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疤自幼沒了母親，十三歲那年，他父親又帶著隔壁一個寡婦跑了，擄走了家里一切有用的東西，只留給二疤兩間黑漆漆的草房。

二疤活到現(xiàn)在實屬不易，那還得多虧隊長，是他讓二疤到牛房去喂牛，活不太重，還能算工分，燒牛食時也能順帶吃飽。

二疤除了拾掇牛房的事，其它啥也不用干。他每天可以藏到牛房里睡覺，只待天明。社員們上工了，他才會牽出一頭頭水牛，交給駕牛的社員下田耙地。

二疤牽牛時會哼著悠揚(yáng)的嘞嘞，那是跟駕牛的社員偷學(xué)的，生產(chǎn)隊會唱嘞嘞的都是有本事的人，那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駕駛員，嘞嘞似乎就是駕駛照。

喜鄉(xiāng)是隊里有名的駕牛高手，四十出頭的人早已成為全村艷羨的角色。生產(chǎn)隊的鈴聲一響，喜鄉(xiāng)就會悠悠地踱到牛棚。那時，二疤便會牽出水牛協(xié)助他套上牛擔(dān)與滑犁。二疤最羨慕駕牛的社員了，為了套近乎，他常滿臉微笑地搭訕。喜鄉(xiāng)總會撇上他一眼，然后再狠狠地罵上一句，二疤立即會意，連忙點頭哈腰地放行。

喜鄉(xiāng)每晚收工回家，肩膀總是挎著那根長長的牛鞭子，邊走還邊哼吟著委婉悠揚(yáng)的嘞嘞。鞭子是用來趕牛的也是權(quán)利的象征，他再累，回村時也裝得器宇軒昂，一個老資格氣派。據(jù)說他那條牛鞭子特別厲害，遇到?；祽械乃?，只需呵斥一聲然后將牛鞭猛一回抽，牛皮立時被劃出一道血痕。(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生產(chǎn)隊的牛只要遇到喜鄉(xiāng)就猶如驚弓之鳥，魂飛魄散。二疤也怕喜鄉(xiāng)的鞭子，他曾經(jīng)的美好姻緣就是被喜鄉(xiāng)的鞭子給拆散的。

那女人叫珍嫂，是喜鄉(xiāng)的侄女。她與二疤一樣命苦，自幼便父母雙亡，是喜鄉(xiāng)把她一手帶大的，她與二疤兩小無猜青梅竹馬。然而那年，喜鄉(xiāng)卻把她嫁給了北圩的吉大頭，二疤為此還找過喜鄉(xiāng)理論，可喜鄉(xiāng)是個倔脾氣，三句話沒說就一鞭子抽得二疤撒腿便跑。

對于那個吉大頭，我卻沒有多少印象，只是聽說早在珍嫂生下第一個孩子時他就得了急病匆匆地離開了人世。此后珍嫂不得不挑起家中的生活重?fù)?dān)，她白天下田賺工分，晚上加班做家務(wù)，從早上做到黃昏，自盛夏捱到隆冬。原本愛說愛笑的她漸漸變得沉默了，整天也不吭聲，就連走路也一直低著頭。

二疤沒有當(dāng)過兵，卻整天帶個軍帽。帽子從哪里來的不清楚，總之不管寒暑他都未摘過，他就護(hù)著自已那個頭。其實，不管他怎么護(hù)，別人都知道他是個禿頭。他小時候頭上生過黃水瘡，落下一塊塊大疤。想是這瘡遺傳，因為他爸也有，過去別人都喊他大疤，二疤這個名字也是從村里人順著他父親后面叫的。

有些小孩會圍著他喊二疤，他也不惱,半天才慢慢吞吞說“你這些孩子二爺不喊，為啥總喊二爸呢？”圍觀人大笑。

二疤知道，小孩子喊二疤他回二爸沒事，可大人們喊就決不能瞎說了，那樣少不了會挨揍。他是隊里有名的出氣筒，平常即使不犯錯都會有人指責(zé)他，那些大家族的人總愛看他的笑話，一個人帶頭捉弄二疤，其他人便會一擁而上。

二疤想得通，這種現(xiàn)象對于他來說也屬正常。他清楚地記得，村里來一個要飯的，只要有一條開始對著他咬，那么不需多久，全村的狗都會趕過來幫腔作勢。二疤得罪不起這些人，他能活到今天就是自已會服軟，平時見到人他也不打招呼，只顧低頭走路。人們對他也不注意，每次相遇即過，沒有人會多看他一眼，他似乎就是個透明的物件。

珍嫂是個善良女人，從沒見過她發(fā)脾氣。只是孩子們會見到她一個人待在屋里哭，每次都會悲傷好長時間。上工了，她又會裝作什么事也沒有，微笑著與人說話。那夜二疤幫珍嫂推了一車草回家，生產(chǎn)隊就炸了鍋。鄉(xiāng)里人嘴巴賤，沒影的事都能說得跟真的一樣。他們說二疤從未種過地，平時寧愿餓死也不干活，可他為什么總替珍嫂干活呢？那堆起來的草堆，又高又寬，像一座小山似的，起碼夠一年的燒草。

這倒是不假，我曾爬上過那個草堆，在上面我能望見整個村莊，空中的鳥都飛的與我一般高，似乎伸手便可抓住。那時候是大集體，除了生產(chǎn)隊，那家會有這么大的草堆。

隊長是最具權(quán)威的人，說話分量不輕，他說這草也都是二疤在外面撿來的，于隊里沒有任何關(guān)系。并且還一再說二疤心地善良，愛做好事，像珍嫂那樣的人就應(yīng)該幫一幫。只是他每次幫二疤說話時總會扯上珍嫂，說完后還會四處搜尋一番，看珍嫂在不在。其實，他也想幫珍嫂推草，只是珍嫂總躲著他。

隊長的老婆倒是個大度之人，她仰著臉說話，挺胸脯做事，好像比隊長還大一級。就連她帶出來的那條小狗也與眾不同，走起路來頗具領(lǐng)導(dǎo)作風(fēng)，像是在背著手邁著方步，旁若無視地走在街道上，等著那些雞雞狗狗過來給它打招呼。

那天村里幾個年輕人找二疤的茬，說他在玉米地偷吃了生產(chǎn)隊的玉米棒子，喜鄉(xiāng)大爺還竄過去打了他兩個耳光，二疤也不言語，只是站在那里發(fā)呆。好在隊長的老婆過來解了圍。她故作姿態(tài)地罵了二疤幾句，然后吆喝大家快點離開，村民們哪敢得罪隊長老婆，咕噥幾句也只得悻悻作罷。

二疤被欺負(fù)慣了，早就定了性。他覺得被欺負(fù)并不是什么丟人的事，世上的貴賤本來就自有注定，像磨坊的驢從出生到死只能是推磨，牛房的牛也注定只是打泥耙地。村口那株桑樹，長得既標(biāo)致又粗壯，可最終還不是被侉爹打了棺材嗎。

隊里有些人倒是奮斗了一輩子，處心積慮地想干一些大事，可改變這千古不變的定律，他們顯得過于渺小脆弱，最終都鬧得雞飛狗跳有家難歸！就像二疤的父親大疤，原本可以帶著那個寡婦好好過日子的，可喜鄉(xiāng)就是從中作梗，因為他也看上了那寡婦。

喜鄉(xiāng)是大家族，兄弟七八個，恐嚇大疤不說，還揍了他左一次右一次，沒辦法才大疤才選擇私奔，這也讓二疤苦捱了幾十年。人一輩子就那么幾十年，一不小心就晃過去了，即便你挖空心思，工于心計，終究只能留下嘆息與虛無，其它什么也不會落下。就像二疤自已，這么些年能活過來，全賴自已識時務(wù)，自已該干事么，不能做什么，心里都知道。那天，喜鄉(xiāng)罵他，說大家早把二疤看透了，就算他苦到死生活也不會有所改善。一個看牛的，連個住處也沒有，還想和珍嫂處朋友，也不撒泡尿照照。

二疤其實還是想分辨一下，因為他早年是有住處的，父親給他留下了兩間草房，那房子什么時候建的，沒人記得清，總之那傾斜的土墻已出現(xiàn)許多裂縫。好在二疤找來兩根粗棍抵上，要不早就坍塌了。只是那東南西北的風(fēng)把樹葉垃圾都向這里刮，到了這里就再也不往外走，凈在這里打轉(zhuǎn)。像是要把二疤家的房子壓下來，深深地埋在這里。

我讀小學(xué)時，二疤的房子就好像要塌，可一直撐到我初中畢業(yè)那會兒，它還是那個老樣子。那年麥口下了好幾天的雨，房子實在熬不住了，要不是二疤跑得快，準(zhǔn)被砸死在屋里。

二疤只有搬到牛房去住，他喜歡那里，母親去世多年，就葬在房后的澡堂門，那牛房與墳頭相距不足百米，二疤夜夜與墳頭相望，覺得母親就活在自已的腦子里并沒有走遠(yuǎn)，母親無時無刻不在看著自已。

那天喜鄉(xiāng)大爺打了二疤一個耳光后，晚上就在澡堂門迷了路，據(jù)說在墳頭上轉(zhuǎn)了一夜，要不是天明的一聲雞叫，估摸著他準(zhǔn)會死在那里。喜鄉(xiāng)的兒子是村長，他不迷信，可見到父親嚇癱在家一個多月，便發(fā)誓一定要好好收拾一下二疤。于是他向隊長建議，二疤不適合牛房的工作，應(yīng)該讓他去下田。隊長打心底不愿意攆二疤走，可有什么辦法呢！村長已經(jīng)安排西場的二檔過來接替了。好在此時即將分產(chǎn)到戶，隊長的老婆出面，把二疤介紹到縣城做了泥瓦匠。

二疤是好人，為人憨厚善良，珍嫂實在搞不明，別人為何總是欺負(fù)他呢？那晚二疤回來幫她推了幾車土雜肥，她紅著臉塞給二疤一雙千層底布鞋，這讓二疤一直笑得合不攏嘴。那低矮的草房內(nèi)終于飄出二疤輕輕的嘞嘞聲，他悄悄地對珍嫂說自已愿意唱一輩子嘞嘞給她聽。

時隔不久村里便傳出謠言，一些好事之人還指指點點竊竊私語，喜鄉(xiāng)也氣沖沖走進(jìn)珍嫂的家門。聽說喜鄉(xiāng)不僅砸壞了珍嫂家的水缸，而且還搗爛她家的鍋碗瓢盆。這還不算，喜鄉(xiāng)又斥令珍嫂嫁給學(xué)校的一個伙夫，出嫁那天村里人都不知道，是傍晚偷偷送過去的。

時過不久，珍嫂便生了個兒子，只是那個小孩頭上老是生瘡，就是那種流黃水的瘡。為此伙夫常常虐待珍嫂，知道內(nèi)情的人也總投以輕蔑的笑，背地里更是說許多捕風(fēng)捉影的話。伙夫終于按耐不住，他把珍嫂攆出了門。那個喜鄉(xiāng)也罵珍嫂不檢點，說她敗壞門風(fēng)，還一再聲明要與她斷絕關(guān)系。

珍嫂整個人像掉進(jìn)了冰窖，滿世界的徹涼，失卻了一切。她每天都會坐到澡堂門墓地，時而發(fā)呆，時而哼著嘞嘞。她變得憔悴了，村里人都說珍嫂瘋了。可能是隊長老婆通知的二疤，那天他一回來就急匆匆地奔向澡堂門。

二疤喊珍嫂，她也不理會，只是傻笑。沒辦法，二疤唱起了嘞嘞，珍嫂逐漸皺起眉頭，似乎在想什么重要的事，眼睛濕潤了。那晚，二疤坐在珍嫂的身邊，沒有說別的事，一個勁罵自已太懦弱，二疤不停地說對不起珍嫂，說到深夜。夜半時分，二疤又開始唱起嘞嘞，輕輕地唱，一直唱到東方發(fā)白。

天亮了，人們才發(fā)現(xiàn)珍嫂已經(jīng)走了，就偎依在二疤的肩頭，想是走得很幸福，她面帶微笑，很安詳。

珍嫂的葬禮我沒見到，因為那時我正在外地打工。只是聽人說，珍嫂下葬后，喜鄉(xiāng)便找借口狠狠揍了二疤一頓，并且讓二疤保證再也不準(zhǔn)回村子。也確實如此，村里人此后就再也沒見過二疤。

重新拾起這片記憶還是幾天前，我和家鄉(xiāng)幾個同學(xué)閑聊時，偶爾他們說到二疤的事，說二疤已經(jīng)死了，珍嫂的兒子把他葬在了澡堂門，就葬在珍嫂旁邊。他們說得很輕松，并不像是在說關(guān)于死亡的事。尤其當(dāng)他們說到二疤和珍嫂葬在了一起，說珍嫂的兒子也是個禿頭時，還詭秘地一笑，便沒了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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