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歷函可案

——風(fēng)云?黨崇雅明末清初30年長篇小說之二十二

楊廣虎

《大明律》頒布了，黨崇雅松了一口氣。他深知，頒布是第一步，在實(shí)際中按此行律最為重要。

此時的多爾袞，聲威日震。順治帝福臨在北京即位后，加封多爾袞為叔父攝政王，權(quán)傾朝野。他的府邸，占地四百余畝，規(guī)模體制全仿皇宮，虎據(jù)龍蟠，金碧輝煌，日夜趕造，三年才建成，共用內(nèi)帑不下千萬。

皇帝是個娃娃，母親孝莊皇后還要依靠多爾袞執(zhí)政，多爾袞掌握著大清實(shí)權(quán)，朝里朝外都在傳“太后下嫁多爾袞”。順治初年，雖然三令五申“留頭不留發(fā)，留發(fā)不留人”，但反抗者眾多，為了緩和矛盾，滿大臣穿著滿清服飾，漢大臣穿著明朝的官服，同朝并列，知府知縣身穿明朝的官服坐堂，否則，老百姓拒不認(rèn)官，拒不服從。江南穩(wěn)定后，剃發(fā)令更加嚴(yán)厲，若有執(zhí)意不肯者，當(dāng)即砍頭示眾。先從漢官開始，黨崇雅被逼無法,被剃頭者在兩邊額角劃上一道直線，直線意外的頭發(fā)全部剃掉，只留頭頂中間那一縷長發(fā)，將其變成一根長辮子垂在腦后。頭戴花翎“頂子”，身穿補(bǔ)褂，摸著光頭，多出一條辮子，黨崇雅覺得比受“宮刑”還難受，周身不適，如坐針毯，以后無臉再見父母；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頭可斷，發(fā)不能剃，他躲在書房翻閱歷代法律書籍，羞于出門，連哭數(shù)日。(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陜西道孔文驃奏道：“臣家宗子衍圣公孔允植，已率四世子孫告之祖廟，俱遵令訖。但念先圣為典禮之宗，顏、曾、孟三大賢，并起而羽翼之，其定禮之大者，莫要于冠服，先圣之章甫縫掖，子孫世世守之，是以自漢迄明，制度雖各有損益，獨(dú)臣家服制，三千年未改。今一旦變更，恐于崇儒重道之典未有盡也。應(yīng)否蓄 ，以復(fù)先世衣冠？”

多爾袞下旨：“ 嚴(yán)旨，違者無赦。孔文驃奏求蓄 ，已犯不赦之條，姑念圣裔免死。況孔子圣之時，似此違旨，有玷伊祖時中之道，著革職永不敘用?！?/p>

多爾袞還拿綱常倫理曉諭軍民剃發(fā)。他說道：“今中外一家，君猶父也，民猶子也；父子一體，豈可違異？若不畫一，終屬二心……”

既然君為父，民為子，子不違父，難道父不能愛子？

“有亡國，有亡天下。亡國與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號，謂之亡國；仁義充塞，而至于率獸食人。人將相食，謂之亡天下。……保國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謀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zé)焉耳矣！”這是顧炎武在《日知錄》寫到的話，黨崇雅反復(fù)琢磨，國已經(jīng)亡了，天下還在么？

殺一儆十，毫不客氣。不肯受辱的四處逃竄，死的死，亡的亡，僥幸活命的也隱居寺廟，當(dāng)起和尚。

也有搖尾乞憐，逢機(jī)獻(xiàn)媚的。陜西道監(jiān)察御史趙開心見機(jī)行事，奏言道:

“本月初五日朝期。諸臣跪迎攝政王。王至即回。是徒知尊王、而不知王之尊朝廷。宜其艴然而返也。初七日。鴻臚寺官、復(fù)令謝恩諸臣。至端拱門行禮。夫以皇叔之親、而兼攝政之尊。原與諸王有異。即臣民寧肯自外于拜舞。第王之恩。皆皇上之恩。中外莫不傾戴。豈區(qū)區(qū)在此拜跪之間。故群臣謁見王時。正當(dāng)限以禮數(shù)。辨其衣冠。與朝見皇上之禮不同。庶諸臣不失尊王之意。亦全王所以尊皇上之心。此儀制宜定者也。稱號必須正名。臣見上諭。皆稱攝政叔父王。夫叔父、為皇上叔父。惟皇上得而稱之。若臣庶皆呼。則尊卑無異矣。臣以為當(dāng)于叔父上、加一皇字。庶上下辨而體統(tǒng)尊。此名義宜定者也。”

禮部嗅出味道，規(guī)定了多爾袞的稱號和儀注。稱多爾袞為：“皇叔父攝政王”，一切大禮，王公貴族要“列班跪送”。處處表明，多爾袞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崇高地位。因此，趙開心升職。

順治五年（1648），多爾袞又被加封為：“皇父攝政王”， “凡一切政事及批票本章，不奉上命，概稱詔旨。擅作威福，任意黜陟。凡伊喜悅之人，不應(yīng).官者.濫升，不合伊者濫降，以至僭妄悖理之處，不可枚舉。不令諸王、貝勒、貝子、公等入朝辦事，竟以朝自居，令其日候府前”。

“和碩額真”、“輔政王”、 “皇叔父攝政王”、 “皇父攝政王”，多爾袞儼然皇帝，統(tǒng)治著大清江山，為所欲為。

“頑云重霧裹城郭，舊民新民慘不樂。田中有黍誰能獲？山中有木誰能斫？盤翻灶冷守空橐，檐溜雖多不堪嚼。老僧一缽久庋閣，出門半步泥沒腳。紫蛇有光蝸有角，抱書晝臥腸蕭索。庭邊杏樹驚搖落，燕巢已破子漂泊。眼前大地何時廓？遼海浪高勢磅礴。愿浮我尸填大壑，毋使蛟龍終日惡?！边@是函可的詩句。一個僧人，處在江湖之遠(yuǎn)，還在憂國憂民，隱忍茍活的黨崇雅，覺得自己雖然年老，死不足惜，要為老百姓做些事情?！洞竺髀伞分羞€有許多不足的地方，等待自己去完善，在自己的努力下，刑部滿尚書圖海將明代一些酷法進(jìn)行刪除，并奏準(zhǔn)除去死囚的長伽、匣床，以免獄卒凌虐；又毀掉明代鎮(zhèn)撫司所用的酷刑刑具，如呂公絳、紅繡鞋等。也算自己盡一份心意吧？！

函可字祖心，號剩人，俗姓韓名宗騋，字猶龍，為明萬歷禮部尚書韓日纘之子，廣東博羅人。生于明萬歷三十九年（1612），二十九歲在廬山出家為僧，入羅浮山華首臺。順治二年春，函可自廣州前往南京，刷印藏經(jīng)，正遇清軍南下攻滅南明，返回道路受阻，只得久居南京。他目睹人民飽受戰(zhàn)亂之苦，看到殺身成仁的明代遺臣，寫下了傳記體的《再變記》，詳述清豫親王多鐸率大軍攻陷南京，朱由崧的弘光王朝覆亡的過程。順治四年（1647），函可便通過與其父有師生關(guān)系的洪承疇，取得返回廣州的印牌。函可與四個徒弟出南京城時，在經(jīng)笥中被搜出弘光帝答阮大鋮的書稿，以及《再變記》。函可被滿洲大將、江寧總管巴山、張大猷拘捕，巴山上奏：“疑有徒黨，拷掠至數(shù)百，但云某一人自為，夾木再折，血淋沒趾無二語。”甚至“項(xiàng)鐵至三燒，兩足重傷?！?/p>

看的人，都驚顧咋指，嘆為有道。

函可一直說：“吾一人所為，非有他人?！?/p>

其時，洪承疇為招撫南方總督軍務(wù)大學(xué)士職銜,多爾袞害怕他變心，四處防備，派滿將巴山監(jiān)督。洪承疇由于與巴山本有矛盾，看到一個和尚拿著洪承疇的護(hù)行印牌，百般盤問，故意找茬，發(fā)現(xiàn)《再變記》后即可告訴朝廷“私攜逆書”，并影射洪承疇與這些人私通。

洪承疇連忙寫好書信，告知多爾袞事情原委。

黨崇雅也對多爾袞說：“此記純屬個人日錄而已！”

順治五年（1648年），多爾袞考慮到穩(wěn)定江南局勢，沒有就這樁“文字案”大興“文字獄”，不想再生事端，對函可從輕發(fā)落，流放到沈陽慈恩寺，從南國到北方，函可在寫到：“開眼見城郭，人言是舊都。牛車仍雜沓，人屋半荒蕪。幸有千家在，何方一缽孤。但令舒權(quán)履，到此亦良圖?！?/p>

流放東北的函可與流放遼東的一些文人、官員等，結(jié)成“冰天詩社”，飲酒對歌，長歌當(dāng)哭，仰天問道： “皇天何苦我猶存？碎卻袈裟拭淚痕。白鶴歸來還有觀，梅花斫盡不成村。人間早識空中電，塞上難招嶺外魂。孤雁乍鳴心欲絕，西堂鐘鼓又黃昏?！?/p>

沒有人作答，留下：“地上反奄奄，地下多生氣。”的遺憾！

誰能相信他們這些明朝遺老，投降清朝的漢臣呢？歷史多變，命遠(yuǎn)多舛，大節(jié)有虧，空活人世。可，這有什么辦法呢？

難道非要一死了之？

黨崇雅記起，多爾袞說道：“在東邊，只聞洪軍門是至清的好官，其用兵上陣亦有可觀。松山之戰(zhàn)我就很費(fèi)心思，親自披甲上陣，現(xiàn)在身體疲弱就是那會兒留下的病根?！?/p>

馮銓聽他的話對洪承疇不利，趕忙說，“洪軍門以前有罪，現(xiàn) 在到江南去總督軍務(wù)，就可以立功贖罪。”

接著說，“我亦認(rèn)為他做得來，諸王也認(rèn)為他好，所以令他南去?！?/p>

洪承疇聽到他后邊的話，忐忑不安的心才平靜下來。

黨崇雅心里清楚，不是誤會，不動聲色的多爾袞老奸巨猾，在試探他們這些漢臣。

在多爾袞一心要?dú)⒚鞒又齑葻R“假太子案”中，黨崇雅就感到了法外有法。御史趙開心言道：“太子若存，大明之幸?！倍酄栃栕焐蠜]說什么，暗里早已咬牙切齒，只是礙于明朝有海瑞抬棺上書的先例，言官為了名節(jié)不顧一切，免去趙開心死罪，但罰俸祿三個月。搞了一些虛虛實(shí)實(shí)的假象，在人們沒有看見真相之下，以太子為假，殺了。清朝要從偏處一隅的盛京遷都北京，作為正統(tǒng)，一統(tǒng)天下。

順治五年（1648），六部開始設(shè)立滿漢尚書各一名，黨崇雅作為掌管審定各種法律,復(fù)核各地送部的刑名案件的刑部漢尚書，聞聽大明弘光政權(quán)稱之為“南渡三案”的大悲案、太子案、童妃案之后，一言不語。

各種案子撲朔迷離，真假難辨，人為干預(yù)，更是千年謎案了。

世事弄人。

函可四十九歲于沈陽金塔寺圓寂，臨終留下一偈：

“發(fā)來一個剩人，死去一具臭骨。

不費(fèi)常住柴薪，又少行人掘窟，

移向渾河波里赤骨律，只待水流石出?！?/p>

水流石出，何時水流石出呀？黨崇雅心里在流血，說不出口，更不敢寫在紙上。

2014年6月24日夜匆于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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