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國雄散文作品選登《泛湖秋暢》
泛湖秋暢
記得上一次在湖上搖槳泛舟,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在這個深秋的好日子,攜家人七八,沿湖邊小徑,迎習習柔風,一路散步,一路談笑。路靜人稀,林疏鳥躍,忽見對面湖岸邊上,停泊著大大小小各式小艇,有頂著藍布篷、黃布篷和白布篷的,也有全身玻璃鋼制、色彩各異的,給陽光斜斜地照著,在微瀾中晃來蕩去,五光十色 ,直把兩眼炫得不敢直視。就在那瞬間,竟然記起了從前泛舟湖上、在碧波中晃晃悠悠、拿著雙槳悠然自得的感受。這樣充滿了快意的誘惑實在無法抗拒 。于是相約數(shù)人,來到岸邊一處白壁平頂房子,在小櫥窗前辦了租艇手續(xù),然后跟了一個頭戴草帽、手執(zhí)長竿的中年男子,下了幾道石階,順著湖邊一條小石徑走過去,來到一條小艇跟前。只見那男子將手中的長竿在半空中劃了一道弧線,落在小艇上,然后,他的長了些許胡須的下頜對著小艇方向輕輕一點,似乎有點漫不經(jīng)心,而那根長竿一端的小鐵鉤卻是十分果斷地一下鉤住了小艇一側的擋板,使那劇烈晃動著的艇身就此安靜下來。趁著這當兒,我們匆匆攀上小艇,雖然沒有聽到統(tǒng)一指令,各人已抄起身邊的木槳 ,一齊發(fā)力,把那小艇撥向湖心。平靜的湖面瞬間犁出一道長長的波痕。
這是一艘四座小艇,腳踏驅(qū)動,四個座位坐了四人。小艇頂著一張淺藍色的塑料布篷,由四根鐵柱支撐著,四面卻不遮風不擋雨,風光一覽無余。暮秋霜月,本是金風暢爽之時,卻感覺不到絲毫涼意。但見藍天白云,驕陽似火,有如盛夏。小艇一路前行,輕輕蕩出了一大片由紫荊、蒲桃、水松、棕櫚和細葉榕編織的斑駁濃影,一霎時,湖面上鱗光閃爍,宛若萬道金波,炫目耀眼。陽光斜照下來,遮篷已不能盡其所能為我們提供保護。我的背部和兩肩頓有一種在熱鍋上煎烤的感覺。我想那孟夏之熱,也不外如此。不過,此時之熱,似乎更加難耐。這是一種帶了“辣”味的、干燥的熱。曾經(jīng)讀過好些古人賞秋的詩文,其中不乏讓人賞心悅目的美篇名句,但不知為什么,卻與這“辣”字遙不可及:李白的“秋色無遠近,出門盡寒山”;王維的”荊溪白石出,天寒紅葉稀”;歐陽修的“其氣栗冽,砭人肌骨;其意蕭條,山川寂寥”;柳宗元的“寂寥無人,凄神寒骨,悄愴幽邃”;辛棄疾的“卻道天涼好個秋”;蘇軾的“清風徐來,水波不興”,“白露橫江,水光接天”;王勃的“潦水盡而寒潭清,煙光凝而暮山紫”,“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柳永的“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范仲淹的“碧云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像古人這樣懷秋傷感的詩文浩如煙海,內(nèi)中字字句句都透出深深淺淺的寒意和遠遠近近的寂寥,卻何嘗看到個“辣”字來?但現(xiàn)時的我,卻實實在在沐在這火一般的艷陽里,并無一絲絲的“寒“,也沒一點點的“寂“。難怪人們將秋的火辣,喻之曰“老虎”。“老虎”當然是要“咬”人的。此時此景,又如何領略古人賦秋詩文中送來的習習涼風。
我的外甥,一米八的個頭,大腿粗壯結實,兩腳使勁踩在驅(qū)動小艇的踏板上,飛也似的旋動起來,轉(zhuǎn)瞬間,小艇便已駛過湖心,到了對岸。我們匆匆隱入一片樹蔭下,深深地呼吸著這里面染了綠影的清新空氣。一叢叢綠葉,從小艇篷頂上劃過,沙沙作響。一陣清風,掠過湖面,鉆入小艇,一洗剛才的灼熱和焦燥,令人如品純醴,愜意得很。這樣的感覺,我們剛才在四面環(huán)水的湖心里卻未曾領略到——這大概就是金秋的妙處:一年四季,循環(huán)往復,秋天不過只是其中一個樂章,既有高音、中音,也有低音;你沒有聽過高音的清吭和中音的柔婉,又怎能體味低音的深沉。因為艷陽的火辣,才讓人對金風的清爽倍加珍惜,才讓人對這個介乎于冬夏之間的季節(jié)有更深的體會。人生中獲得的快意總是短暫的,就如剛才一陣清風轉(zhuǎn)瞬即逝;而茫茫路上,不如意的事情總要伴隨左右,直到盡頭。秋天是收獲的季節(jié),碩果累累,甜甜蜜蜜,讓人笑逐顏開,但也意味著春天發(fā)的芽,夏日開的花,已經(jīng)完成了一次由始而終的長途旅游。人們總是盡情于欣賞發(fā)芽和開花的季節(jié),卻畏于面對瓜熟蒂落的現(xiàn)實—這難道就是古人悲愁憫秋的邏輯軌跡?但此時,我卻猛然想起了唐人劉禹錫《秋詞》中的昂首高吟:“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晴空一鶴排云上,便引詩情到碧霄”。當然,我此時此刻的感受 ,當以“勝夏日”更為貼切,而“晴空”和“碧宵”卻是真實的存在 。透過剌眼的陽光,雖不見“一鶴排云上”,卻可見天空中懸浮著一個像飛艇模樣的巨型氣球,在風中左右搖曳。這時,我才忽然覺得沒有浮云的藍天好像缺少了點什么,所以那個巨型飛艇才顯得那么亮白和真切,才讓那澄澈的、看上去幾乎靜止的天空有了一絲動感和生機。
然而,比這眼前的綠蔭、藍天和輕風更曼妙的、是一陣突如其來的、高亢激昂的歌聲。在這秋日安閑的湖面上,這歌聲掠過湖面遙遙而至,具有十分強勁的穿透力。湖水微波蕩漾,泛舟于林蔭中,神清氣爽;歌聲在空氣中顫動,由遠而近,似幻似夢。我們分明被那歌聲吸引了,竟然情不自禁,駕起小艇循聲而去。歌聲來自湖心亭方向,似乎近在咫尺,又好象遙不可及。不大一會,湖心亭便慢慢展現(xiàn)在我們的眼前,舉目看去,只看到湖心亭內(nèi)七、八個男女,悠閑地坐在那里,指指點點,觀賞著眼前一派湖光秋色。我們只好掉轉(zhuǎn)船頭,繞著湖心亭緩緩而行。漸漸地,那歌聲變得清晰起來,是地道的男腔,唱的是《智取威虎山》楊大哥的段子,昂揚激越,粗獷豪放,功底扎實。歌聲在耳畔縈繞,還可隱約分辨出一把高胡伴奏的弦音。
繞過湖心亭,那歌聲倏然清亮起來。前方岸邊,一個亭子,聚著一些人,因離得較遠,仍不大清晰,但那京腔確是從那里飄到半空,又慢慢撒落下來,硬是把一湖的清靜攪動得蜂飛蝶舞,葉顫花搖。小艇慢慢近前,亭中那些人的樣兒也都逐一清晰起來。細細看過去,倒令我吃驚不少:原來那楊大哥竟是個胖大姐,大概五十開外,一頭黑發(fā),黑紅的大臉盤上架一付眼鏡,上身穿一件帶淺藍色橫紋的無袖短褂,下身套一條深赭托底淺花過膝長裙,手中一本看似唱譜的冊子,口中唱一段,目光就往那冊子上瞄一眼。她從嗓門擠出的男兒腔調(diào)著實逼真,很有那原唱的韻味。身邊幾個伴奏的,氣定神閑,溫文爾雅,都是老者;還有好些觀賞的游客,疏疏落落圍在一旁,靜靜地聆聽,很專注的樣子。這就是廣州人俗稱的“私伙局”吧,幾個甚至幾十個曲藝愛好者,志趣相投,結成小圈子,愛唱的唱,愛彈的彈,愛吹的吹,愛跳的跳……不必理會他人的目光,不必在乎他人的品評,更無需一塊像樣場地,只需幾條板凳,幾把胡琴,把架子一搭,各就其位,各得其所,彈唱起來,其樂無窮……(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這時,一陣清風徐來,湖面波瀾驟起,木葉一陣騷動,胖大姐又在那高胡的伴奏下唱起了楊大哥那豪情萬丈的“甘灑熱血寫春秋”。我們的血液仿佛也在艷陽金風中沸騰起來。
一曲下來,我們的小艇才依依離去。身后,歌聲又躍然而至,但好像已經(jīng)不是那個胖大姐的嗓音。
二00七年十月稿
二〇二一年十二月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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