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三蛋兄弟(原創(chuàng))
多年后的偶遇注定是一種緣分,我和三蛋就是這樣的。
中秋前后,我所在的小城里到處是賣核桃的攤點,經(jīng)過十多年的持續(xù)發(fā)展,我的家鄉(xiāng)除了煤炭、陶瓷、藥材之外,又多了一項支柱產(chǎn)業(yè),那就是核桃了。每年的秋季,我的小城就成了一個核桃的世界,除了專門設置的核桃市場里人流如織、摩肩接踵之外,大街小巷也不乏老鄉(xiāng)們賣核桃的攤點,整個小城就浸淫在核桃那略帶油性的清香之中了。
一個周末的中午,我隨意到街上溜達,為的就是感受一下買賣核桃的熱鬧。我準備穿過一條小巷到達核桃市場,突然就聽見有人喊我“劉老師”,愣怔了一下,四處尋找呼喊的源頭,很快就看見了一個賣核桃的漢子在向我招手。疾走幾步近前,這人穿一身迷彩服,身材瘦高,臉色黧黑,頭發(fā)凌亂,一雙小眼睛賊亮賊亮。我心里一陣驚喜,脫口喊了聲:“三蛋!”那小眼睛骨碌碌轉(zhuǎn)著,在我身上上下掃描著:“我瞅著像你么,就吆喝了一聲,還真是你啊老哥!”三蛋把雙手在衣襟上擦了擦,雙手掬了蛇皮袋子里的核桃讓我吃:“十幾年沒有見你了,今天正好碰上了,拿點核桃吃,自家樹上的,多著呢!”“你掬這么多,叫我在大街上怎么吃呢?”我嗔怪他。他嘿嘿一笑,那細小的眼睛就成了一道縫,忙遞給我一個夾核桃的夾子,叫我夾著吃,他忙著招呼顧客了。
我和三蛋既是鄉(xiāng)黨又是玩伴。
三蛋家是我們村子里唯一的一戶回民。打我記事起,三蛋家就是我們的鄰居,他爺爺被村子里的人叫做“二馬師”,是一個身材中等,面容清癯,胡須灰白的老漢,他奶奶倒身材高挺,容貌清秀,一年四季頭上戴一頂白帽子,臉上時常掛著慈祥的笑容,只是一雙小腳拳頭般長短,給人一種揪心的感覺——那么一雙小腳支撐那么高的一個身軀,隨時都有栽倒的可能。三蛋的父親那一輩有四個,他的父親是老大,下面有他二叔、三叔和小姑。到我念書的時候,三蛋家和他爺爺分家了,住進了村子最西面的三間土棚子房里,他們弟兄四個,加上父母,一家六口人擠在北面的一盤大石板炕上,南面是一個用石頭和泥壘砌的鍋臺,粗糙而臃腫。西面的正墻上貼著一張毛主席去安源的畫像,下面靠墻支著一個油漆斑駁,楔鉚松動的柜子。那時候的村子里大多數(shù)人家都和三蛋家一樣一貧如洗,連個老鼠都沒有。
三蛋他大人高馬大,長臉闊嘴,眼睛卻小的很吝嗇,席篾一般,時常梳一個偏分頭,和村子里其他人的茶壺蓋蓋發(fā)型明顯不同,看上去顯得洋氣許多,更要緊的是褪了色的列寧裝衣袋里,插著一支自來水的鋼筆。三蛋他大在村子里是個識文字人,會拉二胡,還會編唱詞,是大隊劇團的團長。三蛋他大拉起二胡來搖頭晃腦,眼睛微閉,如癡如醉,那神情至今鮮活在我的記憶中。三蛋他大好像還做過一年多時間的村小學代課老師,還會畫似像非像不兇惡的老虎。三蛋他媽算得上是個美人了,身材適中,杏核眼睛柳葉眉,圓盤大臉,一副福相。只是有福相的三蛋他媽在我的記憶里幾乎沒有享過一天福,每天跟上男人們下地干活,出的是牛馬力,吃的是水煮洋芋就酸菜。(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由于家里人多勞力少,三蛋家的日子過得很恓惶。每年春上青黃不接的時候,三蛋他媽都會逐家逐戶的討要酸菜和洋芋,村子里十來戶人家,日子都過得緊巴巴的,但是沒有讓三蛋他媽失望的人家,都或多或少接濟他們一些洋芋或者酸菜。三蛋的大哥叫虎蛋,和我年紀相仿,虎蛋承襲了母親的長相,長得濃眉大眼,相貌英俊,其他三個娃娃眼睛都和他大的一樣,細細地窄小。三蛋他大那時候跟上大隊的劇團四處演唱,好歹還能混個肚子圓,可是苦了三蛋母子,吃了上頓沒下頓對他們家而言就是習以為常,家家戶戶饔飧不繼,接濟他家也是偶爾一兩次,多數(shù)人家都無隔夜糧啊。
包產(chǎn)到戶的那年,三蛋他媽實在忍受不了饑餓的煎熬,和男人離婚了,四個兒子每人兩個,虎蛋和三蛋跟了他大,老二和老四跟上他媽去了張家川。母親的離去,三蛋兄弟倆的苦難更加深重了,由于三蛋他大在生產(chǎn)隊的時候就一直在輕生處逛噠,沒有出過多大力氣,對于種莊稼簡直就是個外行?,F(xiàn)在包產(chǎn)到戶了,家家忙著給土地下功夫,人人不惜力氣,唯獨三蛋他大一看著太陽就發(fā)愁,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逛逛噠噠奈何了一年,籌了點錢弄了一個賣老鼠藥的地攤,的攆集日,一月半載不著門戶,家里全靠二十出頭的虎蛋支撐,十五六歲的三蛋就熟一頓生一頓地給他倆做飯。兄弟倆湊湊合合得日子過了兩年多,有人給虎蛋說了一門親事,虎蛋就離開了關山,到了山外做了上門女婿,三間土坯房里只剩下三蛋一個了。
三蛋一個人的日子就更加恓惶了。三蛋也不做農(nóng)活,主要靠挖野藥、割掃帚維持生活。十七八歲的小伙子有的是力氣,只是在林子里跑上一天,力盡汗干,累得半死,回到家里冰鍋冷灶,時常飽一頓饑一頓,熱一頓冷一頓的,鄰居們看著三蛋的日子實在恓惶,可是又幫不了多少忙,因為回漢在生活習俗上有所不同,為了尊重三蛋的宗教信仰,漢族的飯菜不能給他充饑,我母親和其他鄰居只能幫他縫縫補補,送點蔬菜之類的,好在他一個人吃不了多少。每逢下雨天,三蛋家就成了村子里年輕人的會所,我們聚在一起打撲克,海吹神聊,那凹凸不平燙得尻子疼的石板炕上擠著八九個二十出頭的小年輕,我就是其中的一個。
我工作之后離開了家鄉(xiāng),和三蛋聚少離多,周末偶爾也到他的石板炕上坐坐。大概在1986年秋季,三蛋突然叫人幫忙拆除了三間土坯房,一輛農(nóng)用車拉著木料走了,聽村子里人說,有人給三蛋在縣城附近說了一門親事,三蛋去做上門女婿了。我聽了很欣慰:三蛋兄弟終于結(jié)束了一個人孤苦伶仃的生活。
1989年的一個秋日,我當時在縣教師進修學校中師班學習,那個周末我沒有回家,忙著洗衣服被罩床單。就在我剛收拾完,宿舍的門被敲響了,我開門一看,哈,門口立著一個瘦高的身影,不用看別處,就那雙小眼睛我一下子就喊出了“三蛋”!急忙把三蛋請進宿舍,簡單地寒暄了一陣。知道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一個女孩的爸爸了,他的岳母對他有點苛刻,但是媳婦對她很好,說到高興處,那一雙細而窄小的眼睛就瞇成了一道縫。他說時間長了沒有見我了,很想的,在熟人跟前打問到我的地方,就尋著來了,沒有啥事情,就是想看看我。我心里熱乎乎的,雖然我們之間宗教信仰不同,但是從小就吃一個山泉里的水長大,從小就在一起玩“藏麻麻猴”(捉迷藏),長大了也經(jīng)常擠在一個石板炕上拉閑,我們是玩伴,一個村子里長大的兄弟!我當時的生活費只有四十二塊錢,但是三蛋兄弟來了,怎么也得吃頓飯才行。我請他在學校大門口的一家回民餐廳吃了一頓炒面,兩個人都吃得很高興。
之后在街道里匆忙相遇過一次,一晃又是十多年已經(jīng)過去了。
“老哥,這些核桃你拿回去吃!”三蛋把大半塑料袋核桃塞到我手里,驚醒了遐想中的我。我推辭著,三蛋很堅決:“拿上吃去,自家樹上結(jié)的,你能吃多少呢!再說現(xiàn)在日子好多了,女子出嫁了,兒子在銀川打工,屋里不缺錢。”我不再堅持,領受了三蛋兄弟的盛情饋贈。三蛋比我小五六歲,鬢角也生華發(fā)了,臉上的皺褶記錄著他曾經(jīng)艱難的日子,現(xiàn)在看著他舒心的笑容,我的心里也如燦爛的秋陽一般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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