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夏末，草房內(nèi)依舊悶熱,土墻的窗口雖是有些風吹過來，卻還是燙燙的。老張的汗衫已經(jīng)濕透，他半倚在床頭滿臉憂愁，許久才嘆上一口氣說，兒子，明天和堂兄一起去打工吧！書咱就不念了，家里實在是沒錢??！老張患過腦溢血，說話哆哆嗦嗦，聲音一直在顫抖。

兒子就站在旁邊，低著頭，一句話也沒有，兩手只是在不停地擺弄著衣襟，聽著聽著竟抹起淚來。

我笑了笑說，念就念吧，你看，孩子有志向，就別耽擱了。錢的問題，沒關(guān)系，我是村長，明天就去協(xié)調(diào)，村委會對特困戶肯定會給予照顧的。

聽我這樣說，那孩子先是一愣，復(fù)又抬頭看了看我，見我確信地點點頭，立時興奮起來，連聲說著謝謝。

老張是村里的困難戶，他住的這里比較偏僻，只有幾家破落的住戶，有錢的戶口早都搬到路邊造了新房子。老張沒本事只能留在這里，他一輩子渾渾噩噩，沒干出一件像樣的事，年輕時雖說也做過點生意，可因為經(jīng)營不善卻欠下了一屁股債。

幾天前，我接到一封信，寫信的是老張的兒子，就是眼前這個孩子。(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信寫得誠懇感人，說自已從小就沒了母親，父親又是多災(zāi)多難，生活都不能自理。他曾想通過讀書來改變家里的窘境，只是家里太窮連書也讀不起。這次的高考他以660分的成績考上了省重點大學(xué)，可學(xué)費要四千多！哪來的錢呢？他實在是沒辦法才偷偷寫信給我，懇求村委會能否幫上一把，圓了他這個大學(xué)夢。

其實，村委會也沒有錢，每年都要造渠修路，一事一議收來的那點錢也經(jīng)不起折騰，村里的賬上從來沒有過結(jié)余。

然而，我是個軟耳根，見不得這樣的事，即便知道幫這個孩子，錢得我自已掏，可我還是咬咬牙決定幫一下。

人嘛！就得講良心，早年我家修房子老張也曾幫助過我。那時候他砍了自家的兩棵洋槐樹給我的房子做椽子，現(xiàn)在遇到這樣的事，于公于私我都應(yīng)該幫上一把。

我記得印莊大斧頭回鄉(xiāng)時曾出錢為村里修一條砂石路，他是從我們村走出去的第一個大學(xué)生，當年讀書時村委會幫了他二千多塊錢。

那天他在莊頭遇見村里的老書記兩眼濕潤，抓住老書記的手不停地說著謝謝。他說當年要是沒有村委會的幫忙哪會有自已的今天！其實他哪里知道，資助他的錢哪是村委會出的，那都是老書記賣了自家的泡桐樹給湊齊的。

我也沒錢，我也得考慮怎么樣才能湊足這孩子的學(xué)費。為此，我向孩子講述了一遍又一遍關(guān)于大斧頭的故事，并一再囑咐他說農(nóng)村人讀書不容易，村委會幫你湊齊學(xué)費，那是希望你將來大學(xué)畢業(yè)了也能回來為家鄉(xiāng)出點力，孩子嗯的一聲又落下了眼淚。

為了慎重起見，我用筆記本記下了孩子的姓名以及高考成績和面臨的困境等。老張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我不緊不慢地記，他的語調(diào)遲緩，倒也說得周全。

臨別時，那孩子又氣喘吁吁地跑到我面前，他什么話也沒說，紅著臉塞給我?guī)讉€桃子。那是他爬到自家的桃樹上摘的，紅撲撲的，就像他那張臉，微笑著，清新又水靈。

孩子上學(xué)那天是流著淚走的，他一步一回頭，向我不停地招著手。

老張也勉強著送到村口，他不斷地向兒子重復(fù)著我囑咐的話，大學(xué)畢業(yè)了不要忘了回家鄉(xiāng)來，更不要忘了村委會。

一晃十幾年都過去了，這件事我已己漸漸忘記，沒了印象。因為我的孩子去縣城讀書，我也辭了村長職務(wù)搬到縣城去陪讀。這期間，家鄉(xiāng)我倒是也回去過幾次，可我卻再也沒見過那孩子。聽人說，老張早就死了，那孩子大學(xué)畢業(yè)后也在大城市上班，至于在哪里上倒是沒人知道。

昨日接到父親電話，說家鄉(xiāng)的老書記因病在市人民醫(yī)院住院，恰巧我在市里出差，便趕過去問候一下。

到醫(yī)院時，我沒有直接去病房，而是暗下里去找負責床位的主治醫(yī)生問問情況，我知道老書記早年被查出患有胃癌，現(xiàn)在他都八十幾歲的人了，我總擔心他扛不過去。

主治醫(yī)生是個年輕人，剛一見面就覺得特別眼熟，好像在哪見過，只是一時間想不起來。

他很嚴肅，臉上一點笑容也沒有。我遞過去一張名片，那上面有我們家鄉(xiāng)的地址，他漫不經(jīng)心地看了看就放到辦公桌的一角，然后冷冷地問我有什么事。

聽他的口音，我陡然想起來了，他就是老張的兒子，當年給我寫求助信的那個孩子。

許是他早就忘了當年的事，即便我現(xiàn)在跟他說起十幾年前那個夏末，說起有個孩子曾爬到自家的桃樹上給我摘桃子，他大概都不會記得！

終究我又想起了此行的目的，我耐下性子滿臉謙卑地向他問好，然后再問他老書記的病情的事。

我在交談中多次提到自已曾干過村長，就是老書記那個村的。我還向他說起家鄉(xiāng)大斧頭的故事，他并不詫異，僅是抬頭看了看我，臉上雖是稍稍緩解了些，可目光仍是淡淡的。

我請他帶我一起去病房看老書記，他猶豫了許久才勉強點了點頭。

他慢慢地在我前面走著，慢慢地走，離我遠遠的。我們之間相距有好幾米遠，相互也不說話，像是在荒野中同行的兩個陌路人。

記憶中，家鄉(xiāng)走出去多少個大學(xué)生，說不清，但真正還能回到村里的卻沒幾個。

我看著很多考上大學(xué)的孩子走了，也看到他們的父母在村里老去過世，家鄉(xiāng)就像一個旅店，總有這么一群成才的孩子在村里一冒頭就再也沒回來。

現(xiàn)在我看著他的背影，英俊瀟灑，魁梧的很，穿著一件嶄新的白大褂，還蹬著一雙光亮的皮鞋。那雙鞋底踩著地板一路上吧嗒！吧嗒！響徹整個通道。

我悻悻地跟在他的后面，一句話也不想說。

快到病房了，他停下來，看了看我，然后噓了一下，擺了擺手低聲說，老書記正在熟睡，他剛做的手術(shù)，讓他休息吧！

我看到他的臉紅撲撲的，真想告訴當年幫助他讀書的錢是我個人給的，許是他感覺到了什么，眼光下意識地避開我，假意地看著遠方。

我當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可我能猜得出，他肯定是是在想著家鄉(xiāng)大斧頭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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