(fù)不錯。這樣的女人不娶等啥呢？！

這不，麥子黃了。雷爺感到身體利索了，可以下鐮了。

村里有人跑來告訴他，有些城里的女娃男娃穿著唐裝漢服在他的麥地里拍網(wǎng)紅照片，糟蹋麥子呢！

讓拍！娃們圖個美么！虛榮心強，求點個贊！理解理解。莊稼可不能隨便糟蹋。雷爺出門，這些人早聞風而走。麥子踩倒一地。

望著生養(yǎng)的故鄉(xiāng)，蟠龍塬上一望無垠的麥田，一陣風吹來，麥浪滾滾，麥香四溢；他感到?jīng)鏊瑹o比，老淚縱橫，似乎也清醒了許多。

“麥子黃了！麥子熟了！要收割了！”他拿起鐮刀，木然地說，“今年的麥穗沉甸甸的，顆粒飽滿，又是一個豐收年！”

“雷公先唱歌，有雨也不多?！毕财胚f給他一方繡花手帕說：“麥子黃了！收割要看天氣！”

“這料莊稼收割完，咱就去領(lǐng)證去！順便去西安領(lǐng)你逛逛，咥碗羊肉泡饃德福巷喝杯咖啡！看看十四運！”雷爺說。

“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霞婆說，“你是‘雷大雨點小’。領(lǐng)不領(lǐng)證無所謂，只要你對我好。都這把年紀了，靠著一張紙，能說明啥？！”

“要領(lǐng)，咱要守法。說不定還生個三胎呢！我準備生一群娃娃，讓村里有人氣！”雷爺哈哈大笑，他想起來了，霞婆家里是地主，讀過一些古書。

“你還有這能耐這本事！香港富婆重金求子咋不去呢？！小心被騙錢劫色！——先把麥收了！”霞婆接著指著遠方說，“那死后咋埋么！北面那是你老婆的墳，西邊是我男人的墓?！?/p>

“再說吧。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做一天夫妻干一天事?！崩谞斦f。

“死后再說吧？！說不定被野狗叼走了！”霞婆幽幽地說。

雷爺捂住了她的嘴。陜西地方邪，說個王八來個鱉。在山里、地里、塬上說話，神聽著，很準，很準。

緊急收割

這夏天的天氣，跟小孩子的臉一樣說變就變，剛才還是艷陽高照，忽的陰云密布。這幾年，氣候也變化快，天旱少雨的黃土高原，有時候也是陰雨綿綿，有了“梅雨季節(jié)”。雷爺，嘴噘臉吊，站在蟠龍塬邊，看著金黃的麥田，一陣陣麥浪翻滾，豐收的喜悅，被風一吹，啥也沒有了，心里涼颼颼的。

這今年天氣奇特，麥子成熟扎堆，關(guān)中大地集中收割，眼睜睜地看著麥熟了，卻無法下鐮收割。

主要原因是沒有機器，這個“鐵瓷錘！”比啥都金貴。整個村里只有三臺小麥聯(lián)合收割機，一天每臺也就收上百八十畝。問題是，收割機跑到外村收去了，回不來，路上，就被人攔截了。過去，收上一畝麥子五十塊，現(xiàn)在給六十、八十，甚至一百塊，也沒機器呀。

這么好的麥子，一斤才賣一塊一毛八，畝產(chǎn)也不過五六百斤，一年辛辛苦苦，一畝地才賣五六百元，還不說種子、化肥、犁地、除草、收割等費用，把人力搭進去，種莊稼，只能是個“賠錢的活！”

可，一個農(nóng)民，不種莊稼干啥？怪不得有的人精于算計，不種地了，要不就是收割完不曬麥子直接賣掉，開收割機的一年日死黃汗就夏季掙十幾天錢，雖說買機器有農(nóng)機補貼，可是十幾萬的東西，算上資金成本、銀行貸款利息，還有油錢等等，也落不上幾個。還有，農(nóng)村的土路、懸崖，弄不好麥子沒有收割成，先弄個車毀人亡。干脆，有人把機子當廢鐵賣了。

現(xiàn)在，村里剩下的都是些老弱病殘，回家的年輕人也是請了幾天假，需要快快收割完。要用機子的時候，卻只能干等，沒有啥辦法。流動收割，機器排隊，過去那種氣勢和場面看不到了。

兒子從國外給雷爺打電話，問：“大，你身子骨好著么？麥子收的怎么樣？”

“嫽得很!身體好很。準備響應(yīng)國家政策生三胎！沒法收，沒機器，只能曬干的蛤蟆--干瞪眼，猴子看戲--干瞪眼，狗吃芥末--干瞪眼！”雷爺氣的一連說了幾個“干瞪眼”。

“那要向有關(guān)部門反映呢！糧食安全問題事關(guān)民生，可不敢大意。”兒子說。

“反映到聯(lián)合國去？！你是遠水解不了近渴！你狗日的就知道在水泥墻里空調(diào)下享福呢！哪知道農(nóng)民夏天能被那毒日頭曬死的苦痛！你的心意我領(lǐng)了?！崩谞敀鞌嗔穗娫??？磥?，兒子，無論走到什么地方，從本質(zhì)上還是個農(nóng)民。

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雷爺焦躁不安，木亂很。霞婆，端來了一大碗油潑扯面，雷爺吃了幾口，無心再咥，喝了幾口西鳳陳釀，心里更是窩火。

“碎大，端午節(jié)到了，我給你送粽子了?！敝秲簭姀婇_著大奔回村了。帶著老婆和娃娃。雷爺大哥大嫂早已下世，這侄兒搞副業(yè)、弄建筑，干房產(chǎn)，換了幾個老婆也說不清，人已經(jīng)五十多歲了，還帶個二十多歲的姑娘，描眉畫唇，穿個超短裙戴個黑眼鏡。

“你大沒心思吃，你真要送粽子有孝心，還不如買臺收割機，給村里辦個好事！”雷爺說。

“爺爺，我們老師講了，這收割機塵土飛揚，可污染環(huán)境呢！現(xiàn)在全社會講節(jié)能減排，保護家園。你讓我把買這個東西，可不行！除非再買輛風炮噴霧灑水車?！彼橥拚f。

“你碎娃娃沒當過農(nóng)民不知農(nóng)民苦，我不怪你?；厝?，問你爸受苦挨餓的故事?！崩谞斦f。

“大，我看你年紀大了，七八十歲了，不要種莊稼了，有侄娃子在，還能讓你挨餓？你真要種莊稼，我給你在平原上土里流轉(zhuǎn)上上百畝，你光指揮就行！哪像咱這地坑坑洼洼，沒有人愿意開著機子來！”侄兒說。

“避避避！我當了一輩子農(nóng)民，生在這養(yǎng)在這，不種莊稼干啥？哪里也不去！這是我老漢的情懷！你這光屁股進城才幾天就忘本呢！不種莊稼吃屎去！笨狗扎個狼狗勢，穿個龍袍也不像太子！綹娃子一個，嫖客日的！”雷爺大聲說。

“你這老漢咋罵人呢??？”女的不高興了。

“我罵人咋呢？！嫖客就嫖客。不是吃糧食長大的。我罵我侄娃子，誰敢方放屁？！”雷爺躁了，扔掉了粽子，野狗馬上撲了上去。

“不說了，不說了。大，我再來看你。”侄兒趕緊發(fā)動車，一溜煙跑了。

“這老漢真是活該受苦！咱去麥地照相發(fā)視頻去！”女的扔下一句話。

“這狗日的女人，連個小姐都不如。好吃懶做?！崩谞斄R道。

可這罵聲，隨著陣陣麥浪，煙消云散，誰也聽聽不見。

“五臺山困住了楊老將,楊老將,阿--- 思想起國家事好不痛傷……”雷爺唱起了秦腔。

遠處，沒有收割機的影子。只有一個新墳頭，是村里剛剛的，這娃么，好好的，也有手藝，干電工搞裝修，錢來得快，不知道怎么想不開，拿電線上吊了。村里有人說，剛剛?cè)⒌南眿D太漂亮太風騷，剛剛是個“悶錘子”只知道掙錢不懂風情，不知跟那個相好的野漢生了個二胎，給剛剛美美戴了個“綠帽子”，剛剛想不通走上了絕路，人一死，麻迷婆娘帶娃跟人就走了。墳頭還是新土，花圈也新新的，艷艷的。

這娃，這人，咋小?。P(guān)中方言，脆弱之意）很！連個麥子都不如了。

“雷叔，你說咱咋辦呢？！”從地里走來了村支書兼村委會主任天翔，一臉苦相。

“你是村干部，向上級及時反映么！讓給咱調(diào)幾臺收割機?！崩谞斦f。

“現(xiàn)在是市場經(jīng)濟，那里有錢就朝那里奔。收割機主家不來，上面說也不能強迫?！碧煜枵f。

“關(guān)鍵時候，龍口奪食，這才要體現(xiàn)咱國家的強大力量?！崩谞斦f。

“上面說了，正在想辦法，正在積極協(xié)調(diào)！”天翔說。

“要快要快呀！克里馬擦！你看這天氣，要雷雨交加，麥子就發(fā)霉，芽了?！崩谞斦f。

“我這就催去！再在萬能的微信朋友圈求助！”天翔騎著摩托一溜煙走了。

這娃也不容易，勒緊褲腰帶上了個大學，要創(chuàng)什么業(yè)，沒錢沒關(guān)系，懂了一屁股債，找不到工作，差點弄傳銷回不來。好在迷途知返，知道天上不可能掉餡餅，經(jīng)些世事，也成熟了，“大學生”回村來當“村官”，搞起了養(yǎng)殖業(yè)，養(yǎng)羊養(yǎng)牛養(yǎng)雞共有上百頭，還等著收割完麥子給牲口攢些麥草，作飼料呢！

“要不，咱自己去收割?！炷ョ牭?！”雷爺說。

“不是說你。你割了麥子，去哪碾場呢！現(xiàn)在早沒有麥場了。不是荒著長草，就是蓋上了房子。溫水煮青蛙。人，已經(jīng)懶了，習慣叫機器了?！毕计耪f。

“把它家的。難場死人了。我這老糊涂，咋忘了這事?！悄阏f咋辦么！”雷爺無奈地說。

“咋辦？涼拌！只有等收割機了。”霞婆說。

“可這天說變就要變了！聽說雨要下一周呢！”雷爺急的跺腳。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造孽呀！”霞婆說，“可惜今年這麥子了?！?/p>

“這把人急的。看來真要下一周雨，那麥子都就芽了?！崩谞斦f。

“我也可惜呀！”霞婆說。

“芽了，也能吃。你給咱做成個芽角角。比肉夾肉還香甜呢！”雷爺說，“我就不相信弄不來收割機！機子是人造的，難道比衛(wèi)星上天還難！”

他，騎著蹦蹦車，去塬上塬下賈村、蟠龍，新街、縣功，鳳翔、千陽找親戚朋友，尋機子去了。盡管，已經(jīng)閃電，雷聲陣陣。

“老不死的！下白雨啦！帶上鍋盔托托饃和雨衣?！毕计耪f著，流下了眼淚。

“這雨也不是風沙，咋把眼睛瞇了，弄濕了。”霞婆問自己，誰也聽不見。

楊廣虎74年生于陳倉，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會員等。著有小說《黨崇雅·明末清初三十年》《天子坡》等，散文集《活色生活》《在終南》，評論集《終南漫筆》，詩歌集《天籟南山》等。曾獲西安文學獎、首屆中國校園詩歌大賽一等獎、第五屆冰心散文獎·理論獎、第三屆陜西文藝評論獎、首屆陜西報告文學獎、第三屆絲路散文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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