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兵

2015-12-04 10:59 作者:墓石 0人讀過 | 11條評論相關(guān)文章 | 我要投稿

我出生在上世紀末端，趕上了二十世紀的最后一班列車，也趕上了整整一個世紀中最安全最溫馨最特立獨行的車廂：最安全的是逃過了華盛頓會議，逃過了蔡公時的嘆息，更逃過了東洋人在家鄉(xiāng)寶塔下肆虐的猙獰；最溫馨的是遇見了天安門上中國雄獅的怒吼，遇見了九二年源自海濱之外的吹拂，更遇見了一次又一次革命跌宕后的來之不易；最特立獨行的是一個個“我”的唯吾獨尊，和一個個家庭如同西周封邦建國般的眾星捧月。

在那個時代，沒有人預(yù)料到這群含著金湯匙的人兒會在未來的某一個時刻分成“八零后”和“九零后”，更分不清哪一代是垮掉的一代哪一代又是迷茫的一代，許多男人們像父親一樣擁有一輛赫赫有名的“金鹿”，許多女人們像母親一樣頭戴著紡織帽穿著藍色工裝從紡織廠中樂呵呵地走出來，許多孩子們像我一樣坐在“金鹿”的橫梁上而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小賣鋪上陳列的方便面，口水奔騰不止，而后，像馬丁?路德宣揚他的夢想一樣扯著母親的衣角悄悄地“宣揚”——“我想要一包方便面”。自然，這是那個年代烙印在每一個家庭的記憶，而正是這樣的烙印，和這樣的記憶，更加深了對祖父那雙深刻朦朧的眸子的印象。他常常撫摸著我的頭，或感慨或懷疑道，“你們這一代真幸福！而你們懂得幸福背后的故事嗎？”但是，“即便是一包方便面在記憶中都顯得彌足珍貴，那我倘真幸福嗎？”，我常常這般去想，但卻一直喪失著勇氣去詢問，只盼著未來有一天祖父能讀懂一個童稚的茫然。可惜，在轉(zhuǎn)眼即逝的瞬間，皺紋遮掩下的眼睛中早已噙滿了淚水，和無盡的哀傷。

或許，我，不懂！而祖父，他懂！

【一】

兒時的記憶鐫刻在世紀之交的藍天白云間，輕盈的腳步踏碎了道路上的碎石，滿目間，交融萬物。那一天，我像往常一樣將書包重重地摔在墻角，興奮地嚎啕：“明天學校組織我們?nèi)チ沂苛陥@掃墓嘍！”剎那間，祖父一愣，接著又恢復(fù)到剛剛的神情，仍舊躺在睡椅上聽著評書《滿江紅》，仿佛那一聲嘹亮把祖父拽進了另一個世紀，但似乎有一種難于言表的傷痛，沉重地把他拖回了現(xiàn)實。

“領(lǐng)隊的是不是隔壁的阿童??？”，母親帶著一種沉默的嗔怒反問道。(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是啊！領(lǐng)隊的一直屬于那些學習前幾名的同學，這是學校的明文規(guī)定。不是早跟你說過嗎？”我回道。

“你的確早已跟我說過，但你沒有說過你什么時候能夠當領(lǐng)隊！難道你不會學習刻苦點勤奮點嗎？”，一陣歇斯底里地怒吼襲來。

……

一場激烈的“辯論賽”在我的抱頭鼠竄中戛然而止。但是，這并非令我難以忘懷，而是故事的開端，因為情節(jié)的高潮源于那一天穿著軍裝的祖父。那件軍裝，我見過卻很少見祖父穿過，據(jù)說是政府因祖父抗日有功而獎勵的，所以，祖父視其比自己的生命還要寶貴，而我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皮開肉綻也因這件軍裝而起，年幼的我少不更事，曾把祖父那件軍裝劃上一道傷痕，因此，這一道“傷痕”無形中置換了身上的無數(shù)道傷痕。盡管祖父事后向我道歉，但我也不再稱他是一位和藹的爺爺。也許，這件軍裝導(dǎo)致了我對祖父甚至對這件軍裝的不解，可父親常常一再告誡，“這件軍裝是你爺爺?shù)拿?！?/p>

那一刻，祖父將他的“命”穿在身上，凝視著我許久，卻又不知所措；那一刻，我突然領(lǐng)悟到綠色的軍裝才是男兒的本色，穿著軍裝的祖父，是那么地耀眼，那么地矍鑠；那一刻，我徑直地發(fā)現(xiàn)，祖父雪白的鬢角泛起了一點一點的黑。

“孩子，我明天能不能跟你們?nèi)チ沂苛陥@呢？”

忽然，天邊最遠最高的地方傳來了一聲聲呼喊，這么和藹，這么溫潤。我那用皮鞭抽打我的爺爺，我那用手撫摸過我的頭的爺爺，我又有什么理由拒絕你呢？

【二】

跟隨在大部隊之后，我看見了阿童一副躊躇滿志的模樣，好似一位凱旋而歸的將軍。試想，無論誰在他那個位置，都會表現(xiàn)出那副驕傲的神態(tài)。而與我相近的后幾排，卻像一隊剛剛潰逃的士兵，無精打采、毫無斗志。尤其，更讓我自責的是我的身旁跟著一位曾將滿懷昂揚的熱血灑在這片土地上的老兵?！拔夷强谷沼⑿鄣臓敔?，您會不會因您的孫兒感到羞愧嗎”，我不時地從祖父臉上尋找著答案，但他那少有紅潤的容顏一向溢滿蒼白，似乎在暗示著我——他仍舊沉溺在尋找道路上而無法自拔。

那時候，烈士陵園像家鄉(xiāng)一樣布滿了僻陋，時光塵埃的后面，是一座小城和小城的一切因經(jīng)濟滯后而彰顯的毫無生機。清晨的露珠，是這座城市的淚水嗎？可在陵園中，倘若呼進去的是緘默，那吐出來的是敬重還是哭泣呢！

走過一座接一座的土丘，土丘下面埋葬著一個又一個涌動的靈魂。靈魂居住的地方是看不見天的，一棵棵不知名的高樹早已將整座陵園滲透著一種肅穆的氣息。我是見過埋死人的土丘，也聽祖父講過中國人最重視入土為安，但這么多成排成排的土丘還是頭一次見到，這么多人在這片狹隘的地方“入土為安”，他們的靈魂真得“入土為安”了嗎？去天堂的路真得不擁擠嗎？

這一刻，祖父凝視著一座座土丘，眼中泛著少有的淚光，而這一串串淚花是我從未見過的祖父那般的柔情。我清楚，他一直是迫于他人而強忍著淚水，從開始到結(jié)束，從學校到陵園，一直忍著，一路忍著。私念，這些埋在土丘之下的人兒也許是他的戰(zhàn)友吧！想到這，我不禁倒吸一口涼氣，倘若不是祖父幸存下來，那我還不一定能夠站在此地呢？

澎湃的國歌徐徐傳來，阿童和幾個優(yōu)秀的同學抬著花圈正在走向紀念碑。注視著，祖父問道，“你怎么不去??？”

我小聲回道，“這些都是學習好的同學的專利，我一個學習上的逃兵哪有這個資格呀！”

“哦……逃兵……”他點點頭，又搖搖頭。

【三】

數(shù)年后，小縣城換了另一副模樣，驚天動地的變化在蔓延。高樓取代了老去的危房，藍藻掩蓋的湖面重新親吻了藍天。煥然一新的面孔使得九斤老太也不得不換成了另一種口吻，喟嘆——長江后浪推前浪。

處在縣城一角的烈士陵園注定逃脫不了大刀闊斧進行改革的命運，甚至傳言，開發(fā)商私自在烈士陵園附近拆遷，并試圖吞并陵園土地。然而，自從傳言瘋起之后，祖父便毅然決然地搬進陵園做起守門人，據(jù)他說，他守護的是一個靈魂。從此，他獲得了一個光榮的稱號——陵園釘子戶。

奇怪的是，自從祖父搬進了烈士陵園，陵園中竟熱鬧起來。絡(luò)繹不絕的人群任由清晨走向傍晚，任由昨天走向明天。只是，之所以稱其熱鬧，是因為人群的接踵而至，更準確地說，這是一種鮮有的靜謐，比以往更加肅穆的靜謐，因為在每一天總有一個時刻，一個嘶啞的喉嚨在寂靜無聲的四周，指著每一座土丘向來人介紹——

“這是一位川軍某部跨越千里抵抗日軍數(shù)千圍攻時犧牲的四川人！”

“這是一位支援臺兒莊大捷而犧牲的家鄉(xiāng)親人！”

“這是一位八路軍某部在縣城西南角進行游擊戰(zhàn)時犧牲的烈士！”

…………

“我是一個在那場西南角游擊戰(zhàn)中逃跑的士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