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直想寫幾個關(guān)于“老張”的文字，可如何也動不了筆。記得在聽許三多的戰(zhàn)友問“人的慣性和惰性有什么區(qū)別”時，我只看到蒼蠅在初秋的玻璃窗戶上靜靜地趴。的確是有些時候沒寫文字了！但也并非真的就沒寫，只是害怕著它的尚未成型不足以讓大家辨認(rèn)，也就一直枕頭底下壓著，不敢白費了大家的幾番心思。偏逢這些天的無聊吧，正好拿出來晾晾、祛祛霉氣，也算是打發(fā)這時間的漫長，以消解這隨無聊而起的所謂人生的寂寞。

“所謂人生的寂寞”，是恰好映證了自小就聽得的一個說法——“人是天生的駱駝，鞭不抽響不挪步。”因為寂寞，是無所事事的造端，是心無所系的罪孽！比如這七天的假期，凡是心神疲憊的就都盼著它的到來，然而當(dāng)它既臨面前時，又手足無措了；手腳放松得久了心卻空虛了起來，反倒覺得不如忙碌些好吧。于是，人得有所活計，有所奔忙，才有所勞累，有所困頓，也就不再空虛和無聊了，如此便以為生才有意義，活也才有理由?！叭?，總是要做些有意義的事，要有意義地活著?！彼S三多，是個純粹的好人，但也只在純粹地堅持自己而已！“老張”，即便他會因我的這幾個字而曾有意義地活著吧，但這所謂“有意義”也與他無關(guān)。因為“老張”，是純粹自在地活著，盡管他的生活于他者而言或許并不輕松。

然而，也并非所有人在勞累困頓之余能品覺出生的意義和活的理由來。像是水里的游魚、枝頭的飛鳥、地上的爬蟲，它們的一切都是直接的生存，它們自身的存在便是生存的活動本身。在這個世間，也有這樣一群人，他們就像是這些低等動物，是毫無目的地在行走，在尋覓，在僅僅地維續(xù)著自己生命而已。可有時，凝視著水池里游弋的兩尾金黃，我不免又發(fā)這樣的癡想——“人，就真是所謂宇宙的精靈么？”

當(dāng)然，從生命進(jìn)化的角度而言，人絕不是什么特例，也不是什么與世獨立的精靈。在自然的大層面，人同所有生命一樣，都只在維系自己的生命而已，都是自然的差役。但人在思考自身時，他的一切或者與他有關(guān)的一切便有了目的，即便“上帝會發(fā)笑”吧，他也會對自己和身邊的同伴說——“人是自己的偉大創(chuàng)造，人是宇宙的結(jié)晶！”因此，他有了生的意義和活的理由?！辽?，他是他自己的目的，他是他自己的理由！可是，我也不禁要發(fā)問，也要追求更精準(zhǔn)的答案——“我們的自信與自豪，是建立在什么之上的？是在面對自然，還是在面對他者的時候，我們才會心生那種種情緒？”一切的問題，都產(chǎn)生于人的大腦，一切問題的答案也都儲存在人的大腦之中。可是呵，人的大腦又絕非憑空而生，它生緣于人的生命維系活動。

——就這么想著吧，我的“國慶”七天便像是飛箭一般，“嗖”地一聲在眼前閃過。大腦晃得發(fā)暈，我的身心倒也是真地勞累困頓了。于是乎，我的生活也就有意義了么？——“路漫漫其修遠(yuǎn)兮，吾將上下而求索?！?span style="position:relative;left:-100000px;">(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二

零辰兩點多，起床，開燈，拍死一只歇在貼滿碎花瓷磚的墻上的細(xì)腳花翅的蚊子，趕忙拿起筆和紙，就寫下這么幾個字：有些人是實在不適宜活著，比如說“老張”。

——“老張？他是誰啊？”

“老張”，誰也不知道他是誰。即便他自己呢，對“老張”的來路和去向也未必比旁人知道得更清楚。他，是個流浪漢，在老家一帶流浪的眾多流浪者中的一個。但我對他記得很清楚！因為他是唯一能夠為旁人所認(rèn)可的流浪者。因為他是唯一能夠與旁人言語的流浪者。因為他是唯一能夠聽旁人使喚的流浪者。所以，他也就是唯一能夠真正催生旁人憐憫的流浪者。但他始終還是個流浪者！在我們中國的傳統(tǒng)的農(nóng)村，流浪就等于異端瘋邪，流浪就等于賣弄廢疾以搏同情，流浪就等于無能自棄，流浪反正就是當(dāng)由天收拾的自殘自賤。但“老張”，是流浪者中的例外，用大伯的話說，“他還算是可憐且有點頭腦的人?！迸?，原來，他還是個“人”！所以，他“老張”就還可以替旁人忙活，就還可以抽旁人遞與的香煙，就還可以同旁人對面而立。原來呵，他還是個“人”！他還具備著是為人的條件。可“他這還具備著是為人的條件”又是什么呢？

——“老張，吃飯了么？來，給你一只餃子粑?！彼焓纸?a target="_blank">過去，慌亂地往嘴里送。

——“老張，有沒有力氣？來，搬幾塊磚試試?！彼麆悠鹕韥?，細(xì)細(xì)地拿起兩塊磚就往懷里抱。

——“老張，抽煙不？來，給你一支煙?！彼焓纸舆^去，悠悠地往嘴里吸。

——“老張，冷不？來，給你雙鞋穿。”他伸手接過去，漫不經(jīng)心地往腳上套。

——“老張，你要死是不是？老子一腳摟死你，信不信？趕緊給老子死走?！彼闫鹕碜?，怯怯地走開。

時間總是流逝得太快，記憶也就難得新鮮。在這匆匆行路中，我或許活得很充實，是個人生很有意義、行動也很有理由的人了吧。那么敢問，我寫“老張”是為著什么呢？是給他的人生立碑么，還是給自己留痕？——無論怎樣，我的人生中是有他的存在。但這“存在”又顯得是何其地模糊，何其地牽強(qiáng)。有一回，我甚至想：他“老張”幸好還是個人，不然，我連他長幾只眼睛、臉朝前還是朝后都不知道呢。是，這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那時的春天，我們還只是知道野外的刺莓好吃，迎著暖風(fēng)只在湖邊的草地上翻滾；那時的秋天，木子樹葉紅得似火，我們也沒撿起一片夾到書本里，只知道滿捧滿捧地往大人的篾簍里裝?！袄蠌垺?，大概就在這樣的時節(jié)，我見著他在我們的村里轉(zhuǎn)悠，嘴里不停地念叨著，像是在尋找自己早已不知丟失何處的魂靈。

——“他是個讀書人，能寫得一手好字?！?/p>

——“真是可惜了！也許是書讀多了吧，讀得神經(jīng)錯亂，發(fā)了瘋，離家出走了？”

——“鬼曉得！像他這樣的，終究是要死在禾稈堆里?！?/p>

——“… …”

并且，是終究死得跟只狗一樣。只是應(yīng)該沒有瘋狗來啃食他骯臟冰冷干癟空靈的尸首罷了！

有人說，“在我們的世界，所有的事物都有存在的理由，一個石頭、一朵野花、一株小草都是在訴說自己的價值，只是有緣的人才能看見罷了。… …甚至連每個人都有存在的理由吧！… …只有一個人確定了自我存在的理由，才可能成為更自信、更深情、更溫柔的人?！比说降诇厝崤c否，是尚不清楚的，但看過這樣的幾句話語之后，我是滿身生了皺紋。——啊，我老了！我這才清楚地知道：“甚至連每個人都有存在的理由”呵。看來，我到底是同“老張”無緣了。因為，我看不見他的價值。因為我看不見他的價值，所以，我應(yīng)該以為他的人生是毫無理由的，所以我應(yīng)該以為他是一個丟了靈魂因而是冰冷無情的人。所以，在我看來，他“老張”連路邊的茅草也不如。所以，我甚至?xí)耄核袄蠌垺毙液眠€是個人，不然，我連他長幾只眼睛、臉朝前還是朝后都不知道呢。

但他并不是人！“他是一個無名的流浪漢”，這就是他在人群中所應(yīng)有的名分，是他唯一的社會身份。就像是父親飼養(yǎng)的那頭牛、母親飼養(yǎng)的兩頭豬，和我喂養(yǎng)著的三尾金魚一樣，我們見著了它們的之于我們的有用，是為價值。所以“老張”之于我，就是這篇文字的引子而已。他沒有自己存在的任何意義，他沒有自己活動的任何理由！“老張”，他是一個毫無理由地活著的生命體，是如飛蟲走獸一般在這個生機(jī)盎然的地球上存在著，是如塵土草芥一般在這個生機(jī)盎然的地球上存在著。所以，他活著的理由或者意義，就是他身旁的人的理由和意義。他，“老張”只是一個沒有自我的“類人”而已?？墒牵我砸獊淼竭@個世間？他何以要以人的模樣來到這個世間呢？作為一個人，他就真可以毫無理由地在行走么？作為一個這樣的人，他有活著的必要么？他沒這樣去思考，他不會這樣去思考，因為他根本就是一個“非人?！?/p>

可是，我好殘忍！——“‘非人’？‘非人’就得去死么，??？”但他終究是死了，并且是跟狗一樣地死了。只是，應(yīng)該還沒有瘋狗來啃食他骯臟冰冷干癟空靈的尸首罷了！

作家塞壬有篇文字叫《下落不明的生活》。其間，她如是說道：“我時常在某一時刻中突然停頓。就像現(xiàn)在。我開始審視自己，審視剛剛所想、所做的一切：明天，我又將去另一個城市。我對自己充滿疑惑，像是凝視一個異類。是的，我急切地想為自己冠以一種意義?！?…一種來歷不明的生活，一種慣常遭遇陌生氣息的生活，這種陌生，是一種真切的隔離，它永遠(yuǎn)地沒有彼岸?！?/p>

這位先鋒作家沒因流浪而感激生活，他“老張”也沒有因為流浪而讓我覺得他是有生存意義的人。塞壬吧，或者三毛，也或者是吉普賽人，或許也都在流浪，但他們的流浪終歸是自己選擇的生活，是自己該擔(dān)當(dāng)?shù)倪x擇。甜也好，苦也罷，終歸是自己能夠品覺出的味道?？墒?，他“老張”呢？眾人冠以他“流浪者”的身份，他知道么？流浪，或許是塞壬所不愿意的，或許是吉普賽人也不愿意的，但至少他們知道自己在流浪，并且知道應(yīng)該可以有別樣的選擇，可以有另樣的生活，可是他“老張”呢，知道么？——他到底不是個人！他沒有人之為人的感受?？伤袄蠌垺钡降资侨说膭?chuàng)造！是人賦予“老張”以人的模樣，是人賦予“老張”以非人的模樣，同樣是人賦予“老張”以是又不是人的模樣。給他以人樣的，是其父母；給他以非人模樣的，是這個社會中的一切人，包括他自己；而我給他書寫的，是“似是而非”的尷尬。

三

人的生命，其實是毫無意義可言的。所謂“意義”或者“理由”，也不過是外在的強(qiáng)加，是某些人的一廂情愿而已。像是有人所說的那樣吧，“在我們的世界，所有的事物都有存在的理由，一個石頭、一朵野花、一株小草都是在訴說自己的價值，”也只待有緣人的相識享用。只是“有緣的人才能看見”事物存在的價值和理由，因為這樣的事物只是對“有緣的人”才發(fā)生作用?！霸倜榔G的花朵、純而又純的翡翠也與饑餓者無緣”，這句美文學(xué)家們經(jīng)常掛在嘴邊的話，也就不無道理了。那么，人，作為一種存在物，也同樣適用著這樣的道理。

如今，我們是愈發(fā)追求所謂人生價值了，這其中的緣由不是人的價值被充盈的物質(zhì)財富給湮滅了，而在于現(xiàn)代社會中人類的整個生存方式的改變。這種改變的結(jié)果就是：個人越來越是彼此生命得以維續(xù)的前提，而整個社會對個體而言卻越發(fā)像是外在的自然，并且交換的日益便捷更深化了個體對社會的似自然性的體認(rèn)，由此也就掩蓋了人與人之間的依賴關(guān)系。這是掩藏在人類社會中的一個巨大矛盾！一方面，任何個體的生存在當(dāng)前的社會生產(chǎn)條件下都離不開他者的存在，需要以他者的存在為手段謀求自身生存賴以維續(xù)的物質(zhì)資料。在這里，每個人都在追求著、強(qiáng)調(diào)著的人作為人的社會價值，是“我”之于他者而存在的理由，即人生的偉大意義。但這不是人的生命的意義，而是人作為物之于他者的價值。只不過，在分工日益深化的當(dāng)今時代，在個體還無法依據(jù)純粹外物手段以徹底脫離他者而獨自生存的當(dāng)今時代，人作為物的價值才等同于人的價值，外在于自己的他者才被當(dāng)作與己同類的人看待，即外在于己的他者的存在才被賦予了所謂“人的價值”，才被人類中的美文學(xué)家們刻在了光榮柱上以求世代頌揚。所以，“老張”的生存也還是有意義的不是！但是另一面，個體人永遠(yuǎn)只是作為個體而存在著，他的所謂“人的價值”的發(fā)揮也必須以他自身的存在為前提。當(dāng)然，我們不能否認(rèn)人類中的甘愿犧牲者。但是，這“甘愿犧牲”也必然是前者發(fā)展的結(jié)果。對于有自知、能自我體認(rèn)的人而言，自己也是自己賴以生存的前提，也是自己生存的手段。當(dāng)然，康德說“人是目的”，也并不與我們所說的矛盾。事實上，人既是目的又是手段。在人作為目的而存在的時候，人的一切都是為人而服務(wù)的；在個體人作為目的的時候，個體的任何舉動都是為自身服務(wù)的。在這里，人的價值就是自我目的的實現(xiàn)。但是在自我實現(xiàn)的過程中，有一個內(nèi)在的他者在指揮著自我的行動。這個內(nèi)在的他者，就是自我所能體認(rèn)到的自我，是自我所追求的目的本身。在這個時候，個體人也同樣是作為物而存在著的?？傊?，人是物！真正要追究起人生的意義來，也無非是說，人生的意義是人作為物對于人所具有的作用，并且是在人能夠體認(rèn)這種作用并因而將之視為自己的作用的條件下發(fā)揮出來的。

“老張”，是毫無理由地在活著，就像是月亮繞著地球在轉(zhuǎn)一樣毫無理由。因為“理由”是屬人的，因為“老張”是非人的存在。既然“理由”是屬人的，那么越出了人的認(rèn)知范圍談?wù)摗袄碛伞币簿秃翢o意義。所以，當(dāng)我們說“人生的價值或意義”時，總是有個隱含的前提的，即我們所說的“人”是能思想的、處于當(dāng)下的社會生活中的個體。因而純粹的人的生命是毫無意義可言的。在某些人而言，我的所說是純粹無聊的空話，因而也是毫無價值可言的。不論它對旁人是否有意義，我也得說：人是社會活動中的存在，并且只在這現(xiàn)實的活動中才有發(fā)揮其價值的可能性，而且是這樣：任何個體功能的發(fā)揮在當(dāng)前的社會條件下都離不開他者的存在。更重要的是，這一切都得是行為者能夠自我體認(rèn)的。

——只是，我還不知道：“老張”是到底怎么丟失了自己？也不知道人為什么就一定得有讓自己活著的理由？記得上次看到一位小孩的照片，袒胸露乳的，很是自然灑脫的那種。于是我就評論道：希望著他今后也能夠如此灑脫地活！后來就意識到，這是多么錯誤的一種看法。灑脫固然是好的，就像是單純一樣是好的，可是在這個世間行走著的畢竟不止他一個，畢竟這個世間有不單純、不灑脫的人在，所以單純或者灑脫在事實面前始終是要碰壁的。同樣，活著要理由么？當(dāng)然不需要，甚至是談不上理由。因為任何一個人的生命都不是起始于他自己的；當(dāng)他能夠左右自己生命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不是作為一個純粹的生命體在維續(xù)了，因為他一經(jīng)來到這個世間便就是作為目的以及手段而存在著，或者說，他便不僅僅是他自己的了?；钪睦碛桑皇亲约航o予自己的，而是他者寄托在自己身上的，是他者在自己身上的寄生。所以，所謂“活著的理由”也就是人之為人的且能為人所認(rèn)知的依據(jù)。

“老張”，喪失了自己作為人的認(rèn)知能力，也就不再是人了。因而他沒有活著的理由，就像父親飼養(yǎng)的牛，母親飼養(yǎng)的豬一樣。它們無法將自己的活動和活動的目的分開，無法將自己的生理需要和滿足需要的行為分開，無法將自己和外界的一切分開。世界在它們是混沌的，自我和萬物是為一的。它們是自在地活著！但是“老張”的自在地活應(yīng)該是這個社會的一種悲劇?？墒牵l來為這樣的悲劇負(fù)責(z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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